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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
出版说明

1902年,我馆筹组编译所之初,即广邀名家,如梁启超、林纾等,翻译出版外国文学名著,风靡一时;其后策划多种文学翻译系列丛书,如“说部丛书”“林译小说丛书”“世界文学名著”“英汉对照名家小说选”等,接踵刊行,影响甚巨。从此,文学翻译成为我馆不可或缺的出版方向,百余年来,未尝间断。2021年,正值“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出版40周年之际,我馆规划出版“汉译世界文学名著丛书”,赓续传统,立足当下,面向未来,为读者系统提供世界文学佳作。

本丛书的出版主旨,大凡有三:一是不论作品所出的民族、区域、国家、语言,不论体裁所属之诗歌、小说、戏剧、散文、传记,只要是历史上确有定评的经典,皆在本丛书收录之列,力求名作无遗,诸体皆备;二是不论译者的背景、资历、出身、年龄,只要其翻译质量合乎我馆要求,皆在本丛书收录之列,力求译笔精当,抉发文心;三是不论需要何种付出,我馆必以一贯之定力与努力,长期经营,积以时日,力求成就一套完整呈现世界文学经典全貌的汉译精品丛书。我们衷心期待各界朋友推荐佳作,携稿来归,批评指教,共襄盛举。

商务印书馆编辑部
2021年8月 f3zkBvgnYXVJ7tctPHmrcyNaFXCXFMV+xnAcvZIrH+UlzS5ufC5qDWIzqJ/Qq0XX



我来到了人间,在市内 主要大街上的“时尚鞋店”里当了“学徒”

我的老板个子矮小,身体肥胖;有一张极普通的古铜色的脸,牙齿发黑,眼睛湿乎乎、脏兮兮的。我觉得他是个瞎子,为证实这一点,我朝他做了个鬼脸。

“别做鬼脸。”他声音虽低,但十分严厉地说。

我讨厌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而且我不相信它们能够看得见——兴许老板只是猜想我在做鬼脸吧?

“我说过了——别做鬼脸。”他又说一遍,声音更低一些,厚厚的嘴唇几乎没有动弹。

“别老抓挠你的手,”只听见他冷冷地小声跟我说,“你现在是在市内主要大街上的一流商店工作,这一点你必须得记住!当学徒的就应该像雕像一样,伫立在店门前……”

我不知道什么叫雕像,也不能不抓挠我的手——因为从胳膊肘往下,我两只手上长满了红霞似的脓包疮,疥螨虫咬得我奇痒无比。

“你在家里时都干些什么?”老板问道,仔细打量着我的手。

我答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摇晃他那圆圆的脑袋,他的花白头发在他头上黏合得牢牢实实;然后,他恶语伤人地说:“捡破烂儿——这比要饭还要糟糕,连偷盗都不如。”

我不无骄傲地宣称:“我也偷过东西。”

这时,老板将两只像猫爪子似的手,往账桌上一放,吃惊地瞪大一双无神的眼睛,凝视着我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什——么?你还偷过东西?”

我一五一十地向他做了说明。

“喏,我认为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将来你要是在我这里偷皮鞋或钱的话,那我可要把你送进监狱,一直关到你长大成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但我却被吓了一跳,因此就更加不喜欢他了。

除老板外,在店里干活的还有我的表哥萨沙·雅科夫和一位大师兄——此人面色红润,非常机灵,很会揽生意。萨沙穿着浅咖啡色的礼服,一件胸衬,打着领带,下身穿一条散腿裤,傲气得很,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儿。

当外公领我去见老板,并请求萨沙对我要多多帮助、指教时,萨沙神气活现地把眉头一皱,警告说:“他必须得听我的!”

外公把一只手按在我头上,使我的脖子弯了下去。

“你要听他的话,他比你年长,职位也比你高……”

萨沙瞪大眼珠子,教训我说:“记住外公的话!”

于是,从第一天起,他便真的对我摆起谱来。

“萨沙·卡希林,别老瞪着眼。”老板跟他说。

“我,没瞪眼呀,老板。”萨沙回答说,把头低了下去。但老板仍不罢休,说:“别总板着个脸,不然顾客还以为你是头骚山羊呢……”

大师兄恭顺地笑了,老板怪模怪样地撇动着嘴唇,萨沙羞得满脸通红,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我不喜欢听这种话,有许多词儿的意思我也听不懂;有时我觉得这些人好像在讲外国话似的。

每当有女顾客光顾本店,老板便将一只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摸着自己的小胡子,满脸堆着甜蜜的微笑;这微笑使他脸上布满了皱纹,但却改变不了他那呆滞的眼神。大师兄挺直身子,两个胳膊肘紧贴腰部,毕恭毕敬地将两手悬在空中;萨沙战战兢兢地直眨巴眼睛,一心想把他那鼓起的眼珠子掩盖起来;我则站在门旁,悄悄地挠着手,注意着卖货的规矩。

大师兄在女顾客面前,双膝跪地,动作麻利地张开手指,给女顾客测量鞋子的尺码。他两只手直哆嗦,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女人的脚,好像生怕把她的脚碰坏了似的,而女顾客的脚非常的肥,活像一只倒放着的歪脖瓶子。

有一次,一位太太抖动着她的一只脚,缩着身子说:“哎呀,您弄得我直痒痒……”

“这是出于对您的礼貌。”大师兄急忙热情地解释说。

他缠着女顾客的那副模样,看着真叫人觉得好笑;为了不笑出声来,我转过身去,面对着门上的玻璃。但我非常想看看他是如何揽生意的——大师兄的手法太使我感到可乐了,但同时我又想,我永远也不会这样彬彬有礼地张开手指在顾客的脚上量尺码,也不会这样麻利地把鞋穿到顾客的脚上。

有时候,老板常常离开商店,到后面的小屋里去,而把萨沙也叫过去;这时店里就只剩下大师兄和女顾客两个人了。有一次,他的手触摸到了一位褐色头发女人的脚,然后他就把那几个手指头攥在一起,在自己的嘴上吻了一下。

“哎哟,”那女人惊叹道,“你真够调皮的!”

他却鼓起腮帮子,使劲发出接吻的声音:“啧——啧!”

这时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前仰后合的,伸手去抓门的把手,结果把门给拉开了,门上的玻璃也被我的脑袋撞破了。大师兄气得冲我直跺脚,老板用他那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指头直敲我的脑袋,萨沙则使劲揪我的耳朵。晚上回家的时候,他严厉地对我说:“这样老板会把你赶走的!喏,这有什么好笑的?”

并且解释说:要是太太们喜欢大师兄——生意就会好做一些。

“即使那位太太不需要买鞋,但为了看一眼她喜欢的店员,也会买上一双的。这你就不懂了!真让人替你操心……”

这话我很不爱听——没有谁关照过我,更不用说他了。

每天早上,那个病病歪歪、脾气很不好的厨娘,总是比萨沙早一个小时先把我叫醒;起来后,我得把老板一家人、大师兄和萨沙的皮鞋擦好,把他们的衣服弄干净,把茶炊摆上,给所有的炉灶预备好木柴,再把午餐时用的饭盒洗刷干净。到了店里,我便扫地,擦灰尘,准备茶水,给顾客们送货,然后,回家取午饭;这时守店门的差事就由萨沙替我来干,他认为这活儿有伤他的尊严,便骂我说:“笨蛋!要别人替你干……”

我感到烦闷与无聊,我过惯了独立自主的生活,从早到晚,一直在库纳维诺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在浑浊的奥卡河岸边,在田野和森林中游荡惯了。这里没有外婆,没有伙伴,没有人可以说话,然而生活却使我感到愤愤不平,它让我看到了它丑恶的、虚伪的一面。

经常有这样的情形:女顾客什么东西都没有买便走了——这时,他们三个人会有一种被人欺弄的感觉。老板将自己甜蜜的微笑装进了衣袋,命令道:“卡希林,把东西收起来!”

接着便开始骂骂咧咧:“呸,这头母猪,鼻子拱到这儿来了!在家里坐得无聊了,跑到商店里闲逛来啦。你若是我的老婆,瞧我不把你……”

他老婆人长得很干瘦,黑眼睛,大鼻子,经常冲他跺着脚,大声吆喝,像对待用人似的。

他们经常一面鞠着躬,一面说着恭维话,彬彬有礼地将熟悉的女顾客送出店门,然后便恬不知耻地对她大加诋毁,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真想跑出去,追上那女人,把他们背后议论她的话告诉她。

我当然知道,人们一般背后都互相说坏话,但他们几个人是无人不说,特别令人气愤的是,好像他们是被什么人认定的几个最优秀的人物,他们的使命就是来评判世界的。他们对任何人都感到嫉妒,从未夸奖过什么人,对每一个人,他们都知道一些他的短处。

有一回,店里来了一位年轻女人,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身上穿一件黑毛皮领的天鹅绒斗篷,其容貌在黑毛皮领的衬托下简直就像一朵奇妙的鲜花。她从肩上脱下斗篷,递到萨沙手上,这时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浅灰色的丝绸衣裙紧紧裹着她那苗条的身材,耳朵上的钻石在闪闪发光——她不禁使我想起了聪明美丽的瓦西里萨 ,因此,我相信她就是省长夫人本人。他们对她是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像对待圣火似的,甜言蜜语不绝于口;三个人像魔鬼似的在店里忙得团团转;他们的身影在货橱的玻璃上迅速滑过,让人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燃烧了起来,正在熔化之中,马上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形态,另外一副样子。

可是当她很快选中一双价钱昂贵的皮鞋,离开鞋店后,老板立刻将嘴巴一咂,打着口哨说:“一条母狗……”

“总之——不过是一个女戏子。”大师兄轻蔑地说。

于是,他们便相互谈论起这位太太的几个情夫和她那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吃过午饭,老板到鞋店后面的一间小屋里歇息,我便打开他的金表,往机芯里滴了几滴醋。看见老板睡醒后手里拿着金表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心里高兴极了;他嘴里嘟哝着说:“真是怪了?这表竟突然出汗啦!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表会出汗!会不会是不祥之兆呀?”

尽管店里工作繁忙,家里的事情也不少,我似乎仍然觉得非常烦闷,总是在寻思:想个什么办法才能让他们把我从店里赶走呢?

满身雪花的人们默默地从店门口一闪而过——看上去他们仿佛在为什么人送葬,紧着往墓地赶,不过他们误了出殡的时间,现在正心急火燎地追赶灵柩。几匹马一路颠簸前进,吃力地翻过一个个雪丘。单调凄凉的钟声,从鞋店后面教堂的钟楼上传来,天天如是,雷打不动,因为正值大斋期间;钟声瓮声瓮气,仿佛是在用枕头击打人的脑袋:疼倒是不疼,但却使人变得头脑麻木,两耳重听。

有一次,在鞋店门口的院子里,我正在打开一个刚刚收到的货箱,教堂的看门老头向我走来,他斜着个肩膀,软绵绵的样子,好像整个人都是用碎布头制作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凌乱不堪,好像被狗撕咬过一样。

“你这个上帝的奴仆,能不能给我偷一双套鞋,啊?”他向我提议说。

我一声不吭。他坐在一只空箱子上,打了个哈欠,在嘴巴前画了个十字,接着又说:“偷一双吧,啊?”

“不能偷!”我对他说。

“然而却有人在偷。请看在我这把年纪的分上吧!”

这老头和我周围那些人不一样,挺讨人喜欢的;我感到他深信我一定会为他去偷,于是我答应从气窗口给他递出去一双套鞋。

“这就好,”他心平气和地说,并不显得多么高兴,“你不会骗人吧?噢,噢,我看得出,你不会骗人……”

他一声不响地坐了片刻,用靴子底来回搓揉他脚下又湿又脏的积雪,然后他抽起一只陶制的烟斗,突然吓唬我说:“要是我骗你呢?我把你递出来的那双套鞋拿给你老板看,就说是你半个卢布卖给我的,那你怎么办?啊?那双套鞋值两个多卢布,可你才卖半个卢布!钱都买糖吃了吧,啊?”

我不禁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他已经做了他说过的要做的事似的,可是他仍在一个劲儿地往下讲,声音不高,鼻音很重,眼睛看着自己的靴子,吐着蓝色的烟雾。

“比方说,如果这事是你家老板叫我干的,说:‘去,考验考验那小子——看他是不是个小偷?’那怎么办呢?”

“我不给你套鞋了。”我生气地说。

“既然你已答应过,现在说不给已经不行了!”

他抓住我一只手,把我拉到他跟前,用他那冷冰冰的手指头敲着我的额头,有气无力地继续说:“你怎么能平白无故地就说‘给你,拿去吧’呢?!”

“是你自己要求我的。”

“我要求的又怎么样!我要求你去抢教堂,怎么样——你去抢吗?难道可以这样相信人吗?你呀,傻孩子……”

于是,他把我推开,站起身来。

“用不着给我偷套鞋,我不是老爷,不穿套鞋。我不过是说着玩的……你这么老实单纯,等圣诞节到来时,我让你到钟楼上去敲敲钟,看看市容……”

“我熟悉这座城市。”

“从钟楼上望去,更加漂亮……”

他用靴子尖踩进雪地,慢慢地向教堂后面走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感到既懊恼,又不安,心想:这老头儿是真的说着玩呢,还是老板让他来试探我的?我真有点儿怕回到鞋店里去。

这时,萨沙跑到院子里,大声喊道:“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我忽然怒从心起,冲他扬起了钳子。

我知道他和大师兄都在偷老板的东西:他们常常把皮鞋或便鞋藏到烟囱里,然后,等他们离开鞋店时,把它们藏在大衣袖子里。我不喜欢这样做,也害怕干这种事——我记得老板的威胁。

“你在偷东西吗?”我问萨沙。

“不是我,是大师兄在偷,”他严肃地跟我解释说,“我只是帮他一下。他说:‘帮个忙吧!’我必须得听他的,不然他会给我穿小鞋的。老板嘛!他自己从前也当过大伙计,什么事都清楚。你不要多嘴!”

说话时他一直在照镜子,很不自然地叉开手指,整理着领带;其一招一式,跟大师兄的动作一模一样。他不遗余力地向我摆老资格,对我显示他的权力,压低嗓门,对我吆五喝六,指指点点地让我干这干那。我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但是骨瘦如柴,动作不灵活;他却长得很结实,胖乎乎、肉墩墩的。他身穿礼服、散腿裤,在我看来,挺神气、挺体面的,但他身上总有一种令人很不舒服而且十分可笑的东西。他非常恨那个厨娘——一个古怪的女人,很难弄清楚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世上我最喜欢的事,就是看打架。”她睁大乌黑、热情的眼睛说,“对于我来说,谁跟谁打都一样。不论是公鸡斗架,狗咬架,农民打架——都一样!”

要是有公鸡或鸽子在院子里厮斗,她便会撂下手里的活计,望着窗外,从头至尾,专心致志地观看它们打斗,一言不发,充耳不闻。每到晚上,她便会对我和萨沙说:“你们这些孩子们,坐着也是白坐着,还不如打一架呢!”

萨沙一听就来气,说:“傻婆子,我可不是什么孩子,是二掌柜!”

“噢,这我倒没看出来。对于我来说,只要没结婚,那就是孩子!”

“傻瓜,一脑袋糨糊……”

“魔鬼聪明,可上帝不待见他。”

她这句俗话让萨沙特别生气,于是他便故意地逗她,而她呢,一脸不屑地斜眼看着他,说:“哎呀,你这只蟑螂,上帝给你张人皮,真是有眼无珠!”

萨沙不止一次让我趁厨娘睡觉时往她脸上抹点鞋油或者煤黑子,在她枕头上插上大头针,或者用点别的什么办法,跟她“开开玩笑”。但是我害怕这个厨娘,而且她睡觉很轻,时常醒来;睡醒后,她便点上灯,坐在床上,对着某个角落出神。有时候,她到炉灶后面来找我,把我叫醒,用沙哑的声音求我说:“我睡不着,列克谢伊卡 ,有点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我睡眼惺忪地跟她说了点什么,可是她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吭,身子一直摇来晃去。我觉得她热乎乎的身体散发出一种蜡烛神香的气味,她很快就会死了。也许她马上就会一头栽倒地下,立刻死去。因为害怕,我开始大声说话,但她制止了我:“嘘!那两个坏蛋被吵醒后,他们会把你当成我的情人呢……”

她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总是一个姿势:哈着腰,两手放在膝盖间,两条瘦细腿紧紧夹住它们。她没有什么胸脯,透过她那厚实的粗麻布衬衫,能够看见她的一根根肋骨,像干裂开的木桶上的铁箍。她一声不吭地坐了很久,然后突然小声说:“还不如死了好,活着真是难受……”

或者像问什么人似的,说:“是不是我活到头了,啊?”

“你睡吧!”她打断了我的话,然后直起身子,无精打采地悄悄消失在厨房的黑暗之中。

“老巫婆!”萨沙背地里这样叫她。

我跟他说:“你当着她的面这样叫她呀!”

“你以为我怕她吗?”

但他立刻皱起眉头,说:“不,不能当面叫她!说不定她真是个巫婆……”

她对所有的人都看不上眼,总是气鼓鼓的,对我也从没有好脸色——一到早上六点钟,她就拽住我一条腿,大声喊道:“别睡懒觉啦!快抱木柴去!把茶炊生起来!将土豆削削皮!……”

萨沙醒来后,抱怨说:“你喊什么呀?我要跟老板说没法睡觉……”

她干瘪的身板在厨房里迅速移动着,这时她转身冲着萨沙,瞪大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说:“哼,上帝瞎了眼,枉让你披了张人皮!我若是你后妈,我会把你的皮扒掉的。”

“该死的女人。”萨沙骂道。他在去鞋店的路上跟我说:“应该想办法把她撵走。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饭菜里多放些盐——只要她做的饭菜太咸,就能够把她撵走。再不就往饭菜里倒煤油!你怎么愣着不说话呀?”

“那你怎么不干?”

他赌气地啐了一口唾沫,说:“胆小鬼!”

我们是眼瞅着厨娘死去的:她弯下身子去搬茶炊,突然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好像有人朝她胸口推了一把似的;接着便一声不响地侧身倒了下去,两只胳膊往前一伸,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

我们俩当时就明白:她已经死了;但我们硬是给吓蒙了,久久地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萨沙飞快地跑出了厨房,我不知如何是好,将身子紧紧靠在窗边有亮光的地方。这时老板来了,他愁眉苦脸地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厨娘的脸,说:“确实死了……怎么回事儿?”

然后便对着墙角,冲着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圣像直画十字;祷告完后,在前厅里吩咐说:“卡希林,赶快去向警察局报告!”

于是来了一个警察,他转悠了一会儿,拿了茶钱便走了;后来又来了一个,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赶大车的,他们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厨娘抬了出去。老板娘从前厅里向外张望了一眼,吩咐我说:“去把地板擦干净!”

而老板却说:“幸好她是傍晚死的……”

我不明白这里还有什么“幸好”可言。躺下睡觉时,萨沙特别温和地跟我说:“不要熄灯啊!”

他把脑袋用被子蒙起来,躺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一点声音。夜是寂静的,好像它在倾听什么,期待着什么;我觉得再过一秒钟,钟声便会响起来,到时候全城一下子都会被惊动,人们将奔走相告,乱作一团。

萨沙从被子下面露出鼻子,小声跟我说:“咱们睡到炉灶上去,并排躺着,好吗?”

“炉灶上太热。”

停了一会儿,他说:“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啊?这就是所谓的巫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死人的故事,说他们怎样从坟墓里走出来,深更半夜里在市内到处游荡,寻找他们曾经住过、如今他们的亲人仍在居住的地方。

“这些死去了的人只记得城市,”他小声说,“街道和房子都不记得了……”

周围越来越安静,仿佛也更加黑暗了。萨沙稍稍抬起头,问道:“你想不想看看我的箱子?”

我早就想看看他箱子里都藏些什么了。他的箱子用一把挂锁锁着,每次打开时都特别小心,要是我想往箱子里瞅一眼,他便非常粗暴地问我:“你想干什么?啊?”

当我表示同意看他的箱子后,他便在床上坐起来,两只脚没有放下地;然后用命令的口吻,让我把箱子放到床上靠近他腿的地方。箱子的钥匙由一根绳子拴着,还有一个随身的十字架,就挂在他身上。他仔细察看过厨房各个黑暗的角落,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打开挂锁,朝箱子盖上吹了吹,好像箱子盖很热似的;最后他才把箱盖稍微打开一点儿,从中取出几件换洗衣服。

箱子里有一半地方装满了盛药的盒子、五颜六色的茶叶包装纸和装鞋油与沙丁鱼的铁皮盒子。

“这是什么东西?”

“你就会看见的……”

他用两条腿夹住箱子,弯下身去,嘴里小声哼唱道:“苍天在上……”

我希望能看到些玩具,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过玩具,表面上我对它们表现得很不以为意,但心里对有玩具的人却不无羡慕。我很高兴像萨沙这样大场面的人居然也有玩具;尽管他因为不好意思,把它们藏了起来,但我很理解他这种不好意思的心情。

打开第一个盒子,他从里面取出一副眼镜架,往自己鼻梁上一戴,一本正经地瞧着我,说:“没有镜片,这不说明什么;这可是一副上好的眼镜!”

“让我戴上看看!”

“你戴着不合适。它是给黑眼睛的人戴的,你的眼睛颜色有些浅。”他解释说,并且大模大样地清理一下喉咙,但立刻又战战兢兢地打量一眼整个厨房。

盛鞋油的盒子里装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扣子,他得意扬扬地向我解释说:“这都是我在大街上捡的!亲自捡的。已经有三十七枚……”

第三个盒子里是一些很大的铜别针,也是在街上捡来的;然后便是些靴子上的后底掌,有的已经磨坏,有的已经断裂,还有一些完好无损;再就是皮鞋、便鞋上的一些环扣,一个铜制的门把手,一个已经损坏了的手杖顶端的骨质镶头,一把女人用的梳子,一本《圆梦与占卜》 的书,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

像这样的破玩意儿,我捡破烂和碎骨头时,一个月捡的足有他的十倍还多。萨沙的这些东西,使我对他产生一种失望、困惑和令人难受的怜悯之情。可是他对于这每一件东西,都认认真真地反复察看、仔细把玩、爱不释手;他一本正经地噘着两片厚嘴唇,凸出的两眼流露出温柔关切的神情,但是他那副眼镜使他那张孩子脸显得非常滑稽可笑。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透过眼镜框瞥了我一眼,用清脆的童音问我:“我送你点东西,想要吗?”

“不,不要……”

显然,我说“不要”和我对他的宝贝不以为意的态度使他很不高兴,他沉默片刻,然后小声跟我说:“去拿条毛巾来,咱们把这些东西擦擦,不然全都落了灰尘……”

当我们把东西擦完放好后,萨沙一头钻进被窝,脸冲着墙躺下了。外面在下着雨,雨水顺着屋顶滴落下来,风不住地吹打着窗子。

萨沙没有朝我转过身来,他说:“别着急,等园子里干些时,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准会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有吭声,动手铺床睡觉。

又过了几秒钟,他忽然一跃而起,两手在墙上乱抓,用极其恳切的口吻说:“我怕……上帝啊,我害怕!求上帝宽恕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我被吓了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因为我觉得厨娘就站在窗外的院子里,背对着我,低着头,脑门儿顶着玻璃,就跟她活着时看公鸡斗架一样。

萨沙号啕大哭,在墙上乱抓一气,两条腿乱蹬乱踢。我像踩在火炭上似的,头也不回,好不容易穿过厨房,跟他并排躺在一块儿。

我们放声痛哭,哭累后便睡着了。

这之后没有几天,便是一个什么节日,店里只做半天的生意,午饭在家里吃;饭后老板家的人都躺下休息了,萨沙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咱们走!”

我猜想,他准是叫我去看那个要让我大吃一惊的东西。

我们来到花园。两座房子之间的狭小空地上,矗立着十五六棵老椴树,粗大的树干上布满了棉花状的青苔,颜色发黑的光秃秃的树枝向上翘着,没有一点生气。树上连一个乌鸦窝都没有。这些树就像墓地里的石碑。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一无所有,既无灌木,也无杂草;小道上的泥土都被踩实了,乌黑乌黑的,像生铁一样。在去年落满枯叶的地方,有一块光秃秃的地面凸显其间,不过那上面也被青苔覆盖着,宛如一池静水中的一块浮萍。

萨沙拐弯向临街的围墙走去,在一棵椴树下停下来,瞪起一双大眼睛,朝旁边那栋房子的灰蒙蒙的玻璃窗里看了看。接着,他蹲下身子,用两只手扒开一堆树叶——下面露出一个粗大的树根,树根旁有两块埋得很深的方砖。他把砖头掀开一条缝——下面是一块瓦垄铁,瓦垄铁下面是一小方块木板,最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大洞,直通到树根下。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然后点上蜡烛,把它伸进洞里,跟我说:“瞧呀!只是别害怕……”

看来,他自己倒先害怕起来:他拿着蜡烛的手直打哆嗦,脸吓得煞白,嘴巴张得老大,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把空着的那只手悄悄地放在背后。他的恐惧也传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往树根下面一看,发现这个树根其实就是这个洞穴的拱顶——萨沙在洞的深处点了三支蜡烛,整个洞穴都是蓝色的烛光。这个洞相当宽敞,有水桶那么深,但比水桶更粗大一些,边上砌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碎块和茶具的碎瓷片。洞中凸起的地方盖着一块红布,放着一口用灰颜色的纸糊成的小棺材,一块类似锦缎的料子覆盖在小棺材上面,两只灰色的小鸟爪子和一只麻雀的尖嘴小脑袋从下面露了出来。棺材后面是一个高高的读经台,上面放着一枚护身的铜质十字架,读经台周围点燃着三支蜡烛,蜡烛固定在烛台上,烛台外面包的是金银两种颜色的糖果纸。

蜡烛的火苗都向洞口倾斜;洞内一片朦胧,五颜六色,斑驳陆离。蜡烛的气味、暖烘烘的霉味儿和土腥味儿扑面而来,令人头昏目眩,眼花缭乱。这一切使我感到惊讶,同时又感到心情沉重;我的恐惧感被压了下去。

“好吗?”萨沙问道。

“这是做什么用的?”

“小教堂,”他解释说,“像不像?”

“不知道。”

“那只小麻雀——就是死者!说不定会变成一具圣尸,因为它是个无辜的受难者……”

“你看见它时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干草棚,我用帽子将它捂住,后来就闷死了。”

“你干吗要逮住它呢?”

“不干吗……”

他看了我一眼,又问:“好不好?”

“不好!”

于是他向洞口弯下身子,迅速用木板、铁皮将它盖上,把砖头又埋进土里,站起来后,拍打掉膝盖上的脏土,厉声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

“那麻雀怪可怜的。”

他像瞎子一样,眼睛一动不动,死死地盯了我一眼,然后当胸推了我一把,喊道:“蠢货!你这是因为心里嫉妒才说不好的!你以为你在卡纳特大街花园里干得比我好吗?”

我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凉亭,便信心十足地回答说:“当然比你好!”

萨沙脱掉礼服,往地下一扔,袖子一卷,朝手上吐了口唾沫,提议说:“既然如此,我们就较量一下吧!”

我不想打架,我感到非常无聊,一点打架的心思都没有,看着表哥那张穷凶极恶的脸,我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朝我猛扑过来,一头撞在我胸口上,把我撞翻在地,然后骑在我身上,大叫:“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不过我的力气比他大,而且非常生气;不一会儿工夫,他便双手抱着脑袋,脸朝下趴在地上,声音变嘶哑了。我吓了一跳,连忙要把他扶起来,可是他乱抓乱踢,一个劲儿地吓唬我。我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稍稍抬起头,说:“怎么,算你胜利了?我就这样躺着,让老板家的人看看,到时候我告你一状,他们会把你赶走的!”

他骂骂咧咧的,一再威胁我;他的话使我非常恼火,我跑到洞口,将砖头搬开,把装有麻雀的小棺材扔到围墙外面去,把洞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使劲地用脚踩了踩。

“怎么样,你不是都瞧见了吗?”

对我的愤怒反应,萨沙的态度却有点奇怪:他坐在地上,稍微张着嘴,皱起眉头,注视着我,一声不吭,当我把一切都干完后,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把礼服往肩上一搭,态度镇定自若,但咬牙切齿地说:“很快你就会看到的,等着瞧吧!因为这都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这是魔法!哈哈,懂吗?……”

我像被他的话击倒了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里一下子全凉了。而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镇定自若的态度使我的心情感到更加压抑了。

我决定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离开萨沙和他的魔法,不再过这种愚蠢无聊的生活了。

第二天一早,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后,大叫道:“天呀!你的脸怎么啦?”

“魔法应验了!”我心情沉重地想。

但厨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弄得我也忍不住笑了,往镜子里一照:原来我被抹了一脸煤黑子。

“是萨沙干的吗?”

“难道是我吗?”厨娘笑嘻嘻地说。

我刚要去刷鞋,但手往鞋里一伸——却被大头针扎了。

“这就是所谓的魔法呀!”

所有的靴子里都有大头针和缝衣针,而且安放得非常巧妙,刚好能扎着我的手掌。于是我舀了一勺凉水,非常得意地将这勺水向还没有睡醒,也许是还在装睡的魔法师的头上浇去。

但无论怎么样,我的情绪仍然不好:我常常想起那口装着麻雀的小棺材,想起它弯曲的灰色爪子和它那如怨如诉、向上翘起的蜡一样的尖嘴,而周围则是五颜六色的火花,闪烁不定,仿佛要形成一道彩虹,但却又不能够。小棺材在逐渐地变大,鸟爪子也在变长,而且向上翘起,不住地颤抖,正在活过来。

我决定当天晚上就要逃走,但午饭前我在煤油炉上用饭盒热菜汤时,只顾自己想心事了,不料菜汤潽出来了,我连忙去熄火,谁知又碰翻了饭盒,烫了自己的手,于是他们把我送进了医院。

医院里的可怕景象,我历历在目:这里显得空空荡荡,黄色的墙壁一直在摇晃,一个个面容憔悴、身着白色尸衣的人影在盲目地蠕动着,他们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和哼咳不断的呻吟声;一个拄着拐杖的高个子男人走来走去,这人的两道眉毛就像是他的两撇小胡子;他不停地晃动自己黑色的大胡子,一面打着口哨,一面大声吼叫:“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一张张病床,犹如一口口棺材,仰面朝天躺着的病人,都像是死麻雀。黄色的墙壁摇来晃去,天花板像风帆一样弯向一边,地板飘忽不定,一排排的病床,时分时合,一切都使人感到绝望,令人毛骨悚然,窗外的许多树枝都向上翘着,它们像是用来抽打人的枝条,而且有人正在挥舞着它们。

门口,一个长着棕色头发的瘦小死者,在翩然起舞,他一直在用两只短小的手臂撕扯自己身上的尸衣,并且尖声喊叫着:“我不需要这些疯子!”

然而,那个拄拐的人却冲着他大吼一声:“请到大主教那儿告去……”

我外公、外婆以及所有的人,总是说医院是个坑人的地方——我觉得自己这条命算是完了。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走到我跟前——她也穿着尸衣,在我床头的一块黑板上写了点什么,刚巧粉笔断了,粉笔末落了我一头。

“你叫什么?”她问道。

“不叫什么。”

“那你有没有名字?”

“没有。”

“喏,别胡闹了,不然会挨揍的!”

在她说这话之前,我早就知道会挨揍的,因此,我索性不回答她的问话。她像猫一样哼唧了几声,又像猫一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屋里点着两盏灯,发黄的灯光就悬挂在天花板下,仿佛是什么人丢失的两只眼睛,它们挂在那里,不停地眨巴着,竭力想往一块靠拢,刺目的亮光令人眼花缭乱,不胜其烦。

这时屋角有人说:“咱们玩牌吧?”

“我少一只手可怎么玩呢?”

“啊,你一只手被截掉了!”

当时我就想:有人一只手被截掉,那是因为他玩牌的缘故。那么在把我整死前,他们对我会怎么样呢?

我感到我的两手火烧火燎的,撕心裂肺地痛,好像有人从我手上抽筋扒皮似的。由于害怕和疼痛,我小声哭了起来;为了不让人看见我流泪,我把眼睛闭了起来,但泪水还是从眼皮底下流了出来,沿着两边的太阳穴,一直流到耳朵上。

夜幕降临了,大家都躺在病床上,盖上灰色的被子;屋里渐渐安静下来,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安静,只听见屋角有人嘟哝着说:“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和她,两个都是废物……”

应该给外婆写封信,让她趁我还活着的时候,来医院把我从这里偷偷领出去,但是我写不了:手没法动弹,也没有纸笔。不妨试一试——看能不能从这儿溜走。

夜越来越深沉,变得死一样的寂静,仿佛永远不会变了似的。我悄悄地把两只脚放在地板上,走到门口;门是半开着的——走廊灯光下带靠背的木长椅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人,他蓬松的头发像刺猬一样高高耸起,嘴里一直在喷吐着烟雾,他那双深陷的黑眼睛正在注视着我。我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谁在那里晃悠?过来!”

他的声音不高,并不可怕。我走了过去,看了看他那张圆脸;他满脸的胡须,头发比较长,向四下奓着,显得银光闪闪,把他的脑袋整个围了起来;他腰里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有一把大胡子,头发再长一些,那他就很像圣徒彼得了。

“你的手是烫伤的吗?深更半夜的,你瞎逛什么?根据哪条规定?”

他对着我的胸口和脸部喷出许多烟雾,然后伸出一只温暖的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他身边。

“害怕吗?”

“害怕!”

“这里的人开始都害怕。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尤其是和我在一起——我决不允许欺侮任何人……想抽烟吗?喏,不要抽。你抽烟还早着呢,再等两年……你父母在哪里?父母都不在了!嗯,不在就不在吧,他们不在我们也能活下去,只是不要胆怯!懂吗?”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说话简单明白、态度热情友好的人了——听着他的话,真使我感到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当他把我领回到我的床边时,我请求道:“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吧。”他同意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吗?当兵的,一个名副其实的战士,来自高加索的士兵。而且我打过仗——哪能不打仗呢?当兵的,活着就是为了打仗。我跟匈牙利人打过仗,跟切尔克斯人 和波兰人也打过仗——跟我打过仗的人可多了! 小兄弟,战争可纯粹是瞎胡闹啊!”

我闭上一会儿眼睛,睁开眼一看,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外婆,正坐在那个当兵的坐过的地方,那个当兵的则站在她的身边,他说:“兴许,他们全都死了,啊?”

病房里到处都是阳光,它把房内的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而太阳自己却藏了起来,不过后来它又露出脸来,向所有的人大放光明,好像小孩子在淘气似的。

外婆俯下身来问我:“怎么样,小宝贝?伤得不轻吧?我对那个红头发魔鬼已经说了……”

“我马上把一切按规定该办的事情都办好。”那个当兵的出去时说道;外婆一面擦着脸上的眼泪,一面说:“这个当兵的原来也是庄稼人……”

我仍然以为我是在做梦,因此我没有吭声。后来医生来了,给我烫伤的地方又进行一番包扎;现在,我和外婆正坐在马车上在市里的街道上行走。外婆说:“我们家老爷子完全疯了,变得抠门极了——看着都叫人恶心!不久前,他的一位新朋友——毛皮匠赫雷斯特,硬是从一本赞美诗里把一张一百卢布的票子给偷走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阳光普照着大地,天高云淡,朵朵白云像一只只白鸟在天空里翱翔,我们穿过伏尔加河上的小桥,桥上的冰凌吱吱作响,向上鼓着;桥下的河水在哗哗地流动;市场那边,一个个金色的十字架在巍峨的红色大教堂上大放光芒。一个宽脸庞的女人迎面走过来,她手里拿一大把轻若绸缎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要到了!

我的心像百灵鸟一样颤动起来。

“外婆,我非常爱你!”

这句话并没有使她感到惊讶,她平静地跟我说:“因为我们是亲人呀,不是我夸口,别人也喜欢我,这要感谢圣母了!”

她满脸堆笑地补充说:“这下——圣母该高兴了,她的弟子活过来了!可是我的女儿,瓦留莎 却……”

于是——她不再说了…… Dh8iX05I35pVIt+E/M9lHw2XAPoCt65C20lm3ZMPqb8I98r9lkhUrIGbJd821be+



外公看见我回来时,他正跪着在院子里用斧子砍一个木头橛子。他扬起斧子,好像要扔到我头上似的,后来,他脱下帽子,冷嘲热讽地说:“您好啊,主教大人阁下!荣归故里啦?喏,现在可好了,您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没错儿!唉,我说你们这些人啊……”

“行了,行了。”外婆急忙说,一个劲儿地向他挥手;进屋后,她把茶炊放好,便说了起来:“现在啊——你外公可是彻底破产了;原先是有几个钱,全交给他的教子尼古拉生息去了,显然,他连借条都没让人家打——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谈的,只知道他破产了,钱都没了。这都是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可怜苦命者的结果,上帝肯定会想:干吗要赐福于卡希林一家人呢?他这样一想,那什么都完了……”

外婆回头看了一眼,跟我说:“我一直在讨好上帝,求他发点慈悲,对老爷子的惩罚不要太过严厉——因此,现在每天夜里,我总是把自己的劳动所得,悄悄地施舍给别人。这不,你愿意的话,咱们今天就去——我这儿有钱……”

这时外公来了,他眯着眼睛,问道:“想去大吃大喝呀?”

“又不是吃你的,”外婆说,“要是愿意,你跟我们一起去,有你吃的。”

他坐到桌旁,小声说:“给我倒杯茶……”

屋里东西还是老样子,只有母亲原先待的那个角落空荡荡的,令人不免有些伤感;在外公床铺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纸,上面用大号印刷体写道:

至诚至信的耶稣救世主啊!愿您神圣的名字每时每刻伴我一生。

“这是谁写的?”

外公没有回答;外婆等了一会儿,笑着说:“这张纸值一百个卢布呢!”

“不关你的事!”外公叫道,“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别人!”

“现在没有东西可送了,有东西的时候你不送。”外婆心平气和地说。

“住嘴!”外公尖声叫道。

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

科利亚 躺在屋角大箱子上一个放内衣的篮子里,这时他醒了过来,正从那里向这边张望,隐约可以看见他眼睑下两道蓝色的眼缝。他变得更加苍白、消瘦,更加萎靡不振了;他没有认出我来,默默地转过脸去,闭上了眼睛。

外面有许多令人伤心的消息在等待着我:维亚希尔死了,他是受难周 “出水痘死的”;哈比到城里去了;雅兹失去了双腿,不能出来玩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罗马把这些消息告诉我后,气鼓鼓地跟我说:“小伙伴们死得也太快了!”

“不是只有维亚希尔死了吗?”

“反正都一样。谁离开这条街,跟死了也差不多。刚成为朋友,才混熟不久,小伙伴们不是被送去打工,便是死了。最近你们院里切斯诺科夫那里新搬来一家人,姓叶夫谢延科;小伙子——纽什卡人——还不错,人很机灵!他有两个妹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个瘸子,走路拄着拐,人长得挺漂亮。”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小兄弟,我和丘尔卡都爱上了她,我们老是吵架!”

“跟她?”

“哪能跟她呀?是我们俩之间。跟她很少吵!”

我当然也知道,一些大的男孩子,甚至成年男人,都会萌发爱情,我也知道这种事的粗俗含义。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很为科斯特罗马感到惋惜,看着他那笨手笨脚的样子、一双气鼓鼓的黑眼睛,我心里感到非常别扭。

那位瘸姑娘,我是晚上看到的,就在当天。她从台阶上下来,往院子里去,一不小心,拐杖从手里滑脱了,她无可奈何地站在台阶上,两只白璧无瑕的手紧紧地抓住护栏。她的身体既单薄,又虚弱。我本想帮她把拐杖捡起来,但是缠着绷带的双手不听使唤,瞎忙活半天,心里十分懊恼。她站在高处,轻声笑道:“你的手怎么啦?”

“烫着了。”

“你瞧我,走路一瘸一瘸的。你是这个院里的吗?在医院住了很久吗?我在那里可住过很长时间!”

她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很长很长时间!”

她穿一件白连衣裙,上面带有浅蓝色的马蹄形花纹;裙子有点旧,但是干干净净;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搭在胸前。她的眼睛大大的,神态严肃,其双目心神恬然的深处闪耀着淡蓝色的火光,照亮了她那形销骨立、鼻子尖尖的面容。她露出甜甜的微笑,但是我不喜欢。她整个那副病态的模样似乎都在说:“请不要碰我!”

伙伴们怎么能爱上她呢?

“我病了很久了。”她主动地说,而且好像有些自我夸耀,“一位女邻居对我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吵过架,为了报复我妈,便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很可怕吧?”

“是的……”

跟她在一块儿感到有点别扭,我就回屋里去了。

半夜的时候,外婆亲切地把我叫醒了。

“咱们走吧,怎么样?为人多做善事,手能恢复得更快……”

她拉着我一只手,像领瞎子似的,摸着黑往前走。漆黑的夜晚,潮气袭人;风像奔腾的河水,不停地刮着,冷冰冰的沙子不断地打在腿上。外婆蹑手蹑脚地走到市民住宅黑乎乎的窗户前,在胸前一连画了三个十字,将一枚五戈比的硬币和三个小甜面包放在窗台上,然后,再画一个十字,看看没有星星的夜空,小声嘟哝着说:“至高无上的圣母啊,帮助帮助人们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有罪之人,圣母啊!”

我们走得离家越远,周围便显得越发冷清,死一般的寂静。夜空深不见底,漆黑一团,仿佛想把月亮和星星永远藏匿起来。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狗来,冲着我们,汪汪直叫,它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被吓得紧紧靠着外婆。

“没关系,”她说,“这不过是一条普通的狗,现在不是魔鬼出没的时候,因为公鸡已经叫过了,对它来说,时间已经晚了!”

她把狗呼唤过来,抚摸着它,跟它说:“当心点,小狗,别吓着我的小外孙了!”

小狗在我脚边蹭来蹭去,于是我们三个一块儿往前走。外婆一次次地走到人家窗下,把要“悄悄施舍的东西”放在窗台上,放了十二次;这时天开始放亮,灰土土的房屋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像砂糖一样洁白的纳波尔教堂的钟楼高高地耸立着;墓地用砖砌的花围墙渐渐显现了出来,很像一领千疮百孔的破草席。

“我老太婆走累了,”外婆说,“咱们该回家啦!明天那些女人们醒来一看,哇,圣母娘娘给她们的孩子们送东西来了!当人们缺吃少喝的时候,这点东西还是挺管用的!唉,阿廖沙,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苦,没有人关心他们啊!

有钱人从来想不到上帝,

也从不考虑那可怕的审判,

穷人既不是他们的朋友,

也不是他们的同胞兄弟;

他们一心只想聚金敛银——

殊不知这金银本身,

就是地狱里焚烧他们的柴薪!

事情就是这样!人们活着,就应该彼此关爱,而上帝关爱所有的人!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心安理得地也感到非常高兴,隐隐约约地觉得,我和某种自己永远无法忘怀的东西又融合在一起了。那条长一副狐狸嘴脸的棕毛小狗,在我身边蹦来跳去,眼睛里流露出善良、愧疚的神情。

“我们要把它收养起来吗?”

“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它愿意跟着我们,那就收养起来吧。现在我就给它点甜面包吃,我这里还有两个。咱们坐在凳子上吧,我有点累了。”

我们坐在门口的长凳上,那小狗就卧在我们的脚边,啃食着一块干面包;外婆说:“这里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有九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你的日子怎么过呀,莫谢耶夫娜?’可她却说:‘靠上帝保佑呗,不靠他还能靠谁呢?’”

我靠在外婆温暖的身上,睡着了。

生活又重新飞速地流逝,而且过得非常充实;大量的印象,像滔滔洪流,每天都给我的心灵带来某种新的冲击,使人感到兴奋、忧虑和愤懑,也发人深省。

不久,我也在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希望能够更经常地看到那个瘸腿的小姑娘,跟她说说话,或者一块儿默默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跟她在一起,就是一句话不说,心里也感到非常愉快。她像一只柳莺,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她讲起顿河哥萨克的生活来,有声有色,头头是道,因为她在那里生活过很久,住在在炼油厂当机械工的叔叔家里,后来,她当钳工的父亲才搬到下诺夫戈罗德来了。

“我还有个叔叔,是二叔,他在沙皇身边当差。”

一到节日,街坊全体居民晚上都“走出家门”:小伙子和姑娘们到公墓那边去跳舞,成年男人们则去光顾小酒馆,留在街上的都是些妇女和小孩子。妇女们干脆坐在门口的沙地或长凳上,七嘴八舌地一通嚷嚷,她们互相争着,吵着,家长里短地议论着;孩子们则玩起了俄国的棒球、击木和“槌球” 。当母亲的则看着他们玩耍,夸奖玩得好的,嘲笑玩得不好的。场面轰轰烈烈,热闹非凡,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大人们”的参与和关注,激励着我们这些小不点儿们,使所有的游戏变得异常活跃,竞争非常激烈。但不管我们三个——科斯特罗马、丘尔卡和我——玩得多么入迷,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跑到瘸腿小姑娘面前去自我炫耀一番。

“看见了吗,柳德米拉?五根木头都是我打到圈外的。”

她亲切地微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以前,无论玩什么,我们几个人总是在一块儿,现在,我发现丘尔卡和科斯特罗马老是分开,互为对手,在机动灵活和力量方面,千方百计地进行较量,经常闹到哭天抹泪和大打出手的地步。有一次,他们打得简直不可开交,大人们只得出面干预,像驱散咬架的狗那样,用泼凉水的办法,硬是把对立的双方分开。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上,急得她用那只好使的腿在地上直跺脚,当两个对手厮打着滚到她跟前时,她几次都想用拐杖将他们分开,同时战战兢兢地喊道:“别打啦!”

她脸色惨白,白里透青,两只眼睛像歇斯底里症患者那样,黯然无光,往上翻着。

还有一次,玩击木游戏,科斯特罗马输给了丘尔卡,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便躲到副食店的燕麦柜后面,一个人蹲在那里,悄悄哭了起来——那样子简直有点吓人:他紧咬牙关,两个颧骨突出,干瘪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那双郁郁寡欢的黑眼睛里滚滚而下。我去安慰他时,他强忍着眼泪,低声说:“等着吧……我非用砖头砸烂他的脑袋不可……走着瞧!”

丘尔卡变得骄傲起来,他歪戴着帽子,两手往口袋里一插,走在当街上,像已经有未婚妻的小伙子那样,大模大样,招摇过市;他学会了很潇洒地从牙缝里往外滋唾沫,并且扬言:“我很快就能学会抽烟。我已经试过两次了,不过有点恶心。”

所有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发现我正在失去一位伙伴,而且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罪魁祸首就是柳德米拉。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清点从外面捡回来的碎骨头、破布等各种破烂时,柳德米拉向我走过来,她摇摇晃晃地向我挥着右手。

“你好,”她说,一连点了三下头,“科斯特罗马常跟你在一块儿吗?”

“没错。”

“那丘尔卡呢?”

“丘尔卡不跟我们好了。这事全怪你,他们都爱上了你,所以双方就打起来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但回答时话里却带着讥讽:“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能怪我呢?”

“你为什么要恋爱呢?”

“我可没有求他们爱我!”她气鼓鼓地说,然后转身而去,嘴里还在说,“这件事真是愚蠢!我比他们俩都大,我已经十四岁了。人们是不会爱比自己大的女孩子的……”

“你知道的可真多呀!”我有意气气她,大声地说,“瞧那个女老板,赫雷斯特的姐姐,人已经很老了,可还跟小伙子们混在一起呢!”

柳德米拉转回身来,把拐杖往院里的沙土地上深深一杵,冲我说:“你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匆匆说道,听声音眼泪都快急了出来,一双亲切可爱的眼睛显得越发美丽动人了,“女老板是放荡的女人,可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年龄还小,不许别人随便碰我,动手动脚的,而且……你还是先看看《堪察加女人》 这部长篇小说吧,读读它的第二部,然后再来说三道四!”

她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有点可怜起她来——她的话里是有一些我不懂的道理。我的小伙伴们为什么要对她动手动脚呢?可他们竟然还说——爱上了她……

次日,为了向柳德米拉表示歉意,我特意买了两个戈比的、用“麦芽糖”做的糖块,我知道她喜欢吃这种糖。

“想吃吗?”

她强作生气的样子,说:“走开,我不跟你好了!”

但她立刻把糖接了过去,还埋怨我说:“至少应该用纸包一下——手多脏呀!”

“我洗了,可是老洗不干净。”

她用自己干瘪然而热乎乎的手,拉起我的手,看了一下。

“瞧你烫的……”

“可你的手指头也是伤痕累累……”

“那是被针扎的,我要做很多的针线活……”

几分钟后,她朝四下里看看,提议说:“听我说,咱们躲到一个什么地方,一块儿读《堪察加女人》,愿意吗?”

我们找来找去,想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到处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我们决定最好躲进浴室的更衣间里:那里虽然光线很暗,但我们可以坐在窗前——窗子正好冲着干草棚和隔壁屠宰场之间的一个脏兮兮的角落,平常人们很少留意到那个地方。

就这样,她坐在那里,身子一侧靠着窗户,有残疾的那条腿平放在长凳上,那条好腿则踩在地板上;她坐在那里,用一本又破又旧的书把自己的脸捂着,神情激动地念了许多艰涩难懂、枯燥乏味的句子。不过我也非常激动。我坐在地板上,眼看着她那两只认真严肃的眼睛,像两道浅蓝色的火花在书页上缓缓地移动;有时候,泪水使她的两个眼睛湿润了,小姑娘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急匆匆地读着那些生僻的字眼及其莫名其妙的词组搭配。然而,我却抓住这些字眼,尽量把它们变成诗的语言,想方设法调整它们的次序——这就大大妨碍了我对这本书里所讲的故事内容的理解。

那条小狗就在我的膝盖上打盹,我给它起的名字叫“风”,因为它毛茸茸的,身子很长,跑得又快,叫起来“呜、呜”的,像秋风在烟囱里发出的声音。

“你在听吗?”小姑娘问道。

我默默地点着头。那种颠三倒四的遣词造句,使我越来越感到兴奋,我挖空心思地想把这些字眼儿重新排列组合,像在诗歌里那样,让每一个字都活跃起来,像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

天渐渐黑了下来。柳德米拉放下那只拿着书的发白的手,问道:“是不是挺好的?你看……”

从这天起,我们傍晚经常到更衣间里去坐坐。令人高兴的是,柳德米拉很快就不愿读《堪察加女人》了。我没法回答她这本没完没了的书中到底讲了些什么——说它没完没了,是因为我们开始读的第二部后面,还有第三部;而柳德米拉跟我说,接下去还有第四部呢。

遇到阴雨天气,只要不是礼拜六,我们就特别高兴,因为这时候浴室就会供暖。

院里下着雨——没有人到院子里来,谁也不会注意到我们待的这个昏暗的角落。柳德米拉非常害怕有人“撞见”我们。

“你知道那时人们会怎么想吗?”她小声问我。

我知道,而且也很担心:可别被别人“撞见”。我们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东拉西扯地闲聊;有时,我给她讲从外婆那里听来的故事,柳德米拉则讲述梅德韦季察河 一带哥萨克人的生活。

“哎呀,那个地方有多好啊!”她赞叹道,“这里算什么呢?这里只有穷人……”

我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到梅德韦季察河去看看。

很快我们就用不着再去浴室更衣间了,因为柳德米拉的母亲在一位熟皮匠那里找到了活干,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妹妹要上学,哥哥在陶瓷厂工作;天阴下雨时,我便到柳德米拉那里帮助她做饭,收拾房间和厨房;她笑着说:“我跟你在一块儿就像两口子似的,只是不睡在一起罢了。我们相处得甚至比夫妻还和美,因为当丈夫的并不帮助妻子……”

要是有钱,我就买些糖果,跟她在一块儿喝茶;过后用冷水把茶炊浇凉,以免柳德米拉那位喜欢吵吵的母亲知道我们用过了。有时外婆也到我们这里来,她坐在那里编织花边,或者绣什么东西,给我们讲美妙动听的故事;只要外公一进城,柳德米拉就来到我们家,这时我们就能够毫无顾忌地大吃一顿。

外婆说:“啊,我们过得多么自在!自己的钱自己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她称赞我们俩的友谊。

“男孩跟女孩好,这是件好事!只是不能胡来……”

于是她用最简单明了的语言向我们解释:什么是“胡来”。她讲得温文尔雅,格调高尚,所以我全听明白了,我决不会去采摘含苞待放的花朵,否则,它既不能释放出芳香,也不会结出硕果。

我们无意“胡来”,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柳德米拉谈一些我们通常不谈的话题。当然,我们谈这些是出于必要,因为以粗俗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两性关系,我们看到的太多了,而且令人生厌,这对我们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堂堂男子,一头鬈发,留着小胡子,两道浓眉不时地颤动着,不知为什么,总是显出一副特别得意的样子。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出奇的少——我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只言片语也没有。他哄孩子时,像个哑巴,只会嗷嗷地叫;甚至打老婆时也一声不吭。

每逢节日,傍晚,他便穿上浅蓝色的衬衣、波里斯绒灯笼裤和擦得锃亮的长筒靴子,背上背一个大手风琴,走出大门,站在那里,像一名“值勤”的哨兵。这时,“游园活动”在我们门前便开始了: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像鸭子似的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有的眯缝起眼睛,偷偷地看上叶夫谢延科一眼,也有人公然垂涎欲滴地望着他,而他则站在那里,噘着下嘴唇,一双黑眼睛也在打量她们每一个人。在这种默默无言的眉目传情中,女人们一走到男人的跟前,脚步就放慢下来,两条腿怎么也迈不动了,这里表现出一种像狗一样的令人作呕的动物本性——看来,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只要有一个男人给她递个眼色,做个暗示,她准会立刻心甘情愿地像死人一样,当街躺在肮脏的地上。

“这只公山羊又在那里臭显摆了,不要脸的东西!”柳德米拉的母亲嘟囔道。她这个人细高挑儿,瘦长脸,脸上脏兮兮的;她得过一场伤寒,后来就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一把用旧了的破扫把。

柳德米拉就坐在她的身边,为了把母亲的注意力从大街上引开,她一个劲儿地向她问这问那,但却无济于事。

“别问了,你烦不烦呀,倒霉的废物!”她嘴里嘟嘟哝哝,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在眨巴,她那双蒙古式的小眼睛异常的明亮,一动不动——只要盯上了什么,就决不会放过。

“好妈妈,别生气了,反正都一样,”柳德米拉说,“你快看呀,席店女老板打扮得那个漂亮啊!”

“要不是有你们兄妹三个,我打扮起来比她还要漂亮。你们可把我给拖累惨了,我算是被毁了。”母亲毫无顾忌地说,简直是满眼含着泪水,她死死盯住人高马大的席店寡妇女老板。

看上去她简直像一幢小房子,突起的胸部像门前的台阶;那张用绿头巾半遮半掩的大红脸,使人想起午间天窗玻璃被阳光照射时的样子。

叶夫谢延科将手风琴移到胸前,开始演奏。手风琴有许多琴键,发出的声音令人心潮起伏,能把大家带到很远的地方。街上的孩子们都往这里跑,围住拉手风琴的人,席地而坐,洗耳恭听,兴奋得不得了。

“等着吧,有人会把你脑袋拧下来的。”叶夫谢延科的老婆对丈夫说。

他默默地斜了她一眼。

席店女老板就坐在不远处的赫雷斯特小店旁边的长凳上,泥塑石雕一般,脑袋歪在肩上,侧耳聆听,喜不自胜。

晚霞映照在墓地后面的田野上空,一片通红;衣着华丽的高大身躯在大街上缓缓而行,好像是在河道里流动;孩子们像旋风似的东奔西突,暖洋洋的空气情意绵绵,令人心醉神迷。晒了一天的沙土地散发出一种热烘烘的难闻的气味,特别是屠宰场那里传过来一种甜腻腻的血腥味儿,而从毛皮匠那边传来的则是刺鼻的熟制毛皮的酸臭味。女人们的说话声,醉汉们的大呼小叫,孩子们清脆的喊叫声,手风琴浑厚的琴声——这一切,汇合起来,变成了一片嘈杂的嗡嗡声,是生生不息、创造万物的大地发出的强有力的叹息。所有这一切显得都很粗野,赤裸裸,它使人对这种乌七八糟的生活——这种寡廉鲜耻的动物般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信任感。这种生活在炫耀自己的力量,同时也在苦苦寻找释放这种力量的地方。

透过这些杂乱的音响,有时也能听到一些特别令人刻骨铭心、永远无法忘怀的惊人之语:“大家不能同时打一个人——要一个一个来……”

“要是我们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那么谁还会尊重我们呢……”

“上帝创造女人难道是为了给人取乐的吗?……”

夜幕降临,空气变得更加清新,嘈杂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一栋栋木头房子在膨胀,在长高,笼罩在重重阴影之中。孩子们都被各家的大人领回去睡觉了,有的就在围墙旁边,在母亲的身边和膝头上睡着了。一到夜晚,多数孩子都变得更加温顺和听话。叶夫谢延科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像融化了似的,席店的女老板也不见了,低沉的手风琴声从墓地那边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柳德米拉的母亲坐在长凳上,跟猫一样弯腰弓背的。我外婆到一个女邻居家喝茶去了,那女人是个接生婆和皮条客,瘦高个儿,青筋暴绽,塌鼻头,在像男人一样扁平的胸口前挂了一枚“救死扶伤”的金牌。街上的人没有不怕她的,认为她是个巫婆;有人说她在一次大火中曾经把一位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病中的妻子救出了火海。

外婆跟她的关系一直很好,每逢在街上见面,两个人离很远就相互微笑,显得特别要好。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哥哥叫出来比试一下摔跤——他们抱作一团,四只脚在沙土地上来回踢腾,弄得周围尘土飞扬。

“别打了!”柳德米拉战战兢兢地喊道。

科斯特罗马用自己的黑眼睛瞥了她一眼,讲起了猎人卡里宁的故事。这位猎人是个白头发小老头,有一双狡猾的眼睛,口碑不佳,全镇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不久前他死了,但人们没有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地里,而是把他的棺材停放在地面上,距其他的坟墓不远。他的棺材是黑色的,腿架子很高,棺材顶盖上用白漆画了个十字架,一支长矛,一根手杖和两块骨头。

每天夜里,只要天一黑,这老头儿便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里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直到鸡叫头遍为止。

“别讲那些吓人的事!”柳德米拉央求说。

“放开我!”丘尔卡喊道,一面从柳德米拉哥哥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带着嘲弄的口吻,跟科斯特罗马说:“你胡说什么呀?我亲眼看见棺材被埋葬了,那上面是空的,作为纪念……至于说死者夜里还出来到处转悠——这都是那些喝醉酒的铁匠们瞎编出来的……”

科斯特罗马看也不看他,气鼓鼓地提议说:“既然这样,你就到墓地去睡一夜好了!”

他们争论不休,柳德米拉烦得直摇头,她问道:“妈妈,夜里死人会出来吗?”

“会出来的。”她母亲重复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回声。

小店女老板的儿子瓦廖克来了,他二十岁左右,红脸膛,胖乎乎的。他听了我们的争论,说:“你们三个人中,谁要是敢在棺材上睡到天亮,我给他二十个戈比和十支香烟;谁要是害怕不干了——我可要揪他的耳朵,随便我揪几下,怎么样?”

大家都一声不吭,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柳德米拉的母亲说:“馊主意!怎么能让孩子们干这种事……”

“给我一个卢布——我去!”丘尔卡沉着脸说。

科斯特罗马立刻不怀好意地问:“那么给二十个戈比,你就胆怯了吗?”然后对瓦廖克说:

“就给他一个卢布,反正他也不敢去,净吹牛……”

“好吧,给你一个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一句话没说,顺着围墙根,不紧不慢地溜了。科斯特罗马将两个指头伸进嘴里,冲着他的背影,刺耳地吹了一声口哨。而柳德米拉则惴惴不安地说:“啊,上帝呀,真是能吹牛啊……这算什么呀!”

“你们差远了,胆小鬼!”瓦廖克挖苦地说,“还自认为是街上一流的斗士呢,一群小猫……”

听着他这样冷嘲热讽,我心里非常气愤。我们都不喜欢这个饱食终日的家伙,他经常唆使孩子们干坏事,向他们讲一些关于姑娘、媳妇们的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教他们故意去捉弄她们。孩子们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为此她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知为什么,他非常恨我的狗,经常用石头砸它;有一次,他在面包里夹了一根针给狗吃。

但是,看着丘尔卡当面受辱、悻悻而去的样子,不能不使人感到更加气愤。

我对瓦廖克说:“拿一个卢布来,我去……”

他边嘲笑边吓唬我,将一个卢布递给叶夫谢延科的老婆,但那女人严厉地说:“我不愿接你的钱!”

说罢,她气鼓鼓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愿意接他的这个卢布,这就更加助长了瓦廖克讽刺挖苦的气焰。这时我已经打算由我到墓地里去,而且不要这小子的钱,但外婆这时恰好来了,她一听是这么回事,马上把一个卢布接了过来,并且平心静气地对我说:“穿上大衣,带上被子,不然,早上会冷的……”

她的话鼓舞了我,我相信什么可怕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瓦廖克的条件是:不管我在棺材上是躺还是坐,都得坚持到天亮,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离开,即使棺材开始摇晃,卡里宁老人从坟墓中爬出来,也不能离开。只要你一下到地上,就算你输了。

“你要记住,”瓦廖克警告说,“我会彻夜盯住你的!”

我去墓地时,外婆给我画了个十字,嘱咐说:

“要是有什么动静——你千万要沉住气,只管向圣母祷告就是……”

我赶紧动身,想让这件事尽快开始,尽快结束。陪我去的有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其他几个小伙子。我翻越墓地的砖围墙时,让被子给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但我马上便跳了起来,好像从地上弹起来似的。他们在围墙外面哈哈大笑。我只觉得心里发紧,后背发麻,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我磕磕绊绊地走到黑色的棺材前。棺材的一头已经陷进沙土里了,另一头——棺材的两条又短又粗的腿,露在外面,好像有人曾经想把它抬高一点儿,最后给放歪了。我坐在有腿的那一头的棺材沿上,往四下一看:高低不平的墓地上,密密麻麻竖满了灰色的十字架,它们的影子扩展开来,落在各个坟墓上,遍布于杂草丛生的山丘上。有的地方,一棵棵又高又细的小白桦树,像在十字架中间迷了路似的,生长在那里,它们的枝叶将各个坟墓连成一片;透过花花搭搭的树影,可以看到那一根根直立的野草——这种硬撅撅的灰色野草,看着最让人心里发毛了!教堂看上去像一座巨大的雪堆,直插云天;在静止不动的云彩中间,一轮小小的、仿佛融化了的明月在放着光芒。

雅兹的父亲——一个窝囊废——正在钟楼上懒洋洋地敲钟。他每拉一次绳子,绳子就要蹭一下屋顶上的铁皮,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如怨如诉,饮泣吞声,接着便传出干巴巴的钟声——听起来既短暂,又乏味。

“上帝保佑,可别让我失眠!”——我想起了守夜人的这句口头禅。

真是瘆人,而且,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透不过气来;尽管夜里十分凉爽,但我的身上却直冒汗。如果卡里宁老头真的从棺材里爬出来,我往钟楼上跑还来得及吗?

这块墓地我非常熟悉,我跟雅兹和别的伙伴们在这里玩儿不下几十次了,我母亲就葬在那边离教堂不远的地方……

人们还没有入睡,零星的笑声和歌声还不时地从镇子那边传过来。山丘上的铁路露天采石场,或卡特佐夫卡村 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手风琴的演奏声,听上去像杀鸡似的,吱呀吱呀的;围墙外面总能听见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边走边唱的歌声——我一听就知道是他:

我们的妈妈呀,

毛病不算大——

她谁都不爱,

只爱我爸……

听到这生活的最后感叹,令人感到欣慰,但是每一次钟声过后,周围变得越来越寂静。这寂静犹如河水在漫过草地,把一切都淹没了,掩盖了。人的灵魂在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空间里游荡,泯灭,就跟火柴发出的亮光在黑暗中熄灭一样,在这空虚的海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一颗颗高不可攀的星星在活着,在闪闪发光,而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没用了,僵死了。

我坐在棺材上,盘起双腿,把被子裹在身上,脸冲着教堂。只要我身子一动,那棺材便吱吱作响,下面的沙土也跟着发出响声。

有什么东西接连掉在我背后的地上——一次,两次,然后,一块砖头又落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这的确怪吓人的,但我马上猜想到这是瓦廖克一伙人从围墙外扔进来的——他们是想吓唬我。不过一想到附近有人在,我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

这时我不禁想起了母亲……有一次我学抽烟,被她碰上了,她动手打我,而我却说:“别碰我,就是不打我,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我感到非常恶心……”

后来我还是受到了惩罚,我坐在炉灶后边,母亲对外婆说:“这孩子没有良心,谁都不爱……”

听她这么说,我感到很委屈。每当母亲惩罚我,我都非常可怜她,为她感到难为情,因为她很少能够做到赏罚分明,总是罚不当罪。

总之,生活中令人生气的事情太多了,就说围墙外的这些人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墓地里非常害怕,可是他们还要再吓唬我。为什么?

我真想吼他们一嗓子:“见你们的鬼去吧!”

但这样喊是危险的——谁知道鬼对这句话是什么态度呢?也许它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沙土里有许多云母碎片,它们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我躺在奥卡河上的木筏子上,往水里看,忽然,一条小欧鳊鱼游了上来,几乎挨着了我的脸。它一侧身,很像一个人的脸,瞪起小鸟般的圆眼睛,看了看我,然后,转身潜入深处,像一片飘落的枫叶。

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昔日的生活情景不断浮现在眼前,好像是要抗衡一直在制造恐怖气氛的满脑子想象似的。

这不,一只刺猬爬了过来,它用坚硬的爪子不停地扒着沙土:它很像是各户人家的守护神——小小的个子,一头乱发。

记得外婆常常蹲在炉灶前,嘴里念念有词:“善良的一家之主啊,快把蟑螂灭掉吧……”

在我望不到的城市上空的远方,天空开始慢慢发亮了,凌晨的寒意使我脸上感到一阵阵发紧,两眼困得一点也睁不开了。我索性用被子把身子一裹,头一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是外婆把我叫醒的,她站在我身边,扽着我的被子说:“起来吧!冻着了吗?喏,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不过这话你跟谁都不要说,不要跟伙伴们说!”

“干吗不说呀?”她有些惊讶,“要是不可怕的话,那还有什么好夸耀的……”

在回家的路上,外婆亲切地跟我说:“什么事都得亲自去体验,我的心肝宝贝,都要亲自去了解……自己不学习,谁也教不会……”

傍晚时我已经是街上的“英雄”了,大家纷纷问我:“你果真不害怕吗?”

当听见我说“害怕!”时,他们便摇晃着脑袋,惊叫道:“哎呀,是吗?”

小店女老板则提高嗓门,深信不疑地说:“由此可见,他们说卡里宁能出来的事,完全是胡说。如果他能够出来,难道还怕一个小孩子不成?还不把他一巴掌从墓地里打走,赶到别的地方去了?”

柳德米拉亲切而惊讶地望着我,甚至外公看上去也对我非常满意,一直得意地嘿嘿笑着。只有丘尔卡闷闷不乐地说:“对于他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他外婆就是个女巫……” Dh8iX05I35pVIt+E/M9lHw2XAPoCt65C20lm3ZMPqb8I98r9lkhUrIGbJd821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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