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费梅的人认为,那位母亲似乎已抛弃了她的孩子。那么,她究竟怎么样了呢?她在哪里?她在干什么?
她把小珂赛特托付给泰纳迪埃夫妇后,便继续赶路,终于到了滨海蒙特勒伊。
大家记得,那是一八一八年。
芳蒂娜离开家乡已有十来年。蒙特勒伊的面貌有了很大的改变。芳蒂娜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她出生的城市却兴旺发达了。
近两年来,那里完成了一项工业改革。对于小城镇来说,这可是件大事。
这个细节至为重要,我们认为有必要展开谈一谈。我们差点想说,有必要着重谈一谈。
不知从什么时代起,滨海蒙特勒伊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工业,仿制英国的黑玉和德国的黑玻璃。这个工业一直死气沉沉,因为原料昂贵,反过来也影响到劳动力。芳蒂娜回滨海蒙特勒伊时,这“黑色产品”的生产已有过一次史无前例的变革。一八一五年底,一个男子,一个陌生人,来到这个城市定居,在生产中,他提出用虫胶取代树胶,尤其在做手镯时,提出让扣环两端稍稍分开,而不是焊死。这个小小的改变是一场革命。
的确,这小小的改变大大降低了原材料的成本。这样,首先,劳动力的价格提高了,这使当地人受益匪浅;第二,改善了产品,对消费者有好处;第三,降低了售价,利润增加两倍,厂主有利可图。
这真是一举三得。
不到三年时间,发明这个方法的人发了财,这是好事;同时,他让周围的人也发了财,这就好上加好了。他不是本省人。对于他的来历,人们一无所知;他是如何创业的,所知也甚少。
有人说,他来这个城市时,带的钱很少,最多几百法郎。
他用这微薄的资本,将一个聪明的想法付诸实现,有条不紊,挖空心思,资本越滚越多,他自己发了迹,全城的人也发了财。
他刚到滨海蒙特勒伊时,他的衣着、举止和谈吐像个工人。
好像是十二月的一个傍晚,他背着行囊,拿着一根带刺的棍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滨海蒙特勒伊这个小城,恰遇市府发生一场大火灾。他跳进火中,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两个孩子,恰好又是宪兵队长的孩子,这样,人们也就没有想起问他要证件。从此,大家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马德兰老伯。
此人五十岁上下,心事重重,但非常善良。关于他所能说的,也就是这些。
那项工业经过他可敬可佩的改革后,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滨海蒙特勒伊也就成了重要的贸易中心。西班牙是黑玉的消费大国,每年都来大量订购。在黑玉贸易方面,滨海蒙特勒伊几乎同伦敦和柏林平分秋色。马德兰老伯获得了巨大的利润,第二年,他就建造了一个大工厂,设有两个车间,一个男车间,一个女车间。没有饭吃的人,可以到这里来,肯定能找到工作和面包。马德兰老伯要求男的心地善良,女的品行端正,要求人人正直诚实。他把工厂分成两个车间,就是为了将男女分开,让未婚姑娘和已婚妇女规规矩矩。在这一点上,他毫不让步。可以说,这是他唯一不宽容的地方。他这样严厉,还有另一个原因:滨海蒙特勒伊有驻军,女孩子堕落的事屡见不鲜。此外,他来到这个城市,是一种恩泽,他在这个城市出现,是一种天意。马德兰老伯来到之前,这里一切都毫无生机。现在,一切都健健康康,生机勃勃。活跃的流通,使一切热气腾腾,到处欣欣向荣。失业和贫困已不复存在。再卑微的口袋里也有一些钱,再贫穷的家里也有一点欢乐。
马德兰老伯谁都雇用。他只有一个要求:做一个正直的男人!做一个正直的女孩子!
前面说过,马德兰老伯是这场改革的发起人和主心骨,他靠这个发了财,可是,在这个普通生意人身上,有一点使人感到奇怪:他主要关心的似乎不是钱财。他好像更多地考虑别人,很少想到自己。人们知道,一八二〇年,他以个人名义,在拉斐特银行存了一笔六十三万法郎的款子,可是,他在为自己存下这六十三万法郎之前,已为城市和穷人花去了一百多万。
医院装备不足,他就增设了十个床位。滨海蒙特勒伊分上下两城。他住在下城,只有一所学校,校舍破破烂烂,快要倒塌了。他又建了两所学校,一所是女子学校,另一所是男子学校。他给两个教员发津贴,是他们微薄的工资的两倍。一天,有人吃惊地问及此事,他说:“国家公务员中,最主要的是乳母和小学教师。”他出资创建了一个收容所,这在当时的法国几乎闻所未闻。他还为年老和残废工人设立了救济金。以他的工厂为中心,很快形成了一个新区,住着许多贫苦家庭。他在那里开设了一个免费药房。
当初,他刚起步时,那些所谓的好心人说:“那家伙想发财。”后来,大家见他等城市富起来后,自己才富,那些好心人又说:“他是野心家。”这似乎很有道理,因为他笃信宗教,还参加一定的宗教活动,这在那个时代是很受尊敬的。每个星期天,他都去做小弥撒。当地的议员总是伸长鼻子,到处嗅闻有没有人同他竞争,马上对这个宗教也关心起来。那议员曾是帝国立法议会成员,他的宗教观点和一位叫富歇的奥拉托利会神甫相同,他是这位神甫,即奥特朗特公爵的亲信和朋友。他常偷偷嘲笑上帝。但是,当他看见腰缠万贯的马德兰老板去做七点钟的小弥撒时,就预感到他是一个可能的候选人,于是下决心要超过他。他让一个耶稣会教士做他的忏悔师,还去做大弥撒和晚祷。在那个时代,野心,就这词的直接含义,是一种争夺教区的赛跑。穷人和上帝都从这可敬议员的恐惧中得到了好处,因为他也给医院增设了两张床位,这样,一共增加了十二张。
然而,一八一九的一个早晨,传出来一个消息:经省长先生推荐,鉴于马德兰老伯对当地作出的贡献,他就要被国王任命为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那些曾断言马德兰老伯是“野心家”的人,听到这个符合民意的消息,激动异常,抓住机会,大声嚷道:“瞧!我们没说错吧!”整个滨海蒙特勒伊市都轰动了。传说是有根据的。几天后,任命在《箴言报》上公布了。翌日,马德兰老伯宣布拒绝接受。
就在这一八一九年,用马德兰发明的新方法制造的产品,在工业展览会上展出了。根据评委的报告,国王授予发明者荣誉勋章。小城再次议论纷纷。“哈!他原来想要十字勋章!”马德兰老伯拒绝了十字勋章。
显然,此人是个谜。那些好心人给自己打圆场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冒险家。”
大家看到了,他给滨海蒙特勒伊市带来了许多好处,给穷人带来了一切。他做了多少好事,最终赢得了大家的尊敬,他是那样和蔼可亲,最终博得了大家的爱戴。尤其是他的工人,对他更是由衷的敬佩。对于这种敬佩,他总是严肃之中带点忧郁。当他被证实为富翁时,“社会名流”们便对他刮目相看了,城里人也开始称呼他马德兰先生,但工人和孩子们一如既往,仍喊他马德兰老伯,这是最让他感到欣慰的。随着他威信升高,请柬纷至沓来。“上流社交”需要他。那些矫揉造作的小沙龙,当初自然向这个手艺人紧闭大门,现在却敞开大门,欢迎百万富翁。人们千方百计接近他。他都一一拒绝了。
这次,那些好心人依然有话可说:“这个人愚昧无知,没受过什么教育。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在社交界会不知所措。没准他还不识字呢。”
当初他挣了钱,他们说他是商人;看到他散发钱,又说他是野心家;后来见他拒绝荣誉,就说他是冒险家;现在又见他拒绝社交界,就又说他是个粗人。
一八二〇年,是他到滨海蒙特勒伊市的第五个年头。那一年,鉴于他对该市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广大民众的愿望又完全一致,国王再次任命他为市长。他又一次拒绝了。但这次省长不接受他的拒绝,显贵们都来恳求他,民众们上街哀求他,他看到大家如此坚持,只好接受了。人们注意到,促使他下决心的,好像主要是一个老妇对他几乎是愤怒的指责。那个平民百姓从家门口对他生气地嚷道:“一个好市长是有用的。在可能做的好事面前,应该退却吗?”
这是他升迁的第三个阶段。先是从马德兰老伯变成了马德兰先生,现在又从马德兰先生变成了市长先生。
当了市长后,他仍和当初一样朴实。他头发灰白,目光严肃,面色像工人那样黝黑,神情像哲学家那样沉思。他通常戴一顶宽边帽,穿一件粗呢长礼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他履行市长的职责,工作之外,他孤独地生活。他很少同人交谈。他遇到人总是避免寒暄,侧面打个招呼就溜走了,常用微笑来避免交谈,用布施来避免微笑。女人们谈到他时说:“多么孤僻的好人!”他的乐趣是在田野里散步。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用餐,面前摊着一本书,边吃边看。他有一些藏书,是精挑细选的。他喜欢书,书是冷淡而可靠的朋友。财富多了,空闲也随着多了,他就利用起来丰富自己的思想。他来到滨海蒙特勒伊后,人们发现,他的谈吐一年比一年文雅、讲究、温和。
他出去散步时,常常带着一支枪,但很少使用。偶尔开枪,却是弹无虚发。他从不杀死无害的动物,从不向小鸟开枪。
他虽然不年轻了,但人们传说他力大无比。他常在人们需要时助一臂之力,把倒下的马扶起来,将陷进泥里的车推出来,抓住两只犄角拦住逃跑的公牛。他出门时,口袋里总是装满了钱币,回来时空无一子。他从一个村庄经过,衣衫褴褛的孩童们兴高采烈地跟在他后头,恰似一群小飞虫围住他。
人们猜想,他从前大概是种庄稼的,因为他教给农民各种实用的窍门。他教他们用盐水喷洒谷仓,浸泡地板缝,以消灭麦蛾,将开花的奥维奥草挂在墙上、屋顶上、屋子里,以驱逐象虫。他还有一些“秘方”,用来消灭麦田里各种各样的寄生草:野鸠豆草、麦仙翁、野豌豆、山涧草、山萝花,等等。他在兔窝里放一只北非小猪,老鼠闻到猪的气味,就不敢靠近兔窝。
一天,他看见当地人正在拔荨麻。他看着一堆拔出来的已经枯萎的荨麻说:“全死了。可是,若会利用,它们却是好东西。荨麻嫩的时候,叶子是极好的蔬菜;老了以后,和大麻及亚麻一样有纤维。荨麻布和大麻布不分上下。荨麻剁碎后,可以喂家禽,粉碎后,是牛羊的好饲料。荨麻籽拌在饲料里,可使牲口的皮毛光亮。荨麻根和盐调和,可产生美丽的黄颜料。再说,它还是一年可收两次的好饲料。可荨麻需要什么呢?只要一点儿地,不需要照管,不需要耕种。不过,它的籽边成熟,边往下掉,不容易收获。这就是荨麻。只要花一点点工夫,它就可派大用场,如果不去管它,它就会成为有害的东西。于是,大家就要消灭它。多少人的命运像荨麻!”他沉默片刻,接着又说:“朋友们,请记住,没有不好的草,也没有不好的人。只有不好的耕种者。”
孩子们喜欢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会用麦秸和椰子壳做成各种可爱的小玩意儿。
当他看见教堂的大门挂着黑纱,他就进去;他寻找葬礼,如同别人寻找洗礼。他非常仁慈,有人丧偶和遭遇不幸,就会把他吸引过去。他总是出现在服丧的朋友和戴孝的家庭中,同围着灵柩低声吟诵的神甫们混在一起。他似乎非常乐意让自己的思想沉浸在充满冥府幻景的悲哀而单调的吟唱中。他仰望苍穹,怀着对神秘莫测的无限世界的憧憬,谛听那些悲哀的声音在死亡的黑暗深渊边上诵吟。
他做了许多好事,但不让人知道,如同有人干坏事瞒着别人一样。晚上,他偷偷潜入别人家里,悄悄爬上楼梯。一个可怜人回到自己的破屋,发现他不在时门被打开过,有时甚至是撬开的。那可怜人大叫大喊:“有坏人来过啦!”他走进屋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丢在家具上的金币。来过的“坏人”,正是马德兰老伯。
他和蔼可亲,却神情忧郁。老百姓说:“这个人很有钱,却一点也不高傲。这个人很幸福,却一点也不快活。”
有人说他是个神秘人物,他们断言,谁也进不了他的卧室,说那完全是一间隐修士的密室,摆着几个带有翅膀的沙漏,装饰着交叉的胫骨和骷髅。这事传得满城风雨,以致有一天,滨海蒙特勒伊的几个漂亮调皮的姑娘闯进他的家里,问他道:“市长先生,让我们看看您的卧室。听说是个岩洞。”他笑了笑,立即把她们带到他的“岩洞”里。她们大失所望。房里只有几件红木家具,同所有这类家具一样相当难看,墙上糊着廉价的墙纸。除了壁炉上的一对旧烛台,其他什么也没看见。那烛台好像是银的,“因为上面打了验印”。这种看法,充分反映了小城市人的思想。
尽管如此,人们依然说他的房间谁也进不去,那是隐修士的洞穴,是梦游的地方,是一个坑,是一个坟。
人们还窃窃私语,说他在拉斐特银行有“巨额”存款,并且可以随时提取,因此,有人说,马德兰先生可以在某个早晨跑到拉斐特银行,签一张收据,十分钟便可提取两三百万法郎。其实不是什么两三百万,而是我们前面说过的六十三四万。
一八二一年初,各家报纸报道了米里埃先生,迪涅的主教,“别名比安维尼大人”仙逝的噩耗,享年八十二岁。
报上漏掉了一个细节,这里作一补充:迪涅主教去世时,双目失明已好几年,但有他妹妹守在身旁,即使双目失明,仍感到很幸福。
顺便说一下,在这凡事都不会完美的世界上,双目失明同时又有人爱,可算是幸福的一种最完美的形式了。一直有一个女人,一个姑娘,一个姐妹,一个可爱的人与你相依为命,她在你身边,是因为你需要她,也因为她离不开你,知道自己需要的人也离不开自己,可以从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多少,不断衡量她对你的感情,你对自己说:“既然她把所有的时间给了我,说明她心里只有我。”你看不见她的脸,却看得见她的思想,在整个世界的隐匿中,体味一个人的忠诚,听到衣裙的窸窣声,犹如听到鸟儿的振翅声,听见她走来走去,出出进进,说话唱歌,心想自己是这些脚步声、说话声、歌唱声的中心,时时刻刻显示自己的吸引力,越是残疾,越感到自己有威力,在黑暗中,也正因为黑暗,你变成了一个星球,那位天使绕着你运行:还有什么幸福能与这样的幸福并肩媲美呢?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确信有人爱你;爱的是你这个人,更进一步说,不管你希不希望,人家还依然爱你;这个信念,眼睛瞎了的人才会有。在这样的痛苦中,被人侍候,就是被人爱抚。你还缺少什么呢?什么也不缺。有了爱,就有了光明。而且那是怎样的爱啊!完全是由美德组成的爱!只要有信念,就绝不会成为瞎子。一个盲人摸索着寻找另一个人,他找到了。这个被找到和被证实的人,是一个女人。一只手在搀扶着你,那是她的手;一张嘴从你额头轻轻拂过,那是她的嘴;你听到身边有呼吸声,那是她在呼吸。你从她那里得到一切,从她对你的崇拜,到她对你的怜悯,她从不离开你,用她柔弱的力量救助你,你支撑在这根不折不挠的芦苇上,用你的手触摸上帝,并能将他拥进怀里。你触摸到了上帝,多么幸福!你的心,这朵黑暗的奇妙之花,神秘地开放了。你决不会放弃这黑暗,去换取光明。天使在你身边,一刻也不离开你;即使离开了,她也会再回来;她像幻梦一般消失,又似现实一般重现。你感到一股热气向你靠近,这就是她来了。你无限安详、快乐和心醉;你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芒。人们给你无微不至的关怀。在这一片漆黑的空间,微小的体贴,也是巨大的关怀。女人那难以形容的声调,可以用来安抚你的心,为你取代那消失的宇宙。人们用心灵来抚慰你。你什么也看不见,但你感觉到被人宠爱。这是黑暗中的天堂。
比安维尼大人已离开这个天堂,进入另一个天堂。
他逝世的噩耗,滨海蒙特勒伊的报纸转载了。翌日,马德兰先生穿起了丧服,帽子上也戴了块黑纱。
人们注意到了他穿丧服,于是大家街谈巷议,说长道短。这仿佛是一点暗示,使人隐隐看到了他的来历。人们得出结论,他与那位德高望重的主教有些关系。“他为迪涅的主教服丧。”上流社会的人如是说。于是,马德兰先生变得更引人注目,滨海蒙特勒伊的上流社会也骤然更对他刮目相看了。当地的小圣日耳曼区 打算停止对马德兰先生的孤立,因为他可能是一位主教的亲戚。马德兰先生发现,老年妇女对他更加崇敬,年轻女子对他更露笑脸,他觉得自己在世人眼里的地位提高了。一天晚上,小圣日耳曼区社交圈里一位最年长的老妇,自以为年资最深,就可以管别人闲事,竟然问他:“市长先生想必是已故迪涅主教的表亲吧?”
他说:“不是,夫人。”
那老夫人又说:“那您怎么给他服丧呢?”
他回答:“因为我年轻时,在他家里当过仆人。”
还有件事要提一下:只要有四处流浪、给人通烟囱的萨瓦少年经过本市,市长先生就叫人把他找来,问他叫什么名字,并且给他一些钱。那些萨瓦流浪儿们互相转告,于是,许多人都到这里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各种敌意渐渐烟消云散。起初,是对马德兰先生的诬蔑和诽谤:这是一种规律,大凡上升的人,都会遇到。然后,只剩下恶言恶语了。再然后,只剩下戏弄挖苦了,最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全城上下,对他由衷的崇敬,竟至于快到一八二一年时,滨海蒙特勒伊人称呼“市长先生”的口吻,和一八一五年迪涅人称呼“主教大人”的口吻简直如出一辙。方圆十里内,人们都来求教马德兰先生。他调解纠纷,阻止起诉,让敌对双方和解。谁都把他看作理所当然的仲裁。他的心灵仿佛是一部自然法典。对他的崇敬仿佛会传染似的,在六七年中,挨家挨户,渐渐蔓延开来,最后遍及全乡。
在整个城市和整个区,只有一个人千方百计避免传染,不管马德兰老伯做什么,他都持抗拒态度,仿佛有一种不受腐蚀、不可动摇的本能在唤醒他,使他局促不安。的确,在某些人身上,似乎真有一种动物的本能,和任何本能一样纯洁正直,它制造反感和好感,注定能区别两种不同的性质,从不犹豫,从不慌乱,决不沉默,坚持不渝,它在黑暗中心明眼亮,正确无误,蛮横无理,对于心智的一切劝告,对于理智的一切溶剂,它都拒不接受,不管命运如何安排,它都要悄悄警告狗别忘了猫的存在,警告狐狸别忘了狮子的存在。
马德兰先生平静而慈祥地从街上经过,受到众人的祝福,但常有一个身材高大、穿一件铁灰色礼服、拄一根粗拐杖、戴一顶垂边帽的人,与他交叉而过,又猛然会转过身来,目光跟着他,直到看不见;那人交叉着双臂,缓缓摇晃着脑袋,嘴唇撅到鼻子上,这一含义深刻的怪样,仿佛在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他。——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上他当的。”
这个人的神情严肃得吓人,让人一见就会紧张不安。
他叫雅韦尔,是警察。
他在滨海蒙特勒伊做警探的工作,这差使很艰难,却非常有用。他没有看到马德兰的起步。雅韦尔得到这个职位,全仗夏布耶先生的保荐,夏布耶先生是国务大臣安格莱伯爵的秘书,当时,安格莱伯爵是巴黎警察局长。雅韦尔来滨海蒙特勒伊时,那大厂主已经发达,马德兰老伯已变成马德兰先生。
有些警官有着与众不同的面孔,他们神态复杂,威武之中带点猥琐。雅韦尔的面孔也与众不同,但不猥琐。
我们确信,假如人的心灵是看得见的,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即每一个人和某一种动物有相通之处;而且,还可以发现一个连思想家也还若明若暗的事实,那就是从牡蛎到飞鹰,从猪到老虎,一切动物的特性都会在人身上反映出来,每个人都会有某种动物的特性。有时候,一个人甚至兼备几种动物的特点。
动物不过是我们自身美德和恶习的具体形象,它们在我们眼前游荡,是我们心灵看得见的幽灵。上帝让我们看见它们,就是要让我们深思。不同的是,因为动物是幽灵,上帝创造它们时,就没有把它们塑造成可以教育的;再说,那又有什么用呢?相反,我们的心灵是实实在在的,有它们自己的目的,于是,上帝就给了它们智慧,也就是说,赋予它们可教育性。良好的社会教育,总可以从一个心灵中发掘它的有用部分,不管是什么样的心灵。
当然,这只是从狭义的角度,即从表面的尘世生活来说的,并不预先断言那些非人的生灵在前世和在来世有什么特点这样一个深刻的问题。有形的我,绝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潜在的我。这一点我们持保留看法。现在继续往下讲。
假如大家暂时同意我们的看法,承认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动物的特性,那么,现在就不难交代治安警官雅韦尔是怎样一个人了。
阿斯图里亚斯 的农民深信,每一胎狼崽里,总有一只狗,生下来就会被母狼咬死,否则,它长大后就会把其他狼崽吃掉。
假如给那只母狼生的狗崽按上一张人脸,就成了雅韦尔。
雅韦尔是在监狱里出生的,他母亲靠用纸牌算命谋生,父亲是苦役犯。长大后,他感到自己被排除在社会之外,毫无希望回到社会中。他注意到,社会不可原谅地将两种阶层的人排除在外,一种是攻击它的人,另一种是捍卫它的人。他只能在这两个阶层中作选择。同时,他感到自己本质上刻板、勤恳、正直,对于自己所属的流浪阶层,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仇恨。他于是当了警察。
他成功了。四十岁时,他当上了便衣警官。
他年轻的时候,在南方当过苦役犯看守。
在展开谈之前,我们先就刚才给雅韦尔按上的“人脸”说一说。
在雅韦尔这张人脸上,有一个塌塌的鼻子,鼻孔幽深,两片浓密的络腮胡从两个脸颊伸向鼻孔。初见这两片森林似的颊髯和两个岩洞似的鼻孔,会感到不自在。雅韦尔难得一笑,但笑的时候,样子十分可怕,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仅露出牙齿,还露出牙龈,鼻子周围还会生出野兽吻端特有的那种惊讶而粗野的皱纹。雅韦尔严肃的时候,是一条看门狗,笑的时候,是一只老虎。此外,他的颅骨小,颌骨大,头发遮住了额头,直落眉毛。他总是双眉紧蹙,形成的皱纹犹如一颗愤怒的星星,在两只眼睛之间闪烁;他目光深沉,嘴唇紧闭,令人生畏;他神态凶狠,咄咄逼人。
此人只有两种情感:崇尚权力,仇视反叛。这两种情感本来很朴实,相对来说是不错的,但他总是用之过分,也就几乎成为不好的了。在他看来,偷盗、谋杀等一切罪行都是反叛的形式。他对所有担任公职的人,大到内阁大臣,小到乡村巡警,都盲目而绝对地相信。对失过一次足的人,他一概蔑视、憎恶和反感。他看事物总是很绝对,不承认有例外。一方面他说:“当官的不可能出错。法官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他说:“那些罪犯都是不可救药,做不出什么好事来。”他完全赞成思想极端者的看法,认为人类法律有权将人罚入地狱,或者,如果愿意的话,有权确认罚入地狱的人,他们在社会底层设置一条冥河。雅韦尔坚忍淡泊,严肃刻苦,神情忧郁,喜欢沉思;他就像那些宗教狂,既谦卑又高傲。他目光像钻子,冷酷而犀利。他的一生可用两个词概括:警戒和监视。他把直线引进世上曲曲折折的事物中;他清楚自己的作用,崇拜自己的职责,他干密探,就像有人做神甫一样。谁落入他的手中,谁就倒霉!他父亲越狱,他照样会把他抓回来,他母亲违背放逐令,他照样会告发。他会为这种大义灭亲的举动沾沾自喜。此外,他过着一种节制、孤独、忘我、洁身自好的生活,从来也没有娱乐。他履行职责铁面无私,他理解警察,有如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一样。他是一个无情的密探,正直的警察,冷酷的侦探,一个具有布鲁图斯 特点的维多克 。
雅韦尔从头到脚都显出他是一个鬼鬼祟祟、暗中窥视的密探。约瑟夫·德·迈斯特尔 的神秘学派肯定会说雅韦尔是一种象征;那时候,这些神秘论者们正在用高深的宇宙演化论,点缀所谓的极端报纸。他的额头隐没在帽子下,眼睛隐蔽在眉毛下,下巴埋进领带里,手缩进袖管里,拐杖藏在礼服下面,因此,看不见他的额头、眼睛、下巴、手和拐杖。但是,时机一到,他那瘦削的额头、阴沉的目光、骇人的下巴、粗大的手和可怕的木棍,就会霍地从黑暗中露出来,仿佛伏兵从埋伏的地方冲出来一般。
他很少有空闲,但闲下来时,就读读书,尽管他憎恨书。因此,他不完全是文盲。这可从他略带夸张的谈吐中看出来。
我们说了,他没有任何恶习。他得意的时候,就闻一闻鼻烟。这是他还有人味儿的地方。
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司法部统计年表上标明为“流浪汉”这个阶层的人都害怕他。他们一听到雅韦尔的名字就胆战心惊,一看见雅韦尔的面孔就惊慌失措。
这个可怕的人就是这副形象。
雅韦尔有如一只眼睛,总是盯着马德兰先生。那是充满了怀疑和臆测的眼睛。马德兰先生最后觉察了,却好像无动于衷。他甚至连问都不问雅韦尔,既不找他,也不避他。对于这令人不自在的,甚至令人难以忍受的目光,他似乎不理不睬,满不在乎。他对待雅韦尔,同对待所有人一样,轻松自然,和蔼可亲。
从雅韦尔露出的一言半语中,可以猜出他已在别处暗中调查过马德兰老伯可能留下的所有蛛丝马迹;强烈的好奇心是他这类人所特有的,既出于本能,也出于意愿。他好像知道些情况,有时也闪烁其词地流露出一些,说是有人曾去某地,调查了某个失散的家庭,了解到了某些情况。有一次,他甚至自言自语地说:“我相信已抓住了!”继而他连续三天不言不语,沉思默想。看来他以为抓住的那根线又断了。
况且——这也是对有些词义的过于绝对而进行的必要的纠正——人不可能做到一无差错,人的本能恰恰会陷入混乱,迷失方向。否则,本能就会胜过智慧,兽类就会比人聪明了。
显而易见,雅韦尔看到马德兰先生那样自然,那样平静,感到有点困惑。
然而有一天,他那古怪的举止似乎使马德兰先生受到了震撼。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路过滨海蒙特勒伊一条没有铺石的小街,忽然听见喧嚷声,看见不远处有一群人。他走过去。一个叫福施勒旺大爷的老头刚才被压到了车子底下,因为拉车的马突然跌倒了。
那时候,马德兰先生的敌人所剩无几了,福施勒旺大爷是其中的一个。福施勒旺是个粗通文墨的农民,当过书吏,后来开了个小店,马德兰来到此地时,他的生意正开始走下坡路。福施勒旺眼望着这个普通工人发财致富,而他这个当老板的却日益衰败,便妒火中烧,于是一有机会,就竭力损害马德兰。后来,他破产了,他已上了岁数,没有家,没有儿女,只剩下一辆大车和一匹马,为了生计,就赶起了大车。
马的两条后腿摔断了,站不起来。老头卡在两个轮子中间。那一跤摔得实在悲惨,整个车子都压在他胸口上。车上载着相当重的东西。福施勒旺大爷凄惨地喘着粗气。有人试着把他拉出来,却是白费力气。如果乱来一气,笨手笨脚,挪动车不得法,还会断送他的性命。除非把车子抬起来,否则是不可能把他从车下拉出来的。出事之时,雅韦尔出现了,他已派人去找千斤顶了。
马德兰先生到了。大家恭敬地给他让道。
“救命呀!”老福施勒旺喊道,“谁行行好,救救老人?”
马德兰先生转向观众:
“有千斤顶吗?”
“有人去找了。”一个农民说。
“什么时候能找来?”
“是去最近的地方找的,富拉肖,那里有个马蹄铁匠。不过也不会很快,至少得一刻钟。”
“一刻钟!”马德兰先生喊道。
夜里下过雨,地面湿透了,车子越来越下陷,越来越压紧老车夫的胸口。可以肯定,不用五分钟,他的肋骨就会压断。
“要等一刻钟,那怎么行!”马德兰先生对围观的农民说。
“只有这样!”
“那就来不及了!你们没看见车子在下陷吗?”
“当然!”
“大家听着!”马德兰先生接着又说,“车下面还有点地方,一个人可以钻进去,用背把车子顶起来。只要半分钟,就可把这个可怜人拉出来了。这里有腰板结实、心肠好的人吗?给五个金路易!”
人群里没有动静。
“十路易。”马德兰先生说。
在场的人都垂下眼睛。有个人嘟囔道:
“那要多大的力气!再说,还可能被压死!”
“谁来!”马德兰又说,“二十路易!”
依然毫无动静。
“他们不是不想。”一个声音说。
马德兰先生转过头,认出是雅韦尔。他来时他没有看见。雅韦尔继续说:
“而是没有力气。要用背把车子顶起来,必须是一个力大无比的人。”
然后,他眼睛死死盯着马德兰先生,一字一顿地继续说:
“马德兰先生,您要求的事,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马德兰打了个寒战。
雅韦尔若无其事地往下说,但眼睛始终不离开马德兰。
“那人从前是苦役犯。”
“哦!”马德兰说。
“土伦苦役牢的。”
马德兰的脸色刷地白了。但那辆车继续缓缓往下陷。福施勒旺大爷喘息着,吼叫着:
“憋死我了!我的肋骨断了!千斤顶!快拿个东西来!哎哟!”
马德兰环视四周:
“真的没有人想挣二十路易,救这个可怜的老人吗?”
在场的没有一人动弹。雅韦尔又说:
“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可以代替千斤顶。就是那个苦役犯。”
“哎哟!我要被压扁了!”老人喊道。
马德兰抬起头,遇到雅韦尔始终盯着他的猎鹰般锐利的目光,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人群,苦笑了一下。然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双膝跪下,人群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声,他就钻进车子底下了。
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紧张地等待着。
只见马德兰几乎趴在地上,上面是吓人的车子,他试了两次,想收拢肘弯和膝盖,但没成功。有人喊道:“马德兰老伯!快出来!”福施勒旺老头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快走开!命中注定我该死,您瞧!别管我了!您也会被压死的!”马德兰不回答。
围观的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刚才,轮子又往下陷了一点,马德兰几乎不可能从车子底下出来了。
突然,大家看见那庞然大物晃动了,车子徐徐抬起来,车轮从车辙里出来了一半。大家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喊道:“快!帮帮忙!”是马德兰喊的,他使出了最后的力气。
大家拥了上来。一个人的献身精神,激发了大家的力量和勇气。二十只胳膊把车子抬了起来。福施勒旺老头得救了。
马德兰爬起来。他汗流浃背,却脸色苍白。他的衣服撕破了,满是污泥。大家都哭了。老人吻他的膝头,称他是仁慈的上帝。而他,在他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描绘的既痛苦又幸福的奇妙表情。他平静地看着雅韦尔,雅韦尔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福施勒旺摔倒时,膝盖骨摔脱臼了。马德兰老伯叫人把他抬到医务室。那医务室是他为自己的工人开设的,就在工厂的大楼里,由两个修女照管。翌日清晨,老人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还有马德兰老伯亲手写的一句话:我买下了您的车和马。车已散架,马已死亡。福施勒旺痊愈了,但他的膝关节却伸不直了。马德兰先生通过那两个修女和本堂神甫的介绍,把老人安顿在巴黎圣安托万区的一个女修道院里做园丁。
不久,马德兰先生被任命为市长。雅韦尔第一次看见马德兰先生披上那条授予他全城大权的绶带时,有如一条看门狗嗅出一只狼披上了它主人的衣裳,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从那时起,他尽量避开马德兰先生。如果迫于公务,不得不和市长先生见面,他总是毕恭毕敬地同他说话。
马德兰老伯在滨海蒙特勒伊创下的这份繁荣,除了我们指出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迹象外,还有另一个征候,尽管看不见,但也意味深长。有一个现象是骗不过任何人的。当民众困苦、就业困难、商业凋敝的时候,纳税人因为贫困,就会拒付税款,拖到最后才交,甚至过了期还不交,国家则要耗费很多钱来催款和收款。而当劳动市场繁荣,国家兴旺昌盛,收税就会顺顺当当,国家在这方面也只要花很少的钱。可以说,征税费用的多寡,是衡量民众生活贫困还是富裕的万无一失的晴雨表。马德兰先生当市长七年,滨海蒙特勒伊的征税费用降低了四分之三,当时的财政大臣德·维莱尔先生常常提到这个行政区的名字。
当芳蒂娜回到家乡时,那里的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人记得她了。幸好马德兰先生的工厂像朋友似的,对她笑脸相迎。她去工厂求职,被安排在女工车间。对芳蒂娜来说,这完全是新的行业,不可能干得很熟练,一天赚不了多少钱,但也够了。工作问题解决了,她能够挣钱糊口了。
芳蒂娜看到自己过得下去了,不禁一阵喜悦。能够自食其力,过正经的生活,这真是上苍的恩赐!她真的恢复了劳动的兴趣。她买了一面镜子,怡然欣赏着自己青春的活力、美丽的头发和漂亮的牙齿。她把许多事抛置脑后,只想着珂赛特,憧憬着可能有的未来,她真有点觉得自己幸福了。她租了个小房间,凭着将来的工作,赊账买了些家具;这是她放荡习惯的残余。
因为不能说自己已结婚,正如前面简单说过的那样,她从不说自己有个女儿。
起初,正如我们看到的,她按时给泰纳迪埃家寄钱。她除了签名,不会写字,只好请代书人替她写信。
她经常写信。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女工车间里开始议论纷纷,说芳蒂娜“经常写信”,“行为可疑”。
有些人专爱窥视他人的行动,越是与己无关,便越感兴趣。“那位先生为什么总是黄昏才来?”“某某先生星期四为什么总不把钥匙挂在钉子上?为什么总走小街僻巷?”“夫人为什么总是还没到家就下马车?她的‘文具匣里装满了信笺’,为什么还要叫人去买一本?”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世上有一些人,尽管与这些事毫不相干,却宁愿花费比做十件善事更多的钱财、时间和心血,去揭开这些谜底。他们不图报酬,只图快乐,仅仅是为了好奇而好奇。他们整天整天地跟踪这个先生或那个太太,夜里,不顾寒冷和下雨,在街角或门口连续监视好几个小时,他们买通跑腿,灌醉马车夫和仆人,收买贴身女仆,笼络门房。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纯粹是为了想看见,想知道,想窥探隐私。纯粹是为了有东西可卖弄。一旦秘密家喻户晓,隐私公布于众,谜底大白天下,随之而来的常常是灾难、决斗、破产、自杀、家庭毁灭,而那些本无利可图,仅仅出于本能“发现了这些秘密”的人,乐得心花怒放。真是可叹可悲!
有些人坏,仅仅是因为需要说话。他们在客厅里闲谈,在候见室里闲聊,他们的谈话犹如费柴的壁炉,需要很多燃料,而这燃料,便是周围的人。
因此,有人开始注意芳蒂娜了。
此外,不止一个女人对她的金发皓齿嫉妒不已。
人们发现,在车间里,尽管周围都是人,她常常扭过头去擦眼泪。那正是她思念孩子的时候,也许还有她曾爱过的那个男人。
要同悲伤的过去彻底决裂,那是痛苦而艰巨的过程。
人们看到,她每月至少写两封信,总是同一个地址,并且亲自贴邮票把信寄出。人们终于弄到了地址:蒙费梅,客店老板泰纳迪埃先生。那代书人是个不把兜里的秘密倒空,就不可能用酒灌满肚肠的老头,人们就把他请到小酒店里,让他说出了一切。总之,人们终于知道芳蒂娜有个孩子。“她可能是那种女人。”有个长舌妇专程去了趟蒙费梅,找泰纳迪埃夫妇聊了聊,回来后说:“花了三十五法郎,总算把事情弄清楚了。我见到那个孩子了!”
干这件事的长舌妇,是个叫维蒂尼安太太的母夜叉,她是众人贞操的卫士和守护。维蒂尼安太太五十六岁,又丑又老。声音微颤,思想乖戾。奇怪的是,这老太婆也曾有过青春年华。在她年轻的时候,就在九三年中,嫁给了一个从隐修院逃出来的修士。那修士戴上了红帽子,从圣伯尔纳的信徒,摇身一变成了雅各宾分子。她心肠很硬,性格乖戾,脾气不好,尖酸刻薄,甚至可以说阴险毒辣。她那位修士丈夫把她驯服了,她对他服服帖帖,现在她成了寡妇,仍对他念念不忘。她是一棵被修士服擦蹭过的荨麻。王朝复辟后,她变得笃信宗教,正因为如此,神甫们原谅了她那位修士。她有一份小小的财产,她大肆张扬地把它捐给了一个宗教团体。因此,她在阿腊斯主教区很受人尊敬。就是这位维蒂尼安太太去了趟蒙费梅,回来时说:“我见到那个孩子了。”
这一经过,费了些时间。芳蒂娜在厂里已有一年多了。一天上午,车间的女监工以市长先生的名义交给她五十法郎,对她说,她不再是厂里的人了,市长先生要她离开滨海蒙特勒伊。
也就是这个月,泰纳迪埃夫妇将扶养费从六法郎增加到十二法郎后,又要求提高到十五法郎。
芳蒂娜一下惊呆了。她不能离开,她还欠着房租和家具费哩。五十法郎,还不够还债。她结结巴巴,哀求了几句。女监工告知她必须立即离开车间。况且,芳蒂娜只是个很一般的工人。她感到绝望,更是无脸见人。她离开车间,回到住处。她犯的错误,现在已是路人皆知了!
她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人劝她去找市长,她不敢。市长给了她五十法郎,是因为他仁慈,他把她赶走,是因为他正直。对于这项决定,她只有屈服。
因此,那位修士的遗孀功不可没。况且,马德兰先生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像这样阴错阳差的事,在生活中层出不穷。马德兰先生通常几乎从不来女工车间。他把这个车间交给了一个老姑娘,是本堂神甫推荐给他的,他对这个女监工非常信任,而她也确实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坚定、公正、仁慈,不过,她的慈悲只限于施舍,却不大善于谅解和宽恕。马德兰先生把女工车间全权交给了她。大凡最优秀的人,常常不得不授权于别人。那位女监工就是在这种拥有充分的权力、又充分自信的情况下,对这件案子进行调查,对芳蒂娜进行审理、判决和执行的。
至于那五十法郎,她是从马德兰先生给她的女工救济款中提取的,无须报账。
芳蒂娜想在城里给人家当女仆,挨家挨户地寻问。没有人要她。她也没能走成。她欠着一位旧货商的家具钱,可那是怎样的家具呀!那人对她说:“您要是溜走,我就叫人把您当小偷抓起来。”她还欠着房租,房东对她说:“您又年轻又漂亮,您有办法付的。”她把那五十法郎分给了房东和旧货商,将四分之三的家具还给旧货商人,只留下必需的东西。她没有工作,没有地位,只剩下一张床,还欠着将近一百法郎的债。
于是,她给驻军的士兵缝粗布衬衣,每天挣十二苏。她女儿就要花去十苏。就从这时起,她开始不按时给泰纳迪埃寄钱了。
有一个老太太,芳蒂娜晚上回来,总是她给点亮蜡烛,这时,她教会了芳蒂娜过苦日子的本事。有一点儿东西,可以过日子;什么也没有,也可以过日子。这好比是两个房间,前面的一间是暗的,后面的一间是黑的。
芳蒂娜学会了怎样在冬天不生火,怎样抛弃一只两天要吃掉一个铜板黍子的小鸟,怎样把衬裙改成被子,把被子改成衬裙,怎样节省蜡烛,借对面窗口的光线吃晚饭。有些弱者,一辈子饥寒交迫,但活得很有骨气,一分钱都要分成几瓣用,久而久之,这便成为一种本领。芳蒂娜学会了这一至高无上的本领,又恢复了生活的勇气。
那时,她常对一位女邻居说:
“没什么!我对自己说,每天只睡五个钟头,其他时间都用来缝衣服,总能凑合挣口饭吃的。再说,人发愁的时候,吃饭也会少一些。唉!痛苦,忧虑,一点点面包,加上一些忧愁,我就能养活了。”
在这绝望的境地,如果她亲爱的女儿在身边,她会感到无比的幸福。她想把她接来。可怎么行呢?让她同自己一起吃苦!再说,她还欠泰纳迪埃家钱哪!用什么还呢?还有旅费!哪有钱呢?
教会她如何过苦日子的那位老太太,是一个圣女,名叫玛格丽特,她虔信宗教,虽然很穷,但对穷人,甚至对富人都很宽厚仁慈,识的字刚好能签个“玛格丽特”,信仰上帝,这就是她的学问。
人世间有许多这样善良的女人,总有一天,她们会升到天堂。这样的生活是有明天的。
起初,芳蒂娜感到无地自容,不敢出门。
她走在街上,猜想身后肯定有人回过头来,对她指指点点;大家都瞧着她,谁都不同她打招呼;行人的冷淡和蔑视,犹如朔风,刺透了她的皮肉和灵魂。
在小城里,一个不幸的女人,仿佛一丝不挂地置于大家的嘲笑和好奇心之下。若在巴黎,至少没有人认识你,这种默默无闻好比是一件遮体的衣裳。啊!她多想去巴黎啊!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必须习惯别人的蔑视,正如她已习惯了贫困一样。她渐渐下了决心。两三个月过去了,她甩掉了怕羞的包袱,若无其事地出门了。
“我不在乎。”她说。
她来来去去,昂首阔步,脸上带着苦涩的微笑,她感到自己变得厚颜无耻了。
维蒂尼安太太常见她从窗前经过,看到“这个轻浮女人”终于倒了霉,想到是自己让她“回到了应有的位置上”,不禁洋洋得意。恶人有一种邪恶的快乐。
芳蒂娜劳累过度,干咳的毛病加重了。有时,她对邻居玛格丽特说:“您摸摸,我的手好烫!”
然而,每天早晨,当她用半截梳子梳理自己细柔如丝的漂亮头发时,那一刻,她是多么娇媚,多么幸福!
芳蒂娜是在冬末被解雇的。夏天过去了,可冬天又来了。白天短,做活便更少。冬天,没有温暖,没有阳光,没有中午,早晨连着晚上,晨雾暮霭,窗口昏暗,看不清楚。天空是一个气窗。整个白天是一个地窖。太阳有如一个穷人。悲惨的季节!冬天将天上的水和人的心变成了石头。债主们跟在她后面逼债。
芳蒂娜赚的钱太少。她欠的债越来越多。泰纳迪埃夫妇不能按时收到钱,不断给她写信,信上的内容使她忧伤不已,付邮费把她的钱花光殆尽。一天,他们给她写信说,她的小珂赛特在这大冷天要光身子了,她需要一条羊毛短裙,要母亲至少寄十法郎来。她接到信,在手里揉捏了一整天。晚上,她来到街角的那家理发店里,把压发梳拿了下来。于是,那头令人赞美不已的金发披散下来,直垂腰际。
“多漂亮的头发!”理发匠说。
“您肯出多少钱?”
“十法郎。”
“剪吧!”
她买了一条羊毛裙,给泰纳迪埃夫妇寄了去。
泰纳迪埃夫妇见寄来的是裙子,肺都气炸了。他们想要钱。他们把那条裙子给埃波妮穿。可怜的百灵鸟依然冷得瑟瑟发抖。
芳蒂娜想:“我的孩子不会再冷了。我用我的头发给她做了衣服。”她便戴起小圆帽,遮住剪掉头发的脑袋;戴上帽子,她美丽依旧。
芳蒂娜的内心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当她看到自己不能再梳头时,便对周围的一切仇恨起来。她和大家一样,对马德兰先生一直非常崇敬,可是,她反复地对自己说,是他把她赶走的,他是她不幸的缘由,久而久之,她便仇恨起他来,而且尤其恨他。当工人们上下班时她从厂门口经过,她便装出又笑又唱的样子。
有一次,一个老女工见她又唱又笑,便说:
“这姑娘没救了。”
她找了个情夫,是随便遇到的一个人,根本不爱他,纯粹出于挑衅,为了发泄心中的怒气。那是个可怜人,一个流浪乐师,游手好闲的乞丐,他常常打她,后来厌恶她了,便像她找他时那样离开了她。
她很爱她的孩子。
她越是堕落,便觉得周围的一切越是黑暗,那可爱的小天使在她心里就越光辉灿烂。她说:等我发了财,我就可以和我的珂赛特在一起了;于是,她笑了。她依然咳嗽不止,背上常出虚汗。
一天,她收到泰纳迪埃夫妇的一封信,上面写道:“珂赛特病了,得了一种流行病。据说是粟粒热。要买很贵的药。都把我们的钱花光了,一点钱也没了。如果一星期内不寄四十法郎来,孩子就完了。”
她狂笑起来,对她那位邻居老太太说:“哈!他们真是好人哪!四十法郎!嘿!两个拿破仑金币哪!他们要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他们真蠢,这些乡下人!”
可是,她又跑到楼梯上,凑着老虎窗,把信又读了一遍。然后,她奔下楼梯,又跑又跳地出了门,依然大笑不止。有人遇见她,问她:
“什么事让您这样开心?”
她回答:
“有几个乡下人给我写信说了蠢话。他们问我要四十法郎。乡下人,真可以!”
她经过广场,看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车子,车顶上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那里高谈阔论。那是一个江湖牙医,正在兜售假牙、牙膏、牙粉和酏剂。
芳蒂娜挤进人群,也和大家一样笑了起来。在江湖郎中的演说中,既有恶棍们听得懂的行话,也有正经人听得懂的俚语。牙医看见这位哈哈大笑的漂亮姑娘,突然大声喊道:“那位大笑的姑娘,您的牙齿真漂亮!假如您愿把您的两扇门板卖给我,每一扇我出一个金拿破仑。”
“我的门板?那是什么?”芳蒂娜问。
“门板就是门牙,”牙医说,“上面的两颗牙。”
“真恶心!”芳蒂娜嚷道。
“两个拿破仑!”在场有位瘪嘴老太婆咕哝道,“那姑娘真有福气!”
芳蒂娜逃走了。她用手捂住耳朵,以免听见那人沙哑的喊叫声,可那人还在对她大叫大嚷:
“考虑考虑吧,美人!两个拿破仑,能派大用场呢。想好了,今晚上就到银甲板客店来找我。”
芳蒂娜回到家里,仍然怒不可遏,便把这事对她的好邻居玛格丽特说了:
“您说有这种道理吗?那人真是可恶至极!怎么能让这种人到处乱窜呢?拔掉我的两颗门牙!那我还不丑死了!头发还会长出来,可牙齿长不出来的呀!呵!真是个魔鬼!我宁愿从六楼一头跳下去!他对我说,今晚上他在银甲板客店。”
“他给多少?”玛格丽特问。
“两个拿破仑。”
“相当于四十法郎。”
“是的,”芳蒂娜说,“四十法郎。”
她愣了一会,就开始干活了。过了一刻钟,她放下针线活,便到楼梯上去把泰纳迪埃夫妇写来的信又读了一遍。
回来后,她对在一起干活的玛格丽特说:
“粟粒热是什么?您知道吗?”
“知道,”老太太说,“一种病。”
“要吃很多药吗?”
“呵!很多药。”
“怎么得的?”
“说得就得了。”
“孩子也得这病吗?”
“孩子更会得。”
“得了这病会死吗?”
“当然。”玛格丽特说。
芳蒂娜走出房间,又到楼梯上把那封信重读了一遍。
晚上她出去了。有人见她朝巴黎街的方向走去,那条街上都是客店。
翌日天还没亮,玛格丽特走进芳蒂娜的房间(她们在一起干活,这样两人只需点一支蜡烛),发现芳蒂娜坐在床上,面色苍白,浑身冰冷。她彻夜未眠。她的帽子掉在膝盖上。蜡烛点了一整夜,几乎烧完了。
玛格丽特在门口停住脚步,看到一片凌乱,惊愕失色,大声说:
“天哪!蜡烛烧光了!一定出什么事了!”
接着,她瞧瞧芳蒂娜,芳蒂娜向她转过没有头发的脑袋。
一夜工夫,芳蒂娜老了十岁。
“耶稣!”玛格丽特说,“您怎么啦,芳蒂娜?”
“没什么。”芳蒂娜回答。“恰恰相反。我的孩子不会因为没钱买药,而死于这个可怕的病了。我很高兴。”
她一面说,一面把正在桌上闪光的两枚金币指给那老姑娘看。
“哇!耶稣上帝!”玛格丽特说。“这么多钱!您从哪里弄来这些金路易的?”
“我弄到了呗。”芳蒂娜回答。
她边说边笑了。蜡烛照亮她的脸。这是血淋淋的微笑。唇角流着红兮兮的口水,嘴里有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那两颗门牙已拔掉。她给蒙费梅寄去四十法郎。其实,那不过是泰纳迪埃夫妇为了骗钱耍的诡计。珂赛特根本没病。
芳蒂娜把镜子扔出窗外。她早已从三楼的房间搬到顶楼上住了,关门时只有一个碰锁。那种顶楼的天花板和地板相交成角,时刻都会撞你的脑袋。住在里面的穷人,必须越来越弯下腰,才能走到房间的尽头,正如他们也必须这样走完人生旅程。她没床了,只剩下一块破布,她称作被子,地上有一个床垫,还有一张破破烂烂的椅子。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株小蔷薇,已经枯萎,被她遗忘了。在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用来盛水的奶油坛子,冬天,水结了冰,坛子上久久留下一圈圈结冰的痕迹,标志着不同的水位。她早已没有了廉耻心,现在连打扮的心思也没了。这是最后的迹象。她戴着脏帽子出门。衣服破了不再缝补,可能没有时间,也可能满不在乎。袜跟越来越破,她便把袜子往鞋子里面拉拉。这可以从竖纹上看出来。她用一块块白布补她又破又旧的胸衣,稍一动弹,那些补丁就开裂。她的债主们同她“大吵大闹”,不让她安宁。她在街上遇见他们,回到家里,又会在楼梯上遇见他们。她整夜整夜地哭泣和思索。她眼睛发亮,她感到左肩胛骨靠上的地方疼痛不止。她咳得很厉害。她对马德兰老伯恨之入骨,但她不发怨言。她一天缝纫十七个钟头,但是,一个让监牢里的女囚徒廉价干活的包工头,突然压低报酬,使得闲散女工的日报酬降到了九苏。一天干十七个钟头,只能挣九苏!她的债权人更加冷酷无情。那旧货商已把她的家具几乎全部收回,还不停地对她说:“你这个荡妇,什么时候付我钱?”仁慈的上帝,他们要把她怎么样呀!她感到自己走投无路,越来越像一头易受惊吓的野兽。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泰纳迪埃给她写信,说他左等右盼,已做到了仁至义尽,他需要一百法郎,立即寄来,否则就把小珂赛特逐出门外,她大病初愈,管她受不受得了天寒路远,她爱怎样就怎样,她愿意,死了也行。芳蒂娜心里思忖:“一百法郎!可我到哪里去找一天挣五法郎的工作呢?”
“好吧!”她说,“把剩下的卖了吧。”
不幸的女人做了娼妓。
芳蒂娜的遭遇是什么呢?那是社会买一个女奴。
向谁买?向贫穷。
向饥饿、寒冷、孤独、遗弃、贫乏。那是痛苦的买卖。一个灵魂为换取一块面包而出卖自己。贫穷卖出,社会买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律统治我们的文明,但尚未深入到文明中。有人说,奴隶制已从欧洲文明中消失。这是误解。奴隶制始终存在,不过只是压迫妇女罢了,这叫作卖淫。
奴隶制压迫妇女,也就是说,压迫妩媚、软弱、美貌、母爱。这并非男人最小的耻辱。
芳蒂娜的痛苦遭遇到了这般地步,她已不再是从前的芳蒂娜了。她在变成污泥的同时,也化成了石头。谁接触她,会感到寒气袭人。她从你面前经过,任你糟蹋,也无视于你;她是屈辱和严厉的象征。生活和社会秩序已把她抛弃。可能发生的事她都发生了。她已感受了一切,经受了一切,体验了一切,遭受了一切,失去了一切,哀悼过一切。她逆来顺受,这种屈从却似冷漠,正如死亡类乎睡眠。她什么也不再躲避。她什么也不再害怕。哪怕所有的雷雨浇到她的头上,整个海洋泻到她身上,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一块吸满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可是,想像自己已陷于绝境,穷途末路,那是错误的。
唉!所有这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它们通向哪里?为什么会这样?
知道答案的人,便能看清人世间的黑暗。
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叫上帝。
在任何一个小城市,尤其是滨海蒙特勒伊,都有一类靠年金生活的青年,在外省每年挥霍一千五百利弗,其派头和他们的同类在巴黎吞噬二十万法郎很相似。他们属于人数众多的中间类型;他们缺乏男子气,一无所长,过着寄生生活;他们有一点地产,有一点傻气,有一点才智,在贵族沙龙里,他们是乡巴佬,在酒馆里却以绅士自居,一口一声“我的草场、我的树林、我的佃农”;他们看戏时给女演员喝倒彩,以示自己品味高雅,同驻军官兵寻衅吵架,以示自己是一武夫;他们打猎,抽烟,打哈欠,喝酒,闻鼻烟,玩弹子,看旅客们下驿车,泡咖啡馆,去小客栈吃晚饭;他们有一条狗和一个情妇,狗在桌底下啃骨头,情妇在桌面上摆菜端饭;他们爱钱如命,穿奇装异服,爱幸灾乐祸,蔑视妇女,终年穿着破旧的靴子,通过巴黎模仿伦敦,通过穆松桥模仿巴黎:他们越活越愚蠢,终日游手好闲,一无用处,也没有大的危害。
费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若是待在外省,从未去过巴黎,就会是其中的一个。
他们如果再富一些,人们会说他们是风雅之士;再穷一些,会说他们是懒汉。他们不过是游手好闲之徒。在他们中间,有令人讨厌的,感到厌倦的,想入非非的,还有一些举止怪异的。
那时候,一个风雅之士,有一个大领子,一条大领带,一块链上饰有珠宝的怀表,三件不同颜色、蓝红两件穿在里面的背心,一件橄榄色的短燕尾服,两排密密匝匝的银扣子一直伸到肩膀上,一条浅橄榄色的裤子,两旁的裤缝上,饰有数目不等的条纹,不过总是奇数,从一条到十一条,最多不超过十一条。还有一双后跟上掌铁的短筒靴,一顶窄边大礼帽,头发束起来,一根粗手杖,常用波蒂埃式的双关语给自己的谈话增光添彩。最引人注目的,是马刺和小胡子。在那个时代,小胡子代表有产者,马刺代表步行者。
外省的风雅之士,他们的马刺更长一些,小胡子翘得更高一些。
那是南美洲的共和国同西班牙国王展开斗争的时代,即玻利瓦尔 向莫里奥 开战的时代。自由党人戴着宽边帽,叫作“玻利瓦尔帽”。
前面叙述的事发生后的八至十个月,一八二三年一月初,一个刚下过大雪的晚上,一个这样的风雅之士,一个这样的游手好闲之徒,一个“思想正统的人”(因为他戴着莫里奥高顶盔),时髦的西装外暖暖地裹着一件大冷天穿的大衣,在缠着一个轻佻女子消闲解闷。那女子穿着舞会的衣裙,袒胸露肩,头上插着花,在军官咖啡馆门前来回踯躅。那风流雅士抽着烟,因为抽烟是一种时髦。
那女子每次从他面前经过,他就向她吐一口烟,骂她一句,自以为他的呵斥幽默而有趣:“你真丑!”“还不快去躲起来!”“你没有牙齿!”如此等等。这个先生叫巴马塔布瓦。那个在雪地上走来走去、愁眉苦脸、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子不做回答,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默默地有规则地走来走去,每隔五分钟,就走过来听一次嘲讽,就像判了刑的士兵按时回来挨鞭打一样。那闲人见她几乎没有反应,想必受了刺激,利用那女子转身的机会,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后面,忍住笑,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突然从她赤裸的双肩之间塞进她的后背上。那女子大吼一声,转过身来,像豹子似的向前一蹦,扑到那人身上,用指甲抓他的脸,用不堪入耳的话破口大骂。这些脏话,从被酒精烧得嘶哑了的嗓子里喊出来,从一张果然缺少两颗门牙的嘴巴里喷出来。她是芳蒂娜。
听到吵架的声音,军官们拥出咖啡馆,行人也聚拢过来,围成一个圈圈,他们笑呀,吼呀,拍手呀,那两个人扭成一团,几乎分不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的在挣扎,帽子滚在地上,女的拳打脚踢,大声吼叫,帽子掉了,没有牙齿,没有头发,愤怒得脸色发青,样子委实可怕。
忽然,一个高个子男人冲出人群,抓住那女人满是污泥的缎子上衣,对她说:“跟我来!”
女人抬起头,立即停止了怒吼。她变得目光呆滞,脸色由青转成苍白,吓得魂不附体,浑身颤抖。她认出那人是雅韦尔。
那风雅之士乘机溜走了。
雅韦尔拨开人群,冲出包围圈,拖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大步朝广场另一端的警所走去。她机械地任他摆布。两个人谁都不说话。围观的人乐不可支,冷嘲热讽地跟在他们后面。最不幸的是,这成了人们说猥亵话的好机会。
警所是一间低矮的大厅,生着火炉,屋里暖烘烘的,门口有个卫兵把守,大门临街,镶着玻璃和栅栏。雅韦尔到了警所,打开大门,同芳蒂娜一道进去,随手把门关上了;那群好奇的人大失所望,但仍踮起足尖,伸长脖子,想透过警所模糊不清的玻璃门看个究竟。好奇和贪吃是一个道理。观看,也就是吞噬。
芳蒂娜进去后,就走到一个角落里蹲了下来,呆若木鸡,沉默不语,犹如一只惊恐的母狗,蹲在那墙角里。
警所的中士把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桌上。雅韦尔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公文纸,写了起来。
这些阶层的女人,法律已把她们完全交由警察处置了。警察可以为所欲为,想怎样惩罚就怎样惩罚,可以任意剥夺她们所谓的职业和自由,可那是多么悲惨的职业和自由啊!雅韦尔无动于衷,他神情严肃,不动声色。其实,他心事重重。这正是他独当一面,却又是一丝不苟地行使他那可怕的自由决定权的时刻。此刻,他感觉到了这个权力,这张警探的矮板凳就是公堂。他在审判。他在审判和定罪。他把他的思想,全部集中到正在做的这件大事上。他越审查这个娼妓的所作所为,就越是气愤。显然,他刚才目睹了一件罪行。刚才,在大街上,他亲眼目睹一个由有产者选民所代表的社会,受到了一个一无所有的轻薄女子的侮辱和攻击。一个娼妓侵犯了一个有产者。他,雅韦尔,亲眼目睹了这件事。他一声不响地把罪行记录下来。
写完后,他签上名,把纸折好,对那中士说:“带上三个人,把这个婊子押进牢里。”然后,他转身对芳蒂娜说:“你得关押六个月。”
那不幸的女人不寒而栗。
“六个月!坐六个月的牢!”她叫道。“六个月,一天只挣七苏!珂赛特怎么办?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还欠着泰纳迪埃家一百法郎哪,警探先生,您知道吗?”
芳蒂娜没有站起来,她双手合十,在被男人们沾满污泥的靴子踩得湿漉漉的石板地上,用膝盖向前挪了几大步。
“雅韦尔先生,”她说,“求求您饶了我吧!我向您保证,不是我的错。如果您一开始就在场,您就会看到了。我向仁慈的上帝发誓,不是我的错。是那位先生,我都不认识他,他把雪塞到我的背上。我们安安静静地走路,不惹任何人,难道别人就有权往我们背上塞雪吗?我一下子就火了。您看,我本来就有病,再说,他已骂了我好一阵了。你真丑!你没有牙!我知道我没有牙。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心想:这先生在闹着玩呢。我对他以礼相待,没有搭理他。就在这时,他把雪塞到我背上。雅韦尔先生,好心的警探先生!难道这里没有人当时在场,可以告诉您,我讲的都是真话?我也许不应该发火。可您知道,怒气来的时候,是控制不住的。人是容易冲动的。再说,乘你不备的时候,把那样冷的东西塞进你背上!我把那位先生的帽子弄脏是不对。可他干嘛要溜走呢?我可以向他道歉嘛。啊,我的上帝!我可以向他道歉,这对我无所谓。今天就饶我这一次吧,雅韦尔先生。啊!您不会知道,在监牢里,每天只能挣七苏,这不是政府的错,可是只挣七苏,您想想,我要付一百法郎,不然,他们就会把我的女儿撵回来。啊,上帝啊!我不能让她和我在一起。我干的事太肮脏!啊,我的珂赛特!啊,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她会怎么样呢,可怜的宝贝!我要告诉您,他们叫泰纳迪埃,开客店的,乡下人,根本不讲道理。他们需要钱。别把我关起来!您看,他们要把一个小女孩扔到大路上,让她到处流浪,在这大冷天。这样的事,是应该可怜的,我的好雅韦尔先生。假如她更大一些,可以自己谋生,可她这样小,怎么做得到?我并不是坏女人。我不是好吃懒做才变成这样的。我喝烧酒,是给贫困逼的。我不喜欢,但烧酒能使人麻醉。我从前挺快乐的,那时候,你们只要看看我的衣柜,就会知道我不是那种卖弄风情的荡妇。我穿得很体面,我有许多漂亮的衣服。可怜可怜我吧,雅韦尔先生!”
她这样诉说着,伤心得弯下了腰,哭得浑身颤动,泪水蒙住了眼睛,胸部敞露着,她搓绞着手,干咳着,用一种垂死的声音,轻轻地结结巴巴地诉说着。巨大的痛苦是一道神圣而可怕的光,会使不幸人改变容貌。此时此刻,芳蒂娜又变得漂亮了。有好几次,她停下诉说,亲吻警探的大衣下摆。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她感动;可是,木头心肠是不会感动的。
“行了!”雅韦尔说,“我都听见了。你说完了吗?现在走吧!你得关押六个月。就是上帝亲自过问,也无能为力。”
听到“就是上帝亲自过问也无能为力”这句话,她明白判决业已宣布。她低下头,喃喃地说:
“开开恩吧!”
雅韦尔转过身去不理她。
几分钟前进来了一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关上门,靠在门上,听见了芳蒂娜绝望的哀求。
几个士兵抓住可怜的女人,可她不愿站起来,这时,他向前跨了一步,从黑暗中走出来,说:
“请等一等!”
雅韦尔抬起头,认出是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气恼而又不自然地向他致敬:
“对不起,市长先生……”
“市长先生”这几个字对芳蒂娜起了奇特的作用。她倏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犹如一个幽灵从地里冒了出来。她用两个胳膊推开士兵,人们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已径直走到了马德兰先生跟前,两眼直愣愣地瞅着他,大叫大嚷道:
“呀!你就是市长先生!”
说完放声大笑,并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
马德兰先生擦了擦脸,说:
“雅韦尔警探,把这女人放了吧。”
这时候,雅韦尔觉得自己要疯了。此时此刻,他经受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几乎是接踵而来的震惊。看见一个妓女朝一个市长脸上啐唾沫,这简直可怕到了极点,即便作最可怕的假设,哪怕想一想可能发生这种事,那也是大逆不道。另一方面,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朦朦胧胧地将这个女人的身份和这个市长可能的身份,进行邪恶的比较,从而,恐惧地看到那女人对市长不可思议的冒犯是非常简单的事。可是,当他看见这个市长,这个为官的,平静地擦了擦脸,并且说“把这个女人放了”,他仿佛一下惊得头晕目眩,思想停顿了,话说不出来了。他已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他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这句话对芳蒂娜的震惊也不小。她就像要摔倒似的,伸出赤裸的胳膊,抓住炉门的把手。同时,她朝四周看了看,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道:
“放了我!让他们放了我!我不要蹲六个月的大牢了!是谁说的?谁也不可能这样说。我听错了。不可能是那个魔鬼市长!我的好雅韦尔先生,刚才是您说放我的吧?啊!您瞧!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您,您一定会放我的。这个魔鬼市长,这个混蛋市长,他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您想一想,雅韦尔先生,他把我解雇了!就因为一些娼妇在厂里胡说八道。一个可怜的姑娘,老老实实地干活,竟把她解雇了!这难道不可恶吗?从那以后,我挣的钱不够用,一切不幸也就来了。首先,有件事警察先生们得改善一下,不要让监牢的包工头坑害穷人。我把这事给您说一说,您听着。做衬衣本来一天挣十二苏,后来跌到九苏。没法活下去了。只好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呢,我得养活我的小珂赛特,被逼无奈,才成为坏女人。您现在明白,这一切全是这个混蛋市长造成的了吧。后来,我在咖啡馆门口,踩坏了那位有产者先生的帽子。可他先用雪把我的裙子毁了。我们这种人,只有一条绸裙子,是晚上穿的。您瞧,雅韦尔先生,我从没有故意做坏事,我看见哪里都有比我更坏的女人,可她们过得都比我快活。啊!雅韦尔先生,是您说把我放了的,是不是?您去打听一下,同我的房东谈一谈,现在我按期付房租了,他会对您说,我是个老实人。啊!我的上帝!请原谅,我没注意,碰了炉门的把手,烟冒出来了。”
马德兰先生专心地听着。她诉说的时候,他在背心的兜里找了找,掏出一个钱包,把它打开。钱包是空的。他把它放回兜里。他对芳蒂娜说:
“您刚才说欠多少?”
芳蒂娜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雅韦尔,这时向马德兰先生转过脸来:
“我是在和你说话吗?”
然后,她对士兵说:
“喂!诸位,你们都看见我是怎么啐他一脸了吧?啊!你这个老混蛋市长!你到这里来吓唬我,我才不怕你呢。我怕雅韦尔先生。我怕我的好雅韦尔先生!”
她边说,边转向那警探:
“情况我都说了,您看,警探先生,办事得公正。我知道您是公正的,警探先生。其实这很简单,一个男人为了消遣,把一团雪塞进一个女人的背上,逗得那些军官们哈哈大笑。男人们是该娱乐娱乐,我们这些女人,就是为了让人家开心的,不是吗?后来,您来了,您不得不维护秩序,您带走了做错事的女人,但是经过考虑,因为您心地好,您就叫人把我放了。是为了我的孩子,因为在监牢里呆六个月,我就不能扶养我的孩子了。您会说,不要再犯事了,荡妇!啊!雅韦尔先生,我不会再犯了!不管人家怎么对我,我都不动一动。不过,今天,您看,我大叫大嚷,是因为我受不了了,我没料到那先生会往我背上塞雪。再说,我对您说过了,我身体不好,我咳嗽,我胃里就像有个滚烫的球在烧我,医生对我说:您得保养身体。您摸摸,伸出手来,不要怕,就在这里。”
她不哭了,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她把雅韦尔粗糙的大手放到她白嫩的胸口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突然,她急忙整了整散乱的衣服,把刚才因为拖在地上而撩到膝盖上的褶裙放下,然后朝门口走去,向士兵们友好地点点头,低声对他们说:
“孩子们,警探先生刚才说要放我,我走了。”
她伸手拉门把手。再走一步,她就到街上了。
雅韦尔一直站着没有动弹,眼睛望着地面,犹如一尊被挪动的雕像,插在这一场景中央,等着搬到某个地方。
拉碰锁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抬起头,露出一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威严神情,越是下层人拥有权力,这种显示权力的神情就越可怕;在猛兽那里是凶恶,在小人那里是残忍。
“中士,”他喊道,“您没看见这个婊子要溜了吗?谁给您说放她的?”
“我。”马德兰说。
芳蒂娜听见雅韦尔的声音,打了个哆嗦,赶紧放开门把手,有如小偷放下偷盗的东西。听见马德兰的声音,她转过脸去,从这时候起,她不再吭一声,甚至不敢出一口气,目光在马德兰和雅韦尔身上轮流转动,谁讲话,就看着谁。
雅韦尔显然是到了所谓“怒不可遏”的程度,才会在市长要求释放芳蒂娜后,还敢像这样斥责中士。难道他竟忘了市长先生在场吗?难道他最终认为,一个“权威人士”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市长先生肯定无意中说走了嘴?抑或两个小时以来,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他认为应该下最后的决心,小人物必须办大事,警探应该成为行政官,警察应该成为法官,在这个非常时刻,命令、法律、道德、政府、整个社会,都体现在他雅韦尔身上了?
不管怎样,当马德兰先生说了刚才大家听到的“我”字后,只见雅韦尔警探朝市长转过脸,他面色苍白,神情冷漠,嘴唇发紫,目光绝望,身子微微颤抖,异乎寻常的是,他竟低着头,语气坚决地对他说:
“市长先生,这不可能。”
“怎么?”马德兰先生说。
“这个坏女人侮辱了一个有产者。”
“雅韦尔警探,”马德兰先生又以一种和解而平静的口吻说,“听着,您是个正直的人,很容易同您说清楚的。事实是这样的。您带这个女人来的时候,我正好从广场上经过,人群还没有散,我作了调查,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是那个有产者不对,警察公正的话,应该抓他才是。”
雅韦尔又说:
“这个坏女人刚才侮辱市长先生了。”
“这是我的事。”马德兰先生说。“我受的侮辱,也许应该属于我自己。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他受的侮辱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司法。”
“雅韦尔警探,”马德兰先生辩驳说,“最重要的司法是良知。我听到这个女人的陈说了。我清楚我所做的。”
“可我,市长先生,我不清楚我所看到的。”
“那您就服从吧。”
“我服从我的职责。我的职责要把这女人关六个月。”
马德兰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
“好好听着,她一天也不能关。”
听他说得那么坚决,雅韦尔大胆地直视市长先生,仍恭恭敬敬地对他说:
“非常遗憾,我不得不违抗市长的命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不过,请市长先生允许我提醒您,我并没有超越权限。既然市长想这样,我还是要谈谈那个有产者的事。我当时在场。是这个娼妓扑到巴马塔布瓦先生身上,他是选民,在广场的角上有一座带阳台的漂亮房子,四层楼,都是方石砌成的。总之,在这世上,有些事总要考虑的。不管怎样,市长先生,这件事涉及街上的治安,属于我的职责范围,我要扣留芳蒂娜。”
这时,马德兰先生交叉双臂,以一种这城里从未有人听到过的严肃口吻说:
“您说的这件事,应归市警局管。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十五和六十六条,该由我审理。我命令立即释放这个女人。”
雅韦尔还想作最后的努力。
“可是,市长……”
“我提醒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法律,关于非法监禁的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
“不要再说了。”
“可是……”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
雅韦尔就像一个俄国士兵,站着当胸挨了一棒。他朝市长先生深深一鞠躬,头一直低到地面,然后出去了。
芳蒂娜赶快从门口让开,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
同时,她也感到惊慌不安。她看到两个有权有势的人为了她争执起来。她看到两个掌握着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和孩子的男人,当着她的面进行了一场斗争。一个要把她拉向黑暗,另一个要把她带回光明。她在越来越大的恐惧中,朦朦胧胧地看见了这场斗争,她感到那两个人仿佛是两个巨人,一个说话就像是她的恶魔,另一个就像是她的天使。天使战胜了恶魔。令她浑身战栗的是,这个天使,这个救星,恰恰是她深恶痛绝的人,是这个她长久以来一直视若自己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的市长,是这个马德兰!刚才,就在她恶毒侮辱他的时候,他却救了她!她以前是不是错了?她是不是该彻底改变看法?……她不知道,她在颤抖。她听着,看着,心慌意乱,茫然失措,马德兰先生每说一句话,她就感到她身上那幽深的仇恨在融化和崩溃,内心正在产生一种不可言喻的暖融融的快乐、信任和爱意。
雅韦尔出去后,马德兰先生转过身来同芳蒂娜说话,他说得很慢很慢,几乎说不出话来,就像一个严肃的人想哭却竭力忍住似的:
“我都听见了。您说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相信这是真的,我感觉到这是真的。我甚至都不知道您离开了我的工厂。为什么不来找我呢?这样吧:我替您还债,我派人把您孩子接来,或者您自己去找她。您可以生活在这里,也可以去巴黎,随便您。您和您的孩子由我负担。您愿意的话,可以不再干活。您需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您。您生活愉快了,也就重会变成正派的人。甚至,您听着,我现在就向您宣布,如果您说的都是实话,我相信是实话,那您在上帝面前从来都是圣洁的。啊!可怜的女人!”
芳蒂娜真有些承受不住了。得到珂赛特!摆脱这可耻的生活!和珂赛特在一起,过自由、富裕、幸福、正直的生活!在贫困中突然看到天堂般的生活展现在面前!她呆呆地望着那人讲话,只能“啊!啊!啊!”地发出两三声啜泣。她弯下膝头,跪在马德兰先生面前,他还没来得及阻拦,就感觉到她捧起他的手,嘴唇贴了上去。
接着,她就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