竹久梦二致笠井彦乃的信
——我不是为了和你说话，或是其他任何事情，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竹久梦二

画家、诗人。明治十七年（1884年）生于冈山县一户酒类代理商之家。他的画作女性形象独特，画面构图简单，为世人所喜爱。另外，还留下诗歌、短歌、童话等多部文艺作品。昭和九年（1934年）病故。

笠井彦乃

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出生，是东京日本桥一个纸张批发商的独生女，立志成为画家。在大正六年（1917年）的画展上，以“山路筱”为名，和梦二共同展出画作。后染上肺结核，于大正九年（1920年）病故。

两人恋情简介

立志成为画家的彦乃，经常出入“港屋”——一家销售梦二设计的商品的店铺。梦二遂指导彦乃学画，不久两人相爱。尽管遭到彦乃父亲的反对，两人还是在京都共度了大约一年半的幸福时光。然而，彦乃染上肺结核后，被父亲带到医院隔离，从此再未和梦二见面，直至离世。

在大正浪漫主义的潮流之中，画家竹久梦二笔下美丽哀愁的女子画像最受欢迎。竹久梦二身边曾出现过多个女人，其中有名的是：他万喜、彦乃和叶三人。

第一个女人是他万喜，她生于金泽，从高等女校毕业之后，和一位日本画家结婚。二十三岁时丈夫去世，在兄长的帮助下进京，在早稻田鹤卷町开设了一家名为“鹤屋”的商店，售卖手绘明信片。

当时的手绘明信片很流行，引领时代潮流，许多男女成群结队地前来购买歌舞伎演员和新剧演员的画像。

在那里工作的他万喜皮肤白皙、长着一张瓜子脸、瞳孔又黑又大，令人印象深刻。她正是梦二喜欢的那种美人。

明治十七年（1884年），梦二生于冈山县，十七岁时离家出走进京。第二年，进入早稻田实业学校，后中途退学。此后，在杂志上发表单幅画作。二十二岁时，在“鹤屋”一见到他万喜，立刻成为爱情的俘虏。此后，他频繁向她发动爱情攻势。第二年，两人终于修成正果。

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梦二出版《梦二画集·春之卷》，画集被疯抢一空，他迅速成为时代的宠儿。这种“梦二式美人画”的原型，就是他万喜。

不久，梦二和他万喜生下虹之助和不二彦两个男孩。不过，梦二和他万喜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两年后，两人离婚。因为孩子的存在，两人并未完全断绝关系。

哀愁的恋人

大正三年（1914年），他万喜在日本桥开设“港屋”，出售大受欢迎的梦二设计的便笺、千代纸和自制版画。一位美少女是梦二的崇拜者，经常出入这里。

她就是笠井彦乃，当时十八岁，就读于本乡的女子美术学校，父母已为她定下婚约。

可梦二对这个皮肤白皙、微微一笑时露出虎牙的女学生怦然心动，彦乃也崇拜梦二，因此，两人迅速走近。

在此期间，梦二和他万喜虽然分手但仍保持着联系，两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依然持续着。他们不时见面，还发生了梦二因嫉妒而用刀砍伤他万喜的伤人事件、第三子出生等事情。不过，这段时间，梦二与彦乃之间的感情在日益加深。

但是，在日本桥经营纸张生意的彦乃的父亲，不同意彦乃和梦二交往，监视她并禁止她擅自出门。

由于不能和彦乃见面，梦二对她的思念之情日益加深，于是频繁给彦乃寄去情书。下文是大正四年（1915年）夏天，梦二写给彦乃的信。

我失魂落魄地走过上野的大道，茫然若失地回到家中，却心神不定，躺在床上，不堪忍受对你的深深思念。蚊子嗡嗡地进攻也是一种好的刺击（激）。

一想到我如此苦苦等待信的到来，就不由怜悯近来的我。

你可怜又可爱，我却可悲。这是何等可悲而孤寂的恋情啊。每每想起，有谁知晓前途？只有这般焦急等待的今天是真实的，昨天、明天都不复存在。

这已不堪忍受，更何况现在内心深处的孤寂。

如果像最近这样满腹心事，我会死的吧。我用尽全力，却无法抓住不安。我想想自己，如果没有一个让我思念的人，我将无法活下去。

跳得更高些吧，让悲伤更猛烈些吧。泪水啊，如阳光一般洒落。

赤裸裸地彼此拥抱，不要哭泣啊。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一封情书。不过在读的过程中，让人感到：这与其说是在向女子倾诉衷肠，不如说像是抒发热恋中自己心情的诗歌或者歌词。

这正是梦二书信的特征：他喜欢女人，不过，在不知不觉中更迷恋和女人恋爱的自己，所谓“自恋倾向”逐渐显露。

正如自己将原名茂次郎改为“梦二”一样，他容易沉迷于梦中的性格在这里也有所体现。这也是梦二的才华，不过，小他十二岁的彦乃收到这封像歌词一样的信时，好像有些不知所措。

大正五年（1916年）十一月，梦二和他万喜完全断绝关系，迁居京都，在这里继续等待彦乃有朝一日从东京到来。

下文是迁居京都一个月后，梦二致彦乃的一封信。

彦：

（前略）后来怎么回事呢？我知道你忙忙碌碌，面对各种困难，不过如果你不来信，我会放心不下的。甲州之行，情况怎么样？不知为什么，近来我倍感孤枕难耐。我让村濑暂时寄宿在附近，我和不二彦两人生活。每次我和孩子两个人睡觉时，我都觉得孩子天真可爱，但我依然期盼爱情的归宿。倘若你要去甲州，我想你也不是不能来这里。我们虽心有灵犀，但手可触摸的柔软肌肤却遥不可及。你宛如原本书中才有的、漫步在江户街道的姑娘，遥远而令人怀念。我无端地想见你。如果你托故去甲州而来这里，我给你车票。如果这样不行，我去也可以。我真想见你，哪怕只看你一眼。我从未如此孤寂，这都是因为对你的痛苦思念。如果你连一封信都不寄来，我会相当难挨。我不是为了和你说话，或是其他任何事情，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梦

此时，梦二和次子不二彦共同生活。长子虹之助被前妻他万喜带走，三子草一被送到官吏河合荣次郎家当养子。在三个孩子中，梦二格外疼爱次子不二彦，此后和其他女子同居时，他也一直把不二彦带在身边。

这封信的前半部分写的是一些别的事情，后半部分全是思念彦乃的绵绵情话。与其说信中写的是梦二想和彦乃见面的理由，不如说梦二是在反复呼喊“我想和你见面”。这清楚地反映出梦二的性格——像一个想要什么就无法克制住自己的磨人的小孩子。

对梦二的这封信，彦乃的回信简短而冷静。

川：

别再这样撒娇了……请你相信我，让我来处理。你在我心里，所以，如果这次失败了，你还这样懦弱的话，那我就去死。要懂事啊。

山

如果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只看上面的信，或许会误认为这是母亲写给儿子的信。

但是，实际上，这是二十一岁的女孩写给已结过一次婚、有三个孩子、比她年长十二岁的男人的信。

此时，彦乃和梦二相爱的事被父母发现，她被软禁在家中。

梦二不断催促身处这种境地的彦乃尽快逃来京都。他太沉不住气，这让彦乃感到吃惊，于是在信中教导梦二。

彦乃告诉梦二“别再这样撒娇了”“请你相信我”“你在我心里”，自己正在酝酿逃跑计划。她还威胁梦二，如果他那么不能忍耐、那么懦弱，她就去死。最后一句“要懂事啊”，完全像母亲在安抚年幼的孩子一样。

本来确实有这种说法：“任何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都会变成小孩子。”即便如此，他们之间这种逆转的关系，已不只是让人觉得奇怪，而是惹人发笑。

平素摇摆不定，不沉着冷静，经常感到孤独，一旦想要什么就迫不及待。虽说这些是男人的特性，可梦二是肆无忌惮地撒娇、任性，这一方面让彦乃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又让她更珍爱像个磨人孩子似的梦二。

信中出现的“川”“山”是欺骗彦乃家人的暗号，“川”指的是梦二、“山”指的是彦乃，这也是梦二想出的暗号。他确实有孩子气。

此后，彦乃以去京都学习绘画为借口，巧妙逃离东京，按照约定来到梦二的身边。

为此，梦二租借了能看见高台寺南门鸟居旁边八坂之塔的二楼的房间，正式同最深爱的彦乃组建家庭。

可是，在新居的安定生活为时不长，梦二就带着彦乃从北陆到九州旅行、写生。或许这种水土不服的生活对于体弱的彦乃来说太过艰辛，一年后，彦乃染上肺结核，被她的父亲接走，送入京都的医院隔离。

但是，彦乃随即从医院逃走，再次回到梦二的身边。彦乃父亲发现后，将她带回东京，让她住进御茶水的顺天堂医院。梦二赶来探视，却连见彦乃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驱离医院。彦乃父亲经营老店，为人稳重，不会接受年纪不小却只会说甜言蜜语的梦二。

下文是彦乃在东京医院的病床上写给梦二的信：

请珍惜你的名声……我已经平静下来了。请好好工作，重视你的事业。虽然我真想见你啊……

乃

此时，彦乃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封信近似遗书。在信中，彦乃如此冷静地为梦二的前途担忧，平静地诉说对梦二的满腹相思。

此后，彦乃再也没有见到梦二，一年后离世，仅虚岁二十五岁。

梦二怀念过世的彦乃，出版了和歌集《寄山集》。这里介绍其中的一首和歌：

正想着/我思念的姑娘/不知何时/我的恋人啊/令我悲哀

此后，直至去世，梦二始终佩戴着一枚白金戒指，戒指的内侧刻有“梦35乃25”。顺便说一下，“乃”是梦二对彦乃的爱称。

追梦人

彦乃去世了，可梦二和女人的交往并未结束。此前，从彦乃入住东京的医院开始，梦二就结识了绘画模特佐佐木兼代，对她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兼代当时年仅十五岁，是个眼睛大、皮肤白的女孩。她曾当过藤岛武二的模特，似乎两人还有关系。相貌像个大人，与她的年龄完全不符。

自然而然，梦二倾心于兼代，像为中意的女子起自己喜欢的名字一样，为她起名“叶”，开始和她在一起。

两年后，叶怀孕了，梦二却怀疑是她和别的男人的孩子。是幸还是不幸？这个孩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又过了两年，叶和邻家的学生私奔，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不久叶又回到梦二身边。

梦二曾考虑过和叶结婚。在叶静养期间，梦二给她写信，收信人写的是“竹久叶”。然而，此后不久，梦二一结识德田秋声的女学生、美貌的小说家山田顺子（当时二十四岁），就立刻迷恋上了她。叶得知此事后，离开了梦二，顺子反而住进梦二家，家中一片混乱。

但是，这段恋情也并不长久。昭和七年（1932年），梦二只身横渡欧洲，四处游历后返回东京。后来，他去了中国台湾，在那里健康状况恶化。昭和九年（1934年），梦二在信州富士见高原疗养所孤独离世，享年五十岁。

写到此处，正如我们所了解的，可以说梦二的一生是追求女人、和女人交往的一生。或许更为确切的说法是：实际上，他所追求的并非女人本身，而是女人独有的柔弱可怜的风情。

换言之，梦二所追求的是他从远处用憧憬的目光凝视女人时女人的风情，而不是走近女人和她共同生活时女人的身体和存在感。

正因为梦二所追求的不是现实中的女人，而是虚构的理想形象，所以，他和女人的共同生活无法长久，感情迅速破裂后，他又因开始追求下一个女人而身陷彷徨。

如果只看梦二这些为人所知的和女人之间的交往经历，不得不说他是个“唐璜”。但实际上，他始终都是个只探寻女性之美的画家和追梦人，而不是现实中人。

诚然，和梦二交往过的所有女子，对现实中的他有所不满，却非但不怨恨他，反而爱慕他，这一定是因为她们都理解他作为美的追梦人的性格，欣赏他作为美的追梦人的才华。

梦二致彦乃的信

大正四年（1915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