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塚雷鸟致奥村博的信
——无论我们两人面临什么样的压力，你都能不离开我吗？

平塚雷鸟

社会活动家。明治十九年（1886年）生于东京。父亲是高级官员，家境优越。原名平塚明。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创办杂志《青鞜》，开展女性解放运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倡导世界和平。昭和四十六年（1971年），八十五岁，与世长辞。去世前一年，依然致力于反对越南战争运动。

奥村博

画家。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出生。二十五岁时，改名博史。奥村父母虽是资本家，但奥村因替亲戚偿还借款、遭遇父亲失明的悲惨命运而历经艰辛，长大成人。十九岁学习绘画，后成为一位画家。除绘画之外，还曾在成城学园任教等。昭和三十九年（1964年），七十三岁，与世长辞。

两人恋情简介

奥村博在朋友的带领下，来青鞜社拜访。平塚雷鸟和奥村博一见倾心，坠入爱河。此后，两人关系亲密，却因周围人说三道四而断绝来往。第二年，再次见面的两人重燃爱火。又过了一年，两人开始同居生活。两人育有二子，在工作、生活上互相扶持，直至晚年。

我正在你的自画像前静静读书。不过，偶然发生的事让我心潮澎湃。于是，我总是只凝视着同一页。

阿姨从茅崎带来了太田为你拍摄的照片，趁家中无人，我偷偷拿出来，也不知看了多少次。最后，我把它和你的画摆在一起。不要笑话我啊。我后悔没有对阿姨说我想要照片，现在说也晚了。昨晚，阿姨拿着照片和茂一起返回了茅崎。

实在是太感谢你的信和明信片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焦急地等待它们吗？收到时，我满心欢喜。你的诗真是美妙。谢谢你！谢谢你！现在两个都藏在我的怀中，我常常取出，百看不厌。

城岛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是一个好地方吗？有许多美景吗？你创作出什么画了？还能画出来吧？你要好好画啊。请你画出佳作后，早日回来。

希望在这个月中旬见到你和你的佳作，我等你。

纪念刊在昨天深夜完成了，我立刻给你寄去，真想尽早让你看到。请你记住，《青鞜》的纪念刊也将是我们两人的纪念刊。不过，我在上面只字未写，真是太遗憾了。

过一段时间，我找些好的读物给你寄去吧。

我现在就忧心不已：没有你的信的日子，我该多么寂寞啊。期盼你绘出精美的画作，写出动人的诗歌。

九月三日
雷鸟

比女友年轻的美男子

或许许多人读了开头的情书，已经推测出这是何人所写。

是的，从这封信中的《青鞜》、结尾的名字“雷鸟”等可知，这封信是明治年间的女权主义活动家——平塚雷鸟寄给恋人奥村博的。

当时，雷鸟二十六岁。收信人是奥村博，年仅二十一岁，是一位喜欢吟咏诗歌、立志成为画家的英俊青年。雷鸟的年龄比奥村博大，这也体现在信中的“你要好好画啊”等文字表述上。

两人的相遇，仅在一个月前。奥村受朋友之邀去茅崎，在那里的疗养院邂逅了雷鸟。那时，两人情不自禁地四目相对，彼此都被对方深深吸引。后来，奥村在自传体小说《邂逅》中，描述了当时他对雷鸟的印象：

五官端正，身材矮小却匀称，淡褐色的肌肤散发出光泽和活力。睿智的额头上垂着柔软的卷发，仿佛调皮打旋的丝绸一样。茶色的大瞳孔摄人心魄，让人联想起中心平静的山中湖泊——实际上，那里仿佛隐藏着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燃烧的红唇充满欲望！从腹部到腰部的身体曲线，犹如面对任何动物也不会慌张的母豹，可是身体不知何处又像个未成年少女。胖乎乎的手比别人小一半，十分可爱，宛如孩子的手。如果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内心的孤寂。这给见到她的人留下一种安静——和她本人矛盾——的印象吧。她没有涂脂抹粉，这也令人十分中意。

于是，两人迅速走近，很快发展为恋人。因为奥村比雷鸟小五岁，又囊中羞涩，所以他们的朋友新妻莞嘲弄他为“幼燕”。后来，这作为形容比女友年轻的男友一词而广为流传，奥村自然是第一人。

在两人邂逅之前，雷鸟做出了许多令世人哗然的事。

首先介绍雷鸟的成长经历。雷鸟原名平塚明，明治十九年（1886年）出生，父亲定二郎出身纪州藩士族，先后在明治政府农商务省、外务省、会计检查院等官僚机构任高级官吏。雷鸟是她的笔名。关于其由来，雷鸟解释道：“栖息在高山地带的雷鸟，给人一种柔软、丰满的感觉，同时又不失优雅。我被雷鸟的优雅所吸引，故以此为名。”

雷鸟十二岁时，进入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附属高等女校（通称“御茶水女高”）学习。从二年级开始，她反对学校的贤妻良母教育。上三年级时，和数名同级生组建团体“海贼组”，拒绝上修身课程。尽管如此，雷鸟还是顺利从学校毕业，考入日本女子大学家政科，在大学宿舍寄宿。从此时开始，雷鸟广泛涉猎哲学和宗教书籍，出入本乡教会和禅寺，废寝忘食地思考各种问题。

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日俄战争结束时，雷鸟从日本女子大学毕业。第二年，转入成美女子英语学校。在这里，她参加了评论家生田长江创立的“闺秀文学会”。明治四十年（1907年）夏，她结识冈本加乃子，在传阅杂志上发表小说《爱的末日》。

这篇小说发表后，雷鸟收到“闺秀文学会”的讲师、夏目漱石的门生——森田草平的一封给予善意批评的来信。以此为契机，雷鸟开始和草平交往。

此时，草平将妻子丢在乡下，正和其他女人同居，却又对年纪轻轻、积极上进的雷鸟一往情深。雷鸟劝说草平，如果想实现两人的爱情，唯有殉情，别无出路。于是，两人赶赴栃木县盐原温泉乡的山里准备殉情。雷鸟的家人得知此事，立刻报了警。警方随即展开搜索，发现两人在山中徘徊，遂将他们平安救出。

随后，草平被夏目漱石带走。不久，草平以《煤烟》为题，将殉情事件的概况发表在《东京朝日新闻》上，引发强烈的反响。不过，草平对殉情事件来龙去脉的描述，是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而无视雷鸟的心情，作为小说尚不完整。

但是，以雷鸟为代表的女性形象，在当时极其新鲜，而且草平在文中所引用的雷鸟的信坚定有力而真实自然，因此，给许多读者一种印象：新时代的女性出现了。

当然，也有许多人反感这种自我意识强烈、性格奔放的女性。不过，知识分子中，也有人给予她积极的评价。后来，《东京朝日新闻》连载的《新女性》介绍她是“即使与欧洲的女权主义者相比，也毫不逊色的一类近代妇女”。

《青鞜》创刊

殉情事件一经曝光，雷鸟就和森田草平分手了。但是，雷鸟同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做斗争的意志，非但没有衰退，反而更加坚定。不久，她接受生田长江的建议，决定创办只刊登女性作品的文艺杂志《青鞜》。

在创刊号上，雷鸟发表长文《创刊词》，文章以“元始，女性本是太阳，是真正的人……”开篇，同时刊登了与谢野晶子的一首诗——《无聊之话》，是以“山动之日来临”一节为起始的。这两篇作品作为女性解放运动的经典，引起巨大反响，杂志被一抢而空。

然而，《青鞜》此后的发展并不顺利。

首先，在第二年一月刊登的版面中，主张妻子离家出走正当的特辑招致保守人士的反感；同年四月登载的小说——荒木都的《信》，被认为是反对社会秩序，受到禁售处罚。

而且，为丰富社会阅历，雷鸟和编辑们还去吉原妓院游玩、留宿。报纸揭露此事后，她们被扣上了身为女人却违反社会道德的不良分子的帽子。

不过，新编辑红吉等人并不屈服于这些压力，建议出版个性更加张扬的杂志。不久，红吉染上肺结核，入住茅崎的疗养院。雷鸟自己也搬了过去，《青鞜》编辑部也随之迁往茅崎，编辑部一片忙乱。

收到开头那封信的奥村，就在此时和雷鸟初次相遇了。

站在女权解放运动最前线的雷鸟，和小她五岁、年轻习画学生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不过，恋爱的主动权一直掌握在雷鸟手里。譬如，约会后，雷鸟让奥村去自己的房间，还邀他一起出游。这确实是《青鞜》所倡导的女性主动的恋爱。

然而，嫉妒这场恋情的红吉，写信恐吓奥村。奥村身边也有人唆使他分手，导致两人的感情暂时趋向冷淡。另一方面，《青鞜》也在创刊一年后，因它的过激性、雷鸟以往和男人的交往经历等被媒体添枝加叶，大肆渲染，招致盲目轻信的人们的猛烈批评。

但是，雷鸟勇敢面对这些中伤，继续控诉当时的婚姻制度和压制女性的根源——家长制的错误。

结婚前的询问信

在积极工作的同时，雷鸟重拾和奥村之间一度停滞的感情，打算离家和奥村同居。在这之前，雷鸟向奥村寄出下面这封由八个问题构成的询问信，想以此确认他的真实想法。

一、今后我们的爱情，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和麻烦，你都能和我一起承受吗？只要两人的真爱没有消失，无论我们两人面临什么样的外部压力，你都能不离开我吗？

二、如果我要求和你结婚，你如何回答？

三、如果我最终不愿结婚，而且憎恶因结婚而缔结的两性关系（尤其是当今制度下的），对此，你是什么态度？

四、如果我不愿和你结婚，而希望和你同居，你会怎么做？

五、如果我既不愿结婚，也不愿同居，最终只想两人分居两处，适当地共度良宵，你会怎么做？

六、对于孩子，你是什么样的想法？如果我愿意恋爱，身体也有欲望，可是不想生孩子，你会怎么做？

（以下，七、八省略）

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形式的情书。表面上看，情书采取了向深爱的男人提问的形式，但也可以理解为雷鸟在向今后要朝夕相处的男人倾诉浓浓爱意。

不过，从询问信的内容来看，这些问题是相爱的男女之间必然出现的问题，不必专门诉诸文字，两人当面交谈即可解决。然而雷鸟不仅把这些问题专门诉诸文字，还问恋人，不得不说这位当时的女权活动家有点儿纸上谈兵、不谙世故。

收到雷鸟的询问信，奥村大为惊讶、大惑不解。实际上，对待这种问题，与其是你问我答，倒不如通过彼此的态度去感受。可是，这位比雷鸟年轻、性格温和的青年，却像考生一样对上述问题认真作答并考试合格。换言之，他赢得了比他年长的女性的青睐。

于是，两人在巢鸭几乎一无所有地开始同居生活。她把此时写给母亲的信发表在《青鞜》上，在信中，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既然不满现行的婚姻制度，自然也不愿遵从这种制度，不愿缔结经这种法律许可的婚姻。”

现实的婚姻生活依照雷鸟的方式开始了。不久，雷鸟生下敦史、曙生两个孩子。因为两人没有正式结婚，所以孩子只能作为私生子申报。可是，后来长子敦史参军时，听说私生子对干部候补生的考试不利，雷鸟终于正式和奥村结婚，并改名奥村明。

就这样，雷鸟在形式上追逐着自己的理想，但仅凭她一人的收入，生活难以为继。雷鸟因日夜编辑杂志、养育孩子忙得焦头烂额，患上了肺结核。因此，在大正四年（1915年）——《青鞜》创刊的第五年，雷鸟将编辑工作全部交给伊藤野枝。

《青鞜》自创刊以来，围绕女性的“贞操”“堕胎”等问题反复展开激烈的讨论，为女性的性自由而奋起抗争。

可是不久，野枝投入恋人大杉荣的怀抱。大正五年（1916年）初，《青鞜》在发行五十二期后，被迫停刊。

但此后，雷鸟又将活动的舞台从文字扩大到实践活动，为保护母性、争取女性的参政权而组建“新妇女协会”，并呼吁修改《治安警察法》等，不断开展斗争。

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后，文化界的许多人士被迫支持战争。雷鸟被疏散到茨城县，作为一名普通农妇而辛勤劳作，始终保持沉默。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雷鸟再次返回东京，参加了反对同美国单独议和及再军备、禁止原子弹和氢弹的运动，成为汤川秀树博士组建的“呼吁世界和平七人委员会”的成员。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她担任“日本妇女团体联合会”首任会长。

为理想而不停奔走的雷鸟，身体也日渐衰老。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雷鸟罹患胆管癌，于三年后的昭和四十六年（1971年）初夏，八十五岁时离世。

现在，回顾雷鸟的一生，可以说是勇敢挑战既有的道德、伦理，为推翻它们、为开创女性的新时代而倾尽全力战斗的一生。

她精力充沛、行动果敢。对爱情、对男人同样也贯彻本人的意志，始终坚持自己认定的理想方式。

对于她的这种做法，也有一些批评的意见，认为它太理想化、脱离现实。不过，无论如何，事实不容辩驳：有这样一个女人，她像火焰一般炽热，独立思考，顽强战斗，对爱情也秉承自己的意志。

在给恋人的信中，雷鸟坦率地写下自己的所思所盼。雷鸟的情书蕴含着深沉的爱，实际上是向对方列出两人结婚的条件。现在看来，这对男性相当有利，对女性则暗藏危险：倘若一步走错，就会被不负责任或者放荡不羁的男性利用。

可是，雷鸟对此全然不顾，明明白白地一一列出，将自己对爱情的纯洁和专一表现得淋漓尽致。

情书，既有满篇情意绵绵、情真意切的，也有像这样保持高度冷静、极力从理性的角度来写的。

它们自有细微的差异。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只要信中流淌着爱意，就能让对方为之感动、被它吸引。

平塚雷鸟致奥村博的信

（前略）我依然无法忘记去年从你那里受到的沉重打击，因此，这次我将排除全部困难，付出一切牺牲，开拓我们两人之间自由的道路。最重要的人——你，说季节又至，所以不知要去到什么地方，不在我身边。这种情况下，我的世界一团漆黑，我该如何是好呢？

一直到今天，我已经数次提笔给双亲写信，但是，对你的不安无论如何也无法消解，这令我难下决心，中途屡屡搁笔。

现在，我要再次确认你的承诺，陈述我的意见，然后再决定该怎么办。

那么，就以下事项，我想得到你的确切答复。

八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