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田百闲 曾在《东京烧尽》一书中写道,因昭和二十年(公元1945年)二月二十五日的空袭,“神田地区看来已大体不复存在。极度的惨状让人心情恶劣”。但事实上,以神保町为首的数个街区的建筑并未被烧毁。
“纸鱼园大楼”就是幸存的建筑之一,“怪想舍”则占据着其中的一室。
战前至战中被压制的侦探小说,在战后一下子繁荣起来。首先,筑波书林在昭和二十一年(公元1946年)三月开办《ROCK》杂志,岩谷书店于四月创刊《宝石》杂志。不仅如此,两刊都连载了横沟正史的长篇本格推理小说。《宝石》从创刊号起登载《本阵杀人事件》,《ROCK》则从第三期开始推出了《蝴蝶杀人事件》。
以这两本杂志为开端,数年间侦探小说杂志的创刊此起彼伏。但因此也不免鱼龙混杂,被自然淘汰而消亡的杂志也不少。在侦探小说杂志林立的局面下,怪想舍虽是新兴出版社,但其月刊《书斋的尸体》自创办以来的数年间,发行量不断稳步提升,平安无事地走到了今天。
尤其是去年十二月发售的新年刊,以江川兰子的本格推理小说连载《血婚舍的新娘》和东城雅哉的完篇中篇怪奇小说《黑人岭》为主打,结果令杂志大为热销,创下了建刊以来的新纪录。江川兰子从《宝石》杂志出道后,成了一位广受欢迎的作家;而东城雅哉的处女作《九岩塔杀人事件》虽发行自地方上的出版社,却也受到了大量关注。
拜其所赐,后者的责任编辑祖父江偲尽管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女编辑,在社内却也是趾高气扬——直到某日田卷总编寻她商量,能否就去年岁末株小路镇发生的割喉杀人案请刀城言耶助一臂之力。这事名为商量,实则是公司的命令。
刀城言耶者,作家东城雅哉的本名也。这个怪人在文坛也是赫赫有名的放浪作家,为了兴趣与实益兼而有之的怪谈收集,总在外地周游,持续民俗采风之旅。所以,他也被称为“流浪的怪谈小说家”,但其实,只有真正了解底细的人才知道,此人拥有侦探才能——那可不是轻易就能对付的。
言耶为搜寻怪谈而造访各地,不知为何常在当地遭遇奇异现象或匪夷所思的案子,而且不但被卷入其中,回过神时还会发现自己已莫名其妙地破了案。这类特殊经历他非常丰富。
不过,这个“莫名其妙”里头可大有文章。刀城言耶认为,断言这世上的所有事物皆可只凭人的理智来解释,是人类的一种自满;但话又说回来,遇到怪异现象就轻易接受,作为人而言又未免太过可耻。可以说,他怀着这样的想法与那些现象和案件对峙,才造就了这一奇妙状况。
换言之,期待刀城言耶像所谓的“名侦探”一样展开快刀斩乱麻似的高明推理,是绝无可能的。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来去的同时逼近案件的核心,这才是刀城言耶。总之,言耶所牵涉的“谜”会走向合乎逻辑的破解,还是迎来不合情理的终局,直到最后的最后,连他本人也无从知晓。他总是扮演这种麻烦至极的侦探角色。
十分了解他的编辑称他是“怪异收集家”,关系更亲密的人又给他取名为“反侦探”,大概就是基于刀城言耶所处的这个立场吧。
即便如此,在大部分场合下,他最终都能出色地破案。因此,听到传闻的人们为求助于这暗藏的力量,向出版社发来侦探委托而非约稿的事,近年来有所增加。当然,现状是各家出版社都会代言耶婉言回绝。因为平日里他本人就一直对责任编辑发牢骚,说“光是在旅行地卷入可怕的案件,就已经够啦”。
然而,现在祖父江偲不得不委托刀城言耶破案,偏偏自己还是出版社的编辑,所以也难怪她会感到不知所措。更何况——
“案子的关系人可是原贵族。关于刀城老师的出身,部长你明明也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战后从大阪进京的偲之所以操着地道的关西腔大发牢骚,其实另有原因。
刀城家原为德川的亲藩 ,是明治二年(公元1869年)经由行政官发布告示而诞生的贵族阶层,被授予公爵之位。也就是原贵族。
然而,言耶之父刀城牙升年轻时就厌恶特权阶级,身为长子的他为了反抗成为户主、继承公爵之位的现实,离家出走,拜入一位名叫大江田铎真的私家侦探门下。结果,刀城家与他断绝了关系。从此,他自称冬城牙城,解决了多起难案怪案,不知不觉已被人们誉为“昭和的名侦探”。
而其子刀城言耶则不愿继承父亲的侦探事务所,持续着流浪生活,且笔耕不辍,这或许可以说是一种讽刺吧。其中也包括言耶虽抗拒父亲,却似乎又遗传了他的侦探才能这一事实。
只是,和父亲一样,他也不喜欢特权阶级。虽不像父亲那样莫名厌恶,但可以的话他肯定是不想和那些人扯上关系的。
“唔……还是只能从有关小巷的怪谈开始,不露声色地引他上钩啦。”
“怪异收集家”可不是白叫的,言耶对怪谈极度痴迷。而且,他有个恶习,对自己尚不知晓、闻所未闻的故事,会浑然忘我地扑上前去。无论对方是谁,即便之前关系恶劣至极,他也会横冲直撞,直到打听出那个怪谈。所以,挑拨言耶这一恶习的做法,实乃一把双刃剑……
“啊,祖父江小姐,好久没见了。恭贺新禧!今年也请你多多关照。”
至少正月里须在父母面前露个脸——从旅途归来的言耶如是说。话虽如此,可现在连装饰门松的时期也早过了,还有什么喜可道啊。
一问才知,年底言耶拜访了某地方上的世家,闲居的老人家对他极为喜欢,强劝他务必就此逗留迎接新年。当然,又听说言耶遭遇了与雪相关的怪异现象和无足迹雪密室杀人案。不过偲愣是憋住没问详情,因为现在没那个闲工夫。
祖父江偲与刀城言耶相对而坐的地方是怪想舍的接待室。总编做出周密安排,令他俩整个下午都能优于任何客户使用房间。偲由此推测,也许阿云目贵子之案是社长直接向部长下的命令,而部长转手又抛给了自己吧。不知社长为何执着于此案,恐怕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吧。
(硬是塞了个烫手山竽给我啊。)
事到如今偲还在心里叹气,不过寒暄完毕,拉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家常后,她就慢慢地开始将自己的计划付诸行动了。虽说已确认言耶直到傍晚都有空,但也不能太磨磨蹭蹭。
“说真的,刀城老师,那个叫株小路镇的住宅区,实际上我也去了,好像正散播着一些可怕的流言。”
“哦?什么样的流言啊?”
如先前所料,对方奔着诱饵来了,但不知为何“碰钩”不如预想的强劲。
(咦?好奇怪啊。)
一刹那偲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转念一想,怪异收集家怎么可能对此无动于衷呢,于是她从关于“首切”的怪谈起头,直说到最关键的杀人案,一边留意看表,一边自然地推进话题。然而——
“原来如此。我想,这桩新案子发生在那种很有来头的地方,被害者和嫌疑人又颇有渊源,所以也难怪镇上人家会拿作祟来说事啦。”
对方神态自若,只是淡然阐述了自己的感想。
“欸?那、那、那个嘛,话是没错的……嗯,我说……”
之前的口若悬河犹如假象,期望大为落空的祖父江偲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
“那么,接下来是要去现场吗?还是说案件的相关人员会光临此地什么的。”言耶这一问令人震惊。
“你为、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事先问我是否今天到傍晚为止都有空;刚才说话时,你看过好几次手表;了解了全部情况的那一刻,怎么想我都觉得从首切的连环杀人案讲起才对,不知为何你却要以小巷的怪谈开头;新发生的案子还没有破。根据以上几点,我么,就推断出:单纯告知怪谈故事并非你的本意,那只是引我上钩的诱饵,你似乎另有目的,而且还是关于一桩未决之案的。所以,我自然会想,说完后是否会被带去现场,或是被迫再听一遍相关人员的证词呢?”
“啊,不愧是刀城老师!所以才没对我说的怪谈故事紧咬不放啊。”
“再捧我也没用哦。不过,怪异之事本身倒也有趣。只是故事里没有出现我不知道的妖魔或怪物,所以——不对,这个先放一边,以前我就说过了,你别叫我‘老师’什么的好不好。明明我和你只差五六岁,被你这么一叫,不知怎么搞的,就感觉自己老得不像样了。”
“是,是这样。不过,都领悟到这个地步了,也就是说你会接手这个案子——”
“我为什么要接手?好吧,根据我的进一步观察,感觉这与其说是你本人背负的问题,还不如说是上层的要求,所以我同情你,想必在对我说这些话之前,你一直都很焦虑吧。”
“哦哦,刀城老师果然厉害啊!”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是你嘛,所以我想你该不会是有了各种烦恼吧,但话说回来,我有必要一头扎进这个案子。”
“对啦对啦!那个应该被用来割喉的凶器,不管搜查哪里、怎么搜查,都找不到。”
“我说,祖父江小姐……”
“把这个当怪谈来理解的话,既可以解释成笼手旭正召唤了阿云目贵子,也可以解释为被害的四位女性把她拉过去了;而以推理小说的眼光来看,不就成了死胡同里的一种密室杀人、不可能犯罪了吗?”
“欸?唔,嗯,算是吧,不过不能因为这个就……”
“换句话说,这案子和刀城老师不是挺般配的吗,简直是天作之合啊。原贵族什么,在这桩奇异的杀人案面前又算得了啥?人家就是这么想的。你听好了——”
之后,面对话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编辑,刀城言耶只是一味地在脸上浮现出走投无路的表情。
因为祖父江偲有个恶习,在关键的事情发生前她有神经兮兮、思前想后的倾向,可一旦开了头,此前的踌躇就像虚境一般,转眼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知不觉地她就会得意忘形起来。
她曾有云:人家我是这么想的,编辑这种工作,如果不能兼具极为细心的一面和非常大胆的一面,就绝无可能胜任。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编辑的工作可谓与她的这一性格正相吻合。顺带一提,她开始自称“人家”时,通常是正处于得意忘形之中。
怪想舍的上层任命她当刀城言耶的责任编辑,也许自有他们的打算。因为物以类聚嘛。
“原来如此。我已经很清楚了。”趁偲歇口气的工夫,言耶插了一句。
“啊,太好了……说真的,有段时间我还在想,不知道事情会搞成啥样……”
“好了,今天得以听到很有意思的怪谈故事,非常感谢。”
“欸?什么!这是要走吗?”刀城言耶刚站起身,偲就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好残忍啊!老师不是在地方上遇到过更复杂的案子吗?就算是这样不也出色地破了案?”
“那些是我不得已被卷进去的,或是为了帮助照顾过我的人,可都是有相应的理由的。”
“我一直都在照顾你,对吧?”
“这、这个话是没错……不对,我跟祖父江小姐毕竟是工作上的往来。”
“好心寒啊……老师你原来是这样想的吗?”
“不,不是啦。你是一个优秀的编辑,而且——啊,用这种哀泣战术一样的手段,很龌龊啊。我都说了,以后别叫我老师了。”
“这么生分……比起关系亲密的编辑,老师居然更珍视可能一生也不会再见第二次面的乡下人啊。”
“谁、谁也没说过这种话吧!”
“不是的,我很清楚的。说起来老师从前就……”
这时,接待室的门被敲响了。
偲慌忙去到室外,很快就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刀城老师,我们翘首以待的鹰部深代小姐和她家的阿藤婆婆,已大驾光临!”
如此高声通报过后,她立即向言耶介绍了这两位特意请来公司的客人。
“啊,初、初次见面,我是刀城言耶。”
结果,完成了初次见面的寒暄后,言耶不得不再次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他似乎终于意识到,偲一个劲儿地说话,就是为了争取时间等二人出现,当然这是马后炮了。
四人当中,只有偲一个人在笑。即使谈不上不快,刀城言耶脸上浮现的也是一种“哎呀呀这下上当了”的表情。至于阿藤,似乎是因为言耶端正的容貌和亲切的言谈举止,年纪不小了却显出一脸迷糊相。而深代虽然像孩子一般腼腆,但还是用满怀兴趣的目光看着对方,这大概是因为言耶穿着当时还很少见的牛仔裤。
“我这边已向老师做过一遍说明。不过,还是想请两位再讲述一下详情,可以吗?”事不宜迟,偲试探了一句。
“好,非常感谢。”阿藤恭敬地低下头,但似乎再无后话,忸忸怩怩地始终不吭声。
“嗯……我说,关于这案子——”
与偲急速褪去的笑容相反,言耶的脸上则开始浮出微微的坏笑。只是,这也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深代小心翼翼地提议道:“那个……让我来说也行。”
偲自然是当即点头,催她讲述。
然而有趣的是,刀城言耶脸上荡起失望之色也只是在最初的时候。不久,从他聆听的姿态中开始显现热情,以至于连偲都能看出,他似乎渐渐地被眼前这位姑娘的话所吸引了。
(太棒了!这么一来,老师就是咱这边的人啦!)
在深代描述案件详情的期间,她的心里雀跃不已。
然而,当言耶听完全部讲述后说的第一句话入耳时,祖父江偲不禁愕然。
“唔……完全搞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