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的头二十五年间,在巴黎附近的蒙费梅,有一个小客栈,现已不复存在。这家客栈是由一对名叫泰纳迪埃的夫妇开的,位于面包师巷。门上方贴墙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面画着什么图案,好像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背上的人佩着将军的金色大肩章,上面有几颗银白色的大星星;有几团红迹,表示鲜血;剩下的画面烟雾弥漫,可能表示一场战役。木板的下端写着:献给滑铁卢的中士。
客栈门口停一辆载重马车或板车,原是最平常的事。但是,一八一八年春的一个晚上,停在滑铁卢中士小客栈门口,并且堵塞小巷的那辆车,说得更确切些,那辆车的残骸,以其巨大的身躯,足可引起画家的注意,如果有画家经过的话。
那是一辆载重大车的前半部,在森林地区,常用这种车来运输厚木板和树干。这前半部车身由一根实心铁轴组成,上面嵌着笨重的辕木,两个巨大无比的轮子支撑着铁轴。这一切看上去短短粗粗,非常笨重,非常丑陋,犹如一门巨型炮的座架。车轮、轮辋、轮毂、车轴和辕木被沿途的泥浆抹上了一层难看的黄污泥,与常用来装饰大教堂的灰浆很相似。辕木上覆盖着污泥,铁轴上覆盖着铁锈。一条粗链子像道帷幔,垂挂在车轴下面,那链子足可以用来拴苦役犯歌利亚 。看到那条粗链子,不会想到它是用来捆拦运载的木材,而是用来套乳齿象和猛犸的;它使人想到监狱,而且是囚禁巨人和超人的监狱,像是从某个怪物身上解下来的。荷马可能用它来缚波吕斐摩斯 ,莎士比亚可能用它来绑加列班 。
一辆载重车的前半部怎么会在这条街的这个地方?首先是为了堵住街道,其次是为了让它彻底生锈。在旧的社会秩序中,也有许多类似的机构,公然放在外面,横在路上,并没有别的存在理由。
那链条垂在车轴下,中段离地面很近。那天傍晚,两个小女孩,一个大约两岁半,另一个一岁半,大的抱着小的,姿态非常优美,坐在弯成弧形的铁链上,如同坐在秋千上一般。一条头巾巧妙地把她们拴住,以防她们摔下来。有位母亲第一次看到这条可怕的铁链时,她说:“瞧,这下我的孩子有玩具了。”
那两个孩子容光焕发,再说,她们的穿戴挺漂亮,挺讲究,犹如两朵玫瑰置身于废铁中。她们的眼睛是一杰作,她们的脸蛋鲜艳饱满,洋溢着笑容。她们的头发一个是栗色,另一个是棕色。她们天真无邪的脸蛋,露出陶醉和惊讶的神色。附近有一丛开花的小树,向行人送去阵阵芳香,仿佛是从她们身上发出的。一岁半的那个,以幼儿的纯洁无邪,露着可爱的小肚子。这两个娇弱的孩子,沐浴在幸福和光辉中,在她们头顶上方,是硕大无朋的半个车身,弯成弧形,犹如一个岩洞口,上面布满了黑乎乎的铁锈,曲线和棱角纵横交错,委实狰狞可怕。她们的母亲离她们几步远,蹲在店门口;她的模样并不讨人喜欢,但此时此刻,很令人感动;她用一根细绳荡着两个孩子,眼睛看着她们,生怕会出意外;那是一种兽性的绝妙的表情,只有母亲才有这种表情。每荡一下,面目狰狞的链环便发出刺耳的叫声,犹如愤怒的吼声。两个小女孩心醉神迷,西斜的太阳也显得喜气洋洋。命运的随心所欲,使一条提坦巨人的铁链变成了小天使们的秋千,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神往的呢?
母亲一面荡着两个孩子,一面用走调的声音唱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情歌:
“必须这样,”一个士兵……
她只顾唱歌,又注视着两个女儿,街上发生的事,她既听不见,也看不见。
她开始唱情歌的第一段时,一个人已走到她的身旁。她猛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太太,您这两个孩子真漂亮。”
那母亲继续唱歌,以示回答:
对美丽温柔的伊莫吉娜说。
唱完这句后,她才回过头来。
一个女子站在她面前,离她几步远。那女人怀里也抱着个孩子。
此外,她还背着一个相当大的旅行袋,看上去很沉。
那女人的孩子可爱之极,很少能看到如此可爱的孩子。是个女孩子,有两三岁。她的穿戴非常漂亮,可同另外两个小女孩争艳斗丽。她戴一顶细布帽,镶有瓦朗西纳花边,内衣上饰有丝带。裙子撩起,可以看见她白白圆圆、结结实实的大腿。她的肤色白里透红,令人赞美不已,身体非常健康。看见这个漂亮的小女孩,谁都恨不得在她苹果般的脸蛋上咬一口。她的眼睛想必很大,睫毛很美,除此之外,就说不出什么了,因为她在睡觉。
她睡得那样踏实,只有她那般年龄的孩子才有这样的睡眠。母亲们的怀抱由抚爱做成,孩子们在里面睡得香甜。
至于母亲,她看上去一贫如洗,愁容满面。从装束看,她是个女工,但有变回到农妇的迹象。她很年轻。她漂亮吗?也许;但她那身打扮,使她看不出漂亮。她的头发看来非常浓密,一绺金发散落下来,但她戴着一顶又丑又窄、带子扣住下巴的修女兜帽,把头发紧紧包住了。人长着漂亮的牙齿,笑一笑便能露出来;但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好像不久前还哭过。她面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像是有病。她瞧怀里熟睡孩子的神情,是亲自哺乳的母亲特有的。一块很大很大的像是残废军人用来擤鼻涕的蓝手帕,对折起来,笨拙地遮住了她的身材。她的手被风吹成了黑色,长满了红斑,食指的皮肤粗糙,布满了针痕。她披一件褐色的粗羊毛斗篷,穿一条布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笨重的大鞋。她是芳蒂娜。
是芳蒂娜。已很难认出来了。然而,细细看来,她依然很美。她右脸上添了一道忧郁的皱纹,仿佛要表示嘲笑似的。至于她的服饰,从前那身散发着丁香花的芬芳和小铃铛的声响,仿佛由快乐、疯狂和音乐组成的、飘着丝带轻盈无比的罗纱裙。已经无影无踪了,就像美丽耀眼的霜花,太阳底下常被错当成金刚石,可是融化后,就会露出黑黢黢的树枝。
那次“绝妙的玩笑”之后,十个月过去了。
这十个月内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可以想见的。
她被遗弃后,生活很艰难。芳蒂娜很快也就见不着法武丽特、瑟芬和大丽花的影子了;男人那边的关系一断,同女人的联系也就断了;半个月之后,你如果对她们说,你是她们的朋友,她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现在已不再有做朋友的理由了。只剩下芳蒂娜孤单单一个人。孩子的父亲一走——唉!这种关系一断,就无可挽回——她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况且,她已养成好逸恶劳的习惯。她和托洛米埃来往后,也跟着瞧不起她熟悉的小手艺,忽视了那些手艺的销路,出路全堵死了。毫无生存的办法。芳蒂娜勉强认得几个字,但不会写。她小时候,只学会了签名。她让代写书信的人给托洛米埃写了一封信,接着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却是石沉大海。一天,芳蒂娜听到几个爱嚼舌头的老太婆看着她的女儿说:“对这些孩子,谁会当回事?只是耸耸肩而已!”于是,她想起了托洛米埃,他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是耸耸肩,不把这个无辜的孩子当回事,于是,她对这个男人心灰意冷了。可是,怎么办呢?她已无人可以求助。她做错了一件事,但是,大家记得,从本质上讲,她不是轻浮的女人,她是有廉耻心的。她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就要堕入苦难之中,会一步一步滑入更悲惨的境地。得有勇气。她鼓足了勇气,顽强地坚持住了。她想回老家滨海蒙特勒伊去。那里,也许有人认识她,会给她一份工作。这主意不错;可是,得隐瞒她做过的错事。她隐约感到,她可能得忍受比第一次更痛苦的离别。她心里十分难过,但她下了决心。我们会看到,芳蒂娜面对人生,表现出极大的勇敢。
她毅然放弃了华丽的服饰,穿起了粗布衣服,把她所有的丝绸、服饰、丝带和花边,全都用在女儿身上,这是她剩下的唯一骄傲,那是多么圣洁。她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得到二百法郎;偿清零星债务后,就只剩大约八十法郎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二十岁的芳蒂娜背着女儿,离开了巴黎。谁看见这母女俩经过,都会可怜她们。这个女人在世上只有这个孩子,而这孩子在世上也只有这个女人。芳蒂娜用自己的乳汁喂过女儿,胸脯受了劳累,她有点咳嗽。
以后,我们不再有机会谈到费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了。这里,我们只作个交代: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利普国王统治时期,他成了外省一个有钱有势、大腹便便的诉讼代理人,一个审慎的选民和严肃认真的陪审员,但仍是一个吃喝玩乐的人。
为了能歇歇脚,芳蒂娜走一程路,就坐一程所谓的郊区小车,每里花三四苏。中午时分,便到了蒙费梅的面包师巷。
她从泰纳迪埃客栈门口经过,看见两个小姑娘,坐在稀奇古怪的秋千上,玩得兴高采烈,她看得目眩神迷,就在这幅欢乐的景象前面驻足停步。
有些东西是会产生魔力的。此时此刻,这两个小女孩对这位母亲就产生了魔力。
她激动不已,仔细打量她们。有天使,便意味着有天堂。她在这家客栈的上空,仿佛看见了“上帝在此”这几个神秘的字。这两个孩子显然很幸福!她凝视她们,她赞美她们,她是那样感动,当那母亲唱完一句歌词换气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说了那句我们刚才读到的话:
“太太,您这两个孩子真漂亮。”
最凶恶的人,看见别人爱抚自己的孩子,也会变得温和。那母亲抬起头,道了声谢,让过路的妇人坐到门口的板凳上,她自己仍蹲在门槛上。两个女人聊了起来。
“我叫泰纳迪埃太太。”两个小女孩的母亲说,“这客栈是我们开的。”
她心里还想着那首情歌,于是又低声哼唱起来:
“必须这样,我是骑士,
我动身去巴勒斯坦。”
这位泰纳迪埃太太长着红棕色头发,身子肥胖,颧骨凸出,毫无风韵,属于随军悍妇类型。奇怪的是,她常常歪着脑袋摆出沉思的样子,大概是读了些言情小说的缘故。一个男性化了的惺惺作态的女人。有些旧小说,被小客栈老板娘的想象力磨来擦去,就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她还年轻,刚刚三十岁。这个女人是蹲着的,如果她站着,她那高头大马、适合在集市上做流动商贩的身材,一上来就会吓坏那过路的妇人,会让她不信任,也就不会有我们要叙述的故事了。一个人就因为不是站着,而是坐着,竟决定了许多人的命运。
过路的女子叙述她的经历,不过稍微作了点改变。
她是个女工;丈夫死了;巴黎找不到工作,她到别处去谋生;她回老家去;当天早晨,她步行离开了巴黎;她抱着孩子,走路走累了,遇见前往维尔蒙布的大车,便上了车,从那里,她又步行到蒙费梅,她女儿也走了一会,但走得不多,到底太小,得抱着她,小宝贝睡着了。
说到这里,她在女儿的脸上亲吻了一下,把孩子惊醒了。孩子睁开眼睛。那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又大又蓝。她在看。她看什么?什么也没看,或什么都看,带着一副认真的,有时还很严肃的神态,那是小孩子们特有的神态,是他们纯洁无邪的童心对我们日趋没落的道德进行审视的一种神秘表现。仿佛他们感到自己是天使,知道我们是凡人。接着,那孩子笑了;她不顾母亲阻拦,用力滑到地上;一个想下地跑的孩子,有一种不可制服的力量,想挡是挡不住的。突然,她看见另外两个女孩子在荡秋千,立马站住,伸出舌头,露出惊叹的神色。
泰纳迪埃妈妈解开女儿,抱下秋千,对她们说:
“你们三个一起玩吧。”
这种年龄的孩子是很容易混熟的,一分钟后,两个小泰纳迪埃就和新来的女孩一起在地上掘洞了,玩得好开心。
新来的孩子很快乐;透过孩子的快乐,可以看出母亲的善良。她已捡了一根小树枝当铲子,使劲挖了一个可以放进一只苍蝇的小坑。挖墓人做的事,被一个孩子做来,就变得令人愉快了。
两个女人继续交谈。
“您的娃娃叫什么?”
“珂赛特。”
珂赛特,得理解成欧弗拉齐。小女孩叫欧弗拉齐。可是,母亲把欧弗拉齐改成了珂赛特。母亲们和老百姓,出于一种亲切温柔的本能,常把约瑟法改成佩皮塔,弗朗索瓦兹改成西莱特。这样的派生词,会使整个词源学产生混乱,陷入困境。我们认识一个老祖母,竟成功地把泰奥多尔变成了格农。
“几岁了?”
“快三岁了。”
“跟我的老大一样。”
这时,那三个孩子围在一起,既忧虑又快乐,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条大蚯蚓从泥土里钻出来,她们非常害怕,却又心花怒放。
她们容光焕发的额头挨在一起,三个脑袋仿佛笼罩着一圈光环。
“只一会儿工夫,孩子们就混熟了!”泰纳迪埃妈妈大声说,“别人见了,会以为是三姐妹哩!”
这句话无疑是一个火花,另一个母亲想必正翘首以待。她抓住泰家婆娘的手,眼睛望着她,对她说:
“您愿意帮我照管孩子吗?”
泰家婆娘露出惊讶的神色,既不是同意,也不是反对。
珂赛特的母亲接着又说:
“您看,我不能把孩子带回老家。带了孩子,不能干活,也找不到工作。那里的人特别可笑。是仁慈的上帝让我经过您的客栈的。当我看到您的孩子那么漂亮,那么干净,那么开心,我心里感到一震。我说:这是位好母亲。您说得对,她们将成为三姐妹。再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您愿意帮我照管孩子吗?”
“我得想一想。”泰家婆娘说。
“我每月付六法郎。”
这时候,屋里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喊声:
“不能少于七法郎。而且得先付六个月。”
“六七四十二。”泰家婆娘说。
“我给。”那母亲说。
“另外得多付十五法郎,作为初来的花费。”那声音补充说。
“一共五十七法郎。”泰家婆娘说。说完这些数字,她又含糊不清地哼了起来:
“必须这样”,士兵说。
“我给,”那母亲说,“我身上有八十法郎。剩下的钱够我回老家了。我步行回去。到了那里我就挣钱,等挣到一些钱,我就回来接我的宝贝。”
又传出了那男人的声音:
“小姑娘有换洗衣服吗?”
“是我丈夫。”泰家婆娘说。
“当然有,可怜的宝贝。我看出那是您丈夫。并且衣服还不少!多得吓死人!全都是成打的。裙子都是绸的,就像是贵妇人的行头。都在我的旅行袋里。”
“全得留下来。”那声音又说。
“我想我会全留下的!”那母亲说,“让我的女儿不穿衣服,那才可笑呢!”
男主人露面了。
“那好。”他说。
交易谈成了。那母亲在店里过了夜,给了钱,留下孩子,取出孩子的衣服,合上从此又瘪又轻的旅行袋,第二天一早就启程了,打算很快就回来。人总是这样,走的时候打好如意算盘,但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母亲离开时,泰纳迪埃家的一位女邻居遇见她了,那人回来说:
“刚才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大街上哭,哭得好伤心。”
珂赛特的母亲走后,那男人对那女人说:
“有张一百一十法郎的票据明天到期,这下有钱付了。我还差五十法郎。你知道吗?法院都要给我送拒付证书来了。你用你两个小宝贝,做了一个很棒的捕鼠夹。”
“我也没有料到。”那女人说。
被逮住的老鼠非常瘦弱,不过,即使逮到一只瘦老鼠,猫儿也很开心。
泰纳迪埃夫妇是什么人?
我们现在先简单描绘一下,以后再作补充。
这两个人属于一个混杂的阶层;这个阶层由暴发的粗俗人和落魄的聪明人组成,介于所谓的中等阶层和下等阶层之间,兼有前者的几乎全部恶习和后者的某些缺点,没有工人的慷慨,也没有中产阶级的正直。
这些小人,一旦受阴暗的欲望煽动,就很容易变成魔鬼。那女人本质上是个蛮横无理的人,而那个男人是地地道道的无赖。这两个人的本性都极容易向丑恶的方向发展。世上有一些人像虾,不停地朝着黑暗退去,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与其说是前进,不如说是倒退,将他们的人生经验不停地用于做坏事,变得越来越坏,越来越黑。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就是这样的人。
尤其那个男人,观相家见了会很尴尬。有些人,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起戒心,会感到他们从头到脚阴森可怖。他们对后面惶惶不安,对前面张牙舞爪。他们身上有许多未知的东西。人们很难肯定他们做过什么,将做什么。可他们目光阴暗,暴露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听到他们说一句话,看见他们做一个动作,对他们过去和将来的秘密就可略知一二。
这个泰纳迪埃,照他自己的说法,曾当过兵,据他说是中士,参加过一八一五年的滑铁卢战役,似乎表现得挺勇敢。以后我们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客栈的招牌,暗示着他的一次战功。那招牌是他自己画的,他什么都会干一点,但什么都干不好。
那时候的古典主义旧小说,《克莱丽》之后,就只有《洛多伊斯卡》了,仍然很典雅,但往后越来越庸俗,从德·斯居代里小姐 降到了巴泰勒米-哈多夫人 ,从德·拉法耶特夫人 降到了布农-马拉默夫人 。这类小说将巴黎多情的女门房煽得心里火辣辣,甚至郊区的女门房也受到了毒害。泰家婆娘的智力刚够她读这一类书。她以它们为食粮。她让她的头脑沉浸在其中。因此,她在很年轻的时候,甚至稍后一段时间里,常常显出沉思的神情,这与她丈夫形成了对照。她丈夫是个无赖,城府很深,不务正业,略识几字,但不通语法,既粗鲁,又精明,在言情小说方面,他爱读皮戈-勒布伦 ,但在“涉及性的问题上(这是他的行话)”,这个粗鲁的人倒也规规矩矩,从不乱来。他妻子比他小十二到十五岁。后来,泰纳迪埃太太垂柳式浪漫的头发开始花白,她从贞女变成了泼妇,也就成了一个品味过一些无聊小说的凶恶狠心的胖女人。看无聊的书不会不受到影响。结果,她的大女儿叫埃波妮。至于她的小女儿,这可怜的姑娘差点叫居娜尔,幸亏迪克雷-迪米尼尔 的一部小说救了她,她才有了现在的名字阿赛玛。
此外,这里顺便提一下,我们影射的那个时代,是一个千奇百怪的时代,可以称为给孩子乱起名字的无政府主义的时代,但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浅薄可笑。除了上面提到的小说的影响,还有社会的因素。今天,常常可以看到,牧童叫亚瑟、阿弗雷德或阿方斯,而子爵——如果还有子爵的话——却叫托马、皮埃尔或雅克。平民取“高雅”的名字,而贵族却取乡下名字,这种移位,不过是受了旋涡般激烈的平等思想的影响。新的气息无孔不入,起名字也不例外。在这表面的不协调下面,隐藏着一个伟大而深刻的东西:法兰西革命。
光靠凶狠,是不足以发达的。小客栈生意不好。
多亏过路女人的五十七法郎,泰纳迪埃才免遭法院的追究,他签过字的票据才保全了信誉。下一个月,他们还需要钱,那女人便把珂赛特的衣服拿到巴黎,在当铺里当了六十法郎。这笔钱一花完,泰纳迪埃夫妇就开始把小女孩视作善心收养的孩子,也以收养者的态度对待她。因为没有衣服了,她就只好穿两个小泰纳迪埃的旧衣裙,也就是穿破烂的衣服。他们给她吃残羹剩菜,比狗吃得好一点,但比猫却要差。而且,她常常同狗和猫一起进餐,和它们一样在桌子底下吃饭,同它们一样用木盆。
珂赛特的母亲在滨海蒙特勒伊安顿了下来,以后我们还要谈到。她每个月都写信,更确切地说,每个月都请人代写信,探问女儿的消息。泰纳迪埃夫妇回信总说:珂赛特很好。
六个月后,那母亲寄来了七法郎,作为第七个月的赡养费,以后月月按时寄钱。一年尚未结束,泰纳迪埃就说:“她对我们好恩典呀!给我们七法郎,够干什么?”于是,他写信要十二法郎。他在信中强调孩子很幸福,“身体安康”,那母亲只得迁就,每月改寄十二法郎。
有的人在爱一些人的同时,总要恨一些人。泰纳迪埃妈妈极其宠爱自己的两个女儿,当然格外厌恶外来的孩子了。母亲的爱竟有丑恶的一面,叫人想起来就寒心。珂赛特在她家占据地方再小,她也认为强占了她家里人的地方,减少了她两个女儿呼吸的空气。这个女人,和许多同类型的女人一样,每天总要消耗一定数量的抚爱和打骂。假如没有珂赛特,她两个女儿一面受到百般宠爱,一面也会受尽打骂;那外来的女孩帮了她们的忙,代替她们挨打受骂。两个女儿就只剩下抚爱了。而珂赛特干什么事,都会遭到无缘无故的极其粗暴的惩罚。这个温和而瘦弱的生灵,不停地受到惩罚、责骂、怒斥、毒打,可另外两个和她一样的小女孩,却生活在曙光中,这叫她对人世间和上帝如何看得明白呢?
泰家婆娘对珂赛特很凶恶,埃波妮和阿赛玛便也对她凶恶了。这般年龄的孩子,不过是母亲的复制品,只是小一点罢了。
一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年。
村里人说:
“泰纳迪埃家的人真好。他们并不富裕,却还扶养一个遗弃在他们家里的可怜孩子!”
人们以为珂赛特被她母亲抛弃了。
然而,泰纳迪埃不知从什么途径打听到那孩子可能是私生女,她母亲不可能承认,他便要求每月加到十五法郎,声称“小家伙”一天天长大,“要吃饭”,并以送还孩子相威胁。他嚷道:“她敢把我惹恼!我就把她孩子扔给她,看她还保得了密。非得让她加钱不可。”孩子的母亲只得寄十五法郎。
孩子一年年长大,苦难也一年年增加。
珂赛特很小的时候,是另外两个孩子的出气筒;等她稍微长大一点,也就是不到五岁的时候,就成了家里的仆人。
有人会说,五岁就当仆人,这是不可能的。可惜!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社会的痛苦不分年龄。最近,我们不是见过一个叫迪莫拉的案子吗?他是孤儿,后来成了强盗,据官方文件说,他五岁便成了孤儿,“为了生存,不得不干活和偷窃。”
他们让珂赛特跑腿,打扫房间、院子和街道,洗锅刷碗,甚至让她背东西。珂赛特的母亲仍在滨海蒙特勒伊,寄钱开始不准时了,泰纳迪埃夫妇就更认为有权这样做了。好几个月没寄钱了。
那母亲如果在这第三年未回蒙费梅,就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了。刚到这家时,珂赛特是那样漂亮,那样红润,现在却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她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惶不安。泰纳迪埃夫妇说她“鬼鬼祟祟”。
不公正的待遇使她变得脾气乖戾,悲惨的遭遇使她变成了丑小鸭。她只剩下一双漂亮的眼睛,让人看了心里难过,因为她的眼睛很大,隐藏的痛苦似乎更大。
冬天,这个不到六岁的可怜孩子,天不亮就拿着一把大扫帚打扫街道,身子在褴褛的衣衫里发抖,小手冻得通红,眼睛里含着一颗泪水,此情此景,真让人肝肠寸断。
村里人都叫她百灵鸟。老百姓喜欢形象的比喻,看到她个儿不比小鸟大,犹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哆哆嗦嗦,每天早晨醒得比家里和村里任何人都早,天不亮就开始在街上或地里干活,就有趣地给她起了“百灵鸟”的名字。
不过,这只可怜的百灵从来不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