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明明灭灭,屋中添了个人,反倒显得更加安静。
司徒煜对廖清的到来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状态,就连位子都恪守理法,坐到了三尺之外的地方。学宫中有几千人,他似乎只和赵离亲近,对其他人都是冷若冰霜、敬而远之。对司徒煜这种做法赵离很是不以为然,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哪里需要如此拘礼?赵离很兴奋,因为他终于赢了一局。
廖清和赵离的渊源很深,从血缘上来说,他们是亲生兄妹。赵家枝繁叶茂,儿女成群,廖清还唤作赵清,她是赵家子女中最特别的那个。她自幼性情安静乖巧,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对读书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那年赵清刚刚四岁,严肃又天真的小脸总是埋在一卷卷书简里,乐此不疲。当年廖仲正于定平国游历,在高漳君府上住了一段时日。那段时间里廖仲教会了赵清很多字,读了很多诗歌,也给廖清讲了很多故事,而廖清也对此过目不忘,学问突飞猛进,令廖仲都感到惊讶。待廖仲结束游历准备离开的时候,赵清忽然连续几日话也不说一句,任谁也哄不好,廖仲的心也莫名地沉重。高漳君赵介几经思索,做了个决定——把赵清过继给廖仲。廖仲年事已高,常年孤身一人,又与高漳君是故交,更重要的是,他见到过斜阳笼罩的凉亭之下,一老一少同坐读书,时而对谈一二,这样的情形可谓是十分难得了。
虽说是过继,但也只是改了姓氏,赵清变为廖清,而赵家也从没忘记过她是自己的女儿,时常记挂安康,甚至接廖清回来小住。众多兄弟姐妹中,廖清与赵离的关系最为亲密,二人年龄接近,赵离却偏偏总喜欢以哥哥自居。他小时候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学大人们打仗、狩猎,爬树捉知了,常把府中闹得鸡犬不宁,这让天生喜欢安静的廖清深受其害。但赵离善良可爱,似乎天生就有哄女孩子开心的本事,每当廖清不开心的时候,他总会想出一些鬼主意令她破涕为笑。在赵离的陪伴下,廖清感受到了仲春田野间青草的芬芳,夏日大山中溪水的清凉,深秋成群的大雁飞过湛蓝的天空,和冬日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大地。即便是身处异地,他也可以通过鸿雁传书令她转悲为喜。
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廖清已经不再是那个胆小羞涩的小姑娘,而是在廖仲的教导下,出落成饱读诗书的女先生,虽然情感并未生分,但两个人见面的情形便从小时候廖清一味地被赵离逗得无话,变成了每每几句话便四两拨千斤地将赵离驳得哑口无言。赵离因此反而更喜欢和廖清在一起,他生性顽皮,又口齿伶俐、才思敏捷,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旗鼓相当的斗嘴对手的。
见廖清进了门,赵离兴奋得好似小时候一般将廖清抱起来转了一圈。
“你来得正是时候,真是天助我也!”
赵离豁达恣意,一向不屑隐藏情绪。
“小侯爷整日没个正经。”
“什么小侯爷,叫哥哥。”赵离得意地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世上一切都能变,唯独这个永远变不了,你一辈子都要叫我哥哥。”
“四哥对这个称呼的执着,总是让小妹想到昭天子对颁发诏书的痴迷。”
廖清的机智和不经意的谐谑令司徒煜都忍不住要哑然失笑,她是在嘲讽赵离“哥哥”的身份之形同虚设。
见面与赵离斗几句嘴是家常便饭,但是廖清的目光越过赵离,看向他身后的那个人。此人苍白消瘦,略显病态,安静地站在一旁,整个人有一种独特的光芒,尤其那双眼睛,幽清深邃,饱含创痛,又似乎可以洞察一切,在两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廖清感到了一种令她战栗的震撼。
廖清身份很特殊,她是祭酒的爱女,也是定平国权臣高漳君赵介的女儿。她博古通今、学识渊博,气质清雅美貌倾国,自然是学子们心中的女神。平日里廖清走过学宫之处都会引来众多如痴如醉的目光。其中一些公子王孙不免暗自打算,甚至让家里派人来提亲,但都被廖仲婉拒,他很尊重女儿的选择。廖清虽是世家出身,却极不喜欢那些徒有其表的世家子弟,她少时随父亲廖仲周游列国,见多识广,从那时候起,她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像父亲一样胸怀天下志向高远的人。然而这个人却一直对她敬而远之。
“父亲年事已高,近来年来体衰,昏眊重膇,不堪夜间风寒,特意让我前来看你。”司徒煜这箭伤不轻,廖清确实有些担心。
“多谢祭酒和清儿姑娘关心,有小侯爷照料,我已经没事了。”司徒煜在座位上躬身示意。
廖清每次和司徒煜见面,都会被他的礼节弄得有些尴尬,自己也变得客气起来,她本来有很多话想要说的,现在反倒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小妹深夜探望,宛如寒谷回春,他的伤早好了大半。”赵离做失望嫉妒状,长叹一声,“女生外向这话果然不假,你看她一和你说话就变得格外温婉,怎么和我说句话就恨不得噎死我呢?”
“传说招摇山中有一种玄鸟,它遇到人的时候会用人言交谈,而遇到禽兽的时候也会模仿它们的叫声。”司徒煜在一旁一本正经、不动声色地揶揄。
这次轮到廖清忍俊不禁了,一个向来沉默的人偶尔开起玩笑总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另外,司徒煜的帮腔也令廖清感到开心,她虽然是个端庄典雅的淑女,但毕竟也有女孩家的一面,遇到心爱的人“同仇敌忾”,心中总不免有一丝欢喜。
“小妹,作为兄长,我有必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被有些人道貌岸然的外表蒙蔽。若是真的嫁了他,不被气死才怪。我现在都有点儿理解霍安了。”赵离反唇相讥,“不过也未必,你们两个还说不好谁气人的本事更技高一筹,以后你们如果有了孩子,一定是天下最牙尖嘴利之人。”
廖清脸红了,她是个淑女,虽然只有三个人在场,但这种玩笑还是有些过分了。
她站起身:“既然子熠兄伤势无碍,那我就告辞了。”
司徒煜也随之起身:“请祭酒放心,在下的伤事小,学宫的前途事大,我与祭酒所想相同。”
司徒煜果然聪明绝顶,自己尚未开口,他早已猜到来意了。
“这就急着走啊?”赵离显然意犹未尽,三人情投意合,也曾经彻夜长谈,纵论古今,畅快淋漓,他显然还没有聊过瘾。
“时间不早了。”司徒煜提醒。
“夜深人静,无人打扰,正是畅谈的好时机啊。”
刚说到无人打扰,门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是谁这么煞风景?赵离不悦地开门。
两个男人站在门口,当前一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峻眉朗目,颌下微须,虽然衣着普通,看不出身份,但气度不凡,丰神俊秀,颇有公侯之气,尤其一双眼睛,藏锋卧锐,显得睿智而坚毅,这种眼神令赵离想到司徒煜,只是比司徒的眼神多了几分霸气,少了一些忧郁。后面的人身材高大魁梧,几乎比赵离的三哥还要强壮,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
“什么事?”赵离冷冷地问。
“卑人有事求见司徒先生。”来人说话优雅,非常有礼节。
由于他们打岔,廖清早已悄声无息的离开。赵离心中不悦,刚要拒之门外,突然听到司徒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先生请进。”
陌生人半夜到访,这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不速之客,尤其是当他说出自己是霍家的说客之后,赵离更是感到又惊又怒。
“你们霍家连这点儿礼节也不懂吗?派两个下人来道歉,霍安呢?他怎么不敢来?!”
“我家公子正在闭门思过,赔礼的事由小人代劳了。”
他自称是霍家的家臣,但以他的气度风范,如果换一身衣服,恐怕连帝王也未必比得上。司徒煜暗暗打量此人。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你去告诉霍安,让他把狗头准备好,等本公子去取。”霍家的人送上门来,赵离当然把火撒在他们身上。
“小侯爷暂且息怒,两国之间尚且可以谈判,何况这区区小事。”来人处变不惊,态度从容,倒是身后那条大汉有些愠怒,但也不敢发作。
“小事?”赵离霍然站起,刚要发作,被司徒煜拦住。
“先生有话请讲。”司徒煜倒非常恭敬,来人似乎有一种威孚四方的气势,虽然态度谦卑,但令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霍家有这样的门客,日后的势力真不容小觑。
“霍家富可敌国,如果司徒先生可以息事宁人,霍家自有厚礼奉上,多者不敢说,万金总是有的。”
果然又是这一套,赵离最讨厌这些仗势欺人的贵族,他们以为靠权势就可以为所欲为,靠钱就可以买到正义。
“霍家很看重钱吗?那好,让我射霍安一箭,我给他三倍的钱。”无论地位还是财富,霍家比赵家总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多谢先生好意,在下本来也不准备大做文章。”
赵离几乎要气得跳起来,就凭他们这种做事的方式,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霍安那厮。
“如此说来,那真是多谢司徒先生成全了。”来人起身施礼,“关于补偿,不知道先生的意思是……”
“分文不要。”
来人反倒吃了一惊,这个清贫的书生竟然对万金巨资毫不动心,他诧异地看着司徒煜:“敢是先生与我家公子交好?”
“我不追究,不为霍安,为的是大域学宫。”
来人看了司徒煜一眼,上前拉住司徒煜的手,两人四目相对,眼神中透出欣赏、赞许和英雄相惜之情。
赵离不明白司徒煜为什么对这两个走狗如此恭敬,就在他想要追问的时候,外面传来金鼓声。学宫只有大事发生才会钟鼓齐鸣,现在丑时已过,寅时未到,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召集学子们呢?
在这个非同寻常的晚上,一夜无眠的人远不止他们几人。位于学宫中央的折中阁灯火通明,这是一座台榭式楼阁,四周环水,中有甬道,在建立学宫时,曾耗费了巨大的人力。
以阶梯形夯土台为核心,倚台逐层建造木构房屋,呈团块状,取十字轴线对称组合,外观看上去大气磅礴,里面的建构处处透露着文人学者的素雅与风骨。毕竟,这里是学宫执事会议事之所,学宫所有重大决定都出自这里。
执事院由九位夫子组成,都是学宫中德高望重之人。除廖仲外,孟章、监兵、执明、陵光四学院各有两人,元老们平时无事,各自在学院任教,只有每逢大事才被召集在一起。此刻,他们正在为演习伤人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孟章学院的夫子主张严惩,以学宫规则论处,应当除名。而监兵学院则极力维护霍安,霍安是一时冲动,不是蓄谋伤人,有错不假,但罪不至除名,况且这些年违反校规的人又不只霍安一个,陵光学院的赵离就曾经拆毁过学宫正门,当时也只不过是以小过论处。
两院争执不下,廖仲位于中间左右为难。他本想等女儿带回司徒煜的口信后再做打算,但天子特使即将到达,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先召集会议,有一个初步结论,以便应对。眼见窗外天色已经发白,有人来报,天子特使的仪仗已经距学宫大门不足十里,请祭酒协同全体师生前往宫门迎接。
这个消息把廖仲从令人头疼的会议中解救出来,虽然尚未得出确切结论,但他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深秋的凌晨,月亮已经落下,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枯黄的草上也已掩盖了灰色的露水。
玄色的大门巍峨高耸,雄浑古朴,见证着大域学宫几百年的沧桑。
太阳刚从苍茫的群山后升起,黎明的光芒像一把利剑,劈开了默默的夜幕,拂晓的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吐露晨曦。学宫大门和站立在大门两侧的队伍在光芒下逐渐明亮起来。
孟章、监兵、执明、陵光四学院的学生分为四列,迎候即将到来的天子特使。他们身着青、朱、白、黑四色服装,肃立两旁,司学队伍位于中央,为首的人自然是祭酒廖仲,他特意换上了天子御赐的朝服,这身衣服只在每年祭祀的时候才穿。前方摆有香案,两侧香炉中香烟缭绕。廖仲的心情也随着这缕缕青烟起伏不定。如果这时候闹起来,开办分校的事十有八九会大打折扣。此时,他担心的不是司徒煜,而是赵离,这浑小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人群中,赵离距离霍安只有一丈之遥,却竟然相安无事。
在赵离和司徒煜换好礼服离开寝室的时候,赵离还在想着要如何暴打霍安一顿,他甚至在衣袖中藏了一方沉重的石砚,但被司徒煜拦住了。
“听我的,不要闹,这是赌注。”
赵离诧异地回身:“什么?”
司徒煜微微一笑:“别忘了咱们刚才的赌注,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不公开这件事。”
“为什么?”赵离非常不解,“有仇不报非君子,你当真就这么算了?”
“愿赌服输。”司徒煜只说了这四个字。
人群中,赵离恨恨地盯着霍安,这次便宜了这厮,否则他才不管是不是迎接特使的仪式,赵离从来不在意什么权威尊长,他服的只有正义和道理。
远处尘烟扬起,传来马蹄声。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冲到近前,前蹄扬起,大声嘶鸣。马上的骑士大声吆喝:“特使驾到!”
远处旗幡招展,浩浩荡荡的队伍踏着晨光的节奏整齐前进,黄土路面上荡起烟尘,在晨曦中形成一片薄雾。两排八列骑兵气宇轩昂,紧随其后,身上的铠甲做工精细,各个腰佩长剑,一看就是保护后面马车安全的随行铁卫。
马车缓缓在队伍中行驶,驾车的是四匹高头骏马,通体雪白,宛如天宫中的神龙下凡。银线般的缰绳在朝阳的照耀下泛着微光。骏马与车架用坚韧的皮带相连,车架宽大,车厢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帷幕镶嵌华贵的金边,就连车窗上的纱帘也由上等对绉纱制成,即便是天子的车驾恐怕也未必能如此豪华,可见其主人身份之尊贵。
精美华贵的仪仗令人们眼花缭乱,很多学子都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声,就连赵离这样的贵族公子都略感惊讶。但这宝马香车跟车上的乘客相比,却粗鄙的像乡野间笨重的牛车。
一个锦袍玉带、气度雍容的青年男子翩然下车,款款走向宫门,一个高大魁梧、身着软甲,背背双戟,宛如远古战神的卫士紧随其后。无论青年男子步伐快慢起停,卫士始终把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两步,既不远也不近,以确保青年男子永远在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就连下车、转弯都是同步,距离绝不会有一寸的变化,可见两人之间的心灵相通。
赵离不禁觉得眼熟,这个人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赵离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他?
是他!人群中司徒煜眼睛一亮,果然是他。他早就感到此人绝不会是一个屈居人下的门客,此人虽然穿着朴素,但身上的霸气却难以遮掩。
昨晚的不速之客,竟然是天子特使,名满天下,位列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阳君姬殊!
司徒煜早就听说过信阳君的大名,他虽然是四大公子中最年轻的一个,但也是风头最劲的一个,他凭着过人的智谋和手段游刃于各国之间。他富可敌国,雄才大略,既为人亲和,礼贤下士,又铁腕冷血,杀伐决断,为人深不可测。今天有幸得见这人中龙凤,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廖仲急驱向前,躬身施礼:“老朽廖仲,携大域学宫全体师生,恭迎君侯大驾。”对方既然是天子特使,廖仲礼数的必须要周全。
信阳君连忙抢步还礼,满面春风地拉住廖仲:“老夫子一向可好?寡人来迟,让您久等了。”
“寡人”原是天子或诸侯的谦称,信阳君虽非良国国君,但却是实际上的掌权者;而良国又是大昭王朝诸侯国间的霸主,因此信阳君可说是当时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兼之其为人高调,因此常自称“寡人”。
司徒煜注意到,信阳君突然加快步伐,身后的武士也同时加速,还是与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如果他是信阳君,那么身后的武士一定是卫野了,他是天下排名前十的勇士,勇猛彪悍,一双手戟足有上百斤的分量,被称为刑天卫野,难怪昨晚感到他身上有一股煞气。
信阳君与廖仲相见寒暄,彼此见礼,但眼睛却越过廖仲,看向人群中的司徒煜。
“寡人得见先生,可谓三生有幸。”
司徒煜会心一笑,不为人察觉地微微一躬。信阳君与廖仲是老相识,这句话明显是说给司徒煜听的。
这可以算是一个百年难遇的时刻,天下第一名臣和天下第一名士携手揽腕,谈笑风生,一同走进学宫大门。大域学宫的规矩,任何人不得带仆人进入,这条规定以前并没有,是廖仲担任祭酒后新添加的,进入学宫,一律平等,他不希望这些世家子弟把太多世俗的东西带入圣地。所以赵离、霍安等人的仆役都居住在距离学宫十里之外的黄丘镇。作为天子特使,信阳君可以破格带卫野等十名卫士,但他的车驾、随从以及姬妾都必须留在原地宿营。
赵离为自己昨晚的言行感到非常尴尬,心中非常恼恨司徒煜为什么不及早提醒自己,好在队伍中人数众多,衣着也大致相同,信阳君未必能发现自己。没想到信阳君偏偏在赵离身旁停下脚步,身后的卫野也同时停下,目光如电地看向赵离。
赵离目不斜视,装作没认出。
信阳君做惊讶状,好像刚刚认出赵离:“老夫子,这位公子好生面熟……是高漳君的四公子吧?”
廖仲点头:“君侯好眼力,赵公子已在学宫将近三年了。”
信阳君赞叹道:“果然一表人才,不仅玉树临风,而且疾恶如仇,言语犀利,下次见到高漳君,寡人一定要好生夸奖一番。”
他拍拍赵离的肩膀,亲昵地道:“贤侄,当年在玄池,寡人还抱过你呢。”
赵离的脸几乎红到耳根了,他一向以擅长调侃捉弄人自居,没想到今天被人以彼之道反施彼身了。
忠厚的老夫子还在一旁不解地问:“他尚未开口,君侯如何知道他言语犀利?”
赵离真想不顾一切地离开队伍逃走,实在是太窘了,这个该死的信阳君,这辈子最好永远别再见到他,还有后面那个傻大个。
伫立学宫宫门之内,向南而望,便是学宫内祭天法祖的祭坛,名曰云稷坛。数余丈见方的开阔场皆为通体剔透的尚蟾宫玉,在岁月风霜洗礼下泛着些许的秋葵色,日月星光的辉映之中更显华贵庄严。见方场内分四方皆开五人宽缺口,分别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缺口两侧起二十八层阶梯,设两层圜丘。四方兽首一向,首尾互衔,由玉柱横栏围砌。气势恢宏的穹云殿便建于云稷坛之上。殿内通天主柱高十余丈,取自紫楠木主干,刨去枝眼,露出其间细腻纹路,其色为紫金。殿周立八根檐柱,将穹云殿檐周撑起,檐下分八门对应八方,檐上架沧海青玉瓦,中有鎏金宝顶,檐角探出,雕刻大贤骑兽,后列嘲风。角下数尺地方窗棂稳固,窗角回文盘绕,中有暗彩云纹。
信阳君姬殊身着皂衣绛裳,皂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绛裳绣宗彝、藻、火、黼、黻。衣裳相连,袂带飘摇。登阶而上,及至云稷坛从位,面北而立,横伸大袖,拱手再拜。朗声诵读:
“鸿蒙宇宙,人文初祖;魁罡正炁,文曲为途。四海萃华,六艺集灵;拜尊者以漆漆,传黔首于冥冥。谈经颂典,消劫化憎,司庠序而佐盛廷,教雄豪以显儒风。考校众英,匡扶世运,受命于尊,宣化昌隆。春秋闱内,日月盈中,云龙绕锦,祥铺霞腾。碧宵仙境,魁星显向,现八十一形之瑶函,化千万亿种之青缃。玉洞玄文勋高阁名禄,金门天榜贯气冲云霄。飞鸾开化,宝鼎聚精,扶文启慧,散诸吾生。”
读罢,陈设皆毕,四旁执士焚香、献牲、迎神明莅临。乐起,编钟乍响,击磬为声,颂埙震震,其声巍然。乐间两旁献官再献奠帛,信阳君上前封存祭文。至此礼成。
信阳君首先代表天子宣布召准学宫开办分校,这是他前来学宫的头等大事。然后又例行对大家说了一番诸如“各位将来都是各国的将军卿相,肱股之臣,望诸君努力攻读,不辜负天子和大祭酒的期望教导,今后大尚天下还要仰仗各位”的勉励之词,这似乎是每个特使都要说的套话,就连这么飘逸出尘的人也不能免俗。人群中,赵离暗笑,所谓天子召准无非是走个过场,有各大诸侯的首肯,天子点不点头又有什么关系?昭王朝早期江山一统,鼎盛时期约三百年。黄金时期过后,王朝开始衰落,天子式微,各诸侯尾大不掉,各自为政,天子王命不出京城,又遭到周边蛮族骚扰,大昭王朝早已名存实亡,天子也已成为名誉上的领袖,无力号令诸侯。各方诸侯争霸称雄,霸主成为一手遮天的实权人物。十年前,章国公子起即位后,僭越称王,天子不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吗?
对于大部分学子来说,创办分校并非他们关注之事,这件事对他们的诱惑力远不如信阳君本人。信阳君是良国先王次子,官拜宰相,是良国的实权人物,以礼贤下士、广揽人才著称。大域学宫中的学子,谁不想投身于他的门下,大展身手呢?但接下来这件事却更令大家震惊。
信阳君恭敬地把天子诏书放在祭台上,转身面向众人,先与廖仲对视一眼,然后大声宣布:“鉴于大祭酒廖夫子年事已高,不堪琐事劳顿,天子体恤,特诏准廖夫子辞去学宫祭酒一职,归隐山林,颐养天年,命不穀选出一弸中肆外、怀材抱器之贤人接替祭酒之位。”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场诸君不论尊卑长幼,都在候选之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大域学宫是天下圣地,几百年来培养出数以万计的谋士、武士、方士,以及忍士,为各国各派所用,出谋划策,合纵连横,征战沙场,逐鹿天下,却又不从属于任何一方诸侯,自成立之日起,始终秉持学术自由的原则,是除了天子都城之外,唯一一个独立于各国之外的机构,而学宫祭酒同时也兼任大昭王朝大宗伯一职,地位堪比各国国君,何等荣耀。
集会散去之后,学子们依然兴奋不已,学宫的餐厅、茶社、酒肆,乃至训练场上,都有人在兴致勃勃地议论。信阳君礼贤下士,门下门客三千,是大家向往的好去处;祭酒位列公卿,地位尊贵,更是格外诱人。大家兴奋得摩拳擦掌。
位于学宫东南角的食寮中,赵离端着托盘走过人群,一路与各路人等打招呼。廖仲对学生视如己出,所以学宫的饭菜算得上丰富,粟菽充足,羊腿彘肩也并非罕见,就算是胃口大的监兵学院的学生也可以吃饱。大域学宫比邻芷水,河中鱼虾成群,所以学生们的餐桌上还时常会有鲜鱼。
赵离一直瞪着位于五尺之外的霍安,眼神挑衅。霍安则埋头吃饭,装作视而不见。论武功,霍安一定在赵离之上,毕竟他是监兵学院最优秀的学子。但他一来理亏,在气势上输了一筹;二来有所顾忌,不敢在这么重大的日子乱来,所以完全处于劣势。司徒煜拉了拉赵离的衣袖,做神秘状:“大家似乎都在议论早上的事。”
赵离不以为然地说道:“那还用说,今天福星双至了。”
“可是好像也有例外。”司徒煜向赵离示意。
顺着司徒煜的眼神,赵离看到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中埋头吃饭,无论周围多么喧嚣,他都仿佛置身事外,连头都不曾抬一下,似乎完全与世隔绝。此人消瘦矮小,在拥挤的食寮中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司徒煜却似乎感受到了此人的目光,此人知道有人在看他,司徒煜心中一惊,有些人看人是不需要用眼睛的。
“真是个怪人。”赵离来学宫快三年了,几乎有多一半的人是他的朋友,可是他却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个家伙。
“没想到也有你不认识的人。”司徒煜笑道,“难道是新来的?”
“这有何难?”赵离长身招呼道,“胖子!”
随着一声干脆的答应,一个长相滑稽的小胖子应声而来,他行动敏捷,与胖胖的身材非常不相称。
“公子,您找我?”小胖子一脸笑容,有些气喘吁吁。
小胖子名叫公孙痤,乃是迟国国君的孙子,因此自称迟国公孙。幼年家道中落,父母早丧,弊车羸马、身无长物,却偏偏又馋又懒,极贪口腹之欲。他常年混迹于市井,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见风使舵、逢迎拍马、夸夸其谈的本事,在入学第一天就攀上了小侯爷赵离,靠着他的施舍每天酒足饭饱,衣食无忧。赵离无法带随从进入学宫,跑腿打杂的事正好都交给公孙痤去办,于是他对外以高漳君府上门客自居,在学宫外的酒肆赌场到处赊账,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找赵离一番哭诉,自然有人替他还账。他还有一个本事,就是擅长打听各种消息,并且过耳不忘。学宫中所有师生他都认得,是一个会走路的花名册。
“那边那个瘦子啊?我当然认得。”七天前赵离刚替他还了一大笔酒债,现在是他卖力表现的时候了,“他叫季布,谢国人,执明学院的,二十五岁,来这儿已经四年了。”
“谢国八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司徒煜有些好奇。
“是啊,谁知道他在哪苟活,也许也遇到了一个像小侯爷一样慷慨的恩主吧。你们别看他瘦,饭量可不小,一餐饭要吃一斗米呢!俗话说,干吃不胖的人没良心,您看我就有良心,吃了咱们府上的饭,都长在脸上身上了,没给咱们家主公丢脸。”
赵离笑着问道:“他住在学宫内吗?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他?”
“当然住在学宫了,他比我都穷,外头的客栈传舍他也住不起啊。您不认得他当然情有可原,他这个人话比司徒兄还少,几乎没有朋友,不瞒你们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说话。”旋即觉得自己口误,连忙纠正,“不不不,我不是说司徒兄的朋友少,您至少有我们这些狐朋狗友。”
公孙痤满脸赔笑,一副谄媚的样子,他深知司徒煜与赵离情同手足,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想不到执明学院有这样的人物,司徒煜心中暗想,他自负目光犀利,能看出并记住所有出色的人,但同学三载,他竟然没有注意到季布这个人的存在。执明学院与监兵学院不同,培养的不是武士,而是忍士,为破敌敢为人先的死士。忍士尚隐,然后遁,多行暗杀、情报、间谍之事,整个学院有一种阴戾、神秘之气。而“无奇、无形”正是执明学院的核心精神,越是平淡无奇,让人感觉不到你的存在,越是一个合格的刺客。
“好你个胖子,竟然说我们是狐朋狗友,你倒说说看,咱们谁是狐,谁是狗?”赵离与公孙痤嬉闹起来,连案上的酒樽都被碰倒了。
就在司徒煜伸手去扶的一刹那,季布消失了,连同托盘一起,案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粒米和一滴水,刚才那个位子上似乎从来没有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