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没讲下去以前,也许一般认真的读者希望先看到一张承继人的名单;为了解三位家长或者他们的太太,跟忽然信了教的老人有什么亲属关系,那张名单原是少不了的。而内地人家血统的交错,也是一个可以引起我们许多感想的题目。
纳摩镇上只有三、四家不知名的小贵族,姓包当丢埃的算是有声望的一家。他们来往的只限于在四乡有田产或古堡的,例如圣·朗日那块上好产业的主人特·哀格勒蒙,还有田地都抵押光了,一般布尔乔亚都眼巴巴的等着并吞他产业的杜·罗佛侯爵。住在镇上的贵族是没有财产的。特·包当丢埃太太的全部家私,只有一处岁入四千七百法郎的田庄和镇上一所屋子。跟这个微不足道的圣·日耳曼郊区对抗的,有十来家富户,都是从前的磨坊主人,或是退休的商人,总之是个小型的布尔乔亚阶级;在他们之下就是一般零售商,贫民和乡下人了。这些布尔乔亚,象在瑞士的郡县和许多别的小国中一样,都发源于几个土著的家庭,祖上也许还是高卢人;他们控制了一个地方,逐渐蔓延,几乎把所有的居民都变做了亲戚。路易十一的朝代,平民已经把外号变做本姓,有几个并且和封建的姓氏混合了;那时纳摩的布尔乔亚共有米诺莱,玛尚,勒佛罗和克莱弥埃四姓。到路易十三治下,这四个姓已经化出玛尚-克莱弥埃,勒佛罗-玛尚,玛尚-米诺莱,米诺莱-米诺莱,克莱弥埃-勒佛罗,勒佛罗-米诺莱-玛尚,玛尚-勒佛罗,米诺莱-玛尚,玛尚-玛尚,克莱弥埃-玛尚……这些姓氏再加上“小辈”和“长房”一类的称号,或者叫做克莱弥埃-法朗梭阿,勒佛罗-雅各,约翰-米诺莱等等。倘若平民阶级有天需要谱系学者的话,便是昂赛末神甫复生,也要被这些姓氏搅昏头的。四份人家由于通婚和后嗣关系,变出许多万花筒式的姓氏,越来越复杂。编纂《高太年鉴》的本多会教士,研究日耳曼贵族错杂的家谱,下的功夫固然极精密,但遇到纳摩布尔乔亚的世系表,恐怕也不容易应付了。好些年来,米诺莱一姓是开制皮作的,克莱弥埃一姓是开磨坊的,玛尚是做买卖的,勒佛罗始终是庄稼人。算是地方上的运气,这四个主干的根须并不单纯往地下伸展,而是抽出新芽来,或是靠某些离开本乡另谋发展的子孙,接种到外面去:有些米诺莱在墨仑开铁店,有些勒佛罗到了蒙太奚,有些玛尚到了奥莱昂,还有些克莱弥埃在巴黎做了要人。从蜂房里分群出去的那批蜜蜂,命运各各不同。一般有钱的玛尚当然雇用了穷的玛尚,正好比日耳曼的贵族为奥地利或普鲁士的王室服务。同一个州里,就有一个当兵出身的米诺莱替一个百万家财的米诺莱做保镖。打个比喻说,这四个只有姓和血统相同的梭子,一刻不停的织着一匹布,一段做了衣衫,一段做了饭巾,一段做了细密的麻布,一段只是粗糙的里子布。他们之中在社会上成为头脑的,心脏的,或是单单跑腿的,不论是胼手胝足的也罢,有肺病的也罢,天才也罢,都属于同一血统。他们的族长都忠于乡土,住在小镇上。彼此的亲戚关系随着人事而忽远忽近,而人事变迁的标识便是那些古怪的外姓。不论你上哪儿,只要换掉姓氏,到处都是同样的情形,只缺少一些从封建阶级沾染得来,而被华德·司各脱写得那么生动的诗意。
我们不妨把目光放远一些,从历史上去考察一下人类的发展。所有十一世纪的贵族,除了加贝王族,几乎已经全部绝迹,但对于今日的几个世家,如洛昂,如蒙莫朗西,如鲍弗勒蒙,如冒德玛,都是有关系的;他们的血统直要传到最后一个名副其实的贵族。换句话说,一切布尔乔亚都是亲戚,一切贵族也都是亲戚。圣经上讲谱系的那一段,很深刻的说,闪、含、雅弗三家的后代在一千年中可以布满地球。一家能成为一国,不幸一国也能销声匿迹,重新成为一家。我们的祖先总踉着年代而越来越多,象几何级数一般增加而数目是自乘的;要证明一家可成为一国,一国可成为一家的话,只消在追溯祖先的时候引用一个波斯哲人的计算。相传他发明了棋戏,向波斯王要求酬报,第一个棋盘要一根麦穗,以后每个棋盘以累进法加倍,结果是把整个王国送给他还不够。贵族是靠经久不变的制度保护的,布尔乔亚是凭孜孜不倦的劳动与巧妙的经商生存的;贵族网与布尔乔亚网的交错,两种血统的对抗,便产生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现在,贵族与布尔乔亚差不多已经混合,双方都有大批毫无遗产的旁系亲属。他们将来怎么办呢?答案就要看以后的政局了。
因走进教堂而轰动一时的米诺莱医生,他的一支在路易十五治下只是简简单单的米诺莱。因为人口众多,五个弟兄姊妹之中的一个到巴黎去找出路了,难得再在本乡露面;祖父母故世的时候,他的确是回来领他的一份遗产的。和一切意志坚强,想在巴黎上流社会占一席地的青年一样,米诺莱吃了许多苦;但成就之大,恐怕远过于他当初的期望。他先研究医学,那是本领与运气都要紧,甚至运气比本领更要紧的职业。承蒙同乡杜邦抬举,很幸运的跟服尔德戏称为莫赖的莫勒莱神甫有交情,又得到百科全书派的庇护,米诺莱医生死心塌地的跟着狄德罗的朋友,大名鼎鼎的鲍尔端医生。米诺莱年轻的时候见过达兰贝尔,埃凡丢斯,霍尔巴赫男爵,葛利姆;他们后来都和鲍尔端一样对米诺莱很关切。一七七七年左右,他病家很多,大半是无神论者,百科全书派,感觉论者,唯物论者……总之是当时一般有钱的哲学家,你爱怎样称呼都可以。他虽不是江湖医生,却发明了红极一时的勒黎埃佛药膏,由百科全书派的机关刊物,《法兰西雄辩周报》大捧特捧,在封底上常年登着广告。药剂师勒黎埃佛是化学家罗埃尔的学生,正如米诺莱是鲍尔端的学生;米诺莱发明药膏,本意只想在《药典》上有个名字;勒黎埃佛却精明能干,认为是笔好买卖,赚的钱也很公道的分给米诺莱。其实,用不到这样的厚利,一个人也很容易成为唯物论者。一七七八年,正当《新哀络绮思》风行一世,有些人开始单为爱情而结婚的时代,米诺莱医生爱上了于絮尔·弥罗埃,和她结了婚。她的父亲是有名的洋琴家,叫做华朗丁·弥罗埃;她本人也是个出名的音乐家,身体娇弱,在大革命中故世的。米诺莱和劳白斯比哀很亲密,大革命以前曾经帮助他,使他一篇应征的论文得到金像奖,题目叫做:一人犯罪,全家受辱,渊源何在?此种舆论是否害多利少?若然,当用何法补救?论文原稿,恐怕还保存在曼兹的王家科学艺术学会,米诺莱便是这学会的会员。有了这种交情,医生的太太在大革命期间本可有恃无恐;但她感觉过于灵敏,早就害着动脉瘤,又为了断头台的恐怖,吓得心惊胆战,把病益发加重了。虽则疼爰她的丈夫对她保护周密,她仍看到了满载死犯的囚车,而车上正好有罗兰夫人在内,这一幕就成为她致命的原因。米诺莱平日对于絮尔百依百就,让她过着情妇一般的生活;她死后,医生的钱差不多完了,劳白斯比哀便安插他做了某医院的主任医师。
当年为了梅斯曼的催眠术大开论战的时期,米诺莱颇享盛名,他的本家还不时想起他。但大革命的分解力量太强了,家庭关系都为之中断;一八一三年左右,纳摩镇上已经没人知道有米诺莱医生这个人。那时他倒由于偶然的机会,想起归隐故乡,象兔子一般躲到老窟里来终老了。
在法国境内游历,单调的平原很容易教人厌倦;倘在山岗高头,或是下坡的时候,或者峰回路转的当口,满以为迎面无非是一片荒凉的景色,而事实上却看到一个清秀的山谷,受着河流灌溉,岩石之下荫蔽着一座小镇,好似中空的枯树之间藏着一个蜂房,那时谁不欣喜欲狂呢?你听见走在牲口旁边的马夫一声吆喝,自会驱走睡魔,欣赏那美丽的景致,当做梦中之梦。正如读者在一本书里发见了精采的段落,旅客也体会到了大自然中的一股灵气。从蒲尔髙涅方面来的人一眼看到纳摩,就有这种感觉。市镇四周尽是光秃的岩石,有灰的,有白的,奇形怪状,跟罗列在枫丹白露森林中的一般无二;其中挺立着疏疏落落的树木,很显明的在天边映出它们的倩影,使那些象倒坍的城墙般的岩石另有一种田园风味。蒲隆与纳摩之间,沿着大路连绵起伏的、全是树木茂盛的岗峦,到这里才告结束。形状不一的巉岩底下,展开着一片草原,洛昂河横贯其中,形成许多瀑布。蒙太奚大道旁边的这幅秀美的风景,颇象歌剧中的布景,一切效果仿佛都是经过设计的。
一天早上,米诺莱医生到蒲尔高涅看了一个有钱的病人,急于回巴黎,没有在前一站上说明要走哪一条路,不知不觉被马夫带到了纳摩。他一觉醒来,看到那片风景,正是他消磨童年的地方。那个时期,好几位老朋友都故世了。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眼看拉·哈泼信了旧教;勒勃仑-班达尔,玛丽-约瑟·特·希尼埃,莫勒莱和埃凡丢斯太太的葬礼,他都参加过了;看着服尔德声望低落,在弗莱隆之后又受到乔弗罗埃的攻击;米诺莱医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车停在纳摩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听一下家属的情形。米诺莱-勒佛罗亲自跑来见医生,医生发觉车行老板原是他大哥的嫡亲儿子。这侄儿说,他娶的老婆是勒佛罗-克莱弥埃老头的独养女儿;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车行和纳摩镇上最漂亮的客店传给了他。
医生问:“那末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尚-玛尚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姑夫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了克莱弥埃-克莱弥埃;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罗。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德-莱奚诺阵亡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末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有?我母亲是约翰-玛尚-勒佛罗家的人。”
米诺莱-勒佛罗答道:“约翰-玛尚-勒佛罗一家只剩一个女儿,嫁给克莱弥埃-勒佛罗-第奥尼斯,他是承包军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勒佛罗-米诺莱,在蒙德洛种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尚-勒佛罗,在蒙太奚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太奚当铜匠。”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髙高兴兴的说着,要侄子陪他在纳摩镇上走走。
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象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的当口,米诺莱-勒佛罗指着勒佛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园。”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邻屋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瞧罢。”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髙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窨子。”
象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朝皖子,两扇朝花园;勒佛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米诺莱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阁楼,装着护壁板,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嗯,勒佛罗-勒佛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米诺莱-勒佛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钱。”
“好罢,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叫做什么特·包当丢埃骑士。”
屋子买迸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纳摩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第奥尼斯,便租下老勒佛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纳摩附近作最后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但米诺莱-勒佛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纳摩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杷已故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
虽则迦蒂南与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纳摩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钱?是检省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〇五起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纳摩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老板的女人才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才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实上,米诺莱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莱一样,做的好事都是极秘密的。
他已经得了荣誉团四等勋章,最近路易十八又封他为圣·米歇骑士,大概是他的退休使王上能够安插一个私人的缘故。一般承继人,看见老叔的华丽的家具和大量的藏书装运到纳摩来,觉得非常愜意。可是建筑师,漆匠,家具商,把一切都布置得极其舒服了,医生还是姗姗来迟。米诺莱-勒佛罗太太把屋子当作自己的产业一般,监督建筑师与家具商的工程。一个派来整理藏书的青年对她漏出一句话,说医生抚养着一个孤女,叫做于絮尔。这消息使纳摩镇上大大的骚动了一阵。一八一五年正月,老人终于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小娃娃和一个奶妈,不声不响的在屋子里安顿下来了。
那些惊慌的承继人都说:“于絮尔决不是他生的,他已经七十一岁了!”
玛尚太太说:“不管她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我们心上的—块疙瘩!”
医生接待母系方面的表侄孙女相当冷淡。表侄孙婿玛尚才盘进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在所有的承继人中,他夫妇俩首先向医生提到处境艰难的话。玛尚家并无财产。父亲在蒙太奚当铜匠,为了拔清债务,年纪到了六十七还象年轻人一样的做活,将来决不会有什么遗产的。玛尚太太的父亲,勒佛罗-米诺莱,新近受到战祸,死在蒙德洛,因为眼看自己的农庄烧了,田地荒了,牲畜也完了。
“从你叔公那儿,咱们一个子儿也弄不到的,”玛尚对妻子说;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的身孕。
可是医生私下给了他们一万法郎。玛尚跟纳摩的公证人和书办都是朋友,便拿这笔钱去放髙利贷,把四乡的农民狠命盘剥;多少年下来,据古鄙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积到八万法郎了。
至于外甥女,医生凭着巴黎的人事关系,替外甥婿克莱弥埃谋到了纳摩稽征员的职位,代他缴了保证金。米诺莱-勒佛罗丰衣足食,绝对不需要帮忙;但老叔对其余两个亲戚如此豪爽,才莉看了不免心中妒忌,便带着儿子去拜见;他才十岁,不久要到巴黎进中学,据她说费用很贵。因为冯太纳是米诺莱医生的病家,米诺莱就替侄孙在大路易中学弄到一个半费额子,进了四年级。
克莱弥埃,玛尚,米诺莱-勒佛罗这三个平凡透顶的人,开头两个月就被医生看透了;那个时期,他们竭力去巴结他,但巴结的不是老叔,而是遗产,单凭本能行事的人,在有头脑的人面前有一点很吃亏,就是很快会被人识破。从本能出发的念头太简单了,太刺眼了,令人一见便明;不比了解有心机的思想,双方的智力要不相上下才行。乖巧的医生买了那些承继人的欢心,教他们不能再开口以后,就拿事务,习惯,和小娃娃于絮尔需要照料做借口,不再招待他们,虽然也不至于闭门不纳。他喜欢一个人吃饭,睡得晚,起得迟;他回本乡原是为求休息和清静来的。老人家这些僻性似乎也在情理之内,那般承继人只在每星期日下午一点至四点之间来拜访;但他对于每周一次的访问也不想敷衍了,他说:“你们等需要我的时候再来看我罢。”
老医生遇到严重的病症并不拒绝诊治,尤其对穷人;但绝对不愿意进小规模的纳摩救济院当医生,说他已经退休了。
本堂神甫夏伯龙知道他心地好,特意为了穷人来劝驾,他却笑着回答我医死的人已经不少了!”
“他是个怪物!”
一般因高攀不上而觉得有失面子的人,都拿这句话向医生轻描淡写的报复一下;因为医生只跟几个值得承继人注目的人物做朋友。但自命为有资格和圣·米歇骑士来往,而事实上无法接近的布尔乔亚,对于医生和被医生垂青的人,从此种下了忌妒的根苗,不幸这根苗将来竟会发生作用。
医生是个唯物论者,可是和纳摩的本堂神甫很快就交了朋友;这种怪事唯有两极相接这句成语才能解释。老人极爱玩脱里脱拉,那是教会中人最喜欢的游戏,而夏伯龙神甫的技艺正好跟医生匹敌。这是他们俩第一个共同点。其次,米诺莱乐善好施,而纳摩的本堂神甫也是迦蒂南一带的法奈龙。两人学问都很渊博;纳摩镇上只有教士一个人能了解那位无神论者。彼此不了解是没法辩论的:听的人莫名其妙,你尽管言辞锋利也不会觉得有趣味。医生和教士识见高超,上流人物也见得多了,自然会身体力行,时常在谈话之间来一些不可少的小小的争论。他们俩都痛恨对方的主张,又都敬重对方的品格。倘使亲密的交情缺少这一类的对立和这一类的好感,人与人的交际就毫无意义了,尤其在法国,朋友之间必须有些相剋的地方才好。反感是由于性格的冲突,而非由于思想上的争执。所以在纳摩镇上,夏伯龙神甫第一个跟医生交了朋友。
那时教士正好六十岁;自从宗教的禁令取消的时候起,就在纳摩当本堂神甫。因为舍不得离开本地的教徒,他没有接受主教区的副司祭职位。不关心宗教的人固然很愿意他留任,忠实的信徒却因之更敬重他了。这个既受教徒崇拜,也受居民欢迎的神甫,只顾一味行善,从来不问遭难的人对宗教的意见。他住宅里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冷冰冰的,空荡荡的,很象吝啬鬼住的屋子。吝啬与慈悲的作用原是很相象的:吝啬鬼在地上积聚的财富,行善的人不是积聚在天上吗?
对于日常开支,夏伯龙神甫跟女用人比高勃萨克还要计较得厉害,假定这赫赫有名的犹太人也雇着老妈子的话。好心的教士,逢到穷人告急而自己囊无分文的时候,往往把鞋子上和短裤裤脚上的银搭扣卖掉。镇上一般虔诚的妇女看他走出教堂,把短裤脚管的带子拴在钮孔内,便赶紧到纳摩的首饰商那儿,赎出搭扣送回去,还埋怨他几句。他从来不添内外衣服,直要穿到不能再穿为止。到处都是补钉的内衣,贴在肉上好似马鬟做的苦行衫。包当丢埃太太或是别的信女,只能跟他的女管家讲妥,等他睡觉的时候把旧衣服拿掉,换上新的,而神甫还不一定就会发觉。菜盘是锡的,刀叉是熟铁的。逢到什么节日,县级的本堂神甫照例要请四乡的教士吃饭,那他只能向不信上帝的医生去借用桌布和银器。
“我的银器倒是修了正果啦,”医生说。
教士所做的那些早晚有人发觉,并且老是鼓励人的好事,都出之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夏伯龙神甫学问渊博,天资过人,所以他过的那种生活尤其值得佩服。细腻与风雅原是朴实的人必然具备的长处,在他身上使他的谈吐更耐人寻味,不亚于主教的辞令。他的举止,性格,生活方式,使人交接之下只觉得他的聪明兼有淳朴与高雅的气息。他喜欢说笑,在客厅里从来不拿出教士面孔。米诺莱医生未到之前,夏伯龙毫不介意的把自己的才学藏在心里;但医生给了他一个流露的机会,也许他是很感激的。刚到纳摩的时期,他颇有些好书,还有二千法郎利息可收;到一八二九年他只有教职的收入了,而且差不多每年施舍完的。人家遭了不幸或是疑难的事,他是最好的顾问;平时不上教堂求安慰的人,很多到他住宅里去讨主意。
再讲一桩小故事,这个内心的写照就完全了。偶尔有些乡下人,当然是一般坏东西,自称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了,或是假装被人逼着,去赚取夏伯龙神甫的同情。他们还哄骗自己的妻子,让她们真的以为住的屋子,养的母牛,都要被人拿走了,哭哭啼啼的去央求好心的神甫;神甫替他们凑足了七八百法郎,乡下人却拿去买进一小块田。有些虔诚的教徒和教会里的董事,把骗局向夏伯龙拆穿了,要他事先问问他们,免得受贪心的人蒙蔽;他回答说他们为了要一块地,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坏事来的;防止坏事不就是做了件好事吗?”
了不起的是,那些关于文学科学的知识并没使他的心肠和聪明的头脑受到一点儿坏影响。这样一个人物,或许读者也喜欢有幅速写罢。
夏伯龙神甫六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一则他对别人的苦难感受太深,二则大革命中的许多事变也把他折磨得厉害。两次拒绝宣誓,两次入狱,象他自己说的,作过两次“主啊,我把灵魂交在你手里”的祈祷。他中等身材,不肥不瘦,脸色苍白,皱痕很多,肉都瘪下去了;首先惹人注目的是眉宇之间那股恬静的气息,五官清秀,脸庞四周好象还围着一圈光。一个童贞的人,脸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辉。不规则形的面孔,天庭宽广;棕色眼睛的瞳子非常锐利,使整个相貌都很生动。眼神温柔而兼威严,特别有股力量。眼睛高头的拱骨象两个穹窿,长着一大簇花白眉毛,并不可怕。牙齿掉了很多,嘴的模样变了,腮帮瘪下去了;但这副衰老的容貌不无风韵,和蔼可亲的皱裥好象在向人微笑。他虽没有痛风症,一双脚却是娇弱得很,步履艰难,终年得穿着奥莱昂小牛皮鞋。他认为时行的长裤对教士不大得体,始终穿着扎脚短裤,下面套着女管家编织的黑色长统粗羊毛袜。出门从来不着长袍,只穿一件棕色大氅,头戴三角帽,那是在最凶险的日子都很勇敢的戴着的。这心地高尚,色相庄严的老人,凭着一尘不染的灵魂和恬澹的胸怀,风采越来越美了。他对于本书中的人物和事故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开头先得弄清楚他的威望是怎么来的。
米诺莱医生订着三份报纸,一份是进步党的,一份是保王党的,一份是政府公报;另外也订着几种期刊和科学杂志:日积月累,他的藏书格外丰富了。这个百科全书派的老人,连同他的报纸与藏书,吸引了一个退伍的上尉。他在瑞典军队里当过差,叫做特·姚第先生:是个老鳏夫,也是个自由思想的贵族,靠着一千六百法郎的恩俸和终身年金过活。他先托神甫借阅医生的报纸和期刊,看了几天,认为应当去道谢。初次拜访的结果,这退伍的上尉,前陆军学校的教授,就得到老医生的青眼,马上来回拜了。
特·姚第身材矮小,形容枯槁,虽然脸色苍白,却受着多血质的影响,身体不大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特别高爽的天庭,极象查理十二,并且头发也剪成平顶,跟那位以武功出名的君王一样。看他的蓝眼睛,仿佛是有过爱情的,但眼神非常幽怨,一望而知藏着不少心事;但他讳莫如深,老朋友们从来没听见他有一言半语涉及过去的生活,或是为了别人的苦难有什么触景生情的慨叹。他面上装做达观,快乐,遮盖他没人知道的,往日的痛苦;但他自以为左右无人的时候,那些并非因为衰老而是出于故意的,迟钝而慢吞吞的动作,证明他心中永远有一个苦闷的念头:因此夏伯龙神甫替他起个外号,叫做不期然而然的基督徒。终年穿的蓝呢服装和略嫌僵硬的姿势,显出老军人的习惯。声音温柔和顺,教人听了感动。一双好看的手,很象特·阿多阿伯爵的脸庞,说明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因为这缘故,他的生平更显得神秘了。大家想到他当年的品貌,英勇,风度,学问,还具备最可贵的德性,都不由自主的要问:这样一个人会受到什么打击呢?姚第先生每次听到劳白斯比哀的名字都要发抖。他鼻烟的瘾很大,可是奇怪,因为小姑娘于絮尔为了他有这个习惯而讨厌他,他居然把烟戒掉了,一看到这孩子,姚第就瞧个不停,大有一往情深之概。他对于絮尔的玩艺儿喜欢得入迷,又表示那么关心;因此他和医生的交情更深了一层;医生却从来不敢问他:
“啊,你,难道你也有过夭折的儿女吗?”
世界上颇有些人,象他一样的和善,耐性,一辈子心头藏着隐痛,嘴角上挂着温柔而又苦闷的笑容;为了心高气傲,为了瞧不起世俗,或许也为了报复,至死不让人家猜到谜底,只把上帝当作心腹,向上帝求安慰。姚第是跟老医生同样到纳摩来终老的,在镇上只和两个人来往:一个是对教区的居民有求必应的本堂神甫,一个是晚上九点就睡觉的包当丢埃太太。姚第临了也支持不住,只能提早上床,虽则到了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因为这缘故,一朝遇到一个见过同样人物,讲同样语言,可以交换思想而且睡得迟的人,对于医生和上尉都是运气。姚第,夏伯龙,米诺莱,三个人第一次消磨了一个黄昏,都觉得愉快之极,从此一到晚上九点,小于絮尔睡了觉,老人空闲了,军人和教士就来坐到半夜或一点。
不久这三重奏变成四重奏。治安法官心中一动,感觉到那一类晚会的乐趣,也来想法亲近医生了。他阅世很深,凡是教士,医生,军人,靠超度灵魂、治疗疾病、教育青年、培养成功的那种宽容,那些知识,那些见闻,那种机智,那种谈笑风生的才具,法官是靠办案子得来的。篷葛朗担任纳摩治安法官以前,在墨仑做过十年诉讼代理人,还亲自出庭辩护;因为没有律师的地方,诉讼代理人照例是兼带辩护的。他四十五岁上死了太太,觉得自己还精力充沛,闲着无聊;恰好纳摩的治安法官在医生搬来的前几个月出缺了,便去申请这个职位。司法部长能找到一些办案子的老手,尤其是家道小康的人,充任这一级很重要的司法官,总是很高兴的。篷葛朗尽着一千五百法郎薪水在纳摩过着简单的生活,把原有的积蓄花在儿子身上;儿子在巴黎念法律,同时在有名的诉讼代理人但尔维手下实习。篷葛朗老头颇象一个退休的师长:脸色的苍白不是天生的,而是事务的繁忙,人生的失意,厌弃世情的心理留下的烙印;皱痕之多是由于思索,也由于常常皱眉蹙额所致,这原是一般不便畅所欲言的人惯有的表情。但他往往笑容可掏:凡是一忽儿无所不信,一忽儿无所不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以为奇,把为了利害关系而变得深不可测的心思看到雪亮的人,都有这副笑容。不是白而是褪色的头发,波浪似的紧贴在头上;脑门的长相一望而知是个聪明人,黄黄的皮色跟稀少的细头发很调和。又窄又短的脸盘,加上又短又尖的鼻子,使他的相貌格外象狐狸。唾沫从他那张和健谈的人一样阔大的嘴里喷出来,往四下里乱飞,古鄙挖苦他说:“听他的话,非撑把伞不可;”又说:“他念判决书就跟下雨一样。”他戴着眼镜的时候,目光好象很狡猾;不戴的时候,一双近视眼呆呆的毫无生气。虽然性情快活,兴致极好,但他举动之间过于流露出自命不凡的气概。一双手几乎老插在裤袋里,只有为了扶正眼镜才抽出来,而那一下的手势又有似乎嘲弄的意味,表示要来一句妙语了,或是说出驳倒众人的论据了。他的一举一动,多言多语,无心的卖弄,都显出他是内地的诉讼代理人出身;但这些小小的缺点只是表面的,而且是有补偿的,因为他靠着后天的修养,人很随和,那在严格的道学家说来,是优秀人士应有的度量。固然,他神气有点象狐狸,事实上大家也认为他非常狡猾而不至于不老实。但一般有先见之明而不受哄骗的人,不是都被称为狡猾的吗?这位法官喜欢打韦斯脱,那是上尉与医生都能玩,而神甫很快就学会的牌戏。
这个小集团,等于把米诺莱的客厅作为沙漠中的一片水草。这小集团也有纳摩本地的医生参加;他既不缺少学问,也很懂得处世之道,敬重米诺莱是个医学界的名人;但他为了忙碌和辛苦,不得不早起早睡,没法象其余三位朋友那样经常走动。纳摩镇上只有这五个优秀人物知识相当广博,能够彼此了解;他们的结合,说明了老医生对承继人的厌恶;把遗产传给他们倒还罢了,让他们来亲近可是受不了。车行老板,书记和稽征员,或者是领会到这点儿微妙的用意,或者是老叔正派的作风和给他们的好处,使他们放了心,居然不再上门,教老人大为高兴。这样,米诺莱在纳摩住了七八个月以后,四个玩韦斯脱和脱里脱拉的老伙伴,组成了一个分不开的,不容外人插足的小圈子;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是暮年意想不到的友情,因之体会得更深。这般气味相投的风雅人士,各人以各人的心思把于絮尔当做螟蛉女儿:神甫想到的是孩子的灵魂,法官自命为她的监护人,军官发愿要作她的导师;米诺莱却兼做了父亲,母亲和医生。
在当地住惯以后,老人按照一般内地情形把生活安排好了,什么事都有了习憚。为了于絮尔,他早上决不见客,也从不请人吃饭;朋友们可以在傍晚六点左右到他家里来,留到半夜。先来的在客厅里看着放在桌上的报纸,等后来的几个,有时医生在外边散步,他们就到半路上去接他。这些清静的习惯不但对老年人有益,而且也是深于世故的人极聪明极有远见的打算,免得承继人常常疑神疑鬼,也免得小镇上有什么闲言闲语,扰乱他的清静。舆论的专横是法国的祸害之一,快要霸占一切,把一国变成一省了;米诺莱可绝对不愿意对这个使性的女神低头。等到孩子一断奶,能走了,他就把侄媳妇米诺莱-勒佛罗太太荐来的厨娘歇掉,因为发见她把家里的事都去报告车行的老板娘。
小于絮尔的奶妈是个寡妇,丈夫是蒲奚伐地方的穷苦工人,没有姓,只有一个受洗的圣名。医生知道她心好,人也老实,又碰上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养到六个月死了,便可怜她的遭遇,雇她作奶妈。丈夫名叫比哀尔,大家用他乡土的名字把他唤做蒲奚伐;她名叫安多纳德,勃莱斯地方出身,家属都在乡下过着苦日子,她自己也是一贫如洗。她和那些做了奶妈,接着又做保姆的人一样,对奶过的孩子非常疼爱。除了这盲目的母爱以外,她还对主人赤胆忠心。一旦知道了医生的用意,她就偷偷的学会烹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手脚俐落,竭力适应老人家的习惯。她对家具,屋子,都细心照料,做事不怕辛苦。医生非但不愿意让自己的私生活透露出去,还不要承继人知道他的银钱出入。所以从他搬来第二年起,家中只雇着一个蒲奚伐女人,她的机密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他拿节省开支这个大题目,遮盖他真正的用意。他甚至变得吝啬了,教那些承继人看了非常高兴。蒲奚伐女人不用什么巴结奉承的手段,只靠着忠心和不跟外人来往的习惯,在四十五岁上,正当这幕戏开场的时候,做了医生和他女孩子的管家,事无大小都由她主持,总之她是个心腹用人。大家叫她做蒲奚伐女人,觉得她的品貌跟她的名字安多纳德太不相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得跟长相调和的。
医生的吝啬不是一句空话,但是有目标的。从一八一七年起,他退掉两份报纸,所有的期刊也不再续订。据纳摩镇上每个人所能估计的,他一年的开支决不超过一千八百法郎。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他几乎用不着添置内衣,外衣或靴子。每隔六个月,他上巴黎去一次,那准是去收取和调度资金的。前后一十五年,他一句也没有提到有关银钱出入的话。他对篷葛朗的信任也是很晚的事:直到一八三〇年革命以后,才把计划告诉法官。关于医生的事,当地的布尔乔亚和他的承继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些。至于政治,他绝不过问,因为他的房产每年只付一百法郎捐税;不论是进步党的还是保王党的募捐,他都拒绝。谁都知道他讨厌教会,主张自然神教:这两点使他不喜欢任何宣传;侄孙但羨来介绍一个推销员来兜售《曼里埃神甫》和福阿将军的《演讲集》,被他挥诸门外以这种行动来表示他头脑开明,纳摩的进步分子认为是不可解的。
医生的三个旁系亲属承继人,米诺莱-勒佛罗夫妇,小一辈的玛尚-勒佛罗夫妇,克莱弥埃-克莱弥埃夫妇,——以后我们一律简称为克莱弥埃,玛尚,米诺莱;同姓之间的区别只有在迦蒂南地区才需要;——这三份人家事情太忙,没功夫另组小集团,只能釆用小镇上一般的方式见面。车行老板每逢儿子的节日一定大开筵席,狂欢节和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又必举行跳舞会,把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请去。稽征员一年也请两次客,会会亲友。治安裁判所的书记声明他太穷了,没力量这样摆阔;他苦熬苦省的住在大街中段,还把底下一层分租给姊妹,这姊妹也靠了医生的力量当着邮局主任。但这三位承继人和他们的妻子,终年都在外边见面,不是在散步的时候,就是早晨在菜市上,不在自己的屋门口,便在星期日弥撒祭完毕以后的广场上,就象我们现在描写的那个时间,总而言之是无日不见的。三年来,医生的高年,吝啬,家私,使大家纷纷提到他的遗产,不是明言,便是暗示;那些话慢慢传开去,使那般承继人和医生一样的出名。最近六个月中间,承继人的朋友和街坊,没有一个星期不带着暗中羡慕的心理和他们提到一朝老头儿眼睛闭了,银箱开了的时候这一类的话。
有的说:“米诺莱尽管是医生,跟死神有交情,也没用;归根结蒂,只有上帝是不朽的。”
承继人虚情假意的回答:“嘿!我们一定死在他前面,他身体比我们这批人都强!”
“要不轮到你承继,也轮到你的孩子们,除非这小于絮尔……”
“他不会全部给她的。”
照玛尚太太的说法,于絮尔是几位承继人的眼中钉,是威吓他们的一支暗箭。克莱弥埃太太每次谈话,总喜欢用“只要口眼不闭,总瞧得见!”一句话作结束;可见大家对于絮尔只有恶意,没有好意。
稽征员和书记,跟车行老板相比,算是穷的;两人谈话之间常常估量医生的财产。沿着运河散步的时候,他们远远的一看到医生,就扮着一副可怜巴巴的脸孔。
一个说:“大概他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吧。”
一个回答:“他准是跟魔鬼订了合同。”
“他应该多照顾咱们俩才对,胖子米诺莱有的是家当。”“哼!米诺莱的那个儿子,多大家私也不经他花!”
“你估计医生有多少财产?”书记问稽征员。
“一年积一万二,十二年就是十四万四,复利至少也有十万。何况他听着巴黎公证人的主意,进进出出一定赚得很多;到一八二二年为止,他的钱准是买了八厘起息到七厘半起息的公债;老人现在手头调度的总有四十万上下,而那笔利息一万四的资本还没算进,那是五厘起息的公债,市价已经涨到一百十六法郎了。倘若他马上死掉,不偏袒于絮尔,那末除了屋子和家具,可以留给我们七八十万。”
“十万给米诺莱,十万给女孩子,咱们俩每人三十方;这样才算公道。”
“那我们才称心如意啦。”
玛尚嚷道:“要是他这么办,我就把书记的缺分出让,好好的置一份产业,想法到枫丹白露去当推事,再进一步就是国会议员了。”
克莱弥埃道:“我吗,我要买一个交易所经纪人的缺。”
“可恨那个本堂神甫和他招留的那个小丫头,把他包围了,教咱们对他一筹莫展。”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放心,他总不会把财产捐给教会的。”
现在读者不难懂得,为什么那些承继人看见老叔去望弥撒就那样恐慌了。一个人决不会笨到利益受了损害都看不出来。乡下人的聪明,是跟外交家的一样靠利害关系培养成功的;在这方面,外表最愚蠢的人也许倒是最厉害的。所以即使最迟钝的承继人,脑子里也会象照着火炬一般的逋明雪亮,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小于絮尔有力量把她的保护人带进教会,一定也会把遗产弄到手的。”车行老板把儿子信中那句吞吞吐吐的话忘了,立刻奔往广场;倘若医生果真上教堂去望弥撒,老板就得损失二十五万法郎。不能否认,那些承继人的恐惧是和最强最正当的社会心理,家庭的利益,有关的。
开磨坊出身,后来加入保王党,做着纳摩镇长,叫做勒佛罗-克莱弥埃的,招呼车行老板道:
“喂,米诺莱先生,魔鬼老了,就想到修行。听说令叔投到我们这边来啦。”
“回头是岸,也不在乎迟早,”车行老板还想遮盖心中的不快。
“我们要是吃了亏,这家伙才得意呢!说不定他会替儿子娶那该死的丫头。她要给麋鬼的尾巴卷了去才好呢!”克莱弥埃嚷着,抡着拳头指了指正在踏进教堂的镇长。
纳摩的肉店老板,勒佛罗-勒佛罗家的大儿子,说道:“克莱弥埃老头生谁的气啊?他舅舅走上了天堂的路,他觉得不高兴吗?”
“唉,谁想得到呢?”玛尚说。
纳摩的公证人远远的望见这堆人,便丢下老婆,让她自个儿进教堂;他赶过来说道:“啊!可见一个人千万不能说:我再也不喝这口井里的水!”
克莱弥埃抓着公证人的手臂:“喂,先生,在这情形之下,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第奥尼斯答道:“我劝你们准时睡觉,准时起身,照常喝你们的汤,别让它凉了,把你们的脚套在鞋子里,把帽子戴在你们头上,一句话说完:毫不介意,照常办事。”
“你只会说风凉话,”玛尚说着,瞅着他的眼风表示他们俩是自己人。
第奥尼斯虽则又矮又胖,脸盘狭小,却是身段灵活,象根丝线。为了搞钱,他和玛尚暗中勾结,把境况艰难的农夫和可以弄上手的田地告诉他。两人尽量挑选,决不错过好买卖,得了利益均分;这种以田地做抵押品的高利贷,虽不至于完全妨碍乡下人的耕种,但的确有耽误的作用。第奥尼斯特别关切医生的遗产,不是为了车行老板米诺莱和稽征员克莱弥埃,而是为了他的朋友玛尚。玛尚名下的一分,迟早可以増加两位合伙股东的资本,在乡镇上运用。
“咱们慢慢向篷葛朗先生打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公证人放低着声音,意思是教玛尚别声张。”
米诺莱站在人中间巍巍然象一座塔;忽然有个矮小的女人冲进人堆,叫道:“米诺莱,你呆在这儿干么?你没接着但羨来,反倒在这里嚼舌,我还以为你骑着马出发了呢!——啊,诸位先生,诸位太太,大家好!”
这瘦小的女人,苍白脸色,淡黄头发,穿一件白地棕色大花印第安布衫,戴一顶镶着花边的挑绣便帽,平坦的肩上披一条小绿围巾:她便是车行的老板娘,教男女用人,推小车的,最粗野的马夫见了都要发抖的。她管着银钱,账册,象街坊们说的眼明手快,调度着里里外外的事。跟真正的当家人一样,她身上不戴一件首饰;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不希罕那些捞什子,只喜欢硬货。那天家中虽有喜事,她仍旧系着黑围裙,口袋里叮叮当当的全是钥匙。尖锐的嗓子足以震破耳膜。眼睛虽是淡蓝颜色,严厉的目光显然跟抿紧的嘴唇,高爽、饱满、极有威严的脑门,非常调和。眼神火气很大,手势和说话的火气还要大。才莉不但一个人要有两个人的意志,而且据古鄙说,竟然有三个人的意志;因为前后有过三个穿扮齐整的年轻马夫,当了七年差,都由才莉帮着成家立业了。那刁钻促狭的公证人帮办把他们叫做:马夫一世,马夫二世,马夫三世。但这些年轻人在车行里既不当权,也很听话,可见才莉不过是提拔得力的伙计,别无他意。
古鄙听人家这么解释,便道:“那末,才莉是喜欢才情罗。”
这种闲言闲语并无根据。她的儿子是亲自喂的;没有什么胸部的人,真亏她还会奶孩子,自从生了但羡来,老板娘只想増加财产,一刻不停的照管那个规模宏大的铺子。虽说她写的字不象字,算学也只懂加减法,可是谁也休想偷她一束干草一斗燕麦,或是在最复杂的账目中耍她一下。她从来不出去散步,耍就是去估计头批草,二批草,和燕麦等等的收成;估计完了,教丈夫去管收获,派马夫去管捆载,告诉他们每一处草原的总量,至多只差一百斤上下。她固然做了大汉米诺莱的灵魂,那个翘得老高的多蠢的鼻子由着她牵来牵去,但仍旧和马戏班里指挥猛兽的人一样,不免提心吊胆;因此她先下手为强,经常对米诺莱发脾气。马夫们只要看到米诺莱跟他们寻事,就知道他女人和他吵过架了;因为他受的气是出在他们身上的。米诺莱女人不但孳孳为利,人也精明能干。镇上许多人家都说:“要没有他老婆,米诺莱哪有今日?”
当下纳摩老板回答他的女人:“你要知道出了什么亊,你自己也会跳起来的!”
“怎么啦?”
“于絮尔把医生带着去望弥撒了。”
才莉把眼珠睁得很大,上了火,脸都黄了。
“我要亲眼看了才信!”她说着便冲进教堂。弥撒祭正在高举圣体的阶段。趁众人凝神屏息的当口,米诺莱女人居然能一边瞧着一排排的凳子掎子,一边沿着旁边的小圣堂往里走,直走到于絮尔的坐位,看见老人光着头就在她旁边。
读者只要回想一下拜尔贝-玛菩阿,菩阿西·唐葛拉,莫勒莱,埃凡丢斯,腓特烈大王等等的相貌,就能对米诺莱医生的脸有个准确的印象。他老当益壮的精神,颇象那几位名人。他们的脸仿佛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有资格作徽章的蓝本:侧影的神气很严厉,近于清教徒,冷冰冰的皮色,数学家一般的理智,差不多象印出来的脸上有种性格褊狭的标记,城府很深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嘴巴,颇有贵族气息,但不是在意识方面,而是在习惯方面,不是性格的贵族,而是思想的贵族。脑门很高,靠近头顶的地方是往后削的,显然有唯物主义的倾向。具备这些相貌的特性和表情的,包括所有的百科全书派,吉隆特党的演说家,和当时毫无宗教信仰,自称为自然神主义者而其实是无神论者的那批人物。无神论者是为了保险,才自命为自然神主义者的。米诺莱老人的脑门便属于这一类,只是多了许多皱痕,而且另有一种天真的神气,因为他的白头发象女人梳妆时那样掠在脑后,蓬蓬松松的披在黑衣服上。从年轻的时候起,他老穿着黑丝袜,金搭扣的皮鞋,绸料子的扎脚裤,白背心上挂着黑色绶带,黑大氅上缀着红的襟饰。
从一个窗洞里透进来的亮光,正好把这张那么特殊的脸劈面照着;冷冰冰的白皮肤带点儿老年人黄黄的色调,显得温和了些。车行的女主人来到的时候,医生那双藏在浅红眼皮中间的蓝眼睛,正在很感动的望着祭坛:新的信仰使他的眼神有种新的表情。眼镜夹在经文里才念过的地方。高大干瘪的老头儿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的姿态,表示他所有的器官都很健全,信仰也是不可动摇的;因为有了希望,眼神变得年轻了:他始终谦卑的望着祭坛,根本不愿意看那劈面站着,仿佛埋怨他不该接近上帝的侄媳妇。
才莉发觉教堂里的人都掉过头来看她,便赶紧退出,回到广场上,脚步却不象进来的时候那么急了。她一向认为这笔遗产是拿稳了的,不料竟成了问题。她看见稽征员,书记和他们的妻子比刚才更惊慌了,因为古鄙正在耍弄他们。
车行的老板娘就说:“咱们不能在广场上当着众人商量正事;还是上我家去罢。”接着又招呼公证人:“第奥尼斯先生,来罢,反正不多你一个。”
这么一来,玛尚,克莱弥埃,车行老板三家可能得不到遗产的事,不久就要成为地方上的新闻了。
那些承继人和公证人正预备穿过广场到车行去,班车却轰隆隆的闹得震天价响,飞也似的直奔办事处。办事处坐落在大街口,只隔着教堂几步路。
才莉道:“哎唷!米诺莱,我跟你一样把但羨来给忘了。咱们接他去;他马上要当律师了,这件事多少也跟他有关。”每次班车到,总有人看热闹;一脱班,大家更以为出了什么事,当时就有一大群人拥到杜格兰前面。
“但羡来到了!”大家一片声的嚷着。
但羡来是纳摩的小霸王,寻欢作乐的领袖,每次露面都得轰动全镇。他受着年轻人的拥戴,对他们手面很阔;他一出现,就会鼓动大家的兴致。可是镇上的人都怕他那套玩艺儿,看见他到巴黎去上学,念法律,而觉得高兴的,不止一家。但羨来是细挑身材,象母亲一样的淡黄头发,一样的文弱,一样的蓝眼睛,一样的皮色苍白;他先在车门口向众人微微一笑,然后很轻盈的跳下车来,拥抱母亲。我们把这青年的仪表略微描写一下,就可证明才莉看到他是多么得意了。
大学生穿着上等皮靴,英国料子的白裤子,裤脚管上系着兜底的漆皮带,富丽堂皇的领结,扣的模样儿更富丽堂皇,漂亮的时式背心,袋里放着一只扁薄的表,链子吊在外面;外罩蓝呢短大氅,头戴灰色呢帽;但是背心上的金钮扣和戴在棕色山羊皮手套外面的戒指,仍免不了暴发户气息。他还拿着一根手杖,柄的头上装着一个镂刻的金球。
母亲把他拥抱着,说道:“你这样不要把表丢了吗?”“是有心那样挂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让父亲拥抱。玛尚道:“喂,老表,你不是马上要当律师了吗?”
“过了暑假就宣誓,”他说着,向招呼他的大众还礼。
“咱们又好痛痛快快的玩一下了,”古鄙抓着他的手说。“啊!你呀,你这个小猴儿!”但羨来回答。
帮办当着这么多人受他轻薄,未免难堪,便说:“怎么,你写了学士论文,还是这样语无伦次吗?”
“什么冷瘟不冷瘟的,什么意思?”克莱弥埃太太问她的丈夫。
但羨来对那紫膛色面孔,一脸肉剌的老领班嚷着:“加皮洛,我的行李,你都知道的,教人统统送来罢。”
粗暴的才莉骂加皮洛:“马身上都淌着汗;你难道没脑子吗,教它们累成这样!你比这些畜生还要蠢!”
“但羡来先生急着要赶回来,怕你们担心……”
“既然没有出事,干么不爱惜牲口?”
朋友们的招呼,问好,一般年轻人兴髙采烈的围着但羡来,初到时应有的忙乱,说明脱班的原因等等,耽搁了很多时间,使几位承继人和新加入的朋友们走到广场上,正好遇到弥撒完毕。而无巧不成书,但羡来走过的时节,于絮尔刚刚从教堂的门里出来;但羡来一看见她的美貌,不由得楞住了。青年律师脚步一停,他的家属自然也跟着停下。
于絮尔因为干爹搀着她的手臂,只能右手拿着经文,左手提着阳伞,自有一派天然的风度。凡是妩媚多姿的女性,遇到一些难处的场面都能这样对付。倘若一举一动都能流露出一个人的思想,那末这个姿态所表现的就是朴素淡雅,出尘绝俗的境界。于絮尔穿着一件晨衣款式的白纱衫,上面疏疏落落缀着几个蓝结子。短披风四周镶着蓝缎带,阔滚边,扣着跟衣衫上相仿的结子,略微露出些胸脯。白如凝脂的脖颈,那可爱的色调和身上的蓝颜色对照之下,更加夺目了;头发淡黄的女性原是靠蓝颜色烘托的。长坠子飘飘荡荡的蓝腰带,显得她身腰又细又软:这是女子最可爱的一个特点。她戴着一顶草帽,帽上装饰很朴素,只有些跟衣衫上同样的缎带;扣在领下的帽攀儿衬托出帽子的白,同时也不妨碍皮肤的白暂。头是于絮尔自己梳的,她很简单的把细软的淡黄头发中间分开,编成两条肥大而扁平的辫子,紧贴在脸颊两旁,每个小股都金光闪闪,十分耀眼。温柔而又高傲的灰色眼睛,配着俊美的脑门很调和。颊上一片片的红晕好似云彩,给长相端正而并不呆板的脸添了不少生气;因为她天赋独厚,不但面貌姣好,同时还有个性。五官,动作,一般的表情,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除了见出她人格髙尚以外,还能给画家作模特儿,画“心安理得”、“幽娴贞静”一类的題材。身体非常壮健,可并不壮健到粗野的程度,而只显得高雅。在淡色的手套底下,不难想见她秀美的手。一双弓形的小脚,有模有样的穿着古铜色皮靴,缀着棕色坠子。一只扁薄的表和一个系着黄金坠子的小荷包,把蓝腰带鼓起了一些,使所有的妇女都目不转睛的盯着看。
“老头儿给了她一只新表哪!”克莱弥埃太太把丈夫的手臂捏了一把。
但羡来嚷道:“怎么!是于絮尔?我认不得了。”
老医生走过的地方,两旁都站满了镇上的居民;车行老板指着他们说:“亲爱的叔叔,你引起了这么多人注意,大家都想来看看你。”
玛尚假情假义,恭恭敬敬的向医生和他的干女儿行了礼,问道:“叔公,是夏伯龙神甫劝你进教的,还是于絮尔小姐?”
“是于絮尔,”老人冷冷的说着,一径往前走,神气好象是不胜厌烦。
头天晚上,老人和于絮尔,本地的医生,篷葛朗,打完了韦斯脱,说了句:“我明儿要去望弥撒了。”篷葛朗就回答:“你那些承继人可睡不着觉啦!”其实,即使法官不说这话,象医生那样聪明和目光犀利的人,只要瞧瞧承继人的脸色,也把他们的心事看透了。才莉的闯入教堂,被医生瞧在眼里的那副目光,全体当事人的会齐在广场上,见了于絮尔以后的眼神,没有一样不透露出他们被当天的事触动起来的旧恨和卑鄙的恐惧心理。
克莱弥埃太太也凑上来,卑躬屈膝的行了礼,说道:“小姐,这是你的奇作(杰作)了!奇迹在你手里竟不算一回事。”于絮尔答道奇迹是上帝的事,太太。”
米诺莱-勒佛罗嚷道:“噢!上帝,我丈人说马身上的披挂也是上帝供给的。”
“这是马贩子说的话医生的口气很严厉。”
米诺莱回头对老婆和儿子说:“喂,你们不来跟老叔请安吗?”
“看到这假仁假义的小丫头,我是忍不住的,”才莉说着,拉着儿子走了。
玛尚太太道:“叔公,你上教堂应当戴一顶黑丝绒小帽,里头潮气重得很。”
“呕!侄孙女,”老人一边回答一边望着所有跟着他的人,“我早一天躺下,你们早一天跳舞。”
他始终挽着于絮尔向前走,表示很匆忙,大家也没法再跟着他了。
于絮尔使劲摇了摇老人的手臂,说道:“干么你跟他们说话这样刻薄?那是不应该的。”
“我进教之后,跟进教以前一样的恨虚假的人。他们哪一个不受过我的好处?我没要求他们报答;可是你的本名节上,有谁送过一朵花儿来吗?而我一年之中过的节只有这一天。”
在医生和于絮尔后面,隔着一大段路,包当丢埃太太垂头丧气,步履蹒跚的走着。象她那一类的老太太,服装就有上一世纪的气息:她穿着扁袖子的深紫色衣衫,裁剪的款式只有在勒勃仑太太的肖像画上还看得见;短大衣镶着黑花边,式样古老的帽子跟庄严缓慢的步伐正好相配;她走路仿佛始终戴着裙撑,觉得还有那件东西束在腰里似的,好比独臂的人有时仍会不知不觉的挥动那只早已没有的手。这一类的老太太脸都拉长了,毫无血色,大眼睛带点儿虚肿,脑门上的皮肤很憔悴,头发卷儿都是扁的,却也不无凄凉幽怨的风韵;脸上戴的挑花面网已经陈旧不堪,不会再在脸颊两旁飘荡了;可是态度与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威严,罩着那些衰败的古迹。包当丢埃太太那双皱裥重重而发红的眼睛,分明是望弥撒的时候哭过的。她恓恓惶惶的走着,频频回头,好象等着什么人。而包当丢埃太太的回头张望,就跟米诺莱医生的踏进教堂同样是当地的一件大事。
一般承继人听了老人的回答正在那里发楞,玛尚太太却追上来问:“包当丢埃太太找谁啊?”
“她找本堂神甫,”公证人第奥尼斯说着,把脑门一拍,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以往的事或忘了的念头。“我有个妙计在此,你们的遗产没问题了!好,咱们上米诺莱家痛痛快快的吃饭罢。”
承继人随着公证人急急忙忙到车行去的情形,谁都想象得出。古鄙陪着他的老伙计但羡来,手挽着手,凑近他的耳朵,贼头贼脑的笑着,说道:
“喂,镇上很有些风流的婆娘呢。”
那位良家子弟耸了耸肩膀:“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发疯般的爱着弗洛丽纳,她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
古鄙道:“什么弗洛丽纳?是谁啊?你跟她这么亲热,居然叫她小名了吗?我太喜欢你了,不能眼看你被那些女人迷昏了头。”
“她是赫赫有名的拿打的情妇;可怜我一片痴心毫无用处,我向她求婚,她干脆拒绝了。”
“风骚的娘儿们有时头脑倒很冷静。”
“啊!你只要见到她一面,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但羡来有气无力的回答,表示他的确是一往情深。
“倘若你把逢场作戏的玩艺儿当了真,破坏你的前程,那我一定把这个臭娃娃打个稀烂,象《克尼窝斯》里的凡奈打死阿弥·劳勃莎一样。”古鄙说的时候那种热诚,连篷葛朗也可能上当,信以为真的。“你要娶老婆不是娶哀格勒蒙家的,便是娶罗佛家的,要一个将来能帮你进国会的才行。我的前途都在你身上,我不能让你胡闹。”
但羡来回答:“噢,凭我这份家私,不是尽可以享享福吗?”
两人站在车行外面的大院子里说着话,才莉远远的招呼他们,对古鄙嚷道:“喂,你们俩交头接耳的商量什么呀?”
医生进了布尔乔亚街,不见了;他象年轻人一样脚步很轻快的回到家里。那件轰动纳摩全镇的大事,就是最近一星期在这所屋子里发生的。要让读者彻底了解这故事和公证人暗示承继人的话,我们必须补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