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男人何时翻越的鸟居岭虽已不明,但似乎是在今天的中午时分。他说,当时他从天狗之座向三叉岳眺望之际,千真万确地看到山顶有一片黑黑的、好像已经半朽的屋顶。
昨日清晨七点左右,三叉岳上没有房子。
同日的十二点左右,出现了一栋奇妙的房子。
同日的一点过后,房子再度消失。
今日的中午时分,房子又现身了。
“昨天和今天,这迷家简直就像是为了吃午饭才从深山里出来的嘛。”
第一个男人的话让富子直哆嗦。
“请别说怪话!”
美枝代她提出抗议,男人似乎着了慌:“啊,对不起……可是,它不会到我们这边来的,对吧?”他向富子道完歉,又对第二个男人确认道。
“迷家的传说集中在云海之原的周边地区,这一点是没错的。”
“那就安心了。”
“不过呢,那家伙是山里的怪物。城里怎样我不清楚,但要是放在山里来说的话,不管是哪座山都不能保证它绝对不会来吧。”
“佐海山也是吗?”
“嗯,是啊。”
两个男人的对话似乎已让富子无法承受。瞧她那模样,眼看就要背起放在身边的行李逃离此地了。话虽如此,但美枝清楚,富子正在担心她俩对迷家的防范措施一无所知,就这么继续行商会不会有问题。可以的话,她应该很想向第二个男人打听这方面的内容。
然而——
“我在山上听到的话里头,有这么一件事。”
欲将剩勇追穷寇似的,第二个男人讲述起了与迷家有关的惊悚故事。
“是战后没多久的事——”
有个爱登山的男子,以三叉岳的三叉小屋为目标,从信州进入云海之原。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本会更早地去挑战这座山。这次上山,他也制订了自己的一套计划,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做着准备。当然,在战时哪儿还谈得上什么登山活动。
迎来了战争的结束,男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三叉岳。装备一应俱全,事先也已整顿完毕。问题是食物很难弄到手,但他不辞辛劳,四处搜罗,总算是准备齐全了。然后就只剩下慎重地挑选一个天气良好的日子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男子终于成功进入了他所憧憬的山岳地带。
从早晨到中午,他步履轻快,如预期所想地一路前进。攀登距离和步行时间也大体与原计划一致。照这势头,也许抵达三叉小屋还能比出发前预计的下午三点早一些。吃午饭时,男子如此这般估摸了下午的情形。
然而,突然起了浓雾。虽说山里的天气易变,可他还是觉得有点古怪。但是,转眼间视野就开始变坏,于是男子注意着不走失道路,急急向前赶路。
信州、飞騨、越中,无论从哪个方向登山,到三叉岳都是一条直道,至于哪条是哪条,这就不清楚了。
如上所述,云海之原的地形就是那么复杂,还有不少险关,跋涉山路也是困难重重。当然,如果对山习以为常,又能读懂地图,则几乎不成问题。不过如果一个大意,也完全有可能走错道而遇难。在浓雾升起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男子在默默前行的过程中,感觉背后有奇妙的动静。他站住身回头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再度迈开步子,又感觉有奇妙的动静。站住身回过头,什么也没有。他凝神侧耳倾听,什么也听不见。
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男子似乎已习以为常,不断地站住身回过头。就在这时,如灯笼一般的光亮朦胧地浮现在皑皑雾气中的情景,映入了他的眼帘。
如此山间,虽说是雾气沉沉,可大白天的,谁会点起灯笼呢?
这样一想,他突然害怕起来。
即便如此,慌忙转身向前的男子还是注意着脚下,谨慎地迈出步子,就在这时……
嘶嗒、嘶嗒、嘶嗒……
有某物正从后面向这边靠近。
按说是在荒凉的山道上行走,可那脚步声听起来异常的黏糊糊、湿漉漉。
男子发抖了。因为他突然想到,登顶三叉岳之所以困难,并非只是因为周边地形险峻。
山和海,自古以来就离不开怪异。云海之原也不例外。不,勿宁说很多才对。而其中特别为人所忌讳的,是一种人称“追踪小僧”的怪物。
凡有进山者,这东西就会追在人家身后,似乎也没有什么目的。待进山者意识到时,已经处于受其追赶的境地。据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它追上。要是被它贴身逼至背后,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必须转身与它正面对峙。大家都说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得救。
想起不好的事,男子急了。他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想小看流传于山中的怪异现象。在长年持续登山活动的过程中,男子不但听多了那些奇妙故事和惊悚体验,就连他自己也曾有过一两次不可思议的经历。
于是男子稍稍加快了脚步。只是,因恐惧而乱了方寸会导致受伤。最坏的情况则是误入歧途,不幸遇难。他没有鲁莽地跑起来,只是一边抚平心绪,一边快步前行。最初是这样——
嘶嗒、嘶嗒、嘶嗒……
身后依旧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他已不再回头,只顾继续往前走,继续向上攀登。突然——
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
身后的脚步声加速了。“欸……?”就在男子困惑的一瞬间,那东西流星赶月似的追上来、靠上来、逼上来了。
那玩意儿贴身来到了背后。
对身后之物的恐惧感已远远超过对山道的危险意识。
男子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尽管他好几次脚下打滑,险些跌倒,但好歹能一直不断地跑。或许这要得益于他迄今为止的登山经验。
不久,白茫茫的雾中猛然现出一根柱子。男子一惊,正可谓千钧一发,就在额头将撞未撞之际,他堪堪躲开了柱子。
站住身仔细查看,那不是树,毫无疑问就是柱子。发出黑色光泽的旧柱子,立在山道的正中央。
真是匪夷所思。但男子做出了判断——总之别理它为上。他远远地绕开柱子,向前急行。
于是,这回雾中又现出了黑黝黝的木板壁,好似要拦断山道一般屹立着。男子立刻将其视作新的怪异。因此,和柱子一样,他尽可能连板壁也不去触碰,小心地从旁穿过。
奇妙的屋宅部件,纷纷开始现形。立足不稳的山道变为板间,半空中杳无一物的山脊上浮出房梁,垂直峭立的岩壁化作橱架,并排两座石冢的侧旁蹲着炉灶……这景况真是乱七八糟。
不久,雾收天晴后,奇异的屋宅部件便从眼前消失了。男子松了口气。然而,这也只在片刻之间,当他发现日落已迫在眉睫时,不由得愕然失色。
奇怪……按说早该到三叉小屋了,然而现在却连个影子也瞧不见,这事奇了。
再这样下去就要露宿野外了。既已至此,就得尽早寻一个合适的所在。必须在太阳完全下山前,确保今晚有住的地方。
男子用探寻的目光,再次查看四周时——
近旁就有人家……
直到前一刻为止他都丝毫没有发觉,不知何时此地竟有了这么一栋屋宅。
大小和山间小屋差不多,但造型犹如民居,看起来不怎么坚固。玄关的门格外洁净,可旁边的小窗却是脏兮兮的,瞧不见屋内的情形。正面的墙壁明明是木板,侧面却用着砖。这屋宅给人的印象就是……不谐调。
但是,男子别无选择。因为刚发现屋宅,天就黑了。感觉还未经历黄昏时段,夜幕就瞬时笼罩了山间。
笃笃……男子敲着玄关的门,期待有人引路。然而,却没有任何回应。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门,悄悄打开一看,男子大吃一惊。
屋宅没有后半部分……
他心想是不是被云海之原频发的地震弄塌了,但怎么看都是造了一半的样子。但是,一般而言应该不会有这么奇怪的房屋筑造法。只完成前半部分——这种事迄今为止既没听说过,也没见到过。
虽说让人心里发慌得紧,但屋子里姑且也算室内。总比在夜间的山里露宿强吧。幸运的是,前半部分的板间里还有个围炉。
男子生起火,用完晚饭,就准备早早地在屋子的角落里睡下。同时又在心里盘算,等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就一定能抵达三叉小屋了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男子醒了,感觉到有什么动静。他偷偷睁眼一看,只觉屋中一片嘈杂。不,其实并没有响动,或听到说话声。只是有一种忙忙碌碌的氛围笼罩了四周。
那晚是个星月皆无的暗黑之夜。即便如此,当眼睛适应黑暗后,就隐约能辨识出屋里的模样了。是的,屋内……
屋内很宽敞。明明原先只有前半部分,但如今后半部分却在逐渐形成。先前所感知的骚动之象,原来就是这个。
然而,在这样的山中、这样的深夜里,究竟是谁、以何种方法、又是为了什么而建造……
凝目望向屋子的后半部分,只见朦朦胧胧有如灯笼火光一般的东西,正左摇右曳地移动着。可以看出,余下的半边屋子正一点点地被构造完成,仿佛是在追踪那光的轨迹。
男子猛然想起在白色雾气中目睹到的奇妙的屋宅部件,以及追赶自己的“追踪小僧”。虽说完全猜不出理由为何,但也许是“那东西”集起了散落山间的筑家建材,现在正要把这屋子打造完毕吧。他这么一想,瞬时变得恐惧难耐。屋子建成之时会发生什么,自己又会怎样,念及此节他就发起抖来。
男子悄然起身,不出声但又麻利地整备完行装后,从就寝的角落向玄关缓缓爬去。当下“那东西”正在忘我地筑家,想必未对自己严加注意。
他终于到达了玄关,悄无声息地打开门,正要飞也似的逃走。这时,他的全身凝固了。因为月光与星光骤然照射了下来。
不是月黑之夜吗?从屋宅空空的后半部分望出去,夜空中确实既无月亮升起,也无星辰出没。难道那并非真的天空,自己眼中所见的只是那屋子无法看清的、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吗……
男子呆然伫立良久,这时从后方传来了动静。
嘶嗒、嘶嗒、嘶嗒……
“那东西”注意到了自己,径直向这边靠近。
心慌意乱的男子一冲出屋子,就没命地开始沿山道向上飞奔。
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嘶嗒……
“那东西”从身后追来。动作之迅捷,简直无法与午时相提并论。
如此下去会被追上的。如果不回身和“那东西”正面对峙,自己就没救了。想归想,但他怎么也无法站住。就算能站住,想必也没有面向后方的勇气。最重要的是,不存在这么做就一定能幸免于难的保证。不,即便性命无虞,但如果因见到“那东西”而精神失常,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吗?所谓的“也许会得救”,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在男子的情绪转为绝望之际,“嘶嗒嘶嗒……”的声响已堪堪迫至身后。他已然急火攻心,自觉就要被一把抱住,连拉带拽地从山道拖回那屋子了。
他气喘吁吁,脚下绊蒜,头痛脑热,跑上眼前的坡道已是竭尽全力。体力和气力都到了极限,全然无法思考登上尽头后的事。这时他已断了念头:我命休矣。
他一口气冲上陡峭的山坡。在随之开阔的视野前方,有一座山间小屋。
是三叉小屋!
男子在心中呐喊的同时,拼尽全力飞奔过去。
抵达小屋的入口后,他立刻开门进去,迅速地关上门,当即落下门闩,轰然坐倒在地上。这些动作是男子在一瞬间完成的。
不久——
“嘶嗒、嘶嗒、嘶嗒……”的声响开始在小屋周围回旋。仿佛是想在墙的某处找到孔穴,从那里潜入内部……
“听说那可怕的声响持续了一夜,直到天亮。”
第二个男人刚说完,其余三人便漏出“啊……”的一声叹息。不知不觉中,三人全都屏气凝神,被男人的故事吸引住了。
“那位登山者迎来了天明,总算是因此得救了?”
“作为怪谈故事被保留下来了,所以一定是那样没错吧。”
面对第一个男人的问话,第二个男人冷冷地做了回答。富子随即问道:“这个只、只是恐怖故事……也就是说,是山里的怪谈……不是真、真有其事,对吧?”
“谁知道呢。不过那不是老故事。听说是战后没多久的事,所以我觉得像是真的。不管真假,迷家什么的还是忘掉最好。跟它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你俩在这个村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或许是出于好心,第一个男人劝富子她们转移去下一个地方。然而富子却神色不安地注视着美枝的脸。
“怎么了?赶紧去下一个村子不好吗?难道还有没做完的生意?”
“这个——”
美枝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实情:邻村人介绍的客户中其实还剩着几家没去。她之所以有点犹豫,主要是顾虑富子。如果因自己胆小而急急离开这村子,妨碍了同伴行商,富子一定会觉得无地自容。
“原来如此。这倒确实有点可惜啊。”
“阿美,那些人家必须都走一遍。”
富子表现出了预料之中的反应,于是美枝慌忙说出了第二点理由:“只是,就算我上门说是经人介绍的,也还是有几家给的脸色不太好看,所以就往后拖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啊。那你要是贪心不足,可能会反受损失。”
“这话怎么讲?”见第一个男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美枝忍不住追根问底道。
“我不是说了吗,我一个月一次在植松村做买卖,然后再去杉造村。也说过会在这个村住一晚,来这儿的神社参拜。”
“是的,是这么说的。”
“所以嘛,难道你没想过,为什么我明明在这个村留宿,却一点生意也不做呢?”
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是的。男人从植松村去杉造村,必会经过霜松村。既然如此,在这个村也做些生意不好吗?
“其实啊,从老早以前开始,植松村和霜松村的关系就不好。也是因为大家都靠林业吃饭,所以自古以来就一直在山林边界的问题上争斗不休。”
男人的话让美枝大吃一惊。那是自然,在借宿的地方陪小媳妇发牢骚,尽管厌烦却也坚持住了,结果得以被介绍了几个客户,正高兴着呢,哪知反倒成了生意上的阻碍。
“那小媳妇的娘家问题不大吧,但要是扩大到亲戚和熟人的范围,一个不巧可能只会招来反感。当然,人家介绍客户是应该感谢的,不过做我们这种买卖的,要处理好这些事可不容易。”
见美枝完全蔫了,男人也觉得她可怜吧,便又说道:“好了,就当这也是一种学习,从今往后注意就是了。那个小媳妇也没什么坏心对吧。她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片好意啊。”
“就是嘛,阿美。这一带势头不妙,我们这就去下一个地方吧。”
从富子的角度来说,只要不会妨碍美枝做生意,肯定是想现在就远离佐海山的。
“好嘞,我也快上路吧。”
第二个男人刚站起身,第一个男人便也挑起放在一旁的行李:“哎呀,真是耽搁了好长时间呢。”
“好了,我们也准备准备——”
就在富子说这话催促美枝的时候。
“哎呀哎呀,就因为有这样的偶然,我才没法放弃收集怪谈的旅行啊。”
从巨杉树的背后传出一个声音,旋即装束奇异的第三个男人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