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校雠通义序》有云:“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部次群书、辨章流别的目录分类,是考察不同时期学术发展的重要窗口。一代目录类别往往增损沿革前代而成,从中可以体现学者对于其时学术流变的深切思考。
《续修四库全书》亦然。就子部而言,基于对道家和道教不同性质的理解,析道家与道教为两途;又基于同样的原因,合道教、佛教及其他宗教如天主教、摩尼教、景教等别为宗教一类;又以收书范围下延至西学东渐时期,为体现海通以来外学输入的历史事实和学术状况,特列西学译著一类,专录晚近以来编译而成的西方政治学、经济学、法学、哲学等思想文化和科学领域的代表作。
《续修四库全书》子部共分儒家、道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书、小说家、宗教、西学译著15类,收书共1641种,在《续修四库全书》四部中收书最多。
与《四库全书》相较,15类中末二类为新增,属别分合增删变化更多。其中《四库全书》已收而更换版本者20余种,存目书290余种,未收书700余种,时代后于《四库全书》者500余种,总数较《四库全书》986种增加六成左右。各类收书数量,经具体统计,为儒家145种,道家27种,兵家25种,法家29种,农家67种,可知这些盛行于秦汉的学派在清中叶时的式微。墨、名、纵横等所谓杂学、杂说后来一概称为杂家,加之清代考据学、编纂学发达,丛札、笔记之属尤多,杂家遂成为子部第一大类,达356种。其他诸类,医家261种,艺术195种,谱录113种,天文算法139种,其余宗教73种,小说家74种,术数69种,类书50种,西学译著18种。
复考其作者时代,各类之中以明清两朝作者比例最大,占作者总数十之七八,甚或更多。即以收书种数最多的三类来看,杂家类356种近380位作者中(部分著作有多位作者),明清作者近350人;医家类261种近300位作者中,明清作者达240人;艺术类195种近190位作者中,明清作者达170人。明清两朝之中,有清一朝作者又多于明代一倍左右。
《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的类别划分、各类收书多寡和作者年代分布,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中国古典子学在明清和晚近的流变与学术史面貌。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书影
比如儒家类收录的145种典籍,当年《续修四库全书》编纂者即已指出,实际上分为两部分,一为先秦儒家之属,一为汉后儒学之属。先秦儒家之属收录16种,以清人对《孔子家语》《子思子》《荀子》的注疏为主,多成书于《四库全书》之后。汉后儒学之属,主要收录的是《四库全书》存目中的王守仁、王廷相、湛若水、王艮、薛应旂、顾宪成、孙奇逢、颜元、李塨、张伯行等十数家,《四库全书》未收书中的扬雄、王符、马融之作的注疏本和薛瑄、陈献章、王世贞、姚舜牧、焦竑、黄宗羲、王夫之、魏象枢、吕留良等人的著述,《四库全书》之后戴震、焦循、曾国藩、郑观应、张之洞、康有为、章炳麟等的著述。将之与章炳麟《国学演讲录》相对照,章书中提及的明清儒学各宗派,在这一目录中多能有所反映。即此一例,亦大略可见子部所收群籍于清理明清学术史脉络的价值了。
按古书分类肇自《七略》,《七略·诸子略》所收各家为私门之学,学各不同。其后七略演为四部,西晋荀勖《中经新簿》以甲乙丙丁称之,乙部即后世之子部。据《隋书·经籍志》,荀书分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各类,知其又将《七略》中之诸子与兵书、术数、方技诸略相合,且又将汉后新出群籍不能归于经史者纳入其中,号为近世子家。此后名同而实异者如杂家,先秦时不过《汉志》所谓“兼儒墨、合名法”,后世发展为《四库全书》所称的杂学、杂考、杂说、杂品、杂纂、杂编。尤其是佛道、艺术、天文算法、医方、谱录、类书等门类陆续兴盛,子部典籍数量遂多,其性质亦较经、史、集三部远为驳杂,不唯类别之间差异甚巨,即类下不同属别之间,今天看来往往也已属于不同学科。比如艺术类下有书画、篆刻、琴学、乐谱、棋弈、杂技,谱录类下有器物、泉币、文房、工艺、饮馔、种植、养殖。何况其中多含今天鲜有人问津的绝学,如天文算法类之天文、历法、算法,术数类之占候、相宅、命书、阴阳五行等。
为学科繁杂且多含冷门的子部书作提要,关键在于能否尽量广泛地邀约不同学科的专业学者参与其事。目录提要是一种传统的著述形式,对于当世学者而言并非常格,在当今学术体制下从事这一工作困难更多。物色、确定作者的过程漫长而艰难,所幸得到了学术界各方同仁的大力支持,最终,15类乃至类下的某些属别得以一一对应、落实到专家或学有专攻的学者来承担。
《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的编纂宗旨,是接续古典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优良传统,依“先列作者之爵里以论世知人,次考本书之得失,权众说之异同,以及文字增删,篇帙分合皆详为订辨,巨细不遗”( 《四库全书总目·凡例》 )之前例,在广泛系统地掌握相关学科既有成果的基础上,对所收典籍及其作者逐一详加考析,撰成提要,力期体现当代古典学术的研究水平。
子部提要总体上体现了这一编纂宗旨。与集部多收名著不同,子部典籍数量多,部头相对较小,不少典籍及其作者并不流行于当今学界。提要撰写者既对典籍作者、版本状况和内容要旨细加研读,亦注重掌握典籍所涉学科的发展脉络,从而把握典籍在学科中的地位,给出恰切的评价。
每则提要大致包括著者生平、内容要旨、学术评价、版本源流四部分,但视具体情况有所侧重,不求面面俱到。立场注重客观,文风提倡平实,多采学界定说,同时亦鼓励提出审慎公允的评价。
比如儒家类明末清初黄宗羲《破邪论》一卷,提要谓此书虽崇尚实功实学,不乏经世致用之论,然锋芒远不及《明夷待访录》,且又编排无序,疑系将晚年文章勉强凑为一编,并非专门撰写。
道家类清宣颖《南华经解》三十三卷,提要谓宣氏不愿引道教思想阐释庄子,亦反对将庄子与佛氏混为一谈,具有明显儒学化思想倾向。以儒解庄虽不足取,然其于梳理《庄子》文章脉理方面,较林希逸、刘辰翁等人的解庄之作更有成就,揭示《庄子》文章艺术手法亦较前人更为全面深刻,姚鼐《庄子章义》、马其昶《庄子故》、王先谦《庄子集解》等皆或多或少受到此书影响。
天文算法类明佚名《三垣列舍入宿去极集》一卷,提要谓该书在星座图形的星旁标注入宿去极度数,是恒星图示表达方式的一种创新。全书可能为郭守敬《新测二十八宿杂坐诸星入宿去极》一书的部分抄本,由于《郭守敬星表》内容多已失传,故此抄本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对研究元明时期恒星观测精度、观测地点、星图绘制方法等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谱录类清杨万树《六必酒经》三卷,提要谓杨氏从事酿酒之业五十余年,实践经验丰富,又广搜历代作酒之法,特别对浙东地区酿酒技术的特点加以总结,翔实细致,多有心得,为我国酿酒史的重要著作。
杂家类清全祖望《全谢山先生经史问答》十卷,提要谓其书虽不如顾炎武《日知录》之博大,但论识高远,当时罕见其匹,阮元谓足以继古贤、启后学。然其间尚待商榷而遂难以为定论者,亦复不少。
宗教类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五十三卷、《续篇》五卷、《后集》六卷,提要谓所录之仙真事迹皆搜之群书、考之经史、订之仙传而成,虽不免有传闻附会之词,但大都言之有据,非出杜撰。唐宋以来,道教人物大都不见史传,而道教传记亦丧失甚多,实赖此书保存不少道教史资料。
又,《四库全书》简标典籍来源,不交代具体版本,素为人诟病,学界至有不可轻用之论。《续修四库全书》在版本调查的基础上选择善本影印,学者称快,故子部提要亦特别强调版本源流的梳理。
如兵家类汉曹操、唐杜牧等《十一家注孙子》三卷,提要谓此书版本有三:一是避“廓”字讳,当为南宋宁宗时所刻,今藏上海图书馆;二是道藏本,明正统十年内府所刻,考其著者排列顺序及称谓,与宋刻本相同,应是源于宋本,唯析三卷为十三卷,每篇即为一卷,并更名为《孙子批注》;三是清孙星衍校订本,以《道藏》本为底本,校订十一家注文编排之错乱以及文字之讹误,并更名为《孙子十家注》。其他版本大都出自此三本。
类书类唐李翰《蒙求》三卷,提要谓1974年7月28日,山西应县佛宫寺木塔四层主佛像腹内发现一批辽代珍贵文物,即含《蒙求》残卷一册,为目前仅存之辽代雕版书籍,亦是此书现存之最早刻本。此本蝴蝶装,存七叶半。字体整齐而略显呆板,“明”“真”字避讳缺笔。此为《蒙求》白文无注本,虽校刻不精,讹字较多,但对比勘现存各本、恢复李氏《蒙求》正文原貌有重要价值。
此外,提要撰写中亦有纠正前人包括《续修四库全书》著录之误处。如医家类明高武《针灸聚英》四卷,提要谓日本宽永十七年刻本将原序“嘉靖己丑”误为“嘉靖丙午”,并将原书卷一分为四卷,卷四分为二卷,与原卷二、卷三共成八卷,改署为《针灸聚英发挥》。又元朱震亨《新刻校定脉诀指掌病式图说》一卷,提要考证其作者必非朱震亨,而可能为金人李杲。
《四库全书总目》挟皇权之威、举国家之力,一代学人承其事,并世大家毕其功,故虽仍存瑕疵,多见指摘,宜其叙作者之爵里,详典籍之源流,别白是非,旁通曲证,钩玄提要,斟酌古今,衣被天下,至有学者良师、读之可知学问门径之谓。今人所为之提要,或难与之相颉颃,但如上所举之例,分而观之,冀能成为读书之一助;合而观之,或可起到条别异同、疏通伦类、即类求书、因书究学的作用。
(《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