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六年十月,本书初版后九年,巴尔扎克在一篇答复人家的批评文章中提到:
“赛查·皮罗多在我脑子里保存了六年,只有一个轮廓,始终不敢动笔。一个相当愚蠢相当庸俗的小商店老板,不幸的遭遇也平淡得很,只代表我们经常嘲笑的巴黎零售业:这样的题材要引起人的兴趣,我觉得毫无办法。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应当把这个人物改造一下,叫他做一个绝顶诚实的象征。”
于是作者就写出一个在各方面看来都极平凡的花粉商,因为抱着可笑的野心,在兴旺发达的髙峰上急转直下,一变而为倾家荡产的穷光蛋I但是“绝顶诚实”的德性和补赎罪过的努力,使他的苦难染上一些殉道的光彩。黄金时代原是他倒楣的起点,而最后胜利来到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到了终局。这么一来,本来不容易引起读者兴趣的皮罗多,终究在《人间喜剧》的舞台上成为久经考验,至今还没过时的重要角色之一。
乡下人出身的赛查·皮罗多,父母双亡,十几岁到巴黎谋生。由于机会好,也由于勤勤恳恳的劳动,从学徒升到店员,升到出纳,领班伙计,最后盘下东家的铺子,当了老板。他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太太既贤慧,女儿也长得漂亮;家庭里融融泄泄,过着美满的生活。他挣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打算再过几年,等女儿出嫁,把铺子出盘以后,到本乡去买一所农庄来经营,就在那里终老。至此为止,他的经历和一般幸运的小康的市民没有多大分别。但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一次保王党的反革命暴动,中年时代遇到拿破仑下台,波旁王朝复辟,他便当上巴黎第二区的副区长。一八一九年,政府又给他荣誉团勋章。这一下他得意忘形,想摆脱花粉商的身分,踏进上流社会去了。他扩充住宅,大兴土木,借庆祝领土解放为名开了一个盛大的跳舞会;同时又投资做一笔大规模的地产生意。然后他发觉跳舞会的代价花到六万法郎,预备付地价的大宗款子又被公证人卷逃。债主催逼,借贷无门,只得“交出清账”,宣告破产。接着便是一连串屈辱的遭遇和身败名裂的痛苦:这些折磨,他都咬紧牙关忍受了,因为他想还清债务,争回名誉。一家三口都去当了伙计,省吃俭用,积起钱来还债。过了几年,靠着亲戚和女婿的帮助,终于把债务全部了清,名誉和公民权一齐恢复;他却是筋疲力尽,受不住苦尽甘来的欢乐,就在女儿签订婚约的宴会上中风死了。
巴尔扎克把这出悲喜剧的教训归纳如下: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个顶点,在那个顶点,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产生效果。这是生命的中午,活跃的精力达到了平衡的境界,发出灿烂的光芒。不仅有生命的东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制度,商业,事业,也无一不如此I象王朝和髙贵的种族一样,都经过诞生,成长,衰亡的阶段。……历史把世界上万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诉人们什么时候应当急流勇退,停止活动……赛查不知道他已经登峰造极,反而把终点看做一个新的起点……结果与原因不能保持直接关系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称的时候,就要开始崩溃:这个原则支配着民族,也支配着个人。”
这些因果关系与比例的理论固然很动听,但是把人脱离了特定的社会而孤立起来看,究竟是抽象,空泛而片面的,决不能说明兴亡盛衰的关键。资本主义的商业总是大鱼吃小鱼的残酷斗争,赛查不过是无数被吞噬的小鱼之中的一个罢了。巴尔扎克在书里说:“这里所牵涉的不止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整个受苦的人群。”这话是不错的,但受苦的原因决不仅仅在于个人的聪明才智不够,或者野心过度,不知道急流勇退等等,而主要是在于社会制度。巴尔扎克说的“受苦的人群”,当然是指小市民,小店主,小食利者,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注定要逐渐沦为无产者的那个阶层。作者在这本书里写的就是这般可怜虫如何在一个人吃人的社会里挣扎:为了不被人吃,只能自己吃人;要没有能力吃人,就不能不被人吃。他说:“在有些人眼里,与其做傻瓜,宁可做坏蛋。”傻瓜就是被吃的人,坏蛋就是有足够的聪明去吃人的人。个人的聪明才智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有作用。从表面看,赛查要不那么虚荣,就不会颠覆。可是他的叔岳不是一个明哲保身的商人么?不是没有野心没有虚荣的么?但他一辈子都战战兢兢,提防生意上的风浪,他说:“一个生意人不想到破产,好比一个将军永远不预备吃败仗,只算得半个商人。”既然破产在那个社会中是常事,无论怎样的谨慎小心也难有保障,可见皮罗多的虚荣,野心,糊涂,莽撞等等的缺点,只是促成他灾难的次要因素。即使他没有遇到罗甘和杜·蒂埃这两个骗子,即使他听从了妻子的劝告,安分守己,太平无事的照原来的计划养老,也只能说是侥幸。比勒罗对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看法。何况虚荣与野心不正是剥削社会所鼓励的么?争权夺利和因此而冒的危险,不正是私有制度应有的现象么?
而且也正是巴尔扎克,凭着犀利的目光和高度写实的艺术手腕,用无情的笔触在整部《人间喜剧》中暴露了那些血淋淋的事实。尤其这部《赛查·皮罗多盛衰记》的背景完全是一幅不择手段,攫取财富的丑恶的壁画。他带着我们走进大小商业的后台,叫我们看到各色各种的商业戏剧是怎么扮演的,掠夺与并吞是怎么进行的,竞争是怎么回事,掮客发生什么作用,报纸上的商业广告又是怎样诞生的……所有的细节都归结到一个主题:对黄金的饥渴。那不仅表现在皮罗多身上,也表现在年轻的包比诺身上;连告老多年的拉贡夫妻,以哲人见称的比勒罗叔叔,都不免受着诱惑,几乎把养老的本钱白白送掉。坏蛋杜·蒂埃发迹的经过,更是集卑鄙龌龊,丧尽天良之大成。他是一个典型的“冒险家”,“他相信有了钱,一切罪恶就能一笔勾销”,作者紧跟着加上一句按语:“这样一个人当然迟早会成功的。”在那个社会里,不但金钱万能,而且越是阴险恶毒,越是没有心肝,越容易飞黄腾达。所谓银行界,从底层到上层,从掌握小商小贩命脉的“羊腿子”起,到亦官亦商,操纵国际金融的官僚资本家纽沁根和格莱弟兄,没有一个不是无恶不作的大大小小的吸血鬼。书中写的主要是一八一六到一八二〇年间的事,那时的法国还谈不上近代工业:蒸汽机在一八一四年还不大有人知道,一八一七年罗昂城里几家纺织厂用了蒸汽动力,大家当做新鲜事儿;大批的铁道建设和真正的机械装备,要到一八三六年后才逐步开始。可是巴尔扎克告诉我们,银行资本早已统治法国社会,银行家勾结政府,利用开辟运河之类的公用事业大做投机的把戏,已经很普遍;交易所中偷天换日,欺骗讹诈的勾当,也和二十世纪的情况没有两样。现代资本主义商业的黑幕,例如股份公司发行股票来骗广大群众的金钱,银行用收回信贷的手段逼倒企业,加以并吞等等,在十九世纪初叶不是具体而微,而已经大规模进行了。杜·蒂埃手下的一个傀儡,无赖小人克拉巴龙,赤裸裸的说的一大套下流无耻的人生观和所谓企业界的内情,应用到现在的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贴切的。克拉巴龙给投机事业下的一个精辟的定义,反映巴尔扎克在一百几十年以前对资本主义发展的预见:——
“花粉商道:‘投机?投机是什么样的买卖?——克拉巴龙答道:投机是抽象的买卖。据金融界的拿破仑,伟大的纽沁根说……它能叫你垄断一切,油水的影踪还没看见,你就先到嘴了。那是一个惊天动地的规划,样样都用如意算盘打好的,反正是一套簇新的魔术。懂得这个神通的高手一共不过十来个。’”
杜·蒂埃串通罗甘做的地产生意,自己不掏腰包,牺牲了皮罗多而发的一笔横财,便是说明克拉巴龙理论的一个实例。怪不得恩格斯说:巴尔扎克“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而《赛査·皮罗多》这部小说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一点是:早在王政复辟时代,近代规模的资本主义还没有在法国完全长成以前,资本主义已经长着毒疮,开始腐烂。换句话说,巴尔扎克描绘了资产阶级的凶焰,也写出了那个阶级灭亡的预兆。
历来懂得法律的批评家一致称道书中写的破产问题,认为是法律史上极宝贵的文献。我们不研究旧社会私法的人,对这一点无法加以正确的估价。但即以一般读者的眼光来看,第十四章的《破产概况》所揭露的错综复杂的阴谋,又是合法又是非法的商业活剧,也充分说明了作者的一句很深刻的话:“一切涉及私有财产的法律都有一个作用,就是鼓励人勾心斗角,尽量出坏主意。”——在这里,正如在巴尔扎克所有的作品中一样,凡是他无情的暴露现实的地方,常常会在字里行间或是按语里面,一针见血,挖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病根,而且比任何作家都挖得深,挖得透。但他放下解剖刀,正式发表他对政治和社会的见解的时候,就不是把社会向前推进,而是往后拉了。很清楚,他很严厉的批判他的社会;但同样清楚的是他站在封建主义立场上批判。他不是依据他现实主义的分析作出正确的结论,而是拿一去不复返的,被历史淘汰了的旧制度作批判的标准。所以一说正面话,巴尔扎克总离不开封建统治的两件法宝:君主专制和宗教,仿佛只有这两样东西才是救世的灵药。这部小说的保王党气息还不算太重,但提到王室和某些贵族,就流露出作者的虔敬,赞美,和不胜怀念的情绪,使现代读者觉得难以忍受。而凡是所谓“好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虔诚的教徒;比勒罗所以不能成为完人,似乎就因为思想左倾和不信上帝。陆罗神甫鼓励赛查拿出勇气来面对灾难的时候,劝他说:“你不要望着尘世,要把眼睛望着天上。弱者的安慰,穷人的财富,富人的恐怖,都在天上。”当然,对一个十九世纪的神甫不是这样写法也是不现实的;可是我们清清楚楚感觉到,那个教士的思想正是作者自己的思想,正是他安慰一切穷而无告的人,劝他们安于奴役的思想。这些都是我们和巴尔扎克距离最远而绝对不能接受的地方。因为大家知道,归根结蒂他是一个天才的社会解剖家,同时是一个与时代进程背道而驰的思想家。
顺便说一说作者和破产的关系。巴尔扎克十八、九岁的时候,在一个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里当过一年半的见习书记,对法律原是内行。在二十六至二十九岁之间,他做过买卖,办过印刷所,结果亏本倒闭,欠的债拖了十年才还清。他还不断欠着新债,死后还是和他结婚只有几个月的太太代为偿还的。偾主的催逼使他经常躲来躲去,破产的阴影追随了他一辈子。这样长时期的生活经验和不断感受的威胁,对于他写《皮罗多》这部以破产为主题的小说,不能说没有影响。书中那个啬刻的房东莫利奈说的话:“钱是不认人的,钱没有耳朵,没有心肝”,巴尔扎克体会很深。
本书除了暴露上层资产阶级,还写了中下层的小资产阶级(法国人分别叫做布尔乔亚和小布尔乔亚)。这个阶层在法国社会中自有许多鲜明的特色与风俗,至今保存。巴尔扎克非常细致生动的写出他们的生活,习惯,信仰,偏见,庸俗,闭塞,也写出他们的质朴,勤劳,诚实,本分。公斯当斯,比勒罗,拉贡夫妻,包比诺法官,以及皮罗多本人,都是这一类的人物。巴尔扎克在皮罗多的跳舞会上描写他们时,说道:
“这时,圣·但尼街上的布尔乔亚正在耀武扬威,把滑稽可笑的怪样儿表现得淋漓尽致。平日他们就喜欢把孩子打扮成枪骑兵,民兵;买《法兰西武功年鉴》,买《士兵归田》的木刻……上民团值班的日子特别髙兴……他们想尽方法学时髦,希望在区公所里有个名衔。这些布尔乔亚对样样东西都眼红,可是本性善良,肯帮忙,人又忠实,心肠又软,动不动会哀怜人……他们为了好心而吃亏,品质不如他们的上流社会还嘲笑他们的缺点;其实正因为他们不懂规矩体统,才保住了那份真实的感情。他们一生清白,教养出一批天真本色的女孩子,刻苦耐劳,还有许多别的优点,可惜一踏进上层阶级就保不住了”。
作者一边嘲笑他们,一边同情他们。最凸出的当然是他对待主角皮罗多的态度,他处处调侃赛查,又处处流露出对赛查的宽容与怜悯,最后还把他作为一个“为诚实而殉道的商人”加以歌颂。
倘若把玛杜太太上门讨债的一幕跟纽沁根捉弄皮罗多的一幕作一个对比,或者把皮罗多在破产前夜找克拉巴龙时心里想的“他平民大众的气息多一些,说不定还有点儿心肝”的话思索一下,更显出作者对中下阶层的看法。
所以这部作品不单是带有历史意义的商业小说,而且还是一幅极有风趣的布尔乔亚风俗画。
一九五八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