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何时得知作为建筑学家的吴良镛先生的大名,但真正进入脑海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1999年入职清华后,一次在旧图书馆二层的书库里独自翻书,不经意间翻到吴先生的一本画册,虽然我知道绘画之于建筑学家是基础的技能,却仍然惊讶于吴先生画技的专业、画风的纯雅和画品的高绝。
因为同好书法的缘故,数年前结识了时任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现为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常务副馆长的杜鹏飞兄,他跟随环境学院钱易院士读博,毕业后又到建筑学院作吴先生的博士后,为人粹然有古风,恪守尊师重道的传统,时常去吴先生家侍奉左右。大约在2013年春天,终于有机会随他一起踏进了吴先生的家门,进去时心里却不免有些忐忑,这位享誉国内外的大学者,两院院士,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年过九旬的耄耋老人,会欢迎一个陌生的来客吗?有精力接待一个陌生的来客吗?
吴良镛先生所赠法书《兰亭诗》
结果再次让我感到惊讶。儒雅的吴先生不仅待人和善谦抑,毫不摆架子,而且清晰的思路,对周边环境和现实社会敏锐的关注,使得他根本不像一位九十高龄的老人。吴先生充满正义感,当鹏飞介绍我的家世时,我想起了《论语》中“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这句话,对吴先生说其实没这么“出类拔萃”,是被“拔高”了,吴先生说,不实事求是,太可怕。
此后我又多次随鹏飞造访吴先生,往往一进门,吴先生就说你已经好久没来了,一句话说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加之他既有老人的健谈,又能够而且很愿意倾听客人带来的种种信息,所以每次的交谈都是平等而亲切的真正的交谈,真正感觉到如沐春风。从吴先生家里出来,重新汇入嘈杂的街市,一时竟不能适应,产生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梦幻感。
有人说老人的头脑就像一座图书馆,经历那么多世事、取得那么大成就的吴先生更是一座宝藏,他随口说出如烟往事,却又历历如昨,不禁让人暗自叹服他惊人的记忆力,心想,成功的大家,天分更重要啊!
比如谈20世纪50年代在美国匡溪艺术学院做研究生时,他的水彩画就被人踊跃订购,他的老师为他定的价格为每幅50美元,是当时一个知名画家的价格了;谈当年通过文化部、江丰和中央美院人事处长后任美院附中校长的某位先生(我未记清名字)调入吴冠中先生,吴冠中先生当时在美院并不得意,是后来才有大名的,所以吴先生也很愿意到清华来。当年的文艺工作者包括画家们被耽误了太多,徐悲鸿好歹还画有《愚公移山》之类的大画,吴冠中就不行了;谈在什么会上看见齐白石优游自在,梅兰芳脸色红润,徐悲鸿的脸却是灰色的,当天晚上他请客时就从椅子上滑下去,第二次中风,五十多岁就去世了;谈“文革”期间被关牛棚,又下放到江西鲤鱼洲,回北京时去看患病的梁思成先生,很感凄凉,一个月后梁先生就去世了;谈赞成把工艺美院并入清华,这是清华发展的需要,但现在难找大师,所以请了韩美林和钱绍武来;谈七十多年前滇西远征经贵州安顺时画画,种下了与安顺的缘分。数年前与贵州省省长谈及创立贵安新区,又招收贵州籍的博士生,最近开始启动。在贵州开的启动大会未能亲往,但有书面发言,还录了音,有图像,《人民日报》登了。谈前段时间去中央美院,范迪安请他去谈“一带一路”协同创新的问题。他设计中央美院是靳尚谊邀请的,后来院长改成潘公凯,本要在美院里保存一片洼地作湖而未果;美院的美术馆是请日本人设计的,原来要在窑址上建,吴先生说不行,这个日本人本来相识,后来也不来见他了。谈本来想将中央美院安排到北京城西来的,但1989年那场风波以后,说美院学生爱闹事,不宜放在一起。至于当年梁思成、林徽因先生如何创办清华建筑系,如何送他出国深造和召唤他回来参加祖国建设,如何指导他的学术研究等话题,几乎每次都要涉及。吴先生用带有南京味的普通话娓娓道来,平稳的声调中蕴含着对老师的深情缅怀和对往事的无限追忆。
我本以为这些都是吴先生的即兴感念,后来在他家看见了一册《良镛求索》的书稿,才知道其时正应《中国工程院院士传记丛书》之约,亲自撰写一部自传。当吴先生托人将出版后的《良镛求索》送给我,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他平时向我们讲述的很多内容已然包含其中,自亦有更多他亲身经历的有关建筑设计、城市规划、建筑学科、建筑学人的珍贵史料披露出来。建筑是一个时代进步与发展身影的凝固,通过这位建筑学巨擘的回忆,长达半个多世纪中许许多多的社会历史风云,也自然浓缩在其中,读来或发人兴味,或使人感喟。
清华大学主楼
比如说梁思成、邓以蛰等利用市面上文物价贱之机,动用“庚子赔款”为清华收购文物;记述梁思成先生后来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出版、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的名著《图像中国建筑史》原稿失而复得的惊险过程;常书鸿向梁、林二先生推荐其女儿常沙娜来清华工作;根据蒋南翔建莫斯科大学那样的主楼的要求,和汪国瑜教授一起确立主楼的位置,并以主楼为中心,形成一条南通长安街的轴线即后来的清华南路;周总理书写人民英雄纪念碑文,在京事多不能专心,特去北戴河专心致志书写,共写了两遍,后来墨迹不知所终;根据周总理的意见完成人民大会堂万人大厅天花顶棚与墙面交接线脚的处理,建筑师张镈问:“不知有没有体会总理的意图?”总理回答:“让你创造嘛!什么体会不体会总理意图?”一句话透露出总理的民主、豁达和当时党群关系的融洽、和谐。
还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近几年“京津冀一体化”的构想似乎横空出世,读了吴先生的书才知道,早在1979年,吴先生领衔的清华建筑系团队已经在开始构思了,是他们第一次提出将京津唐地区融为一体,1983年就指出,“北京职能繁多,内容庞杂,只在建成区范围内打主意,螺蛳壳里做道场,总跳不出圈子,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如果从大区域(华北、京津唐等和北京市16800平方公里范围)来考虑,路子就宽了,也活了”。2002年,吴先生等又在《京津冀地区城乡空间发展规划研究》中明确提出:“建设世界城市,带动整个大北京地区的繁荣和健康发展。”
吴先生性格温润中见直率,书中时见对旧日往事语气婉转却又态度分明的褒贬评骘。他同时又是一位文章高手,善在宝贵的篇幅中不经意穿插进一些看似闲笔的细节,使彼时彼地的情境场景一下子生动起来,也在不自觉中流露出他自己让人肃然起敬的人格心性,此之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比如写1945年他在重庆中央大学毕业后,到卫生署的中央卫生实验院工作,有一天:
绕过梯田林地去中央卫生实验院,朝阳明媚,曾有一只翠鸟飞来,停在田坎上许久,我亦不敢迈步,直到它振翅而去。这一美丽的画面,我至今仍感觉似在昨日。
我特别看重这一笔的记述与描写,总觉得它不仅透露了吴先生温暖的人性、敏感的审美,后来人居艺境的思想,不也正萌芽于其间了吗?
又比如1977年春,新任命的清华大学校长刘达到校,由于“文革”给吴先生的创伤尚未平复,心灰意冷,无意再承担行政职务,刘达召集教师会时,他便坐在最后一排:
他(刘达校长)叫道:“吴良镛往前面坐坐。”我向前移了几排。又叫我向前坐,我又往前几排。他说:“怎么你怕我呀?”
有言语有动作,寥寥数语,当场各人的身份、性格、心理活动全在其中了,生动传神,厕入《世说》,吾未见其不可也。而想象着九旬老人回忆这样的场景,则又不禁让人哑然失笑。
古人语云“素以为绚兮”,在这里我愿意翻译成“朴素的绚烂”,我总觉得吴先生的人生就是朴素的绚烂,这本“不表功、不盗名”“戒言过其实” (作者自序、跋语) 的自传,它的文字表达也是朴素中见绚烂。回忆1947年初到清华时,梁思成先生安排他住在工字厅:
庭院里有一棵老榆树,覆盖了整个院子,下面还有一株海棠,每天早上醒来啄木鸟叩树的声音非常悦耳,朝阳斜射,更显庭院幽静。
对照着现在修葺整饬、一丝不乱的工字厅,这真让清华园中的后来者如我辈油然而生人物俱非的怀思之感。又回忆他在匡溪艺术学院时老师沙里宁去世:
1950年7月的一个午觉后,沙翁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当晚原先预订的酒会临时被取消。当天傍晚我与一位老学长重新在校园转一圈,感到这美丽校园的建筑群,因斯人已逝,黯然失色。夕阳西下,挺拔的柱廊仿佛是沙翁的纪念碑。
虽然我知道,建筑学家不同于一般的工程学家,真正伟大的建筑学家必得同时是人文学家、历史学家乃至哲学家而后可,但每读到此类文字,还是只能情不自禁地暗中拊髀称快!
2013、2014年间,中国美术馆为吴先生筹办一个大型绘画、书法、建筑艺术展,谈及此事,他拿一个拟展的小样给我们看,“提提意见”。有跨越半个多世纪的油画、水粉、水彩、水墨、速写草图、真草篆隶各体书法作品,有给他带来盛誉的菊儿胡同新四合院、桂林逍遥楼、中央美院、孔子研究院、江宁织造博物馆、泰山博物馆等建筑设计模型图等,主要就是为了表达一个观念,即科学、人文与艺术的相融相生,综合创新后呈现的建筑新境――“人居艺境”。
吴先生感慨说,自己的一生分三个三十年,头一个三十年主要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学习成长期,第二个三十年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十年,将个人的力量投入清华建筑系的发展和新中国的城市建设,但“文革”十年干扰,又做了二十五年的副系主任和系主任,耽误较多,所幸自己比较勤奋,时间抓得还算紧,所以干了一些事,但仍不能不受客观条件左右。主要的东西包括广义建筑学的概念、以菊儿胡同改造为代表的一批建筑设计经典、人居环境科学的创立等,都是80年代中期完全辞去行政工作后的第三个三十年中完成的。
2019年新春在吴府,右二人为杜鹏飞、谈晟广
因此,他谆谆教导我们,要想多干事,就别去搞行政。谁知事有凑巧,其时我正有意辞去正担任着的中文系系主任一职,听了吴先生的一席话,当即表示这回终于能下决心了,吴先生没想到在座的还真有一个系主任,而且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马上改口道:“我只是说说,你可别听我的啊!”说得我们哈哈大笑。后来见面,吴先生每次都问我:“辞掉了吗?”当得到肯定的答复时,他的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志于道,游于艺。”吴先生一次跟我们聊天说,他前两个三十年是“志于道”,第三个三十年才开始“游于艺”。此处之所谓“艺”,依我的理解,既是指他建筑设计中愈见清晰的“人居艺境”之“艺”,亦是针对他素所钟爱的绘画与书法之“艺”而言。绘画是他的当家本领之一,但投入进去太费时间,所以,他晚年转而在书法上更多用力。对我来说,建筑纯是外行,绘画亦不甚了了,唯于书法,兴趣所在,略曾涉及。平素在吴先生家中见其作品,喜其各体俱备,出于自然,而又皆有所本,中规合度。斗胆开口求字,蒙先生现场法挥,含笑相赐,捧归寒斋,永以为宝。2014年9月间,当我去中国美术馆参观吴先生的展览时,一进大厅便被二十来米的“人居艺境咏”长卷震慑住了,斗大的隶书将《石门铭》《张迁碑》和《经石峪金刚经》等熔为一炉,笔力恢宏,气势磅礴,观其落款,竟是上月刚刚完成。九十三岁的老人,如此真力弥满,又非止先生一人的功德造化,实乃民族之幸、国家之光!
为表达对吴先生的敬意,每年春节,我都托鹏飞兄送去春联,充作贺岁,书法固不足论,联语却出真心。今年是鸡年,我书一联云:
名尊泰斗齐鹤寿
腹贮诗书灿鸡窗
每次吴先生都将拙联悬于宅中迎门的玄关壁上,受宠若惊之余,我再次感受到老先生的虚澈谦冲。
吴先生在《良镛求索》跋中的一段话,太好地总结了自己的一生:
从1946年到今天(2016年),我一直在教学岗位,在培养学生,是教育人生;既然是教育,在大环境下努力治学,形成专著、论文若干,是学术人生;自己从1956年在基本建设会议上就领悟到要重视实践,就像一个医生总要能看病,搞工程的必须要能动手,是实践人生;另外,在不同时期也写了一些肤浅心得与人交流求教,是写作人生;这些年开了若干次画展,喜爱艺术,自己一度参加了雕塑委员会、美协等组织,也算审美人生;总的来说都是在求索,是求索人生。
读《良镛求索》竟,最大的收获是,我明白了一个人如果可能,应该如何度过一生;一个人如何度过一生,才称得上有意义、有价值,最幸运、最幸福。人人有追求意义、价值之意愿,人人有希冀幸运、幸福之初心,因此,我愿意与读者朋友分享我对吴先生的点滴印象和读吴先生书时的所思所感,分享我对意义、价值、幸运、幸福的理解,不知能得吴先生和读者诸君印可否?
谨以此文为吴先生九十五华诞寿。
(《文汇报》2017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