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良民之宗教

义举非如是，不能诓暴民。

俯观称莽汉，仰看乃愚人。

妄诈笑其鄙，诪张欺此淳。

待之以正道，日渐能知真。

——歌德 ^[11]

如今世人所关注之事，乃是当下的大战。本人认为，这场大战会使深沉之士开始关注文明的问题。所有文明都源自对自然的征服，即压制和掌控自然之力，以使其无法对人类造成伤害。我们必须承认，当今世上征服自然最为成功的，非近代欧洲文明莫属，其他文明尚无能与之相提并论者。然而，世上还有一种力量，它比自然之力更为恐怖，这种力量就是人心中的欲望。自然之力对人类造成的伤害，恐怕无法与人心欲望造成的伤害相比。人心欲望之力殊为恐怖，若不加以节制约束，那么不仅文明将荡然无存，人类也将不复存在，这一点无可置疑。

在人类社会初期，人类必须用自然之力来节制内心的欲望。因此，原始人群不得不受制于纯粹自然之力。然而，随着文明的演进，人类发现，若是想要节制欲望，有一种力量比自然之力更为强大、更为有效，那就是道德之力。过去在欧洲，这种能够有效节制人心欲望的道德之力就是基督教。但是，如今天下纷乱，人们更加崇尚武备，这似乎表明，基督教这种道德之力已经失去了作用。欧洲人没有找到有效的道德之力来节制人心欲望，因而不得已重新借自然之力以图维持社会秩序。卡莱尔所言不虚：“所谓欧洲，无非混乱加上军警而已。”借用自然之力来维持秩序，必然导致穷兵黩武。实际上，欧洲如今并无有效的道德之力，因此不得不穷兵黩武。但是，穷兵黩武必然导致战争，而战争必然导致破坏与毁灭。如此一来，欧洲人可谓进退维谷。若是不穷兵黩武，他们的文明就会毁于混乱；但是，如果继续穷兵黩武，他们的文明必会崩于兵祸。英国人表示，普鲁士人穷兵黩武，自己则誓要将其推翻，基奇纳（Lord Kitchner，1850—1916）勋爵自信能率三百万英国精兵直捣普鲁士，令其不再穷兵黩武。但在本人看来，普鲁士不再穷兵黩武之日，乃是英国穷兵黩武肇始之时，此后仍需将其消灭。如此看来，似乎陷入了恶性循环，无法摆脱。

然而，果真没有解脱之法吗？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美国人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曾经说过：“崇拜枪火之人庸劣粗鄙，虽然衮衮诸公对此颇为崇拜，但以我观之，此等庸人必然衰败。以枪止枪并不可取，唯有公义仁爱之法才能引导干净的革命，这道理毋庸置疑，正如上帝必然存在一般。”若是欧洲人真心想要摆脱武力，那就只有一种方法，正如爱默生所言，切勿以枪止枪，要用公义仁爱之法，实际上也就是所谓的道德之力。若是道德之力行之有效，则无人以武力为重，自然也无人再去信奉此理。但是，如今基督教已经失去了道德约束力，那么欧洲人该去何处寻找有效的道德之力来取代这种穷兵黩武的思想呢。

我相信，欧洲人会从中国、从中华文明中找到这种新的道德之力。中华文明中的道德之力会使人不再以穷兵黩武为重，而这种道德之力便是良民宗教。但是会有人说：“中国照样不太平。”诚然，中国也存在战争，但是自从孔子的时代以来，两千五百年了，中国人还未曾发生如今欧洲这般大的武力事件。在中国，战争是偶然的；而在欧洲，战争则是必需的。我中华之人会大兴刀兵，但不会渴求战争。依我看来，实际上欧洲最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方不在于频繁的战争，而在于他们人人都害怕自己的邻居日益强大，进而掠夺谋害自己，因此，他们不得不武装自己，或者雇请武装警察保护自己。如此看来，欧洲人所面临的压力并非来自无数偶然的战争，而是来自不断武装自己的需求，这种绝对的需求要求他们用自然之力来保护自己。

在中国，我华夏民族有良民之宗教，因此，国人无须借用自然之力保护自身，甚至都无须倚仗警察、国家之力来保护自己。中国人邻里之间讲究正义感，同胞之间出于道德义务而乐于互助，因而人人都能得到保护。其实，中国人无须凭借自然之力保护自己，因为他们心里明白，人人都觉得公义之力要高于自然之力，而且人人都应该遵守道义。公义之力高于自然之力，人人都应该遵守道义，若是能使世人都认识到这一道理，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去使用自然之力；世人也不会穷兵黩武。当然，每个国家总有少数恶人歹徒，大千世界总有凶蛮之辈，他们认识不到公义之力高于自然之力，认识不到人人都应该遵守道义，这些人要么是顽固不化，要么就是力有不逮。因此，为了打击恶人歹徒与凶蛮之辈，世上诸国有必要采用适量的自然之力、军警之力及尚武之风。

然而，人们会问：“你有何办法能使世人都明白公义之力高于自然之力呢？”本人的答案是，首先要让人们相信公义的功效，使人们确信公义是一种力量，实际上也就是让人们相信善的力量。但接下来人们肯定会问该怎么做。为了让人们相信善的力量，中国的良民宗教在每个孩子刚刚识字的时候就教育他们“人之初，性本善” ^[12] 。

在我看来，当今欧洲最根本的缺陷在于对人性的认识有误。他们认为人性本恶，正是这么一种错误的观念，导致整个欧洲社会结构都建立在强力之上。欧洲人维系文明秩序主要凭借两样东西，一是宗教，二是法律。换言之，欧洲人服从秩序是出于对上帝及法律的畏惧。畏惧就意味着使用强力。欧洲人为了使人们对上帝保持敬畏之心，一开始便养活了一大批浮华奢靡、游手好闲的教士。其余诸事暂且按下不表，光是巨大的开销这一项，就足以令百姓难以承担。其实，在宗教改革这三十年的风云中，欧洲人也尝试着摆脱教士。教士使人畏惧上帝，摆脱他们之后，欧洲人又试着通过让人们畏惧法律来维持社会秩序。但是欧洲人想要人们畏惧法律，就必须花更多的钱来养活另一群不事生产之人，他们就是所谓的军警。现在欧洲人又发现，养活军警来维持社会秩序要比养活教士花费还多。其实，宗教改革那三十年风云中，欧洲人想要摆脱的是教士，而如今的这场大战，欧洲人真正想要的是摆脱军警。然而，欧洲人要想摆脱军警，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召回教士，使人们继续畏惧上帝；其二是另寻他法，就像畏惧上帝与法律一样，使得社会秩序得以维持。大家不得不承认，若是更宏观地考察这一问题，会发现这是大战之后摆在欧洲人面前的一大文明难题。

欧洲人已经经历了教士时代的教训，我认为他们应该不愿意召回教士。俾斯麦说过：“我们决不能重回卡诺莎。”况且，即便召回教士，也是于事无补，因为欧洲人对上帝的畏惧已经荡然无存了。因此，如果欧洲人想要摆脱军警，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只有一条道，那就是另求他山之石，从而帮助自己维持社会秩序，就像从前畏惧上帝和法律一样。正如本人此前所言，我相信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欧洲人可从中华文明之中寻得，即本人所言良民之宗教。中国有了这种良民之宗教，百姓就可以保持秩序，而无须教士及军警插手。中国人口就算不及欧陆人口的总数，但也可谓人口众多，如此多的人口无须教士也无须军警，就能太平守序，实际上要归功于良民之宗教。但凡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教士和军警在维持公共秩序方面起到的作用可谓微乎其微。只有无知匹夫才会有求于教士，只有最顽劣的凶犯歹徒才需要军警来维持秩序。因此，本人认为，大宣宗教则易生是非，穷兵黩武则天下喋血，欧洲人若想真正摆脱这种状况，必须放眼中国，学习本人所言良民之宗教。

简而言之，本人想要欧美人注意到，值此文明崩坏之际，在中国却有一大笔文明财富，这笔财富不可估量，这是毋庸置疑的。所谓文明财富，并非指国家的商贸、铁路，也不是该国的金银煤铁等诸般矿藏。本人所言当今世界之文明财富乃是指中国人，是指真正崇尚良民宗教的纯粹的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是无价的文明财富，因为真正的中国人恭谨自守、几乎无求于世。本人倒是应该奉劝欧美诸人，切勿毁掉这一无价的文明财富，中国人如今大兴“新学”，这是在改变，在糟蹋真正的中国人，万望诸君切勿如此。若是欧美人毁掉了真正的中国人，即中国式的人，将真正的中国人转变为欧美式的人，则需要教士或军警才能守序，那么世界无疑徒增奉教黩武之累，当前，这两者已是文明和人类的重大威胁。不妨从另一方面考虑，设想一下，若是能将欧美式的人转变为中国式的人，无须教士或军警也能守序，那么世界将会卸下多少沉重的负担。

接下来，本人将简明概括此次大战中欧洲文明暴露出的重大问题。欧洲人最初倚仗教士维持秩序。但是，不久之后，他们发现教士开销过多，造成的问题也不少。之后，欧洲人历经了三十年战争，摆脱了教士，却又迎来了军警以维持社会秩序。如今，他们又发现军警造成的开销和负担比起教士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欧洲人应该何去何从呢？送走军警，再迎教士？不可。本人认为欧洲人不愿再度召回教士，即便召回，也无济于事。既如此，欧洲人又当如何呢？剑桥的迪金逊（Goldsworthy Lowes Dickinson，1862—1932）教授曾拟文《战争与出路》载于《大西洋月刊》，本人有幸拜读，文章称要“取暴民之道”。若是取暴民之道来取代教士和军警，恐怕会造成更严重的问题。欧洲的教士和军警导致了战争，而暴民则会招致革命与混乱，欧洲社会只会比之前更乱。本人奉劝欧洲人：不要召回教士，还有千万不要取暴民之道——应当取中国人之道，真正的中国人崇奉良民宗教，而且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无须教士军警，却也生活太平。

其实本人确信，大战过后，欧洲人会在中国找到解决文明难题的方法。容我强调一遍，中国有着一笔无价的文明财富，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这笔财富便是真正的中国人。之所以称真正的中国人为文明财富，是因为大战之后欧洲人若想建立新的文明，其奥秘全在中国人身上，这种新文明的奥秘正是本人所说的良民宗教。这种良民宗教的基本原则就是信奉人性本善，信奉良善之力，信奉爱默生所言仁爱公义法则的力量与效用。但是，仁爱法则究竟为何物？良民之宗教教导人们，仁爱法则是指敬爱父母。公义法则又为何物？良民之宗教教导人们，公义法则是指真诚忠信；于妇人，需无私忘我，忠于夫君；于男子，则需无私效命，忠于君王。其实这种良民之宗教的最高义务便是忠的义务，不仅要忠以行彰，更要秉持忠心。正如丁尼生（Alfred，Lord Tennyson，1809—1892）所言：

尊崇国主如奉良心，

敬待良心如事君王。

诛除异教捍卫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