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曾说:通天塔建成后,若不攀爬,也许会得到神的宽宥。这一隐喻,象征了语言交流的隔绝。同样的想法,还让他把横亘的长城与通天塔的垂直意象做了对比。不过,攀爬通天塔所受到的惩罚——“语言的淆乱”,却并未摧毁人类的勇气。翻译就是这种魄力与智慧的产物。
7世纪,玄奘(?—664)组织国家译场,有系统翻译佛经,堪称世界文化史上的伟大事件。那时,为了满足信众的需要,印刷术或许已经微露端倪,但译本能广泛传播,最终掀起佛教哲学的神化风宣,还要靠抄书员日复一日的枯寂劳动。20世纪敦煌藏经洞的发现,让人们能够遥想千年前抄书的格局。当年抄书员普普通通的产品,现在都成了吉光片羽。
远望欧洲,其时的知识传播,同样靠抄工来临写悠广。但是两个半世纪后的公元909年,开始传出一条消息,说万物的末日即将迫近。这在欧洲引起了极大的恐慌,知识的流动也面临着停断的危险。处在如此岌岌危惧之际,心敬神意的抄书员或许会反问自己,继续抄写这些典籍有何益处,既然它们很快就要烟灭灰飞于最后的审判。
他们抄录的书,有一部分就是翻译的著作,是让古典微光不灭的典籍。幸亏抄书员不为 appropinguante mundi termino [世界末日将至]的流言所撼动,才让知识最终从中古世纪走出,迎来12世纪的文艺复兴。
这些普通的历史常识,让我经常把翻译者和抄书员等量齐观。因为他们的工作都不是原创。有时,欣赏南北朝写经生的一手好字,甚至会觉得翻译者还要卑微。不过,我也曾把一位伟大校书者的小诗改换二字,描绘心目中所敬重的译者—抄工形象:
一书迻译几番来,岁晚无聊卷又开。
风雨打窗人独坐,暗惊寒暑迭相摧。
他们危坐于纸窗竹屋、灯火青荧中,一心想参透古人的思想,往往为了一字之妥帖、一义之稳安,殚精竭思,岁月笔端。很可能他们普普通通,只是些庸碌之辈或迂腐之士,但他们毕恭毕敬翻译摹写那些流芳百世的文字,仅此一点,就足以起人“此时开书卷,心魂肃寻常”之感。更何况,若不是他们的默默辛苦,不朽者也早已死掉了。
玄奘大师为翻译所悬鹄的“令人生敬”,大概就隐然有这层意思。这也使我们反躬自问:为什么让那些不朽者不朽?我想,答案必定是人言言殊。但最简单最实在的回答也许是,如果没有他们,我们的生活就少了一个维度,一个叫作时间的维度;它一旦阙如,我们就会像是站在荒漠的空旷之野,前面是无边的茫茫,身后是无边的黯黯。
我推测,歌德的几行格言短句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
Was in der Zeiten Bildersaal
Jemals ist trefflich gewesen
Das wird immer einer einmal
Wieder auffrischen und lesen.
( Sprüchwörtlich , Ⅱ, 420)
歌德说,在时间的绘画长廊中,一度不朽的东西,将来总会再次受到人们的重新温习。这几句诗和歌德精心守护文明火种的思想一致,它可以用作翻译者的座右铭。
文明的火种,概言之,核心乃是科学和艺术。科学是数学、逻辑的世界,艺术是图像、文字的世界。撇开科学不谈,对艺术的研究,尤其对艺术史的研究,说得大胆一些,它代表了一种文明社会中学术研究的水平,学术研究的高卓与平庸即由艺术史显现。之所以论断如此,也许是它最典型代表了为学术而学术的不带功利的高贵与纯粹。而这种纯粹性的含量,可以用来测试学术的高低。王国维先生谈起他羡慕的宋代金石学也是这样立论的:
赏鉴之趣味与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此种精神于当时之代表人物苏轼、沈括、黄庭坚、黄伯思诸人著述中,在在可以遇之。其对古金石之兴味,亦如其对书画之兴味,一面赏鉴的,一面研究的也。汉唐元明时人之于古器物,绝不能有宋人之兴味。故宋人于金石书画之学,乃陵跨百代。近世金石之学复兴,然于著录考订,皆本宋人成法,而于宋人多方面之兴味反有所不逮。(《王国维遗书》,第三册,上海书店出版社,第718页)
观堂的眼中,金石学属于艺术史。金石器物就像书画一样,最易引牵感官的微赜纤末,带起理性的修辞情念。宋代的学术之所以高明,正在艺术兴味的作用。陈寅恪先生也是同一眼光,他评论冯友兰的哲学史,说过类似的意见,《赠蒋秉南序》也赞美“天水一朝之文化,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
追随这些大师的足迹,我们不妨发挥几句:一个文明之学术,反映其势力强盛者在科学技术;反映其学术强盛者在艺术研究,鉴赏趣味与研究趣味的融合,最典型则是艺术史的探索。这是将近两百年来世界学术发展的趋势,现代意义的艺术史著作、鲁莫尔的《意大利研究》[ Italienische Forschungen ](1827—1832)可作其初始的标记。它出版后,黑格尔不失时机引用进了《美学讲演录》。
恰好,鲁莫尔[Carl Friedrich von Rumohr](1785—1843)也是一位翻译家,是一位为学术而学术、不计名利、不邀时誉的纯粹学人。他研究艺术史出于喜爱,原厥本心,靠的全是个人兴趣。Character calls forth character[德不孤,必有邻]。参与这套艺术史经典译丛的后生学者,不论是专业还是业余,热爱艺术史也都是倾向所至,似出本能。只是他们已然意识到,社会虽然承平日久,可学术书的翻译却艰难不易,尤其周围流行的都是追钱追星的时尚,就更为不易。这是一个学术衰退的时期,翻译者处于这种氛围,就不得不常常援引古人的智慧,以便像中古的抄书员那样,在绝续之交,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期待。1827年7月歌德给英格兰史学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写信说:
Say what one will of the inadequacy of translation, it remain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and valuable concerns in the whole of world affairs.[翻译无论有多么不足,仍然是世界的各项事务中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工作。]
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我们看一看汉斯·皮利兹[Hans Pyritz]等人1963年出版的《歌德书志》[ Goethe-Bibliographie ],翻译占据着10081—10110条目,约30种之多,语言包括拉丁语、希腊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英语、法语、中古高地德语、波斯语以及一些斯拉夫语。翻译一定让歌德更为胸襟广大、渊雅非凡,以至提出了气势恢宏的 Weltliteratur [世界文学]观念。他的深邃弘远也体现在艺术研究上,他不仅指导瑞士学者迈尔[Johann Heinrich Meyer](1760—1832)如何撰写艺术史,而且自己也翻译了艺术史文献《切利尼自传》。
歌德对翻译价值的启示,我曾在给友人的短信中有过即兴感言:
翻译乃苦事,但却是传播文明的最重要的方式;当今的学术平庸,翻译的价值和意义就更加显著。翻译也是重要的学习方式,它总是提醒我们,人必犯错,从而引导我们通过错误学习,以至让我们变得更谦虚、更宽容也更文雅,对人性的庄严也有更深至的认识。就此而言,翻译乃是一种值得度过的生活方式。(2015年5月29日)
把翻译看为一种值得度过的生活方式,现在可以再添上一种理由了:人活在现象世界,何谓获得古典意义上的autark[自足],难道不是把他的生命嵌入艺术的律动?翻译这套书也许正是生命的深心特笔,伴着寒暑,渡了春魂,摇焉于艺术的律动。这律动乃是人类为宇宙的律动增美添奇的花饰绮彩。
本丛书由商务印书馆与何香凝美术馆合作出版;书目主要由范景中、邵宏、李本正、黄专和鲍静静拟定,计划出书五十种;选书以学术为尚,亦不避弃绝学无偶、不邀人读的著作,翻译的原则无他,一字一句仿样迻写,唯敬而已。
草此为序,权当嚆引,所谓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也。
范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