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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看见我回来时,他正跪着在院子里用斧子砍一个木头橛子。他扬起斧子,好像要扔到我头上似的,后来,他脱下帽子,冷嘲热讽地说:“您好啊,主教大人阁下!荣归故里啦?喏,现在可好了,您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没错儿!唉,我说你们这些人啊……”

“行了,行了。”外婆急忙说,一个劲儿地向他挥手;进屋后,她把茶炊放好,便说了起来:“现在啊——你外公可是彻底破产了;原先是有几个钱,全交给他的教子尼古拉生息去了,显然,他连借条都没让人家打——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谈的,只知道他破产了,钱都没了。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可怜苦命者的结果,上帝肯定会想:干吗要赐福于卡希林一家人呢?他这样一想,那什么都完了……”

外婆回头看了一眼,跟我说:“我一直在讨好上帝,求他发点慈悲,对老爷子的惩罚不要太过严厉——因此,现在每天夜里,我总是把自己的劳动所得,悄悄地施舍给别人。这不,你愿意的话,咱们今天就去——我这儿有钱……”

这时外公来了,他眯着眼睛,问道:“想去大吃大喝呀?”

“又不是吃你的,”外婆说,“要是愿意,你跟我们一起去,有你吃的。”

他坐到桌旁,小声说:“给我倒杯茶……”

屋里东西还是老样子,只有母亲原先待的那个角落空荡荡的,令人不免有些伤感;在外公床铺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纸,上面用大号印刷体写道:

至诚至信的耶稣救世主啊!愿您神圣的名字每时每刻伴我一生。

“这是谁写的?”

外公没有回答;外婆等了一会儿,笑着说:“这张纸值一百个卢布呢!”

“不关你的事!”外公叫道,“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别人!”

“现在没有东西可送了,有东西的时候你不送。”外婆心平气和地说。

“住嘴!”外公尖声叫道。

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科利亚 躺在屋角大箱子上一个放内衣的篮子里,这时他醒了过来,正从那里向这边张望,隐约可以看见他眼睑下两道蓝色的眼缝。他变得更加苍白、消瘦,更加萎靡不振了;他没有认出我来,默默地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外面有许多令人伤心的消息在等待着我:维亚希尔死了,他是受难周 “出水痘死的”;哈比到城里去了;雅兹失去了双腿,不能出来玩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把这些消息告诉我后,气鼓鼓地跟我说:“小伙伴们死得也太快了!”

“不是只有维亚希尔死了吗?”

“反正都一样。谁离开这条街,跟死了也差不多。刚成为朋友,才混熟不久,小伙伴们不是被送去打工,便是死了。最近你们院里切斯诺科夫那里新搬来一家人,姓叶夫谢延科;小伙子——纽什卡人——还不错,人很机灵!他有两个妹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个瘸子,走路拄着拐,人长得挺漂亮。”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小兄弟,我和丘尔卡都爱上了她,我们老是吵架!”

“跟她?”

“哪能跟她呀?是我们俩之间。跟她很少吵!”

我当然也知道,一些大的男孩子,甚至成年男人,都会萌发爱情,我也知道这种事的粗俗含义。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很为科斯特罗马感到惋惜,看着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一双气鼓鼓的黑眼睛,我心里感到非常别扭。

那位瘸姑娘,我是晚上看到的,就在当天。她从台阶上下来,往院子里去,一不小心,拐杖从手里滑脱了,她无可奈何地站在台阶上,两只白璧无瑕的手紧紧地抓住护栏。她的身体既单薄,又虚弱。我本想帮她把拐杖捡起来,但是缠着绷带的双手不听使唤,瞎忙活半天,心里十分懊恼。她站在高处,轻声笑道:“你的手怎么啦?”

“烫着了。”

“你瞧我,走路一瘸一瘸的。你是这个院里的吗?在医院住了很久吗?我在那里可住过很长时间!”

她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很长很长时间!”

她穿一件白连衣裙,上面带有浅蓝色的马蹄形花纹;裙子有点旧,但是干干净净;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搭在胸前。她的眼睛大大的,神态严肃,其双目心神恬然的深处闪耀着淡蓝色的火光,照亮了她那形销骨立、鼻子尖尖的面容。她露出甜甜的微笑,但是我不喜欢。她整个那副病态的模样似乎都在说:“请不要碰我!”

伙伴们怎么能爱上她呢?

“我病了很久了。”她主动地说,而且好像有些自我夸耀,“一位女邻居对我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吵过架,为了报复我妈,便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很可怕吧?”

“是的……”

跟她在一块儿感到有点别扭,我就回屋里去了。

半夜的时候,外婆亲切地把我叫醒了。

“咱们走吧,怎么样?为人多做善事,手能恢复得更快……”

她拉着我一只手,像领瞎子似的,摸着黑往前走。漆黑的夜晚,潮气袭人;风像奔腾的河水,不停地刮着,冷冰冰的沙子不断地打在腿上。外婆蹑手蹑脚地走到市民住宅黑乎乎的窗户前,在胸前一连画了三个十字,将一枚五戈比的硬币和三个小甜面包放在窗台上,然后,再画一个十字,看看没有星星的夜空,小声嘟哝着说:“至高无上的圣母啊,帮助帮助人们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有罪之人,圣母啊!”

我们走得离家越远,周围便显得越发冷清,死一般的寂静。夜空深不见底,漆黑一团,仿佛想把月亮和星星永远藏匿起来。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狗来,冲着我们,汪汪直叫,它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被吓得紧紧靠着外婆。

“没关系,”她说,“这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现在不是魔鬼出没的时候,因为公鸡已经叫过了,对它来说,时间已经晚了!”

她把狗呼唤过来,抚摸着它,跟它说:“当心点,小狗,别吓着我的小外孙了!”

小狗在我脚边蹭来蹭去,于是我们三个一块儿往前走。外婆一次次地走到人家窗下,把要“悄悄施舍的东西”放在窗台上,放了十二次;这时天开始放亮,灰土土的房屋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像砂糖一样洁白的纳波尔教堂的钟楼高高地耸立着;墓地用砖砌的花围墙渐渐显现了出来,很像一领千疮百孔的破草席。

“我老太婆走累了,”外婆说,“咱们该回家啦!明天那些女人们醒来一看,哇,圣母娘娘给她们的孩子们送东西来了!当人们缺吃少喝的时候,这点东西还是挺管用的!唉,阿廖沙,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苦,没有人关心他们啊!

有钱人从来想不到上帝,

也从不考虑那可怕的审判,

穷人既不是他们的朋友,

也不是他们的同胞兄弟;

他们一心只想聚金敛银——

殊不知这金银本身,

就是地狱里焚烧他们的柴薪!

事情就是这样!人们活着,就应该彼此关爱,而上帝关爱所有的人!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心安理得地也感到非常高兴,隐隐约约地觉得,我和某种自己永远无法忘怀的东西又融合在一起了。那条长一副狐狸嘴脸的棕毛小狗,在我身边蹦来跳去,眼睛里流露出善良、愧疚的神情。

“我们要把它收养起来吗?”

“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它愿意跟着我们,那就收养起来吧。现在我就给它点甜面包吃,我这里还有两个。咱们坐在凳子上吧,我有点累了。”

我们坐在门口的长凳上,那小狗就卧在我们的脚边,啃食着一块干面包;外婆说:“这里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有九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你的日子怎么过呀,莫谢耶夫娜?’可她却说:‘靠上帝保佑呗,不靠他还能靠谁呢?’”

我靠在外婆温暖的身上,睡着了。

生活又重新飞速地流逝,而且过得非常充实;大量的印象,像滔滔洪流,每天都给我的心灵带来某种新的冲击,使人感到兴奋、忧虑和愤懑,也发人深省。

不久,我也在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希望能够更经常地看到那个瘸腿的小姑娘,跟她说说话,或者一块儿默默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跟她在一起,就是一句话不说,心里也感到非常愉快。她像一只柳莺,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她讲起顿河哥萨克的生活来,有声有色,头头是道,因为她在那里生活过很久,住在在炼油厂当机械工的叔叔家里,后来,她当钳工的父亲才搬到下诺夫戈罗德来了。

“我还有个叔叔,是二叔,他在沙皇身边当差。”

一到节日,街坊全体居民晚上都“走出家门”: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公墓那边去跳舞,成年男人们则去光顾小酒馆,留在街上的都是些妇女和小孩子。妇女们干脆坐在门口的沙地或长凳上,七嘴八舌地一通嚷嚷,她们互相争着,吵着,家长里短地议论着;孩子们则玩起了俄国的棒球、击木和“槌球” 。当母亲的则看着他们玩耍,夸奖玩得好的,嘲笑玩得不好的。场面轰轰烈烈,热闹非凡,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大人们”的参与和关注,激励着我们这些小不点儿们,使所有的游戏变得异常活跃,竞争非常激烈。但不管我们三个——科斯特罗马、丘尔卡和我——玩得多么入迷,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跑到瘸腿小姑娘面前去自我炫耀一番。

“看见了吗,柳德米拉?五根木头都是我打到圈外的。”

她亲切地微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以前,无论玩什么,我们几个人总是在一块儿,现在,我发现丘尔卡和科斯特罗马老是分开,互为对手,在机动灵活和力量方面,千方百计地进行较量,经常闹到哭天抹泪和大打出手的地步。有一次,他们打得简直不可开交,大人们只得出面干预,像驱散咬架的狗那样,用泼凉水的办法,硬是把对立的双方分开。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上,急得她用那只好使的腿在地上直跺脚,当两个对手厮打着滚到她跟前时,她几次都想用拐杖将他们分开,同时战战兢兢地喊道:“别打啦!”

她脸色惨白,白里透青,两只眼睛像歇斯底里症患者那样,黯然无光,往上翻着。

还有一次,玩击木游戏,科斯特罗马输给了丘尔卡,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便躲到副食店的燕麦柜后面,一个人蹲在那里,悄悄哭了起来——那样子简直有点吓人:他紧咬牙关,两个颧骨突出,干瘪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那双郁郁寡欢的黑眼睛里滚滚而下。我去安慰他时,他强忍着眼泪,低声说:“等着吧……我非用砖头砸烂他的脑袋不可……走着瞧!”

丘尔卡变得骄傲起来,他歪戴着帽子,两手往口袋里一插,走在当街上,像已经有未婚妻的小伙子那样,大模大样,招摇过市;他学会了很潇洒地从牙缝里往外滋唾沫,并且扬言:“我很快就能学会抽烟。我已经试过两次了,不过有点恶心。”

所有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发现我正在失去一位伙伴,而且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罪魁祸首就是柳德米拉。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清点从外面捡回来的碎骨头、破布等各种破烂时,柳德米拉向我走过来,她摇摇晃晃地向我挥着右手。

“你好,”她说,一连点了三下头,“科斯特罗马常跟你在一块儿吗?”

“没错。”

“那丘尔卡呢?”

“丘尔卡不跟我们好了。这事全怪你,他们都爱上了你,所以双方就打起来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回答时话里却带着讥讽:“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能怪我呢?”

“你为什么要恋爱呢?”

“我可没有求他们爱我!”她气鼓鼓地说,然后转身而去,嘴里还在说,“这件事真是愚蠢!我比他们俩都大,我已经十四岁了。人们是不会爱比自己大的女孩子的……”

“你知道的可真多呀!”我有意气气她,大声地说,“瞧那个女老板,赫雷斯特的姐姐,人已经很老了,可还跟小伙子们混在一起呢!”

柳德米拉转回身来,把拐杖往院里的沙土地上深深一杵,冲我说:“你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匆匆说道,听声音眼泪都快急了出来,一双亲切可爱的眼睛显得越发美丽动人了,“女老板是放荡的女人,可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年龄还小,不许别人随便碰我,动手动脚的,而且……你还是先看看《堪察加女人》 这部长篇小说吧,读读它的第二部,然后再来说三道四!”

她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有点可怜起她来——她的话里是有一些我不懂的道理。我的小伙伴们为什么要对她动手动脚呢?可他们竟然还说——爱上了她……

次日,为了向柳德米拉表示歉意,我特意买了两个戈比的、用“麦芽糖”做的糖块,我知道她喜欢吃这种糖。

“想吃吗?”

她强作生气的样子,说:“走开,我不跟你好了!”

但她立刻把糖接了过去,还埋怨我说:“至少应该用纸包一下——手多脏呀!”

“我洗了,可是老洗不干净。”

她用自己干瘪然而热乎乎的手,拉起我的手,看了一下。

“瞧你烫的……”

“可你的手指头也是伤痕累累……”

“那是被针扎的,我要做很多的针线活……”

几分钟后,她朝四下里看看,提议说:“听我说,咱们躲到一个什么地方,一块儿读《堪察加女人》,愿意吗?”

我们找来找去,想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到处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我们决定最好躲进浴室的更衣间里:那里虽然光线很暗,但我们可以坐在窗前——窗子正好冲着干草棚和隔壁屠宰场之间的一个脏兮兮的角落,平常人们很少留意到那个地方。

就这样,她坐在那里,身子一侧靠着窗户,有残疾的那条腿平放在长凳上,那条好腿则踩在地板上;她坐在那里,用一本又破又旧的书把自己的脸捂着,神情激动地念了许多艰涩难懂、枯燥乏味的句子。不过我也非常激动。我坐在地板上,眼看着她那两只认真严肃的眼睛,像两道浅蓝色的火花在书页上缓缓地移动;有时候,泪水使她的两个眼睛湿润了,小姑娘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急匆匆地读着那些生僻的字眼及其莫名其妙的词组搭配。然而,我却抓住这些字眼,尽量把它们变成诗的语言,想方设法调整它们的次序——这就大大妨碍了我对这本书里所讲的故事内容的理解。

那条小狗就在我的膝盖上打盹,我给它起的名字叫“风”,因为它毛茸茸的,身子很长,跑得又快,叫起来“呜、呜”的,像秋风在烟囱里发出的声音。

“你在听吗?”小姑娘问道。

我默默地点着头。那种颠三倒四的遣词造句,使我越来越感到兴奋,我挖空心思地想把这些字眼儿重新排列组合,像在诗歌里那样,让每一个字都活跃起来,像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

天渐渐黑了下来。柳德米拉放下那只拿着书的发白的手,问道:“是不是挺好的?你看……”

从这天起,我们傍晚经常到更衣间里去坐坐。令人高兴的是,柳德米拉很快就不愿读《堪察加女人》了。我没法回答她这本没完没了的书中到底讲了些什么——说它没完没了,是因为我们开始读的第二部后面,还有第三部;而柳德米拉跟我说,接下去还有第四部呢。

遇到阴雨天气,只要不是礼拜六,我们就特别高兴,因为这时候浴室就会供暖。

院里下着雨——没有人到院子里来,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们待的这个昏暗的角落。柳德米拉非常害怕有人“撞见”我们。

“你知道那时人们会怎么想吗?”她小声问我。

我知道,而且也很担心:可别被别人“撞见”。我们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东拉西扯地闲聊;有时,我给她讲从外婆那里听来的故事,柳德米拉则讲述梅德韦季察河 一带哥萨克人的生活。

“哎呀,那个地方有多好啊!”她赞叹道,“这里算什么呢?这里只有穷人……”

我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到梅德韦季察河去看看。

很快我们就用不着再去浴室更衣间了,因为柳德米拉的母亲在一位熟皮匠那里找到了活干,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妹妹要上学,哥哥在陶瓷厂工作;天阴下雨时,我便到柳德米拉那里帮助她做饭,收拾房间和厨房;她笑着说:“我跟你在一块儿就像两口子似的,只是不睡在一起罢了。我们相处得甚至比夫妻还和美,因为当丈夫的并不帮助妻子……”

要是有钱,我就买些糖果,跟她在一块儿喝茶;过后用冷水把茶炊浇凉,以免柳德米拉那位喜欢吵吵的母亲知道我们用过了。有时外婆也到我们这里来,她坐在那里编织花边,或者绣什么东西,给我们讲美妙动听的故事;只要外公一进城,柳德米拉就来到我们家,这时我们就能够毫无顾忌地大吃一顿。

外婆说:“啊,我们过得多么自在!自己的钱自己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她称赞我们俩的友谊。

“男孩跟女孩好,这是件好事!只是不能胡来……”

于是她用最简单明了的语言向我们解释:什么是“胡来”。她讲得温文尔雅,格调高尚,所以我全听明白了,我决不会去采摘含苞待放的花朵,否则,它既不能释放出芳香,也不会结出硕果。

我们无意“胡来”,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柳德米拉谈一些我们通常不谈的话题。当然,我们谈这些是出于必要,因为以粗俗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两性关系,我们看到的太多了,而且令人生厌,这对我们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堂堂男子,一头鬈发,留着小胡子,两道浓眉不时地颤动着,不知为什么,总是显出一副特别得意的样子。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出奇的少——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只言片语也没有。他哄孩子时,像个哑巴,只会嗷嗷地叫;甚至打老婆时也一声不吭。

每逢节日,傍晚,他便穿上浅蓝色的衬衣、波里斯绒灯笼裤和擦得锃亮的长筒靴子,背上背一个大手风琴,走出大门,站在那里,像一名“值勤”的哨兵。这时,“游园活动”在我们门前便开始了: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像鸭子似的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有的眯缝起眼睛,偷偷地看上叶夫谢延科一眼,也有人公然垂涎欲滴地望着他,而他则站在那里,噘着下嘴唇,一双黑眼睛也在打量她们每一个人。在这种默默无言的眉目传情中,女人们一走到男人的跟前,脚步就放慢下来,两条腿怎么也迈不动了,这里表现出一种像狗一样的令人作呕的动物本性——看来,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只要有一个男人给她递个眼色,做个暗示,她准会立刻心甘情愿地像死人一样,当街躺在肮脏的地上。

“这只公山羊又在那里臭显摆了,不要脸的东西!”柳德米拉的母亲嘟囔道。她这个人细高挑儿,瘦长脸,脸上脏兮兮的;她得过一场伤寒,后来就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一把用旧了的破扫把。

柳德米拉就坐在她的身边,为了把母亲的注意力从大街上引开,她一个劲儿地向她问这问那,但却无济于事。

“别问了,你烦不烦呀,倒霉的废物!”她嘴里嘟嘟哝哝,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在眨巴,她那双蒙古式的小眼睛异常的明亮,一动不动——只要盯上了什么,就决不会放过。

“好妈妈,别生气了,反正都一样,”柳德米拉说,“你快看呀,席店女老板打扮得那个漂亮啊!”

“要不是有你们兄妹三个,我打扮起来比她还要漂亮。你们可把我给拖累惨了,我算是被毁了。”母亲毫无顾忌地说,简直是满眼含着泪水,她死死盯住人高马大的席店寡妇女老板。

看上去她简直像一幢小房子,突起的胸部像门前的台阶;那张用绿头巾半遮半掩的大红脸,使人想起午间天窗玻璃被阳光照射时的样子。

叶夫谢延科将手风琴移到胸前,开始演奏。手风琴有许多琴键,发出的声音令人心潮起伏,能把大家带到很远的地方。街上的孩子们都往这里跑,围住拉手风琴的人,席地而坐,洗耳恭听,兴奋得不得了。

“等着吧,有人会把你脑袋拧下来的。”叶夫谢延科的老婆对丈夫说。

他默默地斜了她一眼。

席店女老板就坐在不远处的赫雷斯特小店旁边的长凳上,泥塑石雕一般,脑袋歪在肩上,侧耳聆听,喜不自胜。

晚霞映照在墓地后面的田野上空,一片通红;衣着华丽的高大身躯在大街上缓缓而行,好像是在河道里流动;孩子们像旋风似的东奔西突,暖洋洋的空气情意绵绵,令人心醉神迷。晒了一天的沙土地散发出一种热烘烘的难闻的气味,特别是屠宰场那里传过来一种甜腻腻的血腥味儿,而从毛皮匠那边传来的则是刺鼻的熟制毛皮的酸臭味。女人们的说话声,醉汉们的大呼小叫,孩子们清脆的喊叫声,手风琴浑厚的琴声——这一切,汇合起来,变成了一片嘈杂的嗡嗡声,是生生不息、创造万物的大地发出的强有力的叹息。所有这一切显得都很粗野,赤裸裸,它使人对这种乌七八糟的生活——这种寡廉鲜耻的动物般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信任感。这种生活在炫耀自己的力量,同时也在苦苦寻找释放这种力量的地方。

透过这些杂乱的音响,有时也能听到一些特别令人刻骨铭心、永远无法忘怀的惊人之语:“大家不能同时打一个人——要一个一个来……”

“要是我们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那么谁还会尊重我们呢……”

“上帝创造女人难道是为了给人取乐的吗?……”

夜幕降临,空气变得更加清新,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一栋栋木头房子在膨胀,在长高,笼罩在重重阴影之中。孩子们都被各家的大人领回去睡觉了,有的就在围墙旁边,在母亲的身边和膝头上睡着了。一到夜晚,多数孩子都变得更加温顺和听话。叶夫谢延科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像融化了似的,席店的女老板也不见了,低沉的手风琴声从墓地那边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柳德米拉的母亲坐在长凳上,跟猫一样弯腰弓背的。我外婆到一个女邻居家喝茶去了,那女人是个接生婆和皮条客,瘦高个儿,青筋暴绽,塌鼻头,在像男人一样扁平的胸口前挂了一枚“救死扶伤”的金牌。街上的人没有不怕她的,认为她是个巫婆;有人说她在一次大火中曾经把一位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病中的妻子救出了火海。

外婆跟她的关系一直很好,每逢在街上见面,两个人离很远就相互微笑,显得特别要好。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哥哥叫出来比试一下摔跤——他们抱作一团,四只脚在沙土地上来回踢腾,弄得周围尘土飞扬。

“别打了!”柳德米拉战战兢兢地喊道。

科斯特罗马用自己的黑眼睛瞥了她一眼,讲起了猎人卡里宁的故事。这位猎人是个白头发小老头,有一双狡猾的眼睛,口碑不佳,全镇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不久前他死了,但人们没有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地里,而是把他的棺材停放在地面上,距其他的坟墓不远。他的棺材是黑色的,腿架子很高,棺材顶盖上用白漆画了个十字架,一支长矛,一根手杖和两块骨头。

每天夜里,只要天一黑,这老头儿便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里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直到鸡叫头遍为止。

“别讲那些吓人的事!”柳德米拉央求说。

“放开我!”丘尔卡喊道,一面从柳德米拉哥哥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带着嘲弄的口吻,跟科斯特罗马说:“你胡说什么呀?我亲眼看见棺材被埋葬了,那上面是空的,作为纪念……至于说死者夜里还出来到处转悠——这都是那些喝醉酒的铁匠们瞎编出来的……”

科斯特罗马看也不看他,气鼓鼓地提议说:“既然这样,你就到墓地去睡一夜好了!”

他们争论不休,柳德米拉烦得直摇头,她问道:“妈妈,夜里死人会出来吗?”

“会出来的。”她母亲重复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回声。

小店女老板的儿子瓦廖克来了,他二十岁左右,红脸膛,胖乎乎的。他听了我们的争论,说:“你们三个人中,谁要是敢在棺材上睡到天亮,我给他二十个戈比和十支香烟;谁要是害怕不干了——我可要揪他的耳朵,随便我揪几下,怎么样?”

大家都一声不吭,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柳德米拉的母亲说:“馊主意!怎么能让孩子们干这种事……”

“给我一个卢布——我去!”丘尔卡沉着脸说。

科斯特罗马立刻不怀好意地问:“那么给二十个戈比,你就胆怯了吗?”然后对瓦廖克说:

“就给他一个卢布,反正他也不敢去,净吹牛……”

“好吧,给你一个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一句话没说,顺着围墙根,不紧不慢地溜了。科斯特罗马将两个指头伸进嘴里,冲着他的背影,刺耳地吹了一声口哨。而柳德米拉则惴惴不安地说:“啊,上帝呀,真是能吹牛啊……这算什么呀!”

“你们差远了,胆小鬼!”瓦廖克挖苦地说,“还自认为是街上一流的斗士呢,一群小猫……”

听着他这样冷嘲热讽,我心里非常气愤。我们都不喜欢这个饱食终日的家伙,他经常唆使孩子们干坏事,向他们讲一些关于姑娘、媳妇们的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教他们故意去捉弄她们。孩子们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为此她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知为什么,他非常恨我的狗,经常用石头砸它;有一次,他在面包里夹了一根针给狗吃。

但是,看着丘尔卡当面受辱、悻悻而去的样子,不能不使人感到更加气愤。

我对瓦廖克说:“拿一个卢布来,我去……”

他边嘲笑边吓唬我,将一个卢布递给叶夫谢延科的老婆,但那女人严厉地说:“我不愿接你的钱!”

说罢,她气鼓鼓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愿意接他的这个卢布,这就更加助长了瓦廖克讽刺挖苦的气焰。这时我已经打算由我到墓地里去,而且不要这小子的钱,但外婆这时恰好来了,她一听是这么回事,马上把一个卢布接了过来,并且平心静气地对我说:“穿上大衣,带上被子,不然,早上会冷的……”

她的话鼓舞了我,我相信什么可怕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瓦廖克的条件是:不管我在棺材上是躺还是坐,都得坚持到天亮,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离开,即使棺材开始摇晃,卡里宁老人从坟墓中爬出来,也不能离开。只要你一下到地上,就算你输了。

“你要记住,”瓦廖克警告说,“我会彻夜盯住你的!”

我去墓地时,外婆给我画了个十字,嘱咐说:

“要是有什么动静——你千万要沉住气,只管向圣母祷告就是……”

我赶紧动身,想让这件事尽快开始,尽快结束。陪我去的有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其他几个小伙子。我翻越墓地的砖围墙时,让被子给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但我马上便跳了起来,好像从地上弹起来似的。他们在围墙外面哈哈大笑。我只觉得心里发紧,后背发麻,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我磕磕绊绊地走到黑色的棺材前。棺材的一头已经陷进沙土里了,另一头——棺材的两条又短又粗的腿,露在外面,好像有人曾经想把它抬高一点儿,最后给放歪了。我坐在有腿的那一头的棺材沿上,往四下一看:高低不平的墓地上,密密麻麻竖满了灰色的十字架,它们的影子扩展开来,落在各个坟墓上,遍布于杂草丛生的山丘上。有的地方,一棵棵又高又细的小白桦树,像在十字架中间迷了路似的,生长在那里,它们的枝叶将各个坟墓连成一片;透过花花搭搭的树影,可以看到那一根根直立的野草——这种硬撅撅的灰色野草,看着最让人心里发毛了!教堂看上去像一座巨大的雪堆,直插云天;在静止不动的云彩中间,一轮小小的、仿佛融化了的明月在放着光芒。

雅兹的父亲——一个窝囊废——正在钟楼上懒洋洋地敲钟。他每拉一次绳子,绳子就要蹭一下屋顶上的铁皮,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如怨如诉,饮泣吞声,接着便传出干巴巴的钟声——听起来既短暂,又乏味。

“上帝保佑,可别让我失眠!”——我想起了守夜人的这句口头禅。

真是瘆人,而且,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透不过气来;尽管夜里十分凉爽,但我的身上却直冒汗。如果卡里宁老头真的从棺材里爬出来,我往钟楼上跑还来得及吗?

这块墓地我非常熟悉,我跟雅兹和别的伙伴们在这里玩儿不下几十次了,我母亲就葬在那边离教堂不远的地方……

人们还没有入睡,零星的笑声和歌声还不时地从镇子那边传过来。山丘上的铁路露天采石场,或卡特佐夫卡村 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手风琴的演奏声,听上去像杀鸡似的,吱呀吱呀的;围墙外面总能听见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边走边唱的歌声——我一听就知道是他:

我们的妈妈呀,

毛病不算大——

她谁都不爱,

只爱我爸……

听到这生活的最后感叹,令人感到欣慰,但是每一次钟声过后,周围变得越来越寂静。这寂静犹如河水在漫过草地,把一切都淹没了,掩盖了。人的灵魂在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空间里游荡,泯灭,就跟火柴发出的亮光在黑暗中熄灭一样,在这空虚的海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一颗颗高不可攀的星星在活着,在闪闪发光,而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没用了,僵死了。

我坐在棺材上,盘起双腿,把被子裹在身上,脸冲着教堂。只要我身子一动,那棺材便吱吱作响,下面的沙土也跟着发出响声。

有什么东西接连掉在我背后的地上——一次,两次,然后,一块砖头又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这的确怪吓人的,但我马上猜想到这是瓦廖克一伙人从围墙外扔进来的——他们是想吓唬我。不过一想到附近有人在,我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

这时我不禁想起了母亲……有一次我学抽烟,被她碰上了,她动手打我,而我却说:“别碰我,就是不打我,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我感到非常恶心……”

后来我还是受到了惩罚,我坐在炉灶后边,母亲对外婆说:“这孩子没有良心,谁都不爱……”

听她这么说,我感到很委屈。每当母亲惩罚我,我都非常可怜她,为她感到难为情,因为她很少能够做到赏罚分明,总是罚不当罪。

总之,生活中令人生气的事情太多了,就说围墙外的这些人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墓地里非常害怕,可是他们还要再吓唬我。为什么?

我真想吼他们一嗓子:“见你们的鬼去吧!”

但这样喊是危险的——谁知道鬼对这句话是什么态度呢?也许它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沙土里有许多云母碎片,它们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我躺在奥卡河上的木筏子上,往水里看,忽然,一条小欧鳊鱼游了上来,几乎挨着了我的脸。它一侧身,很像一个人的脸,瞪起小鸟般的圆眼睛,看了看我,然后,转身潜入深处,像一片飘落的枫叶。

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昔日的生活情景不断浮现在眼前,好像是要抗衡一直在制造恐怖气氛的满脑子想象似的。

这不,一只刺猬爬了过来,它用坚硬的爪子不停地扒着沙土:它很像是各户人家的守护神——小小的个子,一头乱发。

记得外婆常常蹲在炉灶前,嘴里念念有词:“善良的一家之主啊,快把蟑螂灭掉吧……”

在我望不到的城市上空的远方,天空开始慢慢发亮了,凌晨的寒意使我脸上感到一阵阵发紧,两眼困得一点也睁不开了。我索性用被子把身子一裹,头一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是外婆把我叫醒的,她站在我身边,扽着我的被子说:“起来吧!冻着了吗?喏,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不过这话你跟谁都不要说,不要跟伙伴们说!”

“干吗不说呀?”她有些惊讶,“要是不可怕的话,那还有什么好夸耀的……”

在回家的路上,外婆亲切地跟我说:“什么事都得亲自去体验,我的心肝宝贝,都要亲自去了解……自己不学习,谁也教不会……”

傍晚时我已经是街上的“英雄”了,大家纷纷问我:“你果真不害怕吗?”

当听见我说“害怕!”时,他们便摇晃着脑袋,惊叫道:“哎呀,是吗?”

小店女老板则提高嗓门,深信不疑地说:“由此可见,他们说卡里宁能出来的事,完全是胡说。如果他能够出来,难道还怕一个小孩子不成?还不把他一巴掌从墓地里打走,赶到别的地方去了?”

柳德米拉亲切而惊讶地望着我,甚至外公看上去也对我非常满意,一直得意地嘿嘿笑着。只有丘尔卡闷闷不乐地说:“对于他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他外婆就是个女巫……” xirG6N6RCOmYBBIoxvFD32hloNjzbFXM5rzsh6Z21WUbETKR7wkXDBtTUGMC3eK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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