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赵离就知自己已经输了。
廖仲是出名的铁面无私,芒寒色正。既然廖夫子已经知道此事,赵离断定他定会来为司徒煜主持公道。犹记得两年前,赵离刚入学宫,某国王孙自恃出身高贵,恃强凌弱,欺凌家境贫寒的同学而遭执事会除名。那王孙一家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甚至昭天子都卖了面子,特意遣使前来说情,廖老夫子从容回拒,毫无缓和。
“要么他走,要么我走。”
言犹在耳,赵离每想起这话,就会对廖夫子多一分钦佩。他虽生性热爱自由不喜拘束,对繁文缛节更是全然不挂心,在一些严肃正统的人眼里颇有几分玩世不恭,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坚信正直侠义。这次廖夫子没有第一时间前来,实在是出乎赵离的意料。
廖仲的确铁面无私,不在乎任何人的情面,只不过在他心里,担忧的却另有其事。
大域学宫作为大昭王朝最负盛名的学城,名满天下,是各国公侯卿相的摇篮,是所有心怀志向的年轻人心中的圣地,也是廖仲心中的圣地。他一生致力学术,希望可以在有生之年把学宫发扬光大。十五年前,廖仲周游列国,拜谒天子和各国诸侯,目的就是为了开办分校,把学宫推广到各国,广纳学子,宣扬仁政,倡导和平,减少杀伐征战。廖仲有着巨大的能量,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现在终于看到希望,如今天子特使即将莅临学宫考察,但偏偏在此时出了霍安伤人的事,他担心一旦学宫内部的丑闻曝光,那么他多年来为之奔走的大事必将受到影响。
送走霍家来使之后,廖仲感到坐立不安,独自在屋中踱步沉思。
帘笼一挑,一个清丽秀美的女子走进。她衣着朴素,神情典雅,举止端庄,与这间充满书卷气的房间非常匹配。正是廖仲的掌上明珠,廖清。
廖清把手中一把雅致的陶壶放在炉上:“女儿烹了菩提茶,特意加了龙眼和桂花,可以安神助眠。”
她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动作舒缓轻柔,把琥珀色的茶倒入杯中。
但廖仲却似乎无心饮茶,他长叹一声,坐在榻上。
廖仲一向沉稳坚韧,处变不惊,廖清的记忆里很少见父亲长吁短叹,可见这回他是真的为难了。
廖清把茶放在父亲面前,微微一笑:“父亲还在为刚才的事烦心?”
女儿的笑靥宛如三月春风,令老学究心中一暖。如果这世间还有能令他感到些许欣慰的,那就是女儿了。
廖仲苦笑一声:“心底无私方能坦荡自若,我虽然拒绝了霍家的厚礼,但却有另一桩难言之隐。为父这一生自诩光明磊落,想不到,如今碰上两难之事,也不能免俗。”
廖清宽慰道:“父亲谋的并非私利,而是福泽天下的大义。”
“私利也罢,大义也罢,但对于子熠是不公平的,我没有权力牺牲他的利益换取学宫的前途。”廖仲看了女儿一眼,“毕竟我才是学宫祭酒,扩大学宫也是我的主张。”
司徒煜字子熠,是廖仲最得意的门生,也是无为阁的常客,与父女两人都非常熟络。
“您不是一直说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吗?子熠一向深明大义,他会理解的。”
廖仲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他会理解,所以我才觉得自己很卑鄙,以正义的名义裹挟他人,这和那些天天举着尊王攘夷的大旗,要士卒为他们血洒疆场的诸侯有什么区别?”
廖仲最痛恨的就是那些诸侯之间的征战杀伐,他们每个人都大言不惭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为了天子,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但实际上心里只有自己的地盘。他怀念大昭王朝的黄金时代,那时的天下是国泰民安的盛世。所以他才希望通过扩大学宫,教化万民,达到平息战乱,重返和平盛世的目的。
廖清冰雪聪明,她当然知道父亲的心事:“父亲说得不错,不过您忽略了一件事,子熠不是别人,您也说过,凡事不可一概而论。”
老学究当局者迷,听了女儿另有其他见解,抬头问道:“怎么讲?”
“如果您以正义为由去裹挟,或者以祭酒的身份去压制他,那么当然不对,可是您怎么知道他自己不这么想呢?”
廖仲也知道司徒煜非同一般。自从他入学那一天,廖仲在迎新大典的正殿礼堂上看到他时,便对这个清瘦苍白、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印象颇深。他那双眼睛里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沉稳和忧郁,远不像其他同龄的学子那般少不更事。
“你的意思是?”
“以女儿对子熠的了解,他和您一样,也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
廖仲低头沉吟,手捻长髯,这是他的招牌动作。廖仲须长二尺,根根银白,笔直透风,无一根杂色。学宫里盛传,廖夫子的胡子能够入水不浮,直插水底,人都说胡子有多硬,人的脾气便有多硬。廖仲平生除了女儿和书籍,最爱的就是这部胡须了。
“父亲不要发愁了,胡子都快被您捻掉了。”廖清巧笑倩兮,“现在只要知道子熠的心思就好。”
司徒煜的心思不好琢磨,但赵离此刻的心情却沮丧透了。
鬼斧老头的声音在三丈外就听得一清二楚。
“小坏蛋,你给我出来……看我不好好教训你……我的丹药啊……”
鬼斧的嗓门一向很大,尤其是在他喝醉了的时候,此时夜深人静,更是声震屋宇。
赵离跳起来,紧张地说道:“坏了坏了,我以为他会睡到明天晌午呢!”
门外的人越走越近,脚步踉跄还夹杂着拐杖落地的沉重声响。
司徒煜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之势已成,我看你不如及早出去请罪,莫要连累了我。”
赵离恨恨地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司徒煜,我偷丹药还不是为了救你?我就应该让霍安射死你,像你这样的人,射死一个少一个。”
说话间脚步声已到门口。赵离倏地一下躲在屏风后,还不忘嘱咐:“这局不算啊,他是找我的,不是找你的!”
门被大力撞开,鬼斧老夫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他身材肥胖,大腹便便,人在门口肚腩早已进屋,衣服邋遢随意,上面布满各种颜色的污渍,显然已经好久没有洗过,头顶上的发髻所剩无几,油光锃亮,只有脑后一圈灰白色的乱发蓬松炸起,宛如孔雀开屏。他面色通红,眼神迷离,醉意蒙眬,虽然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但看上去却显得滑稽可爱。
司徒煜躬身施礼:“拜见鬼斧夫子。”
“赵离呢?小兔崽子,给我滚出来!”鬼斧口齿不清地咆哮。
司徒煜忍住笑,正色问道:“不知夫子找他何事?”
“你少给我装糊涂,我看你就是同谋!”鬼斧痛心疾首道,“我辛辛苦苦炼了三年的丹药啊,让这小子一下子都给卷走了!”
“如此说来,那学生该是主犯了。”司徒煜诚恳鞠躬,“小侯爷偷您的丹药是为了给我治伤。”
鬼斧是天下第一神医,也是最顶尖的制造机关的高手,他飞速地把手搭在司徒煜的腕上,凝神静气,刚刚还不住颤抖的手突然变得稳健而灵巧,神情上也毫无醉态。
片刻,鬼斧点点头,欣慰道:“没事了,你这个娃娃死不了。”片刻又觉得委屈:“即便是救人,也没必要给我来个一锅端啊,你这点儿伤,十分之一的药就足够了,何必要都拿走?你们当饭吃吗?!”
鬼斧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司徒煜连忙把他搀入房间坐下,关好房门,无奈地看着这个老顽童发酒疯。
屏风后,赵离被鬼斧哭得心烦,一步跳出,喝道:“老头,吃你几粒破丹药而已,你看看你小气的样子!”
“破丹药?你知道那能换多少斤花雕?!”
鬼斧一见这个小冤家,顿时醉眼圆睁,乱发倒竖,腾地跳起来,抡起手中的拐杖直扑赵离。
但赵离如何能被他抓到?赵离从小身体矫健,膂力过人,有人曾经预言,如果他从军入伍,将会是比赵介、王晋这些名将更强悍的将军。他轻轻闪身,避过了鬼斧的一扑,然后一把抓住老爷子的腰带,以免他跌倒摔伤。
赵离为人慷慨豪侠,仗义疏财,人缘极好,学宫内外,朋友不计其数。
“谈笑千金散,翩翩赵小侯。”天下人都知道这句话。
赵离交朋友从不拘泥年龄和身份,只要对脾气,哪怕是牢里的囚犯他也认,其中既有司徒煜这样的知己,也有贩夫走卒倡优歌姬,甚至鬼斧这样的忘年交。两人虽是师徒,但鬼斧不拘小节,平生最烦规矩,他和廖仲被称为大域学宫中最不正经的人和最正经的人。这一点与赵离不谋而合,虽然他的年纪比赵离的父亲还要大,但两人经常兄弟相称,一起喝酒赌博,兴之所至,袒胸露背,引吭高歌,其中打打闹闹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司徒煜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一边悠然品茶,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活宝闹得天翻地覆。至于打碎东西,赵离是不会介意的。
鬼斧年老力衰,不一会儿就气喘如牛了。
赵离躲过鬼斧横扫的拐杖,欺身靠近,正对着鬼斧涨红的脸。
“且慢,老头,你不讲道理。”赵离理直气壮地说。
“什么?你偷我的东西,还说我不讲道理?!”
“对!”赵离坐直身子,“你说,天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最要紧的?”鬼斧一时被问愣了,懵懂地眨巴着眼睛,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是不是开心?”
鬼斧被赵离说得云里雾里:“臭小子,你少往里绕我!我现在清醒得很!”
“酒到酣处金不换,连城难买醉梦甜。你当时喝了酒正在高卧,我如果叫醒你,岂不是毁了你的好梦?”
“可是……”鬼斧被赵离绕进去了,一时转不过来。
“亏你还是个酒鬼,你那丹药能值几座城?”
“可是我全指望着这点儿丹药换酒钱呢!”鬼斧一生无儿无女,他和廖仲一样,不爱钱财,不图高官厚禄,唯一的嗜好是杯中之物,“现在怎么办?酒快喝完了,我后半个月怎么活?!难道让我去沿街乞讨不成?”
这个赵离相信,这事他真干得出来,有一次在郊外酒瘾犯了,又没带钱,他竟然跑到坟地去喝祭拜死人的酒。
“不就是酒吗?上个月我爹刚收到天子御赐的佳酿,据说是沛国进贡的百年陈酿。那真是……隔坛香十里,一饮醉千年。我回家时喝过几樽,我发誓,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赵离添油加醋地说。
“我不信……不过沛国的酒确实不错,我年轻时喝过……”嘴里说不信,口水已经挂在鬼斧稀疏的胡须上了。
“我可以作证。”司徒煜在身后回答,“小侯爷家的酒还剩几坛。”
“就算我信,你们府上的酒我怎么喝得到?你爹又不是我爹,他舍得把这么好的酒给我?”
“我爹舍不得,但我娘舍得。”赵离粲然一笑,“只要我开口,别说几坛酒,就算要我爹的帅印,我娘都会给我的。”
赵离没有夸口,他自幼可爱乖巧,深得父母宠爱,尤其是母亲,更是视如珍宝。高漳君赵介虽然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但夫妻情深,对妻儿非常关爱,所以赵离在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带着对美酒的憧憬,鬼斧老夫子笑着走了。他刚刚接到禀报,大祭酒召集执事会元老有要事商议。虽然在他心中,喝酒才是第一要事,不在乎那些陈规陋习,但他对廖仲一向尊重,还是脚不沾地地去了。
连输两局,赵离有点儿沉不住气。但他赌品极好,虽然嘴里说这一局不算数,但看到司徒煜掌心中“鬼斧”二字,还是咬牙认输。现在还没有天亮,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虔诚地在心里把知道的神仙都拜了一遍,而后在掌心写下一个熟悉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