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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村抱月致松井须磨子的信
——吻你再吻你,一次次吻你

岛村抱月

评论家、剧作家。明治四年(1871年)生于岛根县。曾留学欧洲,后任母校(早稻田大学)教授。作为戏剧指导,曾参加坪内逍遥主办的“文艺协会”。后创办剧团“艺术座”。大正七年(1918年)病故。

松井须磨子

女演员。明治十九年(1886年)生于长野县。婚姻失败后进京,成为“文艺协会”第一期学生。在《玩偶之家》中饰演娜拉,演技出色。在“艺术座”的公演中,主演《复活》等剧目,大受欢迎。大正八年(1919年),在抱月去世不久后自杀。

两人恋情简介

两人作为“文艺协会”的戏剧指导和第一期学生,偶然邂逅并坠入情网。此事被发现后,禁止恋爱的“文艺协会”要求须磨子退出协会。抱月、须磨子以此为契机,创办了剧团“艺术座”。此后,抱月抛弃妻子,开始和须磨子同居。可是,抱月之死又使两人阴阳两隔。

今天,从那之后,我就坐在一旁,好半天都在反复阅读这封信,我对信又抱又亲,茫然地陷入沉思。这封信既令我无比高兴、令我思念,又令我悲伤。如果有可能,我想把这封信一直贴身收藏。

(引用1)

上文是一封情书的开头。读到这里,如果向你——一位读者——询问下列问题:写信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龄有多大?是什么身份?你会如何回答呢?

首先,关于写信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个问题。情书整体行文紧凑,段落的结尾又是男性常用的“我想……”这种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据此,你或许立刻推测出,这一定是男人写的情书。

其次,关于此人年龄有多大这个问题。信中有“好半天……我对信又抱又亲”“想把这封信一直贴身收藏”这种表述,据此,你或许推测他是一位年纪尚小、心智尚不成熟的年轻人。

最后,关于此人的身份和地位这个问题。在信中他毫不羞涩、直白坦荡地吐露心声。据此,你或许认为他不太可能是公职人员,而应该是自由职业者吧。

可正确答案却是:他是早稻田大学教授、评论家、新剧指导、当时一流的知识分子岛村抱月。

当时(大正元年,即1912年),抱月虚岁四十二岁,已婚,育有五子。

但是,因为当时(明治末年至大正初期)“人生五十年”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所以抱月的年龄给人的感觉,大致相当于现在的五十多岁。

此前,抱月在从事新闻记者、杂志记者等工作后,留学欧洲。回国后,担任早稻田大学教授。他在教授美学、文艺的同时,还作为活跃的翻译家、评论家、近代戏剧的推介人而出名。换言之,是一位著名的大学教授、理应知性睿智并明辨是非的男人,写下的这封情书。

那么,让这样的一个男人毫无保留地表白心声的女人,她究竟是谁呢?

她叫松井须磨子,曾饰演《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复活》中的喀秋莎等角色,作为日本最初的新剧女演员,在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红极一时,名气很大。

松井须磨子,明治十九年(1886年)生于长野县松代町,比抱月小十五岁,当时(1912年)虚岁二十七岁。她婚姻失败后进京,成为坪内逍遥主办的“文艺协会”戏剧研究所的第一期学生。在接受女演员的演技培训期间,她和戏剧指导抱月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总之,用现在的话形容两人的关系是:剧本家和女演员相爱了。当时没有影像,新剧也刚刚出现,女演员还没有成为一种职业。

而且,明治时代的陈腐观念,诸如身份的差别、男女的差异、家庭的束缚等,依然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

仿佛在敲击这个沉闷时代的大门一样,情书往下持续着。

唉,就连我们彼此倾诉如此苦苦思念的信,也必须立刻撕毁,难道不觉得我们太可悲了吗?

想想真是愚蠢透顶。我们视为生命的恋爱多么神圣啊!如果被世人知道,索性让他们知道好了。

如果总是沉迷在这种思绪之中,我会崩溃的。我该如何是好?为什么我如此深爱你呢?现在我的脑子里,除了你,什么都没有。

一想起你,我就满心欢喜。世人评价怎样,我的名誉如何,这些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恨不得马上冲过去拥抱你。你既是一个可爱的、令我喜悦、令我爱慕的人,又是一个坏人,你让我如此迷茫。除了想方设法让你成为我真正的妻子之外,我的心再也无法安宁。我会想方设法创造机会的,在那之前,你一定要等我。

正如你在今天的信里所讲的那样,你说你没有那种愿望。请说出来“我要成为你的妻子”吧。只要有机会能在一起,你我身心交融,名分之类的无关紧要吧?难道你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前往世界的某个角落,一起住在那里吗?如果我不用手中的笔向你尽情地倾诉衷肠,那么我对一切都将兴味索然。这封信能安全地送到你手中吗?万一被别人看到呢?一想到这些,我还是心存胆怯,言辞谨慎。正如你所说,我的神情看起来人前人后不一,这是事实。这是我依然无法摆脱虚荣而由此带来的烦闷所致,绝非在想我现在的女人(妻子)。即使命令我想,我也想不起来吧。我觉得,没有像我这样经历如此不幸的人。

不过,我终归是个有家室的人,所以,你那样想也正常。我要设法尽早逃离这个家,哪怕在家里待一天,我都感到厌烦,因此,我每天都在学校待一整天。我甚至想索性像个僧人一样,云游四方。只是,你那么可爱,那么让人难以忘怀,让我无法割舍。就在写这些文字时,我也一次次地想把笔放下,抱你、吻你。

(引用2)

读到此处可以知道,不久前,抱月收到须磨子的一封来信。但是,抱月心想,这封信一旦被别人看到会惹来麻烦,于是就把信撕碎后丢掉了。

根据抱月上面的信,可以推测出须磨子的来信主要是向抱月倾诉自己的满腹爱意。在信的结尾,须磨子写到,既然抱月有妻子,那她对结婚就死心了。

对此,抱月先是回复“这封信……令我悲伤”“你说你没有那种愿望”;然后,抱月请求须磨子说出来“我要成为你的妻子”,不过考虑到自己不能马上离婚,又加上一句“名分之类的无关紧要吧”。

总之,此时的状况是:抱月对须磨子的爱在熊熊燃烧,不过和妻子市子又无法轻言分手。

这是因为出生在岛根县贫苦家庭的抱月,来到东京后,得到岛村家族的资助,才得以从大学毕业。由此结缘,他作为岛村家的养子和岛村市子结婚。由此可知,妻子市子的娘家对他恩深义重。况且,妻子市子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的可称之为问题的缺点。两人已育有五子,是一对并不深爱、感情平淡的普通夫妇。

身处这种状况之中,原本一心向学的抱月,突然如同鲜花不合时宜地绽放一般,深深迷恋上了须磨子。

抱月正值男人的厄运之年——四十二岁,他的狂热只能用“鬼使神差”一词来形容。也可以说,这是平常温和谦恭、忠诚厚道的男人经常会出现的“火山大喷发”。

接下来的情书,将他的狂热记载得一清二楚。

我还清楚地记得六月十二日在名古屋的那个夜晚,此后七月二十五日的那个夜晚也极为重要,还有在名古屋时你留宿在我房间的那个夜晚。难忘在大阪穿起你为让我就寝而铺下的和服裙裤时的喜悦。难忘在名古屋,第三幕休息时在椅子旁静静地拥抱你时那剧烈的心跳。啊,怎能忘却这些记忆?

(引用3)

迥然不同的二人

从前文的信可知,此前,两人在名古屋公演时,互生情愫。此后,抱月让须磨子留宿在自己的房间中,两人甚至在舞台演出间隙激情拥抱。

书信随后流露出抱月对向须磨子示好的其他男人的嫉妒,然后是绵绵情话,想要须磨子的照片,会一直随身携带,还想要须磨子的手帕,因为那弥漫着她的气息。须磨子说想为抱月做和服外褂,抱月说有这个心意就行了。目前,他想要和服衬衣。如果须磨子想要和服,无论什么样的,他都为她做等。

可是,抱月为什么如此迷恋须磨子呢?

须磨子原本生长在乡村,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脸比较大,五官分明,倒是适合上舞台,可是她的演技粗糙,并不纯熟。她与知性而细腻的抱月截然不同,既无知又粗野,但她上进心强,总是行动迅速又充满活力。

表面上看,两人处处不同,可实际上正因为自己身上缺少的东西对他们更有吸引力、更具互补性,所以比一般人更加狂热、更为执着的一对情侣出现了。男女之间有时正是因为性格举止迥然不同,才互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的人。

我也是从这次恋爱开始,才想方设法在人前装门面。恋爱真能教会我们各种各样的事。(中略)

(引用4)

今后,无论什么时候写信,在结尾处多吻几次再寄来吧,无论吻在纸上还是字上都无所谓。写信人这样做,收信人也会亲吻那里。每天十二个时辰,我们都在互相思念,让我们继续这种思念吧。

下次你的回信,周一装作归还一本不用的杂志(这个月我给你的《青鞜》七月刊之类的就可以)时给我怎样?把回信事先夹在里面,这样做,我觉得收到信不成问题,信绝不会丢失。好吧,就那么做吧。我总是战战兢兢,担心我的信交给邮局投寄会出问题。今晚,这封信我写到了将近凌晨一点,我要休息了。我真想在梦中见到你。不像星期六的夜晚那样,我能做很美、很美的梦。我抱你再抱你,吻你再吻你。我真想一直吻到死亡来临之时。

小松,吻你、吻你。

(引用5)

洋洋洒洒的情书到此结束。

这确实是一封倾诉衷肠的信。结尾部分“小松,吻你、吻你”的表述适合结束全文,显得既大胆又可爱。

现在的男人,谁还能如此坦坦荡荡地直抒胸臆呢?

我之所以想把须磨子与抱月的故事写成小说,创作出《女优》这部作品,起因就是读了这封情书。的确,如果没有读到这封情书,我或许不会写《女优》。

然而,抱月却把如此重要的情书放在自己书桌的抽屉里,前去信州演讲了。在此期间,这封情书被抱月的妻子市子看到了。

只能用“愚蠢”一词来形容抱月。学问高深而在其他方面马虎大意的抱月,对此一无所知。抱月返回东京之后,把这封信寄给须磨子,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看过这封信的妻子,当然不可能保持沉默。

抱月不在家时,妻子市子把这封信一字一句抄录下来,每看一次信,就诅咒抱月和须磨子一次,对两人的憎恶也进一步加深,和抱月夫妻间的感情开始急剧恶化。

最终,以这封信为导火索,抱月抛妻弃子。相反,须磨子和抱月之间的关系则更为亲密,两人开始同居生活。

可是妻子市子始终不同意离婚,一直阻止须磨子成为抱月正式的妻子。或许对市子而言,这是她对抱月能做的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报复。

从抱月和须磨子两人的行为和信的内容来看,指责他们的行为自私自利、伤风败俗非常简单,谴责这封信的内容浅薄而轻率,不应出自知识分子之手也极为容易。

但是,摆脱这些浅层次批评的束缚,这封信对读者却极具魅力,它体现出的坚定执着和勇敢坦荡令人神往。

其中,最重要的理由是:抱月作为那个时代一流的知识分子,能够不矫揉造作、不装模作样,毫不羞涩、坦坦荡荡地表白心迹。

而且,抱月的体贴也暗藏其中。这封信特意回避复杂的汉字和措辞,有时甚至夹杂了日语片假名,内容浅显易懂,即使没有什么文化的须磨子也能理解信的意思。

信中随处可见的“吻你”一词,现在看来仿佛是陈词滥调,当时却显得既时髦又新鲜。

总之,我们写情书时,最重要的是大胆而诚恳地倾诉自己的感情,有时甚至要舍弃所有的自尊。当我们能够如此这般大胆地吐露真情之时,一封信所拥有的力量和所达到的效果能胜过千言万语。

追随抱月自杀

简单介绍一下两人后来的生活。因为和须磨子之间的丑闻,抱月辞去了早稻田大学教授一职,和须磨子创办“艺术座”,《复活》等剧目大获成功,须磨子成为世人公认的著名女演员。

但是,在剧团内部,须磨子任性放肆,抱月性格软弱无法压制,因此两人纠纷不断。

虽然屡起波澜,两人却仿佛长短互补、阴阳协调一般,继续舞台演出。大正七年(1918年)秋,抱月流感加重转为肺炎后死亡。当时,须磨子正在舞台上演出,抱月孤身一人在冰冷刺骨的房间里停止了呼吸。

抱月去世后,须磨子原本打算继续经营“艺术座”。不过,抱月的去世令剧团的生存困难重重。两个月后,深感前途无望的须磨子把抱月送她的绯红色细腰带悬挂在剧场后门的门楣上,自缢身亡。

现在,回顾两人的一生,既可以视之为喜剧,又可以视之为悲剧。无论是留下如此深情款款的情书、为深爱的女人甘心付出的抱月,还是收到这样的信、为人深爱的须磨子,他们都率意而为地度过了一生。从这个意义上讲,毫无疑问,他们的一生是无悔的一生。

最后,再次提及抱月的情书,结尾数行,抱月因思念须磨子而产生的既喜悦又激动的沛然之情是通过什么表达出来的呢?

再次对照他的情书,我发现,这源于同一词语的重复,如“抱你再抱你”“吻你再吻你”“吻你、吻你”等。

一般认为,这种词语的重复只会出现在浅显拙劣的文章中,不过绝非如此。之所以被人视为浅显,是因为它们过于主观,客观性不强。在这一点上,确实如此。可在这封情书中,最浅显的词语却最有力量。

换言之,因为情书倾诉的是自己的爱慕之情,极其主观,所以不需要什么客观性。

如果现在有人要写情书,那么他无须考虑阅读书信范文、保持客观性等没有意义的事。如果情书的篇幅不够,只要反复书写倾诉爱慕之情的词语即可。

如果想接吻,就反复写“吻你再吻你”。请不要忘记,只要这样做,这句话所拥有的力量就远胜于上百句的华丽辞藻。

岛村抱月致松井须磨子的信

今天,从那之后,我就坐在一旁,好半天都在反复阅读这封信,我对信又抱又亲,茫然地陷入沉思。(上接引用1后半部分)然而,平日的世界恐怖地崩塌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好像特别想抓住你,我的痛苦难以言表。(下接引用2)

(上接引用3)你是如此可爱,希望你永远属于我,好吗?我感到悲伤的是在名古屋的后台发生的事情。之后你送酒印到停车场时,我感到惴惴不安,甚至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中略)

我和妻子住在一起,我说不出口不让你去那种地方。不过,我总是在想:到现在为止,你和那个人见过好多次了吧。我这样想是有理由的。我不知道你们如何见面,但你们是在见面吧?请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怎样的情形?对了,从名古屋回来后,你们不可能不见面吧?某时的电话也是他打来的。真是奇怪,你只隐瞒那个人的事。算了,一想起这些事,我就心如刀绞、坐立不安。这都不是真的,是我的胡乱猜测。请你原谅我吧。(中略)

按照我之前说的,你的照片只要拍到脖子以上就可以了。我会把你的照片和我的头发一起放在怀里,没问题的,只要能看到你的脸就好,带胳膊的照片绝对不行。如果送手帕的话,那应该可以,所以下次我们见面商量好送的办法之后,你再送我吧。如果你感到不放心,我就放在学校,只在那里用。手帕送给我之前,你先用一用,让它留有你的气息。至于和服外褂,你有此心意,我高兴得都要哭了。东西请放在你的衣柜里。你现在应该不缺和服什么的吧?你对我那么说,我多么高兴啊!只要你想要,我会给你许多。你穿一穿如何?如果你真要给我什么,倒不如什么时候给我做一件和服衬衣吧。最好也是夏天穿的衬衣,不过今年已经没用了。(中略)

你来户山原这边散步了吗?我丝毫不知。真想见见你啊。这个月的十五号以后,我可能会在途中时常遇见你。哪怕只看你一眼啊。我是家中的书生,不必为我担心,她应该一无所知。不过,因为我,让你害怕别人;因为我,让你陷入如此苦恋。请你原谅我。请把这看成缘分。我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恋爱。至少对我而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的内心深处如此强烈地思念一个人。如果这场恋爱破灭,那我的生命也将离我而去吧。

(上接引用4)然而,我一定会坦白我们两人的关系。死也罢,活也罢,我一定会和她协商。真正的夫妇啊,身体和心灵都应该合二为一吧。你身边有许多男人,可我周围除了妻子,我只认识一两位研究所的女人或者是女文学家。她们在你面前根本不算什么。我把全部的爱都献给你,所以请不要认为我只是一时轻浮。我绝对不会变心,所以关于那些事请相信我。你会相信我吧?反之,如果你变了心,你想一想吧,像我这样既专一又坦诚的人,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下接引用5) 15RT0M/Jz+77SiNcGZVhDZNKrQGmLqpJDZNxi1OYwDFGcHfFELymGl80Rn35ib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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