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男人看起来年近五旬,似乎也是个生意人。不过他体格健壮,一脸强悍,容貌与第一个男人形成了鲜明对照。或许也是因此,他刮过脸后留下的青痕,反倒一味突出了胡须的浓密,全然没有整洁之感,甚至可以说给人一种特意将邋遢相显摆于人前的感觉。
在他先前坐着的杉树根下,放着一只行商用的大柳条包,不过这包要是被他背上,就会显出小来了。
“这不是一回事吗?”听第二个男人说明了“迷家”这两个汉字后,第一个男人惊讶地问道。
“听了屋宅目睹记和神奇碗故事的人,就算特地进山热心探访,也绝对不可能找到。近谓的迷所就是这样一种屋宅。”新来的男人凝视着富子,如此补充道。
“对啊,也有这么说的。”
第一个男人优哉游哉地应了一句,不想富子毫不露怯地当即又向第二个男人问道:“那么,所谓的迷家是什么呢?”
这真像好奇心旺盛、从不怕生的富子会做的事。不过美枝知道,富子很快就会后悔问这句话了。
论胆量在村里的年轻姑娘中也是倍于常人的,正是这位柿川富子。所以,即便还不习惯现在的两人旅行,美枝也觉得放心。不过,性格刚强的富子也有弱点,那就是她最怵恐怖故事……
好不容易听第一个男人讲了迷所的故事,得知自己看到的奇妙的房子非但无害,还是会带来富贵的好屋宅,然而才放心了片刻,她大概就已预感到这份安心快要崩溃了。但另一方面,美枝也看穿了富子的踌躇,就这样一直被蒙在鼓里,她也会寝食难安。
当然,第二个男人哪会知道富子的情况。他用滞涩的语声徐徐开始了讲述。
“三叉岳差不多位于人称‘云海之原’的山岳地带的中心。恰好在信州、飞騨和越中这三国的交界上。正如我们从这里望过去也能明白的一样,那地域可是又险峻又严酷。”
美枝第一次看时,也觉得三叉岳像是一个人迹未至的地方。虽然翻越佐海山也挺费劲,但相比在鸟居岭眺望到的对面的山貌,这边简直给人一种田园诗般的感觉。
“即便如此,那里还是有一些山间小屋的,当然也有登山者。只是,据说自打战后,这里就有山贼出没了。”
“山、山贼……?”第一个男人突然惊叫一声。
“是啊。前些天也盛传有人下落不明,可能就是被云海之原的山贼干掉的吧。”
“哦,是这样吗?”
第一个男人大为吃惊,美枝也和他一样吓了一跳,心想这事真的发生在日本吗?而富子则从旁插话道:“上次我听说,就在战后发生过一起大学生在山间小屋被杀的案子。”
也许是明白男人说的并非怪谈就安下心来了,富子提起了杀人案的话题。
美枝也觉得幽灵可怕,但她觉得还是现实中的杀人更危险、更恐怖。然而,富子好像正相反。
“是发生在昭和二十一年(公元1946年)七月的乌帽子山脚的浊小屋命案吧。四个人登山,被一个二人团伙抢走了食物,其中两人被杀。”
“对,就是这个案子。”
“不过,那不是山贼。凶手是复员军人。当时的饥荒可不得了,要登山也是难上加难。”
“真的是没东西可吃啊。”第一个男人感慨万千地附和道。
“不过,那四个大学生也不知从哪儿筹到了食物,他们在新宿等候夜行火车。这时走过两名复员军人,见这几个去爬山的毛头小伙备有充足的食物,一副欢快的模样,就晃晃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在火车里也好,抵达山间小屋之后也好,这几个大学生都在吃东西。两个复员军人一路把这光景看在眼里,趁他们熟睡后,拿圆木开始挨个击杀。”
“虽然我觉得能理解罪犯的心情……”
第一个男人吐露了感想,而美枝光是想象案发当时山间小屋中的情形,就觉得惊恐莫名。
“那么,那两个复员军人抓到了吗?”富子问道,语气中充斥着好奇心。
“其中一个脑袋被砸但幸免于难的大学生在那儿装死,伺机瞅个空当逃了出来。第二天早上,警察的吉普车向着山间小屋进发,到葛温泉附近的时候,正好和下山来的罪犯撞了个正着。那边没发觉是警察。于是警察就叫他俩上车,说把你们送去山脚下的小镇,那两位一上车就开始呼呼大睡。结果,等他们一觉醒来,眼前就是警察局了。”
“是吗?有意思。这是真事吗?就像小说和电影一样嘛。”
富子是单纯的欢喜,而美枝闻听罪犯落网,终于能松口气了。如果只说到杀人就完了,或许今后每逢在客地就寝时,她都会感受到被圆木击杀的恐惧。
“血腥犯罪与山不沾边,至少战前是这样的风气。但到了战后,唔,特别是战争结束后的几年里,日本人都发了疯。”
看来男人有过种种可供回忆的经历。一时间,他的双眸望向了远方。
“那狂乱的世情,也涌入了原本平和的山区。”不过他似已重新振作,再度开始了讲述,“只是呢,山之所以平和,无非是因为那地方与人类引发的罪犯无缘——我是这个意思。而山本身绝不是安全之所。由于存在超越人类认知范围的部分,对人而言,反倒可以说,不管城市的犯罪如何蔓延,还是山危险得多。”
或许是话题的推进情况变得有些奇怪了,富子突然沉静下来。
“至今为止,我转悠了各种地区。可能是因为从事林业的村子很多吧,经常能听到山里头的怪异故事。”
美枝对男人做什么生意产生了一点兴趣,而富子似乎顾不上这些。
“只说栖息在山里的怪物吧,就有山姥、山地乳、山爷、雪爷、山童、厌魅、山鬼、山女郎、一本踏鞴、山魔、山男、山女、雪女、黑坊等等,数都数不过来。不过怎么说呢,这些都是跟妖怪差不多的东西。”
就连完全不了解山中怪物的美枝,也觉得就拿一个词“妖怪”来一概而论,也未免太简单粗暴了。不过,她当然不会插嘴。
“相比那些东西,迷家啊,就是屋宅里的怪物。”
“……”
“那不是一般的屋宅。迷家——也就是‘迷走之家’,这几个字不白写,这宅子就是个活物。”
“会……会动吗?”第一个男人取代沉默的富子问道。
第二个男人点点头。
“为什么呀?它为了什么要……”
“是为了吃人。”男人理所当然似的说道,“进山迷了路,再加上黄昏临近的话,任谁都会产生焦虑。这时如果出现了一幢房子,你会怎么做?简直想说这下得救了,就这么进去了对吧?”
“但其实是迷家……”
“对。不过呢,要是待在一个地方,就只能傻等误入此地的人。所以,迷家会自己走动,寻求下一个饵食。”
富子的脸早已僵硬。美枝一边留意她的情况,一边忍不住向男人问道:“那么,阿富看到的……”
“可能是迷家。”
“不、不过,只是看到一眼的话……而且还离着老远,所以不会有什、什么问题吧?”
“谁知道呢。不过,那玩意儿对人来说是很不吉利的。只能说眼睛看到了也还是不太好。”
“我……我看到的只是屋顶!”富子喊叫似的插入两人的对话,“在对面山树崩塌的地方,只有孤零零的一片屋顶,我只看到了那个,所以……”
看来她是想说,迷家的灾祸应该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然而,男人却摇着头:“虽说是家,但和正经的屋宅不同。那可是迷家啊。”
“什么意思?”美枝代富子问道。
“迷家是不完整的。旅行者进去后,就会发现没有屋顶,或者屋子的后半部分已经消失,或者脚下只是裸露的地面。”
“就像造了一半?”
“对。也有人说,有时只有玄关,屋里就立着几根柱子。所以,只有屋顶什么的,正好证明那就是迷家啊。”
“我说一句——”第一个男人像是忘了什么关键问题似的,开口道,“你是翻越鸟居岭而来的?”
第二个男人重重地点头。
“这位姑娘说她看到的那个房子,你过岭时有还是……?”
“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