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窗,木几,草席。
窗外是一小片青竹,几只麻雀在竹枝上跳动鸣叫。天空碧蓝,白云掩映,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一切简约质朴,清净自在。
“夫子真是世外谪仙,我看就连天子的王宫也比不得您这草堂庭院。”信阳君由衷地赞叹道,这里没有丝竹鼓乐,没有车马喧哗,更没有尔虞我诈的世俗纷争,令人感到沉静安详,“如果有一天辞官归隐,希望我能来此和夫子同住,品茶饮酒,修身养性,岂不快哉!”
也只有在这学宫一隅的无为阁中,信阳君才能感到如此放松,但感叹归感叹,有些东西一旦拿起恐怕今生都无法再放下。
“说出来恐怕夫子不信,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过要放下。”信阳君摇头苦笑,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神色。
廖仲提起茶壶,微微一笑:“老朽手中捧的是书,君侯手中握的是剑,放下书容易,放下剑,恐怕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头落地了。”
信阳君长笑一声:“既然放不下,不如握得更紧一些。”
廖仲把茶注入杯中:“这是明前青茶,老朽亲自上山采摘的,若不是君侯莅临,老朽可舍不得拿出来。”
突然,一只大手抢过茶杯,速度极快。廖仲吓了一跳,手中的茶壶几乎脱手。卫野一直坐在信阳君身后,上身挺得笔直,眼神机警,手戟放于身侧。他夺过茶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无论在哪里,主公所有的饮食他都要先行品尝。
“仲康,你也太鲁莽了。”信阳君笑着嗔怪道,“要是吓到老夫子,你我可吃罪不起。他是一介武夫,不懂规矩,夫子不要见怪。”
卫野神情严肃,细细品味片刻,确认无事,才放下茶盏,俯身致歉:“夫子受惊了!”
廖仲笑着打趣:“真是壮士,卫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品茶的方法嘛,着实对不住老朽这壶好茶了。”
信阳君大笑。
卫野还是一脸懵懂地看着两人,不知道廖仲的话中含义。
信阳君忍住笑:“仲康,老夫子的意思是你喝茶像牛饮,不该用茶盏,应该用马槽才对。”
卫野脸红了,讪笑道:“既然老夫子都调侃小人了,那小人就斗胆向夫子讨碗茶喝。”
除了周游列国那几年,廖仲从不乘车,无为阁没有马槽,但大碗却不少。卫野端起大碗,几口灌了下去,打了个嗝,畅快地赞叹:“果然是好茶!”
廖仲笑得银髯乱抖,一口茶几乎喷了出来。
被卫野一打岔,两人的谈话反而掠过了一些不必要的客套,快速进入了正题。信阳君的目的很简单,希望廖仲推荐一些优秀的人才。名义上是为天下,为大昭王朝,其实谁都知道,他是为自己招揽门客,特使只是一个名头,天子在他眼里如同草芥,他甚至没那么在乎良王,他真正在乎的是自己的权力。信阳君是个名副其实的铁腕人物,他喜奢华,为人高调,锐意改革,由此也得罪了以太后为首的大批权贵。所以,他必须要扩充自己的势力,以确保手中的剑不会旁落。
“君侯心中不是早有人选了吗?”
“老夫子平日足不出户,可似乎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老朽老眼昏花,只是能猜到君侯的心思罢了。”
“是猜得到我的心思,还是与我想的一样?”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对于司徒煜,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廖仲一直对才华横溢又勤奋好学的司徒煜青眼有加;而信阳君对于人才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就像一个酒鬼对美酒的痴迷一样,这个年轻人不贪钱财,不惧权势,而且沉稳内敛,眼神中有一种利剑出鞘的锋利。
离开无为阁后,信阳君径直回到下榻的善留馆。他没有让廖仲请司徒煜前往无为阁,也没有再次亲自拜访,他唯一做的是,等。
亥时已过。
善留馆依然灯火通明。
屋门敞开,信阳君在灯下跽坐读书。门口,两名身着盔甲的武士立于两侧,手握长剑,宛如天神。从申时开始,就不断有人前来求见,但都被挡在了门外,只能远远地看到门内的信阳君,无缘得见。有人甚至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文章著述,背着满满一筐竹简,也只是白跑一趟。挡住他们的并非门口的玄甲武士,而是一盘残棋。
棋局纵横十七道,黑白交缠,这明显是一局双方屠龙的大局,且黑子已然成功屠龙,白方一大片连在一起的棋子已经被对方全部吃掉,全线溃败之势已成,回天无力。哪怕是天下绝顶高手来到,在这种局势下,也断然没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黑子已成合围之势,白子断无反败为胜的可能。但门口的告示却明确规定,赢者方可觐见。这是刚刚入门的人就能看得出来的格局。开始听到考题是一盘残棋的时候,许多人着实兴奋了一阵,尤其是孟章、陵光两院的学生,他们天资聪慧,琴棋书画又是必修课,其中不乏弈坛高手,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执明、监兵两院则大为不满,他们的长项是杀敌制胜,难道得天下只需要谋臣术士,而不需要武功吗?
但是没过多久,情况就变得大不一样了。
善留馆门前围满了人,有些是来面试的,而有些则是来看热闹的,赵离和公孙痤就在其中。看着一些儒生雄心万丈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赵离乐不可支。他玩心大盛,有心前去试一下,但又怕见到信阳君尴尬,只得强忍下好奇心,跑到孟章书院司徒煜的住处。
司徒煜正在房中读书,似乎对外面的事毫不关心。看到赵离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司徒煜抬起头:“这么开心,莫不是被信阳君选中,前来报喜的?”
“被他选中可不是什么喜事。”赵离坐在司徒煜对面,“不说别的,每天面对他身后那尊护法就会烦死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家伙好像从来不会笑。”
司徒煜一笑:“人家只是没有对你笑过而已,也许还有人认为我从来不会笑呢。”
“总之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不苟言笑的人,活着这么有趣,世界如此美好,有什么必要一天到晚板着脸呢?”
是啊,活着的确很美好,但是赵离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好好活着,他们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痛苦,疾病、战争、屠杀,突如其来的灾难,无可避免的恐惧,他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只能无助地面对灾难,在命运的洪流中,像草芥一样随波飘零。
将近子时了。
门外的学子们早已散去,几个时辰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解开谜题。
卫野把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信阳君肩上。
“主公,子时了,您该就寝了。”这是他第三次催促信阳君休息了,他的话很少,从来不参与信阳君的家国大事,是个恪尽职守的人,他的职责是护卫主公的安全。
“知道了,你先去睡,我还要看书。”信阳君的眼睛没有离开书简。
“主公不睡,小人也不睡。”
“仲康,这里很安全,不要这么固执嘛。”两人既是主仆,又是君臣,同时也是兄弟,卫野是信阳君最信任的人,“这里是大域学宫,机会难得,我要抓紧多看几卷书,你以为老夫子会舍得让我带走吗?”
“主公一路车马劳顿,应当早些休息。”卫野固执地跽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主公。
信阳君被他看得有些心神不宁,只得放下书简:“你先去睡,外面有他们守卫,不妨事的。”
“如果他一夜不来,难道主公要等一夜吗?”以他对主公的了解,当然早已猜到他在等人,也知道他等的是谁。
卫野霍然起身,满面怒色。
“你要去哪?”
“我去把他抓来见主公!”
“胡闹,坐下!”信阳君小声呵斥,“除了卧房,哪也不许去。”
卫野委屈地坐下,他当然知道主公求贤若渴的心情,但更担心他的身体。
“当年文公为了访寻太傅姜由,历经八年,又斋戒三月,方得见大贤一面,我等一会儿算得了什么?”
“就凭他也能跟太傅相比?”卫野小声嘟囔,心中恨透了司徒煜,一介穷儒有什么了不起,要名满天下的信阳君如此等候。
信阳君的目光又转移到书简上,他心平气静,态度安然,身旁的香炉中青烟袅袅。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卫士警惕拔剑:“外面何人?”
一个人慢步踱出黑暗,走入光线下,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一身青衫,正是司徒煜。
“小人司徒煜,求见信阳君。”
“君侯有令,胜者方可入内。”卫士指着面前石桌上的残棋,以及旁边的告示。
司徒煜平静地打量眼前的棋局,白子确实已经回天无术,黑子无论走哪一步都是胜局,这是略通棋艺的人都能看出来的局势,信阳君此行为的是求贤,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挡在门外呢?
司徒煜长时间地注视着棋盘,并没有向屋内看一眼,同样,信阳君的目光也一直未曾离开书简。两名卫士手按剑柄,昂然而立。
月上中天,银白色的月光洒向大地,皎洁而轻柔,把学宫的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静与祥和。每当这个时候,司徒煜总是想起家乡的院落,温暖的灯光,父母身影,以及妹妹甜美清脆的笑声。陈琉城,我总有一天会回到那里!
司徒煜向前坚定地迈出一步。
“站住!”卫士横剑阻拦,“先走赢棋局再进!”
司徒煜微微一笑,脚步未停,他径直走到棋盘对面,拿起黑子,随便走了一步。
“我赢了。”
卫士茫然地看着司徒煜,这个人不会是个疯子吧,敢在这里捣乱?两人的长剑同时出鞘。
“大胆!”
此时,屋内传来掌声。
信阳君款款踱出,满面春风:“你来晚了。”
司徒煜一躬到地:“君侯海涵。”
“好你个司徒,竟敢在寡人面前使诈。”信阳君拉住司徒煜的手。
“君侯只说赢者可以进入,但没说必须使用白子。”司徒煜狡黠地一笑,“而且反客为主的手段,学生正是从君侯这里学到的。”
两人会心地大笑,并肩走进屋内。
夜深人静是谈话的最佳时机,因为人在这个时候可以沉下心去倾听,也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地表达。
身旁的烛光跳动,给司徒煜苍白的脸增加了一丝暖色。
卫野早已睡熟,这种谈话他是没兴趣听的。家国天下都与他无关,他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人。卫野出生在蛮族,早年被良王俘获,送给信阳君做奴隶。是信阳君给了他自由,给了他名字,给他衣食无忧的生活,教他习武,最重要的是,信阳君给了卫野从未有过的尊重和爱。没有把他当奴隶,甚至没有把他当门客,而是把他当作家人。
信阳君和司徒煜此时谈兴正高。
“寡人久慕先生大名,这次来到学宫,名为天子特使,实则为先生而来。”
“多谢君侯抬爱,学生在学宫三年,略有小成,总的来说是三道,正有意面陈君侯。”司徒煜跽坐施礼。
“愿听先生高论。”
司徒煜正襟危坐,先是侃侃而谈了一番上古贤王仁德爱民,福泽天下的事,然后郑重地说:“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君侯可效法三皇五帝,以仁德治国,此乃帝道。”
信阳君苦笑着看向一旁酣睡的卫野:“先生如果再说下去,寡人恐怕就和他一样了。”
司徒煜俯身下拜:“君侯见谅,学生还有下情回禀。”
信阳君的眼神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期待了,这个世界上徒有其表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有点儿小聪明,但并无真才实学。
司徒煜却似乎没有感到信阳君的失落,继续口若悬河:“既然君侯不想听帝道,那么学生再把王道说给君侯听,本朝文、武、康、宣几代贤王都是贤明之君,他们开创了……”
信阳君打了个很大的哈欠,一副疲惫的样子,打断司徒煜:“先生,寡人累了,不如我们明天再谈如何?”
显然,司徒煜的话让他感到非常无聊。
司徒煜做遗憾状:“遵命,不过学生还有一霸道没有来得及说,也罢,既然君侯不想听……”
司徒煜作势起身,信阳君突然眼睛一亮,膝行向前,一把抓住司徒煜的衣袖。
“霸道怎讲?”
司徒煜一笑:“顾名思义,就是称霸诸侯之道。”
司徒煜分析道,当前天下以良、章、景、沛、定平五国最大,霸主势必在这五国之中产生。景国虽然国土辽阔,辉煌一时,但从厉公一朝开始,暴虐不仁,内政混乱黑暗,尤其新主即位后,更是喜好声色,宠信奸佞,荒淫无道,民不聊生,致使国君被架空,各豪门争雄,血腥仇杀时有发生,成为大昭王朝的一个缩影,早已变成一具空壳,不足为惧;沛国地处偏僻,国势比其他四国略弱,但有洪江天险为屏障,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也成为独霸一方的强大势力,其国力强盛时觊觎霸主之位,国力衰落时固守天险自保,蓄势待发,目前仍处于韬光养晦的时期;定平国虽然国土面积不大,但兵强马壮,尤其以彪悍的骑兵闻名,又有高漳君赵介这样的一代名将坐镇,兼之地处中央,贸易发达,财力雄厚,并且与良国是姻亲盟国,将会是有力的帮手;良国国力强大,国土虽略逊于章,但有君侯这样的名臣辅政,加上几十年的积累,现在依然持有霸主之位。只是国君性情懦弱无能,致使国力衰落,大不如前,有日薄西山之势,而地处偏远的章国逐渐崛起,桓公时期兼并了陈、蔡、计等国,国土大增。章国本来爵位低下,只是子国,但成、桓、端,三代国君雄才大略,任用贤才,致使国力飙升,十年前,公子起即位,甚至僭越称王,颇有虎视眈眈,问鼎霸主,称霸诸侯之势,并一直以良国为假想敌,处处与良暗中作对,是良国最大的威胁。
一番话说得信阳君频频点头,露出赞许欣赏的眼神。
“君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司徒煜似乎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他郑重地道,“连横,抗章!”
信阳君目光流动,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竟然也显得有些心潮澎湃。
突然,一阵夜风吹过,屋内所有的蜡烛一起熄灭。门口的两名卫士尚未来得及拔剑,就被人干脆利落地刺倒,一个黑影飞身闯入,他身形极快,又悄无声息,宛如一只怪鸟,直取信阳君……
深秋的夜萧瑟而宁静。月色皎洁,月光透过门窗照射进来。
这是一柄做工朴素的短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流线型的构造呈现出完美的比例,锋利无比,可以深入人的骨骼。剑体上铸有血槽,橙黄色的剑刃在月光下散发出暗淡而美丽的光芒,神秘、优雅,令人沉迷其中,就像死亡本身一样迷人。
此时,柄剑距离信阳君的咽喉不到一尺,他鬓边的头发都已被剑风吹动。借着透入屋内的月光,司徒煜看到刺客的脸。与其说是一张脸,不如说是一张精致的面具。面具完全包裹除眼部以外的位置,通体黑色,和刺客的着装十分相称,左边眼睛周围用金线勾勒出一道伤疤的形状,甚至给人一种错觉,这面具是活的,可以流下长长的血泪。司徒煜看到了刺客的眼睛,冷静、凶残,像一头野兽的眼神,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由大叫:“君侯小心!”
但信阳君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惊慌的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的自信来自于他对卫野的信任,这是一种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交在对方手中的默契。
一柄沉重的手戟挥出,挡住剑锋。
刚刚还在酣睡的卫野此时已如同出林猛虎一般,毫无倦怠之意,他身躯庞大,但却有着与身材极为不相称的灵活。卫野的手戟由镔铁制成,沉重而坚韧,如果与短剑相碰,青铜材质的短剑势必会应声碎裂。卫野膂力惊人,大昭王朝无人可比,只有蛮族的两名酋长能与他匹敌,他曾经在一招之内砸断过无数对手的兵器。但这一次却并未如同往常一样顺利,刺客身手异常灵活,明明招式已老,但却依然能随机应变,就势一个转身,短剑贴着戟柄削向卫野的手指。这两招电光石火一般,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剑法之精妙不逊色于天下最好的剑客。
信阳君忍不住脱口称赞:“好剑法!”
卫野不敢怠慢,左手戟一挡一拨,右手戟当胸横扫,以泰山压顶之势把刺客逼退到三步之外。几十斤重的手戟在他手中运用的宛如一柄匕首,若不是刺客身法灵活,这一击一定会令对方骨断筋折。卫野高大的身躯挡在主公身前,眼神凶悍地打量面前的猎物。他甚至没有看向身后的主公,因为他知道自己此时不可有稍许分心。
刺客身材消瘦,比卫野矮了一头,但气势却丝毫不弱。刚才的一个回合中,他险些被卫野击中,衣袂被手戟的月牙划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他立刻准确地判断出了卫野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稍事停顿,他马上发起第二次攻击。他的意图非常明显,要在侍卫们包围自己之前结束战斗,作为一名刺客,第一守则就是不可恋战。
卫野久经沙场,本事都是在战斗中练成的,实战经验非常丰富,虽然是个粗人,性情刚猛暴躁,但一旦与人动手就会变得冷静沉稳,因为高手过招比的是心智、经验、技巧而非蛮力,最忌急躁冒进。所以他任凭对方灵敏地进攻,却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沉着应对,他的目的并非杀死对方,而是要保证主公安全,两人一大一小,一快一慢,一攻一守,你来我往,身影穿梭,斗得不相上下。
司徒煜松了一口气,看向身旁的信阳君。信阳君饶有兴趣地看着刺客与卫野格斗,不由露出欣赏的神色,他甚至端起茶杯,一面品茶,一面与司徒煜谈笑。
“以先生之见,刺客的剑法如何?”信阳君仿佛只是一名旁观者,而不是刺客的目标,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评价刺客的剑法。
“学生一介儒生,哪里懂得剑法。但他能在卫将军面前走过三合,也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了。”
“说得好!”信阳君赞许道,旋即有一丝担忧,微微摇头,“我看两人不分伯仲,仲康未必会占上风。”
若论单打独斗,就连以勇猛著称的定平国悍将赵夺都略逊卫野一筹。不过他这次却遇到了劲敌,他的双戟虽然沉重,招数虽精妙,但却无法发挥到极致。
这是室内,屋中的梁柱都成了阻碍他施展的屏障,而对手用的是短兵器,加上身材瘦小,在狭小的空间内可以运用自如。
卫野的手戟再一次击中立柱,力道之大,整个房间都随之一震,手戟的月牙入木很深,一时难以拔出。刺客并不怠慢,借机闪电般地连刺三剑,逼得卫野后退,手戟钉在了立柱之上。刺客眼中露出一丝得意,对手现在少了一把兵器,相当于猛虎缺少了利齿,战斗力会大打折扣。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卫野随即扔掉了另外一支手戟,赤手空拳地面对刺客。
司徒煜也陡然一惊,难道他要以拼命的方式击倒对手吗?
只见卫野反手抄起地上的几案,当作一面盾牌,怀抱当胸。既然进攻无效,不如彻底放弃,全面防守,卫野不愧是战斗中的智者。此招一出,不仅信阳君和司徒煜拍手叫好,就连刺客也露出赞赏的眼神,他微微颔首,旋即飞身进击。
几案由上好的楠木制成,色泽美丽,纹理淡雅,质地坚硬,短剑一旦刺入便很难拔出。刺客的短剑正钉在一片凤尾纹的中央,入木很深。卫野趁势翻转手中的几案,刺客短剑脱手。卫野跨步上前,劈手抓向刺客。徒手搏斗,卫野自认天下无敌。刺客如游鱼一般滑过卫野的肋下,一个箭步跑向窗口。既然兵器失落,显然行刺已成败局,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逃走。但又有谁能从卫野手中逃脱呢?
“哪里走!”卫野大喝一声,手中的几案砸向刺客。
刺客闪身躲避,但速度也不免缓了下来。
卫野大步上前,飞腿踢向刺客。
刺客向后闪身退避,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卫野的腿很长,他虽然闪避,但是还是被结结实实地扫到肩背。
刺客的身子被踢得飞了起来,重重地落在地上。
形势就在这一刹那逆转了。刺客落地的位置距离信阳君不足三尺,他就势一滚,手中又多了一柄匕首。原来他是有意被卫野踢中,借着这一腿之力靠近目标。此时卫野身在一丈开外,已然回天无术,眼看着刺客把匕首刺入信阳君的胸口。
司徒煜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处变不惊的人,无论是目睹母亲和妹妹被战火吞没,还是在地牢中遭受百般虐待的时候,他都一直保持着惊人的克制隐忍,对于痛苦和恐惧他似乎有着超人的忍耐力。但现在他却险些叫出声来。
短剑并没有刺进信阳君的身体,只是在他的胸前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凹陷,刺客的眼神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惊慌。信阳君左手擒住刺客的手腕,右手的佩剑已经抵在他的咽喉。这养尊处优的富贵王侯身手竟然如此鬼魅!
刺客的手缓缓松开,匕首落地,发出金属的钝响。
身后,卫野的手掌已经按在了刺客的肩上。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全身铠甲的卫士冲进来,长剑出鞘,弓弩上弦。
留善阁的灯又重新被点燃,变得灯火通明。面具摘下的那一刻,司徒煜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季布。
果然是他,那个在食寮中无声无息消失的人。
季布此时的眼神安详平和,与刚才动如脱兔的样子判若两人,虽然被几名彪形大汉死死按住,但却一直保持着惊人的平静,他甚至对司徒煜友好地笑了一下。作为一名刺客,一击而中则名满天下,一击不中,便只有死路。他不再做无谓的抵抗和挣扎,那是懦夫和小人的行为。“刺客就像昙花,也许一生只有一次灿烂地绽放,但这已经足够,辉煌地来,辉煌地去,这才是生命的真谛。”执明学院的渡鸦大师曾经这样告诉季布。死是每个刺客的归宿,自从他进入执明学院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结局。
信阳君轻轻抬手,示意卫士放开季布。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信阳君可以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眼神中的杀气,他缓缓拉开袍襟。
唐猊铠。轻盈柔软,刀枪不入,挡得住三十石劲弩的近距离穿刺,是价值连城的天下至宝,以前他只是听学院的司学们说起过。
“你应该刺我的咽喉,我即便可以避开,也无法拦住你借势逃走。”信阳君并无嘲弄之意,他是在和一个知音谈心。而在信阳君身后,是两扇宽大的窗户,季布完全可以从这里飞身掠出,卫野虽然勇猛,但没有他动作灵活。但现在想到这些已经为时太晚。
“技不如人,死而无憾,季布听凭君侯发落。”季布很庆幸自己没有死在卑鄙小人的手中。
“原来你就是季布,执明学院排名第一的杀手,渡鸦大师的高徒。”信阳君赞许地点头,“你的身手很好,心思缜密,恐怕就是渡鸦大师本人也未必有这么好的功夫。”
信阳君的眼神掠过季布,看向他身后的卫野。
“仲康在寡人身边十二年,你是第一个有机会靠近寡人的刺客。”
卫野脸红了,他不由点头,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惨败,而且算得上一败涂地,不过他由衷地赞赏这个瘦子的身手,更佩服他的头脑。
“可是我还是失手了。”季布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一种古老的陶制乐器发出的声音。
“你败在经验不足,而且太急于求成,你要杀我,可你并不了解我。你只要稍微花一点儿功夫打听就能知道,三年前崤山氏进献唐猊铠,而国君赐给了寡人,这并不是秘密。”
作为一名杀手,要了解目标的家庭、爱好、生活习惯、口味、出行的路线等,一切的一切,甚至要爱上自己的目标,这是渡鸦大师说过的金科玉律。季布深感羞愧和懊恼,他一直认为自己称得上是冠绝天下的刺客,可是却如此令人失望。只有身手是不够的,重要的是智慧,渡鸦大师再三告诫,可是自己却并未放在心上。
“你如此草率行事,或者是你太过轻敌,或者你是临时接到任务,没有时间去了解。”信阳君娓娓道来。
“多谢君侯赐教,可惜季布没有改正的机会了。”这次轮到季布脸红了。
“寡人只想知道你受何人指使。”
“执明学院培养的是刺客,不是告密的小人。”
执明学院,是大域学宫最神秘的存在,自开办以来,不少学子向往,却很难做到执明学院主张的——无奇。这大好的年纪,又有多少人甘愿一生隐姓埋名,终日与面具为伍,也许要一直到终老。执明学院的使命是现实的,因为在这诸侯争霸、战乱频仍的年代,忍士应运而生。作为一个合格的忍士,要知道忍的含义,首先就是保持缄默,只有守口如瓶的人,才能在执明学院的第一年结束后,顺利升学,其他人皆淘汰;其次是对痛苦和恐惧的承受力,他们曾被带去刑场观摩,甚至充当刽子手,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也曾经受酷刑折磨,磨炼出铁一般的意志;再次是隐忍,懂得感情对于他们来说是不必要的奢侈,不与人群为伍,要忍受孤独。执明的学子因为要经过严苛的训练层层筛选,所以每年的数量都在减少。不过除了执明最高司学外,谁也不知道执明学院到底有多少学生。
“主公,不如把他带回去,严刑拷打,一定可以问出来!”身后,一名卫士大声说道。
“不,我们不能这样对待一名壮士。”信阳君严肃地看向卫士,“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君子。”
司徒煜赞许地看着这两个人,有人说过,有时候敌人比朋友更值得钦佩。
卫野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和主公想的一样,不希望季布受到侮辱,但同时又深感自责,我为什么会如此担心一名刺客?他明明是行刺主公的杀手啊。
信阳君抽出佩剑,抛在季布面前,眼神诚挚地说:“如此,寡人赐你自尽,你的家人寡人自会关照。”
季布突然笑了一下,司徒煜发现他的笑容竟然很好看,只是平时由于他的眼神过于犀利,以至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表情。
季布俯身顿首,然后挺身跽坐,严肃地说道:“小人季布,谢君侯大恩。”
季布捡起佩剑。
这是一柄做工精美的剑,剑长三尺,铸有篆体铭文,橙黄色的剑锋透出淡淡的寒光,吹毛可断,剑柄为一条怪蛇,蜿蜒吐信,这就是天下四大名剑中的“天殇”。
季布赞叹:“好剑!季布有幸命丧天殇剑之下,也算不枉此生!”
身后,卫野一直警惕地注视着季布的一举一动,一旦他试图再次行刺,他将毫不犹豫地砍下他的脑袋。但季布却并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他明白机会只有一次,徒劳的反抗只会自取其辱。他深吸一口气,反手把长剑架在颈上。
四年前,他孤身一人流浪到大域学宫,投身执明门下,夙兴夜寐,枕戈饮胆,期待有一天可以一飞冲天,了却夙愿,想不到这里竟是最后的归宿。季布缓缓闭上眼睛,手握剑柄,他感受到了锋利的剑刃划破皮肤的清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微微的战栗,夹杂着一丝快感。
身旁掌声响起。
司徒煜朗声大笑道:“好好好,学生一夜之间得见天下三绝,真是三生有幸!”
包括信阳君在内,所有人都为之一愣,随即看向司徒煜。
“先生此话怎讲?”
司徒煜煞有介事地说道:“第一绝,君侯胸怀宽广,海纳百川;第二绝,季先生身法诡异,心如石坚;第三绝,卫将军忠勇彪悍,冠绝海内。”
卫野脸红了,他还在为刚才的失败而懊恼,司徒煜的话在他听起来很像是嘲讽,他喃喃地嘟囔:“说我干什么,我又没拦住……这不是笑话人吗……”
司徒煜对两人躬身一揖:“恭喜君侯得遇贤才,也恭喜季兄得遇明主。”
“看来司徒先生话中有话了。”信阳君好奇地看向司徒煜。
司徒煜看向季布,做抱怨状:“你这闷头南瓜,现在也该说出实情了,怎么,难道你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司徒煜的口气非常亲密,显然他与季布的关系非同寻常。
事发突然,季布不知道司徒煜用意何在,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
“也罢,还是我替他说吧。”司徒煜做无奈状,“学生交友不慎,总是被他们利用,一些得罪人的话,都要我替他们说。君侯,请恕学生无礼了。”
信阳君微笑:“看来先生是要得罪寡人了?”
司徒煜正色道:“当然,因为君侯犯了一桩大错。”
“寡人错在何处?”
“君侯为招募贤士,在馆驿门外设下屠龙棋局,看似匠心独具,别出心裁,可实际上却有失偏颇。您忘了,大域学宫不只有孟章、陵光两院,而执明和监兵学院的学子并不擅长棋道,如果您当时的考题是与卫将军比武,那学生怎么可能有机会面见君侯呢?学生以为,国力强盛要政、兵、民、财四举俱兴方可成功,难道您要招募的只有谋士和工匠吗?那可就变成一条腿走路的跛子了。”
信阳君频频点头,赞许地看向司徒煜。
季布也被司徒煜说得云里雾里,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没有跟司徒煜说过一句话,而现在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所以,当季兄问我如何能面见君侯的时候,学生心生一计。平庸的觐见,料想难以打动君侯。如果是学生推荐,又恐怕人微言轻,难以证明季兄的本事。”司徒煜侃侃而谈,“不如独辟蹊径,展其所长,他是刺客,不会下棋总比不会用剑要好。所以学生斗胆,想了这么一个唐突的馊主意,还望君侯海涵。”
“好!”听了司徒煜的话,信阳君拊掌大笑,“司徒先生高见,如此说来,寡人要多谢先生了。”
信阳君上前两步,伸手扶起季布,眼神欣喜:“先生神技,令寡人大开眼界。”他一手拉住季布,另一手拉住司徒煜,踌躇满志地说道:“寡人得遇两位贤才,何愁大业不成!”
信阳君和卫野将二人送至门外,谈笑风生,仿佛刚才发生的并非是一场刺杀,而是一场欢宴。他甚至将自己心爱的佩剑,天下至宝“天殇剑”赠予季布。对于优秀的人才,他一向礼贤下士,不拘一格。至于门口死于季布剑下的两名卫士,信阳君叮嘱不要声张,拉回良国厚葬,抚恤家属。
季布一直保持沉默,他明白司徒煜的用心,他虽然不怕死,但也并非一心求死,大好时光,谁不想活着呢?
司徒煜在心里松了口气,不管信阳君是否真的相信,既然他愿意松口,相信他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等一等。”就在两人即将告辞的时候,卫野突然在身后大声说道。
司徒煜心中一惊,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漏洞?
但卫野并未看向司徒煜,而是对季布说道:“瘦子,你身手不错,刚刚没有打过瘾,不如我们来日找个合适的空旷之处再战。”
“第一我不是武士,第二不是护卫,我是个刺客。”季布翻着眼睛看向卫野,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个傻子,“我为什么要在开阔地动手?”
司徒煜和季布的身影已经走远,消失在夜色中。
卫野站在馆驿门口,皱眉沉思。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司徒煜是如何得知主公内衬唐猊铠的。”卫野认真地思考,“是他告诉季布不要刺咽喉,而要刺胸口的?”
信阳君很喜欢卫野这种认真的样子,他像个大孩子一样,想问题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歪着头,一副懵懂而可爱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常言道,演戏的人不是傻子,看戏的也不是傻子。”
“那谁是傻子?”卫野果然上道,每次逗他,他都会中招。
“刨根问底的人。”
说罢,信阳君翩然走入大门,留下卫野独自纳闷。
“谁是刨根问底的人?”
月光下,季布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天殇剑斜插在他的腰带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令他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他本是个简单的人,也选择了一个简单的行当,可是这一切看上去却没有那么简单。
辞别信阳君之后,季布一直跟在司徒煜身后,两人仿佛有一种默契,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你我素无瓜葛,为何救我?”季布终于忍不住问道。
“怎么,救人还需要理由吗?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
“被救需要理由,我不想欠人情。”
司徒煜莞尔一笑道:“这太简单了,我可以随便说出一百种理由,至于你信不信,我就管不了了。”
季布沉默片刻,无奈道:“好吧,说说你的条件吧,你想要我去杀谁?”
司徒煜诧异道:“杀人?”
季布有些不耐烦:“我是个杀手,你难道想要我为你驾车吗?”
“什么人都可以吗?”
“最好不要是女人和孩子。”
司徒煜微微一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没有仇人。如果是夏天,你可以帮我杀几只蚊子报仇,可惜现在已是深秋。”
季布听出对方言语中的调侃之意,他不喜欢争辩,更不长于斗嘴,甚至懒得思考其中的来龙去脉,他喜欢干脆利落,直来直去。季布反手拔出佩剑,抵在手腕上。
“好,我把这只手给你。”
司徒煜大惊,连忙阻止,他知道季布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停停停……服了你了,好吧,我说个条件,请你务必答应。”
“讲。”
司徒煜沉吟片刻,正色道:“你有钱吗?”
“钱?”季布想过无数种可能,唯一没想到司徒煜会向他要钱,而这恰好是他的软肋。
“对,我这人一向视财如命,我救了你的命,你给我一笔钱,天公地道,各得其所,从此两不相欠。”
季布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你要多少钱?”
司徒煜做出一副贪财的样子,认真的算了算:“三十钱,你若嫌多,十五钱也可……三年还清,月息两分,你可要记清楚,不要忘了还债啊。”
说罢扬长而去,他断定季布不会再跟来。
季布张口结舌,不可思议的愣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此人救我一命,就为了十五钱的报酬?这几乎还不够买一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