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公元40年毛里塔尼亚并入罗马为标志,非洲东北部和北部沿海地区都被纳入了罗马的版图。在罗马共和国时期,各行省由元老院任命总督(proconsul, propraetor)进行管理。公元前27年1月13日,屋大维与元老院划分了各行省统治权。阿非利加行省和昔兰尼加行省由元老院按旧制管理,埃及由屋大维委派有骑士头衔的“长官”(praefectus)进行统治。公元40年前后,东努米底亚又从阿非利加总督区中划出来,由名义上服从于阿非利加总督的帝国“特使”(legati, legatus)治理。公元44年,毛里塔尼亚被分割为东西两个行省。随着罗马人不断到被征服各省定居,以及被征服民族和个人不断被授予公民权,罗马人与各行省人之间的法律界限越来越模糊。到公元212年,帝国境内的自由人几乎都成了罗马公民,也出现了许多非意大利血统的皇帝,塞维鲁王朝(193—235年)的几位皇帝就来自北非地区。
兼并了北非沿海地带后,罗马继续向南和西南方向进军,征服今突尼斯南部、大高原(High Plateaux)和撒哈拉阿特拉斯山脉地区。随着罗马的征服一步步向前推进,柏柏尔土著部落被驱赶到了撒哈拉沙漠地带,居住在从穆鲁耶河谷到阿穆尔山(Djebel Amour)和瓦尔塞尼斯山(Ouarsenis)的广大地区。 [119]
为了加强对被征服地区的统治,罗马逐渐实现了军队的地方化和本土化。阿非利加总督区原来下辖两个甚至三个军团,到屋大维统治末期减少为一个军团,即奥古斯都第三军团(Legio III Augusta)。约公元40年后,这个军团又划归努米底亚特使指挥,一开始驻扎在阿马达拉。随着罗马不断向南和西南方向进行征服,该军团于1世纪下半叶先向西南调动至特韦斯塔,后又向西移防到拉姆贝斯。毛里塔尼亚境内只有非罗马人辅助部队,其中包括西班牙人、高卢人和亚细亚人(Asian)。 [120] 在非洲各行省与土著人盘踞的沙漠之间,罗马人建立了一条宽50—100公里的前沿防线(limes)。这条防线由战壕和公路组成,沿线建有一系列哨所和小型堡垒,逐步地向南和向西推进。
公元2世纪末,谢列尔人为了防止游牧部落劫掠农业区和商队,在这条防线前面又修筑了一系列堡垒。 [121] 罗马军团原本是战时征集,战后解散;原则上只从罗马公民中征集,盟邦或属国臣民只能在辅助部队(Auxilia)中服役。公元前27年后,屋大维把罗马军团改为常备卫戍部队,并且越来越多地从驻地征集兵员。罗马军团逐渐变成本土化的地方部队。 [122]
然而,柏柏尔人反抗罗马统治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伴随着罗马人的征服,罗马贵族、骑士、退伍兵和殖民机构到处侵占房产和良田。广大土著居民和游牧部落要么陷入赤贫状态,要么被驱赶到沙漠中去,一些人则开始通过斗争夺回自己的土地和家园。柏柏尔人的抵抗一般都采用武装起义的形式,但同时具有政治、民族、社会和宗教属性。遗憾的是,这些此起彼伏的起义没有被很好地记载下来,我们只能从文学作品和铭文中得到一些反映罗马人视角的零散信息。公元前1世纪后25年,罗马将军举行了一系列的凯旋庆祝活动,庆祝对穆苏拉米人(Musulamii)、盖图里人(Gaetulians)和加拉曼特人的胜利,这些记载无可辩驳地表明,柏柏尔人从未屈服于罗马人的军事压力。 [123]
最著名的当属提比略时期(14—37年)的努米底亚人塔克法里那斯(Tacfarinas)领导的起义。这次持续八年的起义旨在捍卫土著人的土地所有权,席卷了罗马北非属地的整个南部地区,从的黎波里塔尼亚一直到毛里塔尼亚。在整个公元1世纪和2世纪,柏柏尔人的武装斗争此起彼伏。图拉真(98—117年)和哈德良(117—138年)都全力镇压,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Septimius Severus,193—211年)更是在的黎波里塔尼亚边界地区采取最强硬的政策,到公元3世纪,内忧外患中的罗马帝国最终放弃了强化控制柏柏尔人地区的努力。 [124]
事实上,罗马人始终未能摆脱南部和西部游牧部落的袭扰。撒哈拉沙漠成了罗马人向南扩张的极限,阿特拉斯山脉也是他们实施有效统治的严重障碍。但这些地理障碍对于桀骜不驯的柏柏尔人的作用恰恰相反。骑在骆驼背上的柏柏尔人可以在沙漠中自由地穿行,层峦叠嶂的阿特拉斯山脉成为他们独特的运输线,从而在罗马人的军事征服面前享受很高程度的行动自由。最终,游牧部落首先在廷吉塔纳毛里塔尼亚,后来又在的黎波里塔尼亚腹地的广阔沙漠里聚集起力量,成功地削弱了罗马人的统治。公元253—262年和戴克里先(Gaius Aurelius Valerius Diocletianus)时期(284—305年),柏柏尔游牧部落(Moorish tribes)多次入侵罗马人控制区,敲响了罗马在北非统治衰亡的丧钟。
为了挽救帝国在北非摇摇欲坠的统治,戴克里先在3世纪末又对北非行省进行了调整。一方面,他将阿非利加总督区分为三个政区(regiones)。包括迦太基城在内的北部为泽乌吉塔那-阿非利加(Africa Zeugitana),仍然由一位总督进行管理;中部为拜扎奇乌姆-阿非利加(Africa Byzacena, Africa Byzacium),大致相当于今突尼斯东部;南部为的黎波里塔尼亚,大体相当于今突尼斯东南部和利比亚东北部。另一方面,他将恺撒毛里塔尼亚的东部,即从塞勒达(Saldae)到阿姆普萨加河(river Ampsaga)之间的地区分割出来设为“斯提芬毛里塔尼亚”(Mauretania Sitifensis)行省。然而,这些措施终究未能扭转罗马人在北非的颓势。
在罗马人的统治趋于弱化的同时,罗马-柏柏尔人(Romano-Berbers)开始在北非崛起。根据罗马帝国的法律及居民的语言和习惯,罗马非洲各行省的居民分为各不相同的三个群体:(1)罗马或意大利移民;(2)迦太基人和迦太基化的定居利比亚人,其中后者人数居多;(3)游牧利比亚人,被限制在特定区域,禁止扩张领地。随着时间的推移,非洲裔退伍兵的地位直线上升,一些非洲人开始跻身于贵族和骑士阶层。从公元2世纪开始,意大利岛内人口锐减,罗马军队中的外籍士兵大幅增加。后来,军队中的许多高级将领都不是罗马人。公元212年,罗马颁布《安东尼努斯敕令》( Constitutio Antonina ),赋予帝国所有的自由居民以罗马公民权。虽然受益的仅仅是城市居民,但非洲人在罗马贵族和骑士中的人数不断攀升,逐步成了罗马化社区中的重要力量。到帝国后期,通过出口农产品致富的北非大地主崛起,跻身于城市、行省乃至军队和教士中的各大要职。 [125] 当非洲本土人成为罗马化社会中坚力量的时候,罗马在北非地区的统治就已经很弱了。罗马统治的衰落为汪达尔人的入侵创造了条件,进一步加剧了罗马统治导致的柏柏尔人南迁进程。
公元4世纪,汪达尔人在北非确立统治。但柏柏尔人的反抗此起彼伏。公元6世纪,拜占庭帝国从汪达尔人手中夺取北非。公元534年,查士丁尼颁布行政区改组计划,恢复5世纪时的非洲行政区划,设塞夫吉塔纳、毕撒曾、的黎波里塔尼亚、努米底亚、斯提芬毛里塔尼亚、恺撒毛里塔尼亚六个行省。设置近卫军长官(Préfet du prétoire)作为非洲最高官员,下辖六个行省及其总督或省长,负责监督法律的实施、征收捐税、分配开支费用、管理皇帝的产业和解决宗教争端。设置督军(magister militum)作为最高军事长官,下辖四个军区(的黎波里塔尼亚、毕撒曾、努米底亚、毛里塔尼亚)及其司令官。
然而,“查士丁尼战胜汪达尔人后,根本不关心巩固这个地区的政权……在这里任意摆布一切,妄想从利比亚吸尽一切奶汁,把它搜刮干净……马上就派出土地测量员,并制定出前所未有、老百姓无力负担的捐税……由此而发生的一次次起义,结束时带来了巨大的死亡。” 这引发了柏柏尔人更加强烈的反抗,极大地削弱了拜占庭的统治,并为后来阿拉伯人在北非的征服奠定了基础。
伴随着罗马帝国的衰落和走向分裂,柏柏尔人的宗教信仰发生根本性变化。在宗教信仰方面,柏柏尔人与罗马人都以多神信仰为主。在罗马帝国统治北非初期,当局容许各种宗教信仰的存在,只不过出于政治考虑而鼓励人们膜拜皇帝。 基督教传入后,柏柏尔人的宗教信仰发生重大变化。一般认为,基督教在北非见诸文献是在公元180年。当时,阿非利加省总督维基利乌斯·萨图宁乌斯(Vigellius Saturninus)审判并处死斯普拉图斯(Speratus)等12名基督徒。
在随后的几十年,基督教在北非地区得到迅猛发展,并遭到罗马帝国的残酷镇压。特别是公元303年,戴克里先再次严厉镇压基督徒,从而拉开了空前绝后的对基督徒“大迫害”(Great Persecution)的序幕。在这种背景下,北非的基督教会发生分裂。在大迫害期间,多数基督徒坚贞不屈甚至慷慨赴死,被称作“忏悔者”(confessors);也有一些人为活命而交出《圣经》并宣誓效忠罗马皇帝,被称作“叛教者”(traditores),北非的基督教会由此走向分裂。 [126] 313年,君士坦丁发布《米兰敕令》,赋予基督教以合法地位。在柏柏尔人两派基督徒尖锐对立的情况下,君士坦丁选择支持“大迫害”时期的“叛教者”塞西里安,联合罗马主教打压柏柏尔人中的“忏悔者”多那图斯教会。然而,多那图斯教会得到柏柏尔人的坚定支持,确立了在北非的领导地位。柏柏尔人几乎都成了多那图斯教派的信徒。
与此同时,在西北非地区农村迅速基督教化的过程中,努米底亚和毛里塔尼亚的高原地区爆发了阿哥尼斯特运动 ,信众多为柏柏尔农民,具有反抗罗马统治的色彩。阿哥尼斯特运动与多那图斯教派原本毫不相干甚至互相敌对,但因共同面临罗马当局和天主教会 的打压而走到了一起, 并发动起义反对罗马的统治。
公元5世纪初,汪达尔人乘罗马帝国衰落之机进入北非,很快确立了在北非地区的统治。汪达尔人信仰基督教中被斥为异端的阿里乌派,统治北非期间长期对天主教以及柏柏尔人的多那图斯教派进行打压。但汪达尔人数上的绝对劣势使他们无法避免被同化的命运。与当地的罗马帝国相比,汪达尔人不仅为数甚少,更缺乏具备治国理政才能的官僚精英。因此,除了阿里乌神职人员,汪达尔国王不得不起用当地贵族负责各地的行政管理。汪达尔人逐渐受到天主教的影响,并最终皈依了被他们征服的教派。在汪达尔人统治期间,北非的城镇衰落,造成柏柏尔社会衰退和混乱。
这便深刻改革了柏柏尔社会。奥雷斯山和突尼斯西南山区的卡比尔人(Kabyles)建立了部落王国(tribal kingdom),开始实现自治。这些部落王国进入6世纪时仍以拉丁语为官方语言,没用罗马人的历法并保持着基督教信仰。另一部分柏柏尔人则迫于动荡的社会环境和生存压力,开始大规模向南迁徙。一些柏柏尔人越过撒哈拉沙漠,进入了今毛里塔尼亚。
罗马帝国及拜占庭帝国在北非的统治对柏柏尔社会造成了深刻的影响。一方面,基督教的传播根本性地改变了柏柏尔人的信仰体系,为后来同属一神教的伊斯兰教的传播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在外部力量的统治下,柏柏尔社会出现了严重的衰退和混乱,加剧了社会危机。因此,一些柏柏尔人开始向南迁徙,对毛里塔尼亚的历史造成了重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