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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机关算尽

这可能是迄今为止,大域学宫最冷的一个深秋。

天空清澄,透明得像一块蓝色的美玉,几乎没有一丝云彩。风有些冷,树叶已经开始凋零,依然留在树上的叶子被秋风染成美丽的红色和金黄色。

灶是用黄泥垒的,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

纤细如发的姜丝沉入碗底,碗口冒出氤氲的热气,一入腹,辛辣中带着些许甘甜,几乎要暖化了肚肠。

一只手拿起杯子,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得很整齐,很配手中的青瓷茶杯,茶杯釉色古雅沉稳,釉面均匀,釉质细腻,色彩朴素,没有任何花纹,但配上琥珀色的茶,却显得非常完美。

“走啊,你大概还有三步就要走投无路了。”

这是一个非常动听的声音,浑厚却不低沉,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公子,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似含珠,衣着华贵,手持十二骨鸡翅木宣纸折扇,一颗价值连城的翠玉被用来当作扇坠,这一切无不显示着他的身份和地位——大昭王朝四大公子之一的高漳君之子赵离。出身显赫,家境豪富,但他却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一笑就会露出一颗虎牙,显得顽皮而可爱,仿佛就是邻家小弟。此刻,他正在得意地看向对面。

“廖夫子说过,有时候认输才需要真的勇气。”

在他面前有一副精美的棋盘,上面是一场残局,黑子几乎被白子逼得山穷水尽,无路可走。说完赵离竟气定神闲地哼起小曲,似乎已经胜券在握。而对面的人却沉静如深潭,一手端茶杯,一手轻轻拿起一枚黑色的棋子,凝神沉思。

赵离的相貌已然称得上美如冠玉、惊为天人,但跟这个人相比,却似乎还是略有逊色。他的身材没有赵离高大,衣着也非常简单,相貌虽然英俊,但有些过分消瘦,嘴唇很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略显病容,远不似赵离满脸阳光明媚。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眼神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眉宇之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质,显得坚韧而果决。他的手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面无表情,眼睛看向左手的茶盏。

远处隐约鼓声阵阵,一丝灰尘飘落,落入茶盏中,他摇了摇头,把杯中的茶水泼向身旁的石阶。这是一个造型精美的亭子,位于湖心小岛之上,雕梁画柱,青石铺地,两侧的围栏皆由上等紫檀制成,散发出上等木料原有的香味,显得雅致出尘。亭外波光潋滟,亭内两名翩翩公子跽坐对弈,实在是一幅良辰美景,就连他们身下的蒲团都是刺绣精美,质地精良。但是在距离凉亭三里开外的地方,却是另外一幅场景。那里烟尘四起,旌旗蔽日,喧嚣的呐喊声此起彼伏,车轮滚滚,战马嘶鸣,双方战士盔甲鲜明,正在奋勇厮杀。其中身着红色战袍的军队明显占了上风,他们用坚固的盾牌挡住了对方的进攻。不远处的高坡上,一名年轻的将军立马观看,他身材高大健硕,披戴玄色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天神。他挥动手中的旗帜指挥士卒。坡下,红军的阵法突变,四门兜底,把对手围在当中。年轻将军神色欣喜,抽出佩剑,纵马冲下山坡,高声喝道:“一队二队消灭残兵,三队警戒,剩下的跟我冲,踏破弈星亭,生擒司徒煜!”

红军士兵士气高涨,一队骑兵紧随其后,风驰电掣般冲向凉亭,马上骑士的战袍迎风飘扬,身后扬起一片尘烟,眼看距离亭子只有不到二里之遥。

凉亭中,赵离不由露出焦灼的神色:“喂,你真的准备束手就擒了吗?”

一旁,负责打旗语的卫士已然惊慌失措,几乎要扔下令旗逃走了。司徒煜却依然不动声色,仿佛还沉浸在棋局之中,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们要捉的是我,你们何至于如此慌张?”

远处呐喊声传来:“司徒煜还不交出帅印,等霍某抓你搜身?!”

赵离几乎由跽坐变成站立:“你还不跑,等人瓮中捉鳖吗?霍安的喊声连我都听到了!”

红军骑士的马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转瞬之间已到百步之内,他们头盔上的簪缨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马蹄重重地踏在黄土地上,尘土飞扬。就在此时,地面上突然凭空多了一道绳索,几匹战马躲闪不及,马失前蹄,马上的骑士重重跌落在地。但身后的几名骑士身手了得,临危不乱,敏捷地勒住缰绳,战马嘶鸣,前蹄腾空,骑士趁势一个凌空翻身,越过绊马索,飞身跃上浮桥。他们是几名身材健壮的汉子,步履轻盈矫健,此处距离凉亭不过三丈之遥,但就在他们踏上浮桥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空,桥面上的木板碎裂,武士们纷纷落入水中,奋力挣扎,水花四溅,他们身上的盔甲厚重,不便游水,在湖中挣扎得非常狼狈。

司徒煜看着水中挣扎的武士,揶揄道:“这里确实有鳖,不过不是我。”

赵离诧异地看着司徒煜:“你怎么知道有埋伏?”

司徒煜微微一笑:“赵家小侯爷建造的凉亭,怎会让人轻易靠近?”

话音未落,两名身手了得的武士敏捷地攀着浮桥边缘的绳索,飞身掠上凉亭!但迎接他们的是犹如飞蝗般的弩箭。武士就势仰身,以铁板桥避开箭雨,就势一滚,踏上台阶,不料脚下的青石突然翻转,一名武士猝不及防,落入陷阱,另一名武士功夫超群,抢先一步腾空跃起,试图攀住飞檐,但一只木笼当头罩下,将他扣在其中。

司徒煜轻轻拍掌:“小侯爷的杰作精妙绝伦,鬼斧神工,佩服佩服。”

岸边,霍安怒不可遏:“司徒煜,别躲躲闪闪的,有种过来一战!”

司徒煜长身看向霍安:“霍公子少安勿躁,胜负很快就会分明,还是回头看看你的部属吧。”

霍安勒马转身眺望,远处正在沙场激战的红黑两军之形势也发生了变化,由于霍安带走了精锐,剩下的红军并未能及时歼灭对手,反而失去了先机,优势不再,令黑军与其呈僵持对峙之势。

司徒煜轻轻地打了一个手势,一旁的侍卫挥动手中的黑旗,打出旗语。远处的树林中,一队骑兵杀出,如神兵天降一般冲向红军。红军猝不及防,阵型散乱,溃不成军。黑军趁机掩杀,形势瞬间逆转。

这场战斗虽然激烈,但双方兵将脸上却并未有恐慌之色,他们手中的矛戈虽然交相拼刺,却没有锋利的金属头,而是蘸有朱砂和墨汁,被击中的兵将身上也并无血迹,而是布满黑红色的颜料。

原来,这并不是战争,而是一场名为“夺旗”的演习。“夺旗”是大域学宫每年最受瞩目的对垒赛事。全学宫四大学院自由组成两队,各展所长,奇谋斗阵,逐鹿疆场,以活捉对方统帅,夺取对方帅印为胜利,虽不是实战,但胜利一方自有荣光,故而大家都十分卖力,场面地动山摇,十足惊心动魄。今年呼声最高的两个人物,是孟章学院的司徒煜和监兵学院的霍安。

赵离笑着称赞道:“司徒兄果然神机妙算,恭喜司徒兄再胜一筹。”他的笑容温暖如五月的阳光,令人如沐春风:“现在,只差下生擒霍安,拿到帅印,便可大获全胜了。”

司徒煜似笑非笑地瞧着赵离:“霍安最大的问题是贪功冒进,错失良机,我可没那么心急。”

“他身边只剩下一名护卫了,难道你还怕他翻盘不成?”

“有时候胜负只在刹那之间,等对手自己奉上帅印,需要几分耐心。”

赵离伸了个懒腰:“好吧,让我来温习一下司徒先生此次的奇谋妙计。”他认真地掰着手指:“开始是欲擒故纵,接着是瞒天过海和声东击西,最后再来一招调虎离山和以逸待劳,真是妙哉!”

面对赵离的恭维,司徒煜神情如旧,始终不动声色。

忽而赵离话锋一转:“不过,我却觉得高明不过反间计,不费一兵一卒,即可屈人之兵。赵某不才,却也粗通谋略,也许并不比孟章学院的人差。”

“小侯爷聪明绝顶,博闻强识,只是专情于机关、医术,不屑于与我等追逐权谋的俗人为伍,否则一定是天下最好的谋士。”

听到对方的称赞,赵离几乎有些喜形于色了:“好,那小弟就斗胆献丑了,今天露上一手,也算不负子熠兄的谬赞。”他的脸上再次露出得意的神色:“你当真认为霍安是红军主帅吗?”

司徒煜做天真不解状:“不然呢?”

赵离大笑:“有时候最危险的人就是最亲近的人,这句话似乎是你告诉我的。”他缓缓掏出一枚帅印,放在棋盘上:“抱歉,霍安只是我的傀儡,我才是红军主帅。”他的手随即按下棋盘下的机关,一张丝网从蒲团中骤然弹出!这张网并不十分大,但足以罩住一个成年男子,而且十分坚韧,即便是一只猛虎也无法挣脱!

但司徒煜却毫不慌乱,他轻抖衣袖,手中的棋子稳稳落下。

被罩在网中的人竟然是赵离!

赵离挣扎不开,翻倒在地板上,又惊又怒,大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司徒煜,你使了什么妖法?”

司徒煜笑得云淡风轻:“我只是在你起身如厕的时候调换了蒲团而已。”

“可……”赵离在地上的网里蜷缩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今天的棋下得很乱,说明你心神不定。三年来,我们对弈过无数次,一向都是棋逢对手不分伯仲,而今天我却有无数次的机会赢你,我之所以迟迟没有落子,不是因为我无从下手,而是因为你破绽太多。”

网中,赵离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自己竟然有了这么多的破绽。

“第二,你三天前在天机门设的赌局中下了注,花八百金买红方赢,你精于赌术,几乎逢赌必赢,我的对手若只是霍安,你怎么会买我输?”

赵离此刻被网缠得像一个粽子,他第一次痛恨自己制造机关的本事。

司徒煜拿起茶壶为赵离斟茶,小声道:“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试图当面算计一个人,最好不要喝太多的茶。”

他伸手拿起赵离放在棋盘上的帅印。

突然,一支利箭带着破风的呼啸声飞来。不同于方才两军对抗的长矛,箭上用的是真正的金属箭头,混铁制造,呈三棱状,锋利无比,即便是上好的铠甲也可以轻松穿透。司徒煜猝不及防,利箭正中胸口。棋盘翻飞,棋子滚落满地,鲜血霎时涌出。

朔风凛冽,广漠的苍穹被浓墨一般的稠云掩盖。

大火基本熄灭,废墟上空飘荡着滚滚浓烟,未熄的硝烟星星点点地藏匿在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中。

战马嘶鸣声混杂着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喊声已经渐渐远去。

雪花漫天飞舞,大地一片银白,几乎掩盖了地面上的血迹。但那些鲜血已经渗入了土壤,甚至深入下面的岩石,就像司徒煜心中的仇恨一样,永远无法抹去。

也许眼睛不再睁开是最好的归宿,司徒煜不止一次地这么想,那样就可以放下一切,像一片羽毛一样自由飘舞。但回忆就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穹顶,把他的灵魂困在炼狱深处,百转千回,令他肝肠寸断。他无法忘记故国陈琉城中的火光,无法忘记章国士兵的盔甲和刀剑,无法忘记母亲和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司徒煜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模糊的人影逐渐清晰。赵离的脸近在咫尺,他神情焦灼,正在大声呼喊司徒煜的名字,质地优良的衣服上沾满鲜血。

赵离天生顽劣,从小喜欢冒险,是家里的小魔王,八岁时就跟随父亲狩猎,长大后也曾不顾身份在街头与混混拼得你死我活。父亲高漳君威震天下,对这个小儿子却宠爱有加,母亲更是视他如掌上明珠,上至天子,下至师尊,似乎除了老鼠之外,赵离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但这一次他真的感到了恐惧和绝望。那几乎致命的一箭就插在司徒煜的锁骨下方,如果再向下偏两寸,就会射穿他的心脏。赵离是制造器物的高手,又精通医术,明白这种狼牙箭带有倒钩,如果立刻拔出,反而会伤及脏腑,所以现在只能暂时包扎止血。

就在赵离用短刀割开司徒煜的衣服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奇怪的图案。

孟章学院的袍子是交领内衫,大袖青袍,但司徒煜却从来不穿,他一向穿着与监兵、执明学院相仿的立领内衫,旁人若是问起来,他要么闭口不答,要么清咳两声,让人以为他是体弱禁不得风寒。

原来这立领之下,藏着的是一枚刺青?这刺青就纹在锁骨上,由于血迹的覆盖,无法看清楚。赵离扯下衣襟,正要给司徒煜擦拭血迹的时候,司徒煜却用虚弱而坚决的手轻轻推开了他。

“我没事,扶我起来。”

“你还在流血!”

司徒煜的眼神中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赵离不由自主地把手撑在他的腋下,他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个少年,赵离几乎不费什么力气。

“送我去你的房间。”

司徒煜掩住衣襟,他身上青衫的前襟已经被鲜血染红。

赵离转身向打旗语的侍卫喊道:“快去撑船,还愣着干什么?”

侍卫也早已吓傻了,听到赵离的话蓦然反应过来,答应一声,拔腿跑向亭下。

“也好,我去请鬼谷先生,他一定可以救你……”

“霍安这厮竟用真箭,真是输不起!”赵离咬牙切齿道。

“不,我自己可以医治。”

“你伤得很重!”赵离激动地大叫,“不要命了?”

“去帮我找一些金疮药来,多找几支蜡烛,另外,不要告诉其他人。”

司徒煜突然一手握住箭杆,一手握住箭尾,双手用力,硬生生地把箭折断。断箭被触碰,伤口处的血顿时汩汩涌出。赵离不是一个晕血的人,但还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新月清辉笼罩着整个学宫,温柔的月色里,平日肃穆的楼阁宫殿显得格外静好。

这里是天下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圣地。三百年前,大域学宫由大昭王朝重臣镇滦子创办,为的是传学于天下,广育贤能之士,为大昭江山供给治世人才。大域学宫所在之处可谓琅嬛福地,依山傍水,青石高筑,这里人才辈出,能士高人云集,遗世而独立。

学宫建立之初只有培养谋士的孟章学院,后又成立了陵光、监兵、执明三个学院,冠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作为图腾,可谓四学齐全。赵离入学时不顾父亲高漳君的反对,没有进入炙手可热的孟章学院,而是偏要择教授机关制造、医药炼丹之术的陵光学院。虽说陵光院也是大域学宫四院之一,但在他爹眼里,到底不算是最正统的地方。

位于学宫正南的陵光学殿,建筑的雕刻样式上鬼斧神工,这皆因院中全是擅长制造的能人。赵离的居所,就在学殿之后的寝楼。

赵离一向喜欢开阔,寝房应是宽敞阔朗,至少要比普通学子的大上几倍才衬得上他小侯爷的身份。不过一来学宫从治学上崇尚有教无类,学生的待遇也崇尚一视同仁。再者赵离生性随和,从来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什么不同,所以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母亲却舍不得自己的幺儿住得不精细。拗不过儿子的高漳君夫人退了一步,不拓宽寝房的大小,但在用的器物铺设上,必须与府里的一样,加上兄长姐姐们的百般关照,不时送来了许多家当。因此赵小侯爷的寝房与别的学子在外观上毫无差别,但内里却别有洞天。不说锦罗绸缎,软榻高枕,便是角落里屏风后单独置办出来的浴桶浴具便可见一斑。

雕工细致的屏风后,木桶中的水已经被染红,司徒煜用温水轻轻擦拭胸前的箭伤,箭已启出,伤口可怕地向外翻开,不时还有血迹浸出,他的皮肤白皙,锁骨处的刺青尤其显眼。这是一只异兽的图案,狰狞而诡异,与他温文尔雅的气质很不般配。司徒煜轻轻地在伤口处敷上淡黄色的药粉,用一块干净的棉布盖在伤口上,也遮住了那片刺青。

血融在水中映衬在烛火里如同禹地的锦缎一般,显得很有质感。木桶是距离他最近的东西,几乎占满他的视线,就此也挡住了地板上琳琅满目的刑具。司徒煜竭力转过头,将目光落在木桶中起伏荡漾的水面上,他不想去看那张俯视着自己的脸,却根本躲不开他的触摸,更无法阻隔听觉,对方刺耳的笑声和呼吸就如同鹰鹫一般盘旋在他耳边。他被牢牢绑在一张竹榻上,水浸过的牛皮条韧而坚硬,深嵌入他的肌肤。司徒煜知道,这皮条不再湿润的时候,只会变得更紧。

银针不断刺入锁骨上薄软的皮肤,尖锐的刺痛持续折磨着神经,每一针都如此均匀,不急不慢,几乎与呼吸同步,据说好的刺青师才会根据人的呼吸节奏下针,这样的刺青会更有生命力。

“真漂亮!”那个声音显得愉悦极了,像泡在蜂蜜中的熊掌一样腻,“你的皮肤比少女还要细嫩。”

司徒煜下意识擦拭锁骨,伤口被猛然碰触,剧烈的疼痛使他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赵离在门外守候了多时,地上胡乱扔着几个青瓷酒瓶,现在已然亥时已过,既然司徒煜生命无虞,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一面喝闷酒,一面对着已在中天的新月暗自祈祷。

赵离生在簪缨之家,父亲高漳君曾率大军与蛮族作战,三个兄长也都是勇冠三军的名将,他从小听到过无数英雄坚毅勇猛的故事,但是像司徒煜这样执意要自己拔箭的人,却闻所未闻。

另外,司徒煜锁骨上的图案真是奇怪,白天因为仓促,没有来得及看清。

回想起来,自打他识得司徒煜那天,就没见过司徒煜当众裸露过身体,哪怕天气再热,他也要穿高襟的内衫。平日里一些同窗结伴去戏水他从不应邀。赵离一直以为司徒煜是性情高冷古怪,可是今日一看,不禁心中起疑,难道是与那枚让人看不懂的刺青有什么关系?两人相识四年有余,一直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赵离觉得司徒煜是个有着很多秘密的人,他经常会不定期消失一两日,对曾经的经历也讳莫如深,不过这并不妨碍两人之间情深意笃。赵离是个善良而可爱的人,他不喜欢让别人不舒服,所以虽然他的好奇心很重,但司徒煜不想说,他也一定不会多问。

“多谢。”司徒煜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还在胡思乱想的赵离霎时惊得回了神。

司徒煜身上披了一件棉布长袍,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但看上去已无大碍。

赵离方才偷了学宫里“妙手活丹炉”鬼斧老先生最好的金疮药、止痛散和还魂丹,现下估摸老先生已在发脾气骂人了。不过这药偷得还是很值,赵离想。

“你既然好了,赵某就不伺候了。”既然他已经脱离了危险,赵离自然想起了白天被他算计的委屈,小侯爷是这么好欺负的?

“好了,”司徒煜无奈,“我与你赔罪可好?”他试图躬身施礼,但却牵动了伤口,不禁发出痛苦的呻吟。

赵离的心软了,但嘴上依然不饶:“你不要来苦肉计这一招,我这次可不上你的当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把司徒煜扶进了房间,坐在了最舒服的榻上,自己背身坐在一旁,他倒要看看司徒煜如何解释。

“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下一回……”司徒煜的道歉果然跟他的人一样平淡。

“怎么在你司徒煜心里,我是那种输不起的人?”

这次轮到司徒煜不解了:“那么……”

“你竟然处处防着我,亏我还把你当作挚友!”赵离终于爆发了。

司徒煜竟然笑了,他一脸苦笑着四处寻找,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赵离诧异地问道:“你找什么?”

“天理。”司徒煜做无辜状,“天理都到哪去了?怎么算计人的反倒有理了,防备的一方却成了恶人。”

“我设计算计你的时候,你我是对手,一年一度的夺旗大赛,我自然没有让你的道理,这是光明正大。”赵离理直气壮地说,“你防着我的时候,我是你的朋友,你防着朋友,不很卑鄙很阴险吗?!”

司徒煜几乎被逗笑了,只有赵离这种可爱又任性的公子王孙才能想出这种逻辑。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对,是我错了,请小侯爷饶过阴险的小人一遭。”

“确实阴险。”赵离嘴上得了便宜,便将刚刚的不快抛诸脑后,“倘若哪一天你要算计我,我就坦然任你算计。”赵离举手发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赵离对天立誓。”

司徒煜一把按住赵离的手,动容道:“人心难测,世事无常,可不要随便起誓!”

新月过了中天,青烟一般的光辉倾泻下来,风回庭院,一切平静如初。世事就是这样,不论人间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死离别,万物依旧是照常流转。

司徒煜的伤势已经平稳,这一箭虽然力道很大,但幸运的是只伤及皮肉而并未伤及脏腑,加上用药及时,此时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只是他体质孱弱,若要完全恢复尚需时日。此刻,司徒煜靠在榻上,眼睛微闭,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苍白的脸上也稍微有了一些血色。

鬼斧老头的九转还魂丹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有人说他可以起死回生。赵离心中暗想,改天一定要送他几坛好酒。赵离小心翼翼地为司徒煜盖上锦被,转身摘下墙上的佩剑,轻手轻脚地走向房门,星眸中闪过一丝杀气。

他不是睚眦必报,他是快意恩仇。

“学宫规则第三条,学子之间不准私自殴斗,违者禁闭三日,屡犯者开除学籍,”司徒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记得,这半年你已经打过三回架了。”

赵离停住脚步:“学宫规矩禁止的是学员之间的殴斗,而我要打的人马上就不是学员了,所以我要趁他还没离开学宫去找他算账,以免他躲在家里做缩头乌龟。”

“我怕的是你会和他一起被学宫除名。”

赵离冷笑:“你是怕我打不过他吧?”

论打架,赵离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人,哪怕是监兵学院武功最拔尖的学子霍安。至于学宫的规矩,赵离更是视如无物,规矩难道不是用来打破的吗?他生性不羁,热爱自由。在学宫里素来率性而为,我行我素,无论是偷喝祭祀用的御酒,在大殿上击筑高歌;还是为救一匹前蹄被卡在青石缝隙中的马而拆掉学宫的正门,他都做得出来。自从他进入学宫以来,违反学宫规定的事做了不下几车,司徒煜也知道凭这些是无法拦住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侯爷的,如果劝得多了,说不准反而成了激将。司徒煜灵机一动:“我只是现在闷得很,行动又不方便,你若走了,我岂不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赵离朗声道:“耽搁不了太久,你小睡片刻,我去替你刺霍安一剑就回来。”

“你以为我刚才在睡觉?我不过是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博戏。”司徒煜做怅然若失状,“罢了,既你不在,便不玩也罢。”

“博戏?”赵离的好奇心果然被激起,他素来好赌,虽然知道司徒煜是在耍诈拦他,可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一个非常有趣的博戏。”司徒煜认真地点头。

“你说来听听。”

司徒煜抚摸着胸前的伤口:“自然是跟这处伤口有关。”

“这有什么好赌的?”赵离不解,“你不会被那一箭射傻了吧?”

赵离抬手抚摸司徒煜的额头。

司徒煜笑着躲开:“霍安这一箭,好比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刻最是坐立不安的绝非你我二人。”

“那是自然,一定有人比我们更着急,用不了多久,这间房内必会人满为患。”

“这就是我们的谜面。”司徒煜眼光流动,“我们来赌,下一个走进这间房的人是谁。”

赵离沉吟片刻,他受不了司徒煜这种神秘的样子,这令他想到白天在弈星亭被司徒煜算计的糗事。

“赌什么?”作为一名赌徒,赵离最关心的是赌注。

“当然不是赌钱,你知道我一向囊中如洗,就赌……一件事吧。”

“事也能做赌注?”

“输家要答应赢家一件事,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

这远比赌钱要有趣得多,赵离一向对这类未知的博弈有着极大的兴趣,那一瞬间,便把找霍安拼命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拿起笔转身背对司徒煜,沉思片刻,卷起衣袖,在掌心工工整整写下一个字,而后握紧。那一边,司徒煜也已写下答案,二人双拳相对。

“买定离手?”

“买定离手!”

“等等!”赵离略有迟疑拦住司徒煜,“若是猜得一样,又如何?”

司徒煜一直觉得赵离认真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眼睛微微眯起,一副狡黠而可爱的样子。

“我是庄家,相同算我输。”司徒煜笃定地回答。

窗外的回廊中脚步声响起。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摊开手掌。

亥时已近。

夜深风紧,霜重露浓,学宫各院殿阁星点的灯火,与夜空里稀稀疏疏的星尘交映,夜鸟偶尔的一声鸣叫令周围的环境愈发显得静谧。一个人快步走在学宫的庭院中,黑色披风掠过路旁的灌木丛,沙沙作响,匆忙的步履显示出他的心事重重。

赵离的手心中写的是“霍”字。

霍安在夺旗中使用青铜箭镞,有意伤人,严重违反了学规,按律应被除名。即便不被逐出学宫,此事一旦公开,他也将失信毁誉,葬送封侯拜相的大好前途。而霍安一直以统帅大军驰骋疆场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平日里最喜欢别人叫他少将军。故而赵离猜想,霍安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求得苦主司徒煜的原谅。

随着敲门声响起,赵离几乎是飞身越过几案,两步冲至门前,他迫不及待想要验证这一局的输赢,连案上的竹制笔筒也被袍襟带翻在地。

门开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人站在门口,他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面色微黄,浓眉鹰眼,目光如炬,颌下蓄着浓密的短须,面容坚毅而威武。

“扈夫子?”赵离失望地看着对方,片刻拱手施礼。

来者正是监兵学院掌事司学扈铭,也是霍安的授业恩师。

“司徒可在这里?”扈铭神色焦虑。

扈铭是司徒煜的答案,果然又被他猜对了。

赵离沉浸在猜错的沮丧中,他挡在门口,并没有闪身请进的意思:“教习找他有事?”

“我……我来看看他的伤势如何了。”扈铭有些尴尬,他是一条硬汉子,一向不喜欢向人低头求情,可是现在……

在大域学宫傲立昭王朝近三百年的史簿中,监兵学院也曾独占鳌头,位列四学之首的记载。只是最近几十年来,天下格局趋于稳定,五大强国势均力敌,虽然杀伐征战依然时有发生,但各强国之间的关系则更多地转为谈判结盟,谋士的地位在各国疾速飙升,监兵学院也因此不敌孟章学院屈居第二。

武士崇尚无二精神,所以历代监兵学院的掌门都以恢复监兵学院当年的荣光为己任。当年,扈铭曾在恩师临终前发誓,定要在自己有生之年超越孟章学院。多年来他呕心沥血,为的也是能培养贤能,日后成为各国栋梁,借以重振监兵学院,再造辉煌。此次夺旗比赛中,得意门生霍安面临被逐出学宫的危险。扈铭纵然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放下面子,亲自出马了,他担心再晚一天,如果司徒煜追究起来,事情就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扈铭长身越过赵离的肩头往门内扫量,赵离的脸再次挡在他面前。

“夫子,这是学生的寝房,可不是司徒的。”赵离伸了个懒腰,望了望廊外的月色,“倘若您不是找我,学生可要睡下了。”

“我去过孟章,他不在那里。”扈铭说话一向简单干脆,从不拖泥带水,这与他多年的行伍生涯有关。

“学宫中有上千名学子,天知道他会躲在谁哪里!”

“躲?”

“是啊,我看他一定是被霍安吓怕了,所以才躲起来的。”赵离一副认真的样子,“您如果找他有急事,不如禀报执事院,让所有学子一起寻找。”

这小子分明是在耍无赖,他明知道这事最不能惊动的就是执事院。

“不必,我先从你这儿找起。”他懒得再废话,迈步便要向里闯。

赵离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扈夫子武功盖世,就算千军万马也挡不住您,但是我的嗓门一向很大,现在夜深人静,我有办法把整个学宫的师生都喊起来,那时候您担心的事就会提前公之于众了。”

“我找的是司徒,不是你,不要多管闲事。”扈铭早已不耐烦。

“哦?只有我一个人在管闲事吗?”赵离调侃道,“射伤司徒的人也并非夫子您吧?”

见赵离如此,扈铭一时语塞,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走了。

扈铭为人老成持重,刚直正义,在学宫中一向很有威望,赵离对他素来非常敬重,这次气跑了这位耿直的先生,自己心里也很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这个雷迟早要有人扛,不是他便是司徒煜。赵离很清楚司徒煜的为人,司徒煜平日里虽然清高,对学宫的先生们却礼敬有加,显然无法招架扈夫子的当面求情,这个驾只能由他这个局外人来挡了。

“这老夫子,真是豁出老脸了,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如此不淡定。”赵离抓起桌子上的酒壶,直接大口灌了下去,“也实在是可怜。”

司徒煜裹着锦被,一边在火炉旁烹茶,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赵离内疚的样子,片刻做同情状,调侃道:“常言道,豪门薄幸,势大欺人,可怜这忠厚的夫子,被侯门公子欺负成这样。”

赵离口中的酒几乎喷出来,大叫:“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司徒煜,拿我当枪使,现在还调侃我!”

赵离越过几案,一把抓住司徒煜。

司徒煜伤势触动,轻声呻吟。赵离连忙松开,刚才一时兴起,竟然忘了司徒煜有伤在身。

赵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

司徒煜微笑打趣:“你再用些力气,就可以替霍安杀人灭口了。”

两人齐声大笑。片刻,赵离还是有些不解:“我还有一事想不通,扈夫子为了留住监兵学院最出色的学子,也在情理之中,但总不应该比霍安本人更紧张吧?就像你胸前的伤,我就是再感同身受,总不会比你更痛吧。”

司徒煜将炉上的紫砂壶提起,将沸腾的水稳稳地注入杯中:“茶好了。”

赵离端起茶杯,一边嗅着袅袅茶香,一边若有所思道:“想不到霍安这厮这次倒真沉得住气。”

司徒煜将自己那盏茶轻轻端起,放至唇边轻啜一口:“你怎知他们现在没有行动?”

司徒煜猜得不错,霍家历代都在景国为官,是天下赫赫有名的贵族,地位尊贵,虽比四大公子略逊一筹,但也是四世三公,名人辈出。霍安的曾祖曾经被天子拜为大司马,父亲是景国上卿,叔伯辈无一不是朝廷重臣。如此家族,自然不能坐视族中最有前途的子弟被学宫除名,他们有足够的人脉和财力来解决这个危机。但也不出司徒煜所料,他们不屑于纡尊降贵去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他们习惯的做法是走上层路线。

“他们此时一定在无为阁。”司徒煜笃定地说。

无为阁,如同它的名字,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子,方圆不足十丈,只有五间草舍,几棵青竹,规模远不如一般小康人家,篱墙柴扉,门口甚至没有一块牌匾。然而这个坐落在学宫一隅的院子,却被世人视为圣地,因为这里住的是名满天下的学术泰斗——学宫的最高管理者学宫祭酒廖仲夫子。

廖仲年近花甲,身材消瘦,寿眉深目,一副银白长须更显得仙风道骨。他为人清心寡欲,最喜清净,除了读书之外别无他趣,因此虽然住在学宫内,但也很少有人能见到他,只有爱女廖清陪在身边。可是今天,一向鲜有访客的无为阁却人满为患了。

堂屋内,两只木箱闪着珠光宝气,里面装满珠翠玉石、珊瑚奇珍,与这间质朴雅致的房舍显得十分不匹配。

“太初永兴年间,祖上曾以千金求得这块旷世宝玉,夫子是天下奇才,见识广博,一定认得这件宝贝。”

座席之上,一个高大长须的中年男子正手执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璧,大肆鼓吹卖弄,此人正是霍家大总管霍平。

廖仲一直不动声色地饮茶,几乎连眼皮都没有抬。

“大人有话直说吧,老朽年纪大了,熬不得夜。”

霍平有些尴尬,干咳了几声,满面赔笑:“祭酒大人,此次确实是小侄霍安的无心之失,还望祭酒念在他是初犯,又是个可塑之才的分上,从轻发落。”

廖仲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白玉:“但不知这件事与这块白璧有何关系?”

看来这个老学究有些心动,霍平连忙趁热打铁:“只要您既往不咎,霍家还会有厚礼奉上。”他凑近廖仲,神秘地小声说:“听说受伤的人只是一介书生,您放心,这条小鱼翻不起大浪来。”

廖总淡淡地道:“大人只怕是找错了人,霍安是去是留,由执事会决定。”

“您是学宫祭酒,执事会还不是您说了算?”

廖仲冷冷一笑:“大人太高看老夫了,这里是大域学宫,不是你们霍府。”

霍平尴尬地看着廖仲,不知如何搭话,他早知道廖仲为人性情古怪,软硬不吃,不通情理,今天看来,果然所言非虚。

这该死的腐儒,活该一辈子受穷,霍平心中暗骂。

廖仲起身,平静淡漠地拱手道:“大人还是请回吧,否则现下便可同老朽一道去请执事院的夫子们,当面有个定论也好。”

大域学宫的执事会由几名颇有威望的老学究组成,是学宫的最高权力机构,虽然他们分属诸子百家,学术见解各有不同,却都是光明磊落、贤良方正之人,一向执法公平,不徇私情。霍平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恶意伤人再加上行贿的罪名实在得不着好结果。

“说得有理。”赵离拍掌称快,“这一局我输得心服口服。”

比起扈铭,廖仲更担得起铁面二字。他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天下人都敬重他坦诚公正。

“下一局,我可不让你了。”赵离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在手心写下答案。

司徒煜哑然失笑:“多谢小侯爷高抬贵手,下一局您尽管出招。”

司徒煜刚刚在手心写完答案,门外就响起脚步声。 GcCFcimoCjIQIKwGqIJ3M7cyqXZdcHw9VTpgnY419eT3keulGiRykx91/6I363G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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