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装着农具和笨重的工具、床铺和弹簧垫褥,以及可以变卖的一切搬得动的东西开走之后,汤姆在原地到处走动起来。他没精打采地踱到仓棚里看看,又踱到空荡荡的马厩里看看,他走到堆放农具的披屋里,踢踢剩下的垃圾,用脚把一根折断了的耙齿翻过来。他到他所记得的各处去看——燕子做窠的红土河边,掩荫着猪圈的那棵老柳树。两只小猪——两只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的黑猪隔着篱笆向他哼叫,摆动着身子。他巡视完毕了,于是他就走到台阶上刚刚有了阴影的地方坐下。妈在他背后的厨房里忙着,在一只木桶里洗着孩子们的衣服;她那双长着雀斑的粗壮的臂膀从胳膊肘上滴下肥皂水来。他一坐下,她就停止了洗衣。她对汤姆望了很久,他转过头去定睛向外望着炎热的太阳的时候,她又望着他的后脑勺。然后她又恢复了搓衣服的工作。
她说:“汤姆,我希望加利福尼亚一切都好。”
他转过头去看看她。“你怎么担心到那边不好呢?”他问道。
“ ,没什么。那地方似乎是太好了。我看见过人家散发的传单,说那边有许多工作好干,工资也很高,好处多得很;我还看见报上说,人家需要有人去摘葡萄、橙子和桃子。那可是很好的工作,汤姆,摘摘桃子,多好!即使他们不许你吃,有时候你也许还是可以偷走一只坏的吧。在树底下,在阴凉地里干活,也是很舒服的。这么好的事恐怕靠不住。我有些不相信。我只怕实际情形没有那么好。”
汤姆说:“别存太大的奢望,也就不会犯嘀咕了。”
“我知道这话是不错的。这是《圣经》上的道理,是不是?”
“我想是吧,”汤姆说,“自从看过一本名叫《博得巴布拉的欢心》 的书以后,我对《圣经》上的话就不能遵守了。”
妈轻轻笑了一下,把那些衣服在木桶里弄进弄出地涮洗着。她把工装裤和衬衫拧干,前臂上的筋鼓起来。“你爷爷老爱引《圣经》上的话。他还把那上面的话弄混了。他把《圣经》和《密勒医师日用手册》搅混起来。常常大声念着那本手册上的每句话——那是一些患失眠和背痛的病人的信件。后来他就拿这些话来教训别人,他说:‘这就是《圣经》上的箴言。’你爸和约翰伯伯听到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惹得他很不好受。”她把拧干了的衣服像木块似的堆在桌上,“听说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两千英里路呢!你想这到底有多远,汤姆?我在地图上看见过那个地方,有些像明信片上那样的大山,我们得钻过去呢。你想走这么远的路程,要多少天,汤米?”
“我不知道,”他说,“两个星期吧。如果我们运气好,也许只要十天。喂,妈,你别发愁。我给你谈谈监狱里的情形吧。你心里可不能老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那你就要发神经病了。你应当想着当天,再想着第二天,想着星期六的球赛。你就该想着这些事。老犯人都是这么办。有一个新到的小伙子把脑袋往牢门上撞。因为他心里老想着要关多久才能出去。你为什么要像他那样呢?每天都自自在在地混过去就好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她说着,顺手把炉子上的热水倒进木桶,又把脏衣裳放进去,按到肥皂水里,“对,这是个好办法。可是我爱想想加利福尼亚的情况有多么好。天气永远不冷。到处是水果,大家都住在一些顶好的地方,住在橙子树当中精致的小白房子里。我瞎想着——如果我们全家都有了工作,都干活了——说不定这种小白房子我们也能置一所。孩子们就可以直接从树上摘橙子。他们准会憋不住,非大嚷大叫不可。”
汤姆看着她做事,两眼微笑了。“你只是这么想想,倒也有好处。我认识一个加利福尼亚来的人。他说的话并不像我们说的这样。你只看他那种说话的神气,就可以知道他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可是他却说现在连那种地方也有许多人在找工作。他说摘水果的人住在肮脏的旧棚子里,连饭都吃不饱。他说工资很低,挣钱很难呢。”
一道阴影掠过她的脸上。“啊,不是那样,”她说,“你父亲拿到了一张黄纸的传单,那上面说他们需要有人去做工。如果那边没有许多工好做,他们不会这么自找麻烦的。把传单印出来,要花许多钱呢。他们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要花了钱来骗人呢?”
汤姆摇摇头。“我不知道,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很难捉摸。也许……”他向外面看看那热辣辣的太阳照着红色的大地。
“也许怎么?”
“也许那边是真好,像你所说的那样。爷爷上哪儿去了?牧师上哪儿去了?”
妈从屋里走出来,两只胳膊上高高地捧着一些衣服。汤姆退到一边,让她走过。“牧师说他要到处去走走。爷爷在这屋里睡着了。他白天上这儿来,有时候就躺着睡睡觉。”她走到晾衣服的铁丝跟前,把淡蓝色的裤子、蓝衬衫和灰色的长内衣一件件搭在铁丝上。
汤姆听见背后有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于是他就回头向里看。爷爷正从卧室里出来,还是跟早上一样,摸弄着裤裆口上的纽扣。“我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他说,“这些王八蛋不让老人睡睡觉。你们这些家伙懂点人情世故之后,就该懂得让老人睡睡觉了。”他那些发狠的手指头使了很大的劲,才把裤裆口上仅有的两颗扣着的纽扣解开了。他的手一时忘记了要干什么。随后他就把手伸进裤裆里,在阴囊底下心满意足地搔起痒来。妈两手湿淋淋地走进屋里来,她的手掌被热水和肥皂泡得起了皱纹,而且胀大了。
“我还以为你在睡觉呢。让我给你扣上纽扣吧。”虽然他挣扎着,她还是揪住他,把他的内衣、衬衫和裤裆口都扣好了,“你老是到处乱跑,尽出洋相。”她说着,便让他走了。
于是他气呼呼地喷着唾沫说道:“自家的纽扣让人家扣,总不——总不……我愿意自己扣裤子上的纽扣,不爱让别人管闲事。”
妈开玩笑似的说:“加利福尼亚是不许衣服没扣好的人四处乱跑的。”
“他们不许,哼!我偏要教训教训他们。他们以为可以教我学学那地方的规矩吗?哼,只要老子高兴,偏要把那玩意儿吊在外面,到处乱走。”
妈说道:“他说的话似乎是一年比一年更下流了。我看他是倚老卖老,故意装疯。”
老头子伸出那长着短胡子的下巴,用狡猾、顽皮和快活的眼光看看妈。“得啦,您哪,”他说,“我们不久就要动身了。嗨,那边到处都是葡萄,一直垂到路上来。你猜我打算怎么办?我要把葡萄摘来装满一澡盆,自己坐在里面乱动,让汁水浸透我的裤子。”
汤姆大笑起来。“哎,爷爷哪怕活到两百岁,你也别打算叫他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他说,“你打定了主意要走,是不是,爷爷?”
老头子拉出一只木箱来,一屁股坐在上面。“是呀,”他说,“不久就要去了。我兄弟四十年前就出门上那儿去了。从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他真是个可恶的混蛋。谁也不喜欢他。他偷了我一支单发的科尔特牌手枪跑了。我要是碰到他或是他的孩子——如果他在加利福尼亚有了孩子的话,我就要向他们讨还那支手枪。可是我知道他这个人,他要是有了孩子,那也准是叫别人家的婆娘生的,他叫人家当王八,给他把孩子养大。我当然愿意到那地方去。我心里觉得到了那边,就可以变成一个新人,马上就到果树林里去干活儿,那多好呀。”
妈点点头。“他这说的倒是真话,”她说,“他干活一直干到三个月以前,上回跌坏了屁股,才不干了。”
“一点儿不错。”爷爷说。
汤姆从他的坐处向外望着门口的台阶。“牧师过来了,他是从仓棚后边绕过来的。”
妈说道:“今天早上他做的祷告,可真是古怪透了;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的祈祷。这简直算不得祷告。只不过是谈谈天,可那声调倒也像祈祷。”
“他是个有趣的家伙,”汤姆说,“老是讲些趣话。有些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的话总是不清不楚。”
“你看他的眼神,”妈说,“他好像很泄气似的。他那副神气,人家叫做眼睛发呆。他倒真像是泄了气的样子。老是低着头走路,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望着地下。这的确是个泄了气的人。”她沉默下来,因为凯西已经走近了门口。
“你那么到处乱转,会中暑的。”汤姆说。
凯西说:“啊,是的——也许是,”他忽然向他们所有的人,向妈和爷爷和汤姆求起情来。“我要到西部去,非去不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们一家人同去。”接着他就站在那里,为了自己说的话,觉得有些尴尬。
妈指望着汤姆讲话,因为他是个男人,但是汤姆却不开口。妈先让他行使他的权利,有说话的机会,见他不说,然后她才说道:“ ,我们很高兴有你同去。不过现在我当然还说不准;他爸说今晚上所有的男人要一块儿谈谈,商量我们动身的日期。我想我们也许最好还是等男人到齐了再决定吧。约翰、爸、诺亚、汤姆、爷爷、奥尔和康尼,他们一回来就会商量商量。可是只要安插得下,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很高兴带你同去的。”
牧师叹了一口气。“我反正要去,”他说,“这儿的情况大变了。我到各处看了看,家家的房子都空了,田地也空了,这整个地方都空了。我不能再待在这儿。老乡们上哪儿去,我也要上哪儿去。我要在田里干活,也许我会快活的。”
“你不打算传道了吗?”汤姆问道。
“我不打算传道了。”
“你不打算给人家施洗礼了吗?”妈问道。
“我不打算给人家施洗礼了。我要到地里去干活,到绿色的地里去干活,要和大家接近。我不打算教他们什么。我只想自己跟人家学习学习。只想去了解了解人家为什么爱在草地上散步,听听他们谈天,听听他们唱歌。听听孩子们吃玉米粥的声音。听听晚上夫妻俩在床铺上的响声。跟他们一块儿吃饭,学习学习。”他的两眼潮润并且发亮了。“只想倒在草地上,谁肯跟我在一起,我就跟谁痛痛快快地谈谈心。只想能咒骂,出出气,听听老乡们谈话当中的诗意。这一切都是圣洁的,这一切都是我过去所不懂的。这一切事情都是好事情。”
妈说道:“阿门。”
牧师腼腆地坐在门边的砧板上。“不知道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意思。”
汤姆轻轻地咳了一声。“一个不再传道的人……”他开始说。
“啊,我只是个空谈家!”凯西说,“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可是我现在不传道了。传道是给人家讲一些道理。往后我可是要向他们讨教。这不算传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汤姆说,“传道是一种说话的声调,传道是观察事物的一种态度。传道是在人家恨死了你的时候,偏要假装给人家做好事。去年过圣诞节,我们在麦卡莱斯特监狱里,救世军来给我们讲过道。整整讲了三个钟头,还奏着乐,我们坐在那儿听。他们对我们装作挺好的样子。可是我们如果有人打算跑出去,那就要坐单人禁闭。传道就是这么回事。假装给一个倒楣蛋做好事,他恨不得打你的耳光,却不能动手。 ,你不是个传教的。可是别在这儿讲你那一套吧。”
妈扔些柴棍到炉子里。“我要给你做点东西吃,只是不多。”
爷爷把木箱搬出去,坐在那上面,斜靠着墙。汤姆和凯西也靠着屋里的墙坐着。下午的影子从屋里移出去了。
傍晚时候,卡车回来了,一路在尘沙里颠簸飞驰,底板上积了一层尘土,车头的盖子上蒙了一层尘土,连车前的头灯也被红色的灰尘蒙住了。卡车开回来的时候,太阳正在西沉,大地承受了落日的余晖,染上了血红的颜色。奥尔坐在那里,俯身在方向盘上,又得意、又严肃、又能干的样子;爸和约翰伯伯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正跟家长的身份相称。其余的人站在车身的底板上,揪住了车两边的横档,有十二岁的露西和十岁的温菲尔德,一副顽皮的模样;他们的眼睛显得倦乏而又兴奋,他们的手指头和嘴角还有黏糊糊的黑印迹,因为嚼过在市镇上哭闹着向他们父亲讨来的甘草棒糖。露西穿着一件长到膝下的淡红色女童装,略略有些装正经的小妇人的神气。但是温菲尔德却还脱不了拖着鼻涕、爱在仓棚后面发愣、到处拾烟屁股吸一吸的顽皮孩子的寒伧相。露西已经感到自己那对发育着的乳房的力量,感到它们的责任和尊严,而温菲尔德却还是个愣头愣脑的野孩子。罗莎夏轻轻地抓住横档,站在他们身边。她踮着脚尖站在那儿,一摇一摆,极力保持平衡,用大腿和屁股承受着一路的颠簸。她已经怀了孕,所以很小心谨慎。她那编成辫子盘在头上的头发成了一顶灰黄色的宝冠。她那娇嫩的圆脸,几个月以前还风骚诱人,现在已经摆出那副有了身孕后的端庄的仪容、自满的微笑和自觉十全十美的神情;她那胖胖的身子——饱满而柔软的乳房和肚子,还有那结实的屁股,自由自在地摆动着,富有诱惑力,仿佛要挑逗人家去拍一拍、摸一摸似的——现在她的整个身子已经变得稳重而端庄了。她的全部心思和行动都向着肚里的婴孩。为了婴孩,她现在才踮着脚尖,使身子稳定。在她看来,整个世界也是怀孕了;她的脑子里只转着繁殖和母性的念头。她那十九岁的丈夫康尼,娶了这么个胖胖的、多情的少女,对她的变化还在感到惊讶和惶惑;因为他们已经不再在床上抓着咬着学猫斗,不再抿着嘴笑,不再嬉闹得迸出眼泪来了。她现在是个稳重、谨慎而贤惠的人儿,对他含蓄而又沉着地微笑着。康尼有罗莎夏这样一个妻子,感觉到又得意、又害怕。只要有机会,他就把一只手放在她身上,或是靠近她站着,使自己的身子接触到她的大腿或是肩膀;他觉得这样才能维持住一种可能会失去的亲热关系。他是一个瘦身材的青年,长着一张得克萨斯人气质的尖脸,他那双淡蓝的眼睛有时凶狠,有时和气,有时惊恐。他是个善良而勤劳的工人,也能做个好丈夫。他喝酒喝得不少,但并不过量;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会跟人家斗一场;可是他决不夸口。他静静地坐在人群中,勉强待在那儿,让人家知道他在场。
约翰伯伯如果没有五十岁的年纪,因而当然居于家长之一的地位,他就不会情愿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他宁可让罗莎夏坐在那里。但这是不行的,因为罗莎夏还年轻,又是个女人。但是约翰伯伯坐在那里并不自在,他那双凄清的惶惑不安的眼睛也不自在,他那瘦削而强壮的身子也不舒畅。孤寂这个障碍差不多老是使约翰伯伯与众人隔绝,与欲望无缘。他吃得不多,也不喝酒,是个独身主义者。但是他内心的欲念却膨胀起来,变成一种压力,最后终于迸发出来。于是他要么就把他所想望的某些食物饱食一顿,直到要呕吐为止;喝酒喝得像是中了风似的,两眼通红;要么就到萨利索去宿娼。据说有一次他一直跑到肖尼去,叫了三个妓女到一张床上,发出怪声,兽性勃发,在她们那些毫无反应的身上胡闹了一个钟头。但是等到他的一种欲念满足了的时候,他却又愁眉苦脸,羞惭而又孤寂了。他躲着别人,竭力想用赠品来消除一切人对他的反感。有时候他悄悄地跑到别人家里,在孩子们枕头底下留下一些口香糖给他们;他还白尽义务,给人家砍劈柴。他把自己原有的东西送掉:一个马鞍啦,一匹马啦,一双新鞋啦。有时候收到东西的人不能跟他说话,因为他一溜烟就跑掉了,要是让人家挡住,他就怀着鬼胎似的用惊恐的眼色贼头贼脑地望着你。他妻子的去世,以及丧妻后几个月的孤独时期,使他的神态上露出了内疚和羞惭的标记,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种消除不掉的孤独感。
但是有几件事他却摆脱不了。他既是家长之一,就得有一家之长的派头;现在他就只得坐在司机旁边的荣誉座上。
当卡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开回家的时候,座位上的三个男人都有些愁闷。俯身在方向盘上的奥尔不住地把眼睛从路上转到仪表板上,看着那鬼鬼祟祟跳动着的电流表的针,看着油量表和温度表。他心里老在盘算着车子的种种弱点和可疑的情况。他听着可能是汽车后部传动轴上发出的呜呜声,大概是缺油了;他听着变速杆一推一拉的响声。他老用一只手抓着排挡,从杆子上感觉着齿轮的震动。他踩下了离合器,踩着煞车,借此测验测验那些有毛病的离合器片是否打滑。他有时也许可以说是一个骚气十足的色鬼,但是现在对这辆卡车,对它的行驶和保养,却是他的责任。如果车子有了什么故障,那就是他的过失了;即使谁也不说什么,可是每个人,尤其是他奥尔本人,总会知道这是他的过失。因此他就感觉着它,看着它,听着它。他的脸色是严肃而又认真负责的。人人都尊重他和他所承担的责任。就连一家之长的爸,也会拿着扳手,接受奥尔的命令。
他们在卡车上都疲倦了。露西和温菲尔德由于看到路上动荡的一切,看到太多的人脸,还为了争甘草棒糖,都有些疲倦了;约翰伯伯悄悄地把口香糖塞到他们的口袋里,引得他们兴奋了一阵后也感到了疲倦。
座位上的男人都感到疲倦、气愤和愁闷,因为他们把农庄上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马匹、大车、农具、家具——全部卖掉,只得到了十八块钱。十八块钱啊。他们曾经费尽口舌,跟买主讨价还价;但是当买主摆出可买可不买的神气,对他们说无论贵贱都不要了的时候,他们就泄气了。于是他们屈服下来,相信了买主的话,比他最初肯出的数目还少卖了两块钱。现在他们又疲乏又害怕,因为他们刚才跟他们所不了解的一套手法作对,这套手法把他们打败了。他们知道马匹和大车卖得太便宜了。他们知道那买主可以赚到的钱比他们所得到的还要多得多,但是他们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生意买卖在他们看来,还是一件神秘莫测的事。
奥尔把眼光从大路一下子移到仪表板上,说道:“那家伙并不是本地人。说话就不像本地人。穿的衣服也不一样。”
爸解释说:“我在铁器铺里跟几个熟人谈过。他们说有些人上这儿来,专为收买我们这些打算出远门的人不得不卖的便宜货。他们说这些外来人赚钱不少。可是这叫我们毫无办法。也许早该叫汤姆去。也许他能把事情办得好一些。”
约翰说道:“可是那个人根本不肯买了。我们又不能把东西搬回来。”
“我认得的那些人谈到过这一点,”爸说,“说那些买主总是用那种手段。总是那么吓唬乡下人。我们真没法子跟他们斗这种手法。妈要失望了。她会气得发疯,大失所望呢。”
奥尔说:“你想我们该什么时候动身,爸?”
“没准儿。今晚我们商量商量再决定吧。汤姆回来了,我很高兴。这倒使我称心如意。汤姆真是个好孩子。”
奥尔说:“爸,有人谈到过汤姆呢,他们说他是假释出来的。他们说,这就是说他不能离开这一州,如果他到别州去,让他们捉住了,他们就会把他送回监狱,再关三年。”
爸显出吃惊的样子。“他们是那么说的吗?像是懂得实情的人说的吗?不是瞎扯吧?”
“不知道究竟怎样,”奥尔说,“他们只不过在那儿谈着这件事,我并没让他们知道我是他兄弟。我不过站在那儿听见了,就记在心里。”
爸说道:“天哪,我希望这话不确实!我们需要汤姆。我要问问他这件事情。人家不把我们逼得丧魂失魄,我们也够伤脑筋了。我希望这不确实。我们要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楚。”
约翰伯伯说:“汤姆他自己总该知道。”
当卡车吃力地向前行驶的时候,他们沉默下来了。发动机响得厉害,有许多轻微的叮叮当当的杂音,煞车杆也跳得厉害。车轮上有发涩的尖叫声,水箱顶上的洞里喷出了一股薄薄的蒸汽。卡车后面拖着一道飞扬得很高的红色尘沙。当他们开上最后一个小山冈的时候,太阳还在地平线上露着半边脸,等他们下坡朝屋前开去的时候,太阳就消失了。停车时,卡车叽叽地叫了一声,这声音印在奥尔的脑子里——他知道刹车片磨掉了。
露西和温菲尔德喊叫着爬过车的边栏,跳到地上。他们喊道:“他在哪儿?汤姆在哪儿?”接着他们就看见他站在门边,于是他们不知所措地停下来,慢慢地向他走去,怯生生地看着他。
等他说了“喂,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好吗?”这句话以后,他们便温柔地回答道:“啊!好呀。”他们站在一边,偷偷地仔细望着这位杀过人、坐过牢的伟大的哥哥。他们想起了从前把鸡埘当作监狱玩,大家争着要做犯人的情形。
康尼·里弗斯抽开卡车后面的挡板,跳下车来,又把罗莎夏扶到地上;她大大方方地接受了这种照顾,脸上显出聪明而自满的笑容,两边嘴角傻里傻气地撇了一撇。
汤姆说:“ ,这是罗莎夏呀。我没料到你会跟他们一道来。”
“我们正走着,”她说,“刚好卡车路过,就把我们带来了。”随后她又说:“这是康尼,我丈夫。”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得意。
他们两个人握握手,互相打量了一下,仔细望了一会;片刻之间,彼此都满意了,接着汤姆说道:“咦!我知道你是有喜了。”
她的眼睛望着地上。“你还看不出,现在还早呢。”
“妈对我说过了。什么时候生?”
“ ,早得很呢!要到冬天。”
汤姆笑了。“要到橙子园里去养孩子,呃?要在周围全是橙子树的那种白房子里生孩子吧。”
罗莎夏两手摸摸肚子。“你还看不出。”她说着,满意地笑了笑,就走进屋里去了。傍晚很热,西方地平线上还闪射着光芒。也不用什么招呼,全家人就都聚集在卡车边上,于是家庭会议就开幕了。
黄昏的余晖使红色的大地隐隐发亮,所以大地的周界显得深沉了,石头、柱子、房屋都比在白昼的光线里深沉得多、坚实得多;说也稀奇,这些物体都显得更加独特——柱子成了更实在的柱子,仿佛跟它所在的大地和它所衬托的玉米互相分离了似的。农作物也一株一株地各自成为个体,而不是一片庄稼了;那棵枝条纷乱的柳树也离开了其他所有的柳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大地给黄昏贡献了一份微光。那所没有油漆的灰色房屋面朝西面,前面部分像月亮那样灿然有光。就在这片微光中,就在这片好像一架立体幻灯机放映的景象里,那辆蒙着尘沙的灰色卡车轮廓鲜明地耸立在门前的院子里,带着几分神奇的意味。
人们在黄昏时分也都变了样,显得沉静了。他们似乎都是一个无知觉的整体的一部分。他们服从着一些只在他们脑子里隐约反映的冲动。他们的眼光都是向着内心的,平平静静的;他们的眼睛也都在这黄昏时分发亮,在蒙着尘沙的脸上炯炯有光。
这一家人在靠近卡车的那块最重要的地方聚会。房屋死气沉沉,田野也是死气沉沉;但是这辆卡车却是有生气的东西,是生命的主要因素。这辆老古董哈得逊车,水箱的隔板弯曲而有伤痕,一切能转动的机件上被磨损的棱角上都蒙着带灰尘的水珠,而水珠里都夹杂着肮脏的机油,气门盖都没有了,气门上面积着红色的尘沙——这辆又笨又大、一半客车一半卡车的高档板旧汽车,就是他们的新的家,一家的生活中心。
爸在卡车周围走了一转,把车子看了一番,然后蹲在尘土里,找了一支柴棒来写数字。他一只脚平踏在地上,一只脚踮着,略略向后,因此一个膝盖高于另一个膝盖。他的左前臂搁在较低的左膝上;右肘撑在右膝上,右手托住了下巴。爸就这样用拳头托着下巴,蹲在那里,望着卡车。约翰伯伯向他走去,在他旁边蹲下来。他们的眼睛露出沉思的神色。爷爷从屋里出来,看见他们两人蹲在那里,便颤巍巍地走过来,坐在卡车的踏板上,面对着他们。这就是全家的核心。汤姆、康尼和诺亚踱过来蹲着,这些人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爷爷就在缺口的地方。接着,妈和奶奶也从屋里出来了,罗莎夏跟在后面,娇弱地走着。她们在蹲着的男人们背后就位;她们站在那里,把手按在屁股上。露西和温菲尔德两个孩子在妇女们身边蹦蹦跳跳;他们在尘沙里扭动着脚趾,可是不出一点响声。只有牧师不在那里。他是知趣的,就在屋后的地上坐着。他是个好牧师,懂得老乡们的心理。
黄昏的光线愈加柔和了,一家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随后爸向全体报告了这件事情。“我们卖掉那些东西,上了大当。那家伙知道我们不能等。只卖了十八块钱。”
妈心神不安地动了一动,但是没有做声。
大儿子诺亚问道:“总共算起来,我们有多少钱?”
爸在尘土里写了些数字,自己喃喃地算了一会儿。“一百五十四块,”他说,“可是奥尔说我们非配几个好点的车胎不可。他说车上的那几个用不久了。”
这是奥尔第一次参加家庭会议。从前他向来是在妇女们背后站着的。现在他郑重地做报告了。“这车子旧了,很难弄,”他一本正经地说,“在我们没买它之前,我把它全身仔细检查过一遍。卖车的那家伙拼命说它是个便宜货,我并没理会。我把手指头伸进分速器箱,那里面并没有锯末子。打开齿轮箱看,也没有锯末子。我又试试离合器转转车轮,看看有没有毛病。我还钻到车底下,看那车身骨也一点没有走样。没有翻过车。只在蓄电槽里看见有个裂开的电池,我就叫那家伙换了个好的。车胎是要不得了,可是尺寸倒还好。容易买到。这车子赶路像牛那么慢,可是还不算怎么耗油。我之所以主张买这辆车,就是因为这种牌子是常见的。各处修车场都有哈得逊车的零件,配起来要便宜些。用同样多的价钱本可以买到更大更好看的车子,可是那些车子配起零件来太不容易,价钱也太贵。这就是我看中了它的道理。”最后这句话是他向全家人的表白。他停住了话头,等着大家发表意见。
爷爷还是名义上的家长,但是不再管事了。他的地位只是习俗上的挂名地位罢了。但是他虽然昏庸老朽,却还是保持着首先发言的权利。蹲着的男人们和站着的妇女们都等着他开口。“你做得很对,奥尔,”爷爷说,“我从前也像你一样,是个自高自大的人,像只公狼似的到处放屁。可是事情一上手,我总是做得好好的。你长大了倒有出息。”他用祝福的口吻收住了话头,奥尔高兴得脸上有些发红了。
爸说道:“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如果是买马,我们就不必叫奥尔淘神了。可是这儿只有奥尔对汽车是个内行。”
汤姆说:“我也懂得一点儿。在麦卡莱斯特干过一些汽车活计。奥尔是对的,他办得很好。”奥尔听到称赞,脸又红了。汤姆接下去说:“我有一句话要说——就是那牧师——他想要一同去。”他住了口。他的话要等大家做决定,大家都沉默了。“他是个好人,”汤姆补上一句,“我们了解他已经很久了。有时候他讲话有点狂妄,可是他讲得有理。”于是他把这个建议交给全家来考虑。
光线渐渐消失了。妈离开了这群人,走进屋去,炉灶上铁器相碰的响声从屋里传了出来。不一会儿,她又回到了会议的场所。
爷爷说:“有两种看法。有些人往往以为有牧师在一起是不吉利的。”
汤姆说:“这家伙说他已经不做牧师了。”
爷爷把手来回挥动了一下。“一个人做过牧师,他就总是牧师了。这你是甩不掉的。也有些人倒以为带个牧师一道走是体面的好事。如果有谁死了,牧师就可以给他下葬。婚期到了,或是过了,都有现成的牧师。孩子生下来,你在自己屋里就有人给他施洗礼。我呢,我向来总说牧师与牧师各有不同。我们得挑选才行。我很喜欢这个人。他并不死板。”
爸把手里那根细木棍插到尘沙里,用手指搓来搓去,在地上钻成了一个小小的窟窿。“还有一层,比说他吉利不吉利、说他是不是好人更要紧,”爸说,“我们应当仔细核计核计。仔细核计起来,是要叫人难受的。我们算算看吧。爷爷和奶奶——这就是两个。加上我和约翰和妈——五个。再加上诺亚、汤姆和奥尔——这就是八个了。还有罗莎夏和康尼,就是十个,再加露西和温菲尔德,就是十二个了。我们还得把狗也带去。不带去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好好的狗拿枪打死,要送人又没人可送。那么总共就是十四个了。”
“还没把剩下的那些鸡和两口猪算进去呢。”诺亚说。
爸说道:“我打算把那两口猪腌了在路上吃。我们一路要吃肉的。把盐桶子随身带着。只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全都装得下,另外还能带着牧师去。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再给额外的一张嘴吃饭?”他没有转过头,就问道:“行不行,妈?”
妈清了清嗓子。“不是行不行,要问肯不肯,”她坚定地回答,“说到行不行,那我们是什么都不行,到加利福尼亚去也不行,干什么都不行。至于说到肯不肯,那么凡是我们肯做的事,我们都可以做。说到‘肯’的话——我们这些人在这儿和东部的老家住得很久了,从来没听说过乔德家或是黑兹利兹家 有过路人要借宿、要讨点东西吃或是要搭我们的车的时候,拒绝过人家的要求。乔德家倒是有过小气的人,可是没有小气到这样的。”
爸插嘴道:“可是假如实在坐不下呢?”他扭转脖子,抬头望着她,不由得惭愧了。她的声调使他很难为情。“假如这卡车装不下我们这么多人呢?”
“车上根本就没有空,顶多只能搭六个人,”她说,“可是我们有十二个人一定要去。再多添一个也没什么坏处;一个强健的男子汉决不是什么累赘。我们有了两口猪,还有一百多块钱,几时还会为了多给一个人吃饭而发愁呢——”她住了口,爸转回头去;他受了责备,精神上感到很痛苦。
奶奶说:“有牧师一同去倒是好的。他今早上做的祷告就很好。”
爸望了望每个人的脸色,看看有无异议,然后说道:“要叫他过来吗,汤米?如果他要一同去,他就该上这儿来谈谈。”
汤姆站起来,向屋子那边走去,一面喊道:“凯西——喂,凯西!”
一个压低了嗓子的声音从屋后应声了。汤姆走到转角处,便看见牧师靠着墙坐在那里,望着天上闪烁的金星。“叫我吗?”凯西问道。
“是的。我们想你既然要跟我们去,就该过来跟我们谈谈,帮着想想办法。”
凯西站了起来。他知道一般人家的规矩,他也知道自己已被收容到这一家里来了。的确,他的地位是显要的,因为约翰伯伯移到一边,在爸和他自己之间给牧师腾出一点空来。凯西跟别人一样,蹲在地上,面对着坐在踏板宝座上的爷爷。
妈又到屋里去了。黑暗的厨房里有一盏提灯的罩子响了一声,随即闪射出黄澄澄的光来。她揭开大锅的盖子,煮开了的肋条肉和萝卜菜的气味从门里飘出来。他们等着她穿过渐渐黑下来的院子回来,因为妈在这家人中间是有威信的。
爸说道:“我们得商量商量什么时候动身。愈早愈好。我们动身之前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两口猪宰了,用盐腌起来,再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好了就走。愈快愈好。”
诺亚表示同意:“如果我们加紧一点,明天就可以准备好,后天天一亮就可以走。”
约翰伯伯表示反对:“白天那么热,肉冷不透。这不是屠宰的季节。肉不冷透会坏的。”
“不错,那我们今晚上就动手吧。今晚上猪肉多少会要冷一些。能冷到什么样就什么样吧。吃了饭就动手。有盐吗?”
妈说道:“有。盐多得很。还有两只很好的小桶呢。”
“那么,就把这件事办了吧。”汤姆说。
爷爷开始东抓西摸地乱找,想要找到一个支点,扶着站起来。“天黑了,”他说,“我饿了。过天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我要一天到晚把一大把葡萄捧在手里,随时想吃,就咬下来吃,那可好呀!”他站起来,男人们也就都站起来了。
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尘沙里兴奋地蹦跳着,像疯子一般。露西哑着嗓子低声对温菲尔德说:“杀了猪,还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杀了猪,还要走呢——两桩事情一齐干。”
温菲尔德高兴得不得了。他用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鬼相,转动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尖叫道:“我是只老猪。瞧!我是只老猪。你看这血呀,露西!”于是他歪歪倒倒,扑倒在地上,懒洋洋地摆动着两臂和两腿。
但是露西却年长些,她知道当时情况的重要性。“要到加利福尼亚去了。”她又说。她知道这是她平生还没有经历过的伟大时刻。
大人们穿过深沉的暮色,向那点着灯的厨房走去;妈替他们把蔬菜和肋条肉盛在铁皮盘里。妈在吃饭以前,先把一只大圆盆放在灶上,把火生得呼呼地响。她提了几桶水,把大盆装满,然后又把那几只桶盛满水,放在大盆周围。厨房里变成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一家人急忙吃过了饭,又出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水烧热。他们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暗处,看着厨房里的灯光投射在门外地面上的那一方亮光,爷爷驼背的影子就落在亮光的当中。诺亚用扫帚上的一根草秆仔细剔着牙齿。妈和罗莎夏把盘子洗好,堆放在桌上。
于是,忽然间,这一家人就动手办事了。爸站起来,又点了一盏提灯。诺亚从厨房里的一只木箱里拿出一把弯形的屠刀,在一块残旧的砂石上磨了一阵。他把刮毛刀和那把屠刀并排放在砧板上。爸找了两支粗硬的木棒,都有三英尺长,在末端用斧头削尖了,又把粗绳打了双结,扎住两根木棒的中部。
他咕噜着说:“真不该卖掉那些横木——不该卖光。”
大盆里的水冒汽而且沸腾了。
诺亚问道:“把水提到那边去呢,还是把猪弄到这边来?”
“把猪弄到这边来吧,”爸说,“把滚开的水提过去,会泼出来烫着你,把猪弄过来,猪总不会泼出来烫人。水烧好了吗?”
“快好了。”妈说。
“好吧。诺亚,你跟汤姆和奥尔一道去。我拿灯。我们到那边去杀猪,杀了再搬到这儿来。”
诺亚拿着刀,奥尔拿着斧头,四个男人便向猪圈走去,他们的腿在灯光下闪动着。露西和温菲尔德蹦蹦跳跳地跟着去。爸拿着灯,探身在猪圈的矮墙上。那两只睡梦昏昏的小猪勉强站了起来,莫名其妙地哼叫着。约翰伯伯和牧师走过去帮忙。
“好,”爸说,“先给它们两刀,我们把它们抬起来,放了血,再搬到屋里去烫。”诺亚和汤姆跨过猪圈的矮墙。他们杀得又迅速又在行。汤姆拿斧头背猛砸了两下,诺亚伏在卧倒的猪身上,用他那把弯刀划开了猪的大动脉,放出大量的血来。随即就把尖叫着的两只猪抬出了猪圈。牧师和约翰伯伯揪住一只猪的后腿,拖着它走,汤姆和诺亚拖着另一只。爸拿着提灯一路跟着他们,黑红的血在尘沙里留下了两条印迹。
到了屋里,诺亚用刀在猪的后腿骨头和肌腱之间慢慢划开,用削尖的木棒撑开了后腿,于是两只死猪便被挂在耸出屋外的两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椽子上了。接着男人们又把滚水提来,倒在那两只黑猪身上。诺亚从上到下剖开了猪身,挖下内脏抛到地上。爸又削了两根棍子把猪身撑开晾着,同时汤姆拿着刮刀,妈拿着一把钝刀,把猪皮上的硬毛刮下来。奥尔拿着一只桶,把内脏装到桶里,倒在离屋子老远的地方;两只猫跟着他,咪呜咪呜地高声叫着,狗也跟着他,对那两只猫轻声地嗥叫。
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挂在灯光里的两口猪。现在毛是刮好了,只有点点滴滴的血从猪身上滴到地上那一摊黑血里。爸站起来,走到猪身边,用手摸了摸,又坐下来。奶奶和爷爷朝仓棚走去,准备睡觉,爷爷手里拿着点蜡烛的灯笼。家里其余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附近,康尼和奥尔和汤姆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约翰伯伯坐在一只木箱上,爸坐在门口。只有妈和罗莎夏继续忙着。露西和温菲尔德现在有些困了,却还拼命撑持着。他们在屋外的黑暗中用困倦的声音吵着嘴。诺亚和牧师并排蹲在那里,脸朝着屋子。爸神经紧张地搔搔自己的身子,又脱下帽来,搔搔头发。“明天一早,我们就把猪肉腌起来,再把卡车上的东西都装好,只留下床铺,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走了。这些事不消一天就办得了。”他不自在地说。
汤姆插嘴道:“这样我们只好闲荡一天,找事干了。”大家都不自在地激动起来。“我们今晚就可以准备好,明天天一亮就动身。”汤姆提议说。爸用手擦擦膝盖。焦躁的心情感染了所有的人。
诺亚说:“干脆就把肉腌起来,也许坏不了。把它切开,一定可以冷得快些。”
约翰伯伯心里憋得太难受,他急不可耐地说话了。“我们老在这儿耗着干什么?我是要摆脱这个鬼地方的。我们既然要走,怎么不快走?”
这种激动的情绪感染了其余的人。“怎么不快走呢?路上也可以睡呀。”赶快走的念头钻进了大家的心里。
爸说道:“据说有两千英里的路程。这可他妈的真远啊!我们应该趁早走。诺亚,你和我把猪肉切好,我们大家把东西装到卡车上吧。”
妈从门里伸出头来。“有的东西黑夜里看不见,我们忘掉了怎么办?”
“等天亮了,我们四下看一看就是。”诺亚说。这时候,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想主意。但是过了一会儿,诺亚就站起来,去拿那把屠刀在残旧的小砂石上磨起来了。“妈,”他说,“把桌上收拾干净吧。”于是他走到一只猪跟前,沿着背脊骨割了一条线,便把肉从肋骨上剥开了。
爸兴奋地站起来。“我们来把东西收拾到一起吧,”他说,“来,你们大家动手。”
现在他们既然一心想早动身,忙乱的心情也就感染了所有的人了。诺亚把大块的猪肉搬进厨房去,把肉切成准备腌的小块,妈便把粗盐轻轻地拍到肉上,一块块叠在桶里,细心地不使两块互相贴住。她把肉块像砖似的砌好,又在空隙里塞上了盐,诺亚切好了肋条肉,又砍开了四条腿。妈把火烧旺了,等诺亚尽力刮下了粘在肋骨、脊骨和腿骨上的肉,她便把那些骨头放在烤炉里,烤来准备大嚼一顿。
在院子里,在仓棚里,提灯的光圈到处移动着,男人们把准备带走的一切东西都搬拢来,堆在卡车旁边。罗莎夏搬出了全家所有的衣物:工装裤、厚底靴、高统胶鞋、讲究的旧衣服、汗衫和羊皮大衣。她把这些东西紧紧地放进木箱,又站到箱子里去,把它们踩紧。随后她又搬出了印花女服和围巾,黑色棉线袜子和孩子们的衣裳:小罩衫和印花的粗布衣服,她把这些也放进箱子里踩紧了。
汤姆走到堆工具的棚子里,搬出那些要带走的工具:一把手锯和一套扳手,一只铁锤和一箱大大小小的钉子,一把小铁钳、一支平面锉和一套圆锉。
罗莎夏拿出一张大油布,铺在卡车后面的地上。她抱了三条双人床垫和一条单人床垫,费劲地走出门来。她把这些床垫堆在油布上,又搬了一大抱叠好的破毛毯,堆在床垫上。
妈和诺亚忙着料理猪肉,烤猪骨的气味从炉边飘过来。孩子们到夜深时候就困得支持不住了。温菲尔德蜷缩着身子,躺在门外的尘土里;露西坐在厨房里的一只木箱上,原来看着宰猪,现在已经把头向后靠墙睡着了。她在睡梦中舒适地呼吸着,张开嘴唇,露出了牙齿。
汤姆搬完了工具,拿着提灯走进厨房里来,牧师跟在他后面。“好家伙,”汤姆说,“你闻闻那股肉味!听听它烤得劈劈啪啪响吧。”
妈把肉块叠在桶里,在周围和上面撒了盐,然后又把盐往下拍了拍。她抬起头来,望着汤姆笑了一笑,两眼又严肃、又困乏。“猪骨头当早餐吃真好呢。”她说。
牧师走到她身边。“这肉让我来腌吧,”他说,“这我干得了。你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于是她停止了工作,诧异地仔细看了他一阵,仿佛他提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似的。她的两只手沾满了一层盐,都给生猪肉上的血水染得微微发红了。“这是女人家干的事情。”她终于说道。
“反正都是工作,”牧师回答道,“要干的事情太多了,还分什么男人家女人家呢。你有别的事情要做。肉让我来腌吧。”
她还是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把桶里的水倒在铁面盆里,洗了洗手。牧师拿起一块块的猪肉,把盐拍在肉上;她一边洗一边看着他做。接着他又像她刚才那样,把猪肉叠在桶里。直到他叠好了一层,撒了盐,再把盐拍紧,她才满意了。她揩干了那双漂白了的、发胀的手。
汤姆走过来说:“妈,这儿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吗?”
她在厨房里匆匆向四处张望了一下。“水桶,”她说,“还有吃饭用的东西:碟子和杯子、汤匙和刀叉。把这些东西全都放在那只屉柜里,把柜子搬去。还有平底的大煎锅、煮东西的大铁锅和咖啡壶。等烤箱里冷了,把那里面的铁格子拿出来。这东西放在火上烤东西,方便得很。我还想把洗衣盆带去,只怕放不下了。我可以在桶里洗衣服。小东西带去不上算。你可以在大家伙里烧小东西,却不能在小锅里煮大东西。烤面包的盘子全都要带去。这些盘子大大小小可以套在一起。”她站在那里,又把厨房的四处看了一遍。“我对你说了的那些东西,你就搬去吧,汤姆。我来收拾其余的东西,一大罐胡椒,还有盐和豆蔻,还有擦子。这些东西都等我最后来搬。”她拿起一盏提灯,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卧室,她的光脚在地上没有发出响声。
牧师说道:“她像是累了。”
“女人家总是劳累的,”汤姆说,“女人家就是这样,只除了做礼拜的时候才轻松一点。”
“是呀,不过像她那样,实在比平常更累。这真是累得厉害,看样子,她简直累坏了。”
妈正好走出门来,听到了他的话。她那张松弛的脸慢慢紧张起来,绷紧的肌肉发达的脸上,皱纹消失了。她的眼神锐利起来,肩膀也挺直了。她环顾了一下那间搬空了的屋子。除了一堆垃圾,什么也没有剩下。原来铺在地板上的几条床垫都搬走了。衣柜卖掉了。地板上有一把破梳子,一只空的扑粉罐和几件破烂东西。妈把提灯放在地板上。她把手伸到原来当椅子用的一只木箱后面,拿出一个角上裂开的油污的旧文具盒。她坐下来,打开那只盒子。里面有一些信件、剪报、照片、一副耳环、一只刻着图章的小金戒指,还有一条头发编结的表链,末端缀着金搭环。她用手指摸摸那些信件,轻轻地摸着,又摩平一张剪报,这上面记载着汤姆的案子开审的情形。她把那只文具盒子拿在手里,过了很久,从那上面望着远处;接着又重新把翻乱了的那些信件整理好。她咬着下唇,在那里寻思、回忆。最后,她终于打定了主意。她拣出那只戒指、表链和耳环,又向底下掏了一下,掏出一对金袖扣来。她抽出一个信封里的信,把那些零碎东西塞在信封里。她把那只信封叠起来,放进自己的衣袋。接着,她温柔地、轻轻地盖上了那只文具盒,用手指细心地在盒子上摸一摸。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随后她站起来,拿着提灯,回到厨房。她揭开炉盖,把那只盒子轻轻放在火炭上。炉火很快就把纸烤黄了。一道火焰飞起来,卷到了盒子上。她把炉盖盖好,不一会儿,里面的火焰就吱吱地响起来,烧着那只盒子了。
外面黑暗的院子里,爸和奥尔借着提灯的光,把东西装上卡车。工具放在底下,但是车子出了毛病要修理时,取用起来还是很方便的。其次是衣箱和装在麻袋里的厨房用具,还有盛在一只箱子里的刀叉盘碗。接下去是把那只一加仑的水桶拴在后面。他们尽可能把装在底层的东西放平,用卷着的毯子塞住箱子中间的空隙。接着他们就在顶上铺了床垫,把车子铺平了。最后他们在行李上面铺了一张大油布,奥尔又在油布边上每隔两英尺的地方钻个窟窿,穿上细绳子,系在卡车两边的横杠上。
“如果天下雨,”他说,“我们就把油布拴到上面的横杠上,大家就可以躲在油布底下,不会淋湿。前面系得高些,就淋不到雨。”
爸喝了一声彩:“好主意。”
“这还不够,”奥尔说,“一有机会,我还要找块长板子来,当做撑杆,像房柁似的,在当中支起,把油布蒙在那上面。这么一来,遮盖好了,大家还可以避太阳呢。”
爸赞同地说:“好主意。你怎么没有早想到呢?”
“我没空。”奥尔说。
“没空?嗐,奥尔,你在外头到处鬼混倒有工夫。天知道这两个星期你上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人要离开家乡,总有些事得办一办。”奥尔说。随即他又丧失了几分自信。“爸,”他问道,“这一次去,你心里真高兴吗,爸?”
“嗯?当然高兴啰。无论如何是高兴的。我们在这儿苦得很。到那地方去,不消说,会大不相同——工作多,样样东西长得绿油油的,好得很,还有小巧的白房子,四面都是橙子树。”
“到处都是橙子树吗?”
“也许不是到处有,可是有很多地方有。”
黎明的最初一片灰白开始涌现在天空了。工作已经完毕——两桶猪肉准备好了,鸡笼也拿出来了,预备放到车顶上。妈打开烤箱的门,拿出一堆烤得又脆又黄的骨头,那上面还带着不少可啃的肉。露西朦胧地醒了一下,从木箱上溜下来,又睡着了。大人们却站在门附近,略微有些哆嗦,嘴里啃着松脆的骨头。
“我看应该去叫醒奶奶和爷爷,”汤姆说,“天亮了。”
妈说:“不到时候,还是不去叫醒他们好。他们还得再睡一会儿。露西和温菲尔德也没好好睡过。”
“ ,他们都可以在行李上睡觉嘛,”爸说,“那上面可舒服得很呢。”
忽然间,那几只狗从尘沙里跳起来倾听着。随即汪汪地叫着向黑暗中冲去了。“这是怎么回事?”爸问道。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对那几只汪汪叫的狗打招呼,狗便叫得不那么凶了。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一个人走了过来。来人是缪利·格雷夫斯,他的帽檐压得很低。
他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早呀,老乡们。”他说。
“啊,是缪利呀。”爸把手里拿着的腿骨挥一挥,“快进来吃点猪肉,缪利。”
“ ,不,”缪利说,“我一点都不饿,真的。”
“啊,来吃点,缪利,吃点吧。喂,请吧!”爸走进屋里,拿出一把排骨来。
“我不是来吃你们的东西的,”他说,“我不过是到处走走,想到你们就要动身了,我也许可以给你们送送行。”
“现在马上就要走了,”爸说,“如果你迟来一个钟头,你就见不着我们了。一切都收拾好了——瞧见了吧?”
“一切都收拾好了,”缪利望着那装好了行李的卡车,“有时候我也想到那边去,找我的亲人呢。”
妈问道:“他们在加利福尼亚,你接到过他们的音信吗?”
“没有,”缪利说,“我没接到过消息。可是我也没上邮局去看过。我应该随时去看看才对。”
爸说:“奥尔,你去叫醒奶奶和爷爷吧。请他们来吃。我们马上要动身了。”奥尔吊儿郎当地向仓棚走去的时候,爸又说道:“缪利,你愿意挤着跟我们一同去吗?我们可以给你腾出地方来。”
缪利从一块排骨的边上咬下一口肉,咀嚼起来。“有时候我也想着要去。可是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去了,”他说,“我心里有数,到了最后关头,我就像坟场上的野鬼一样,跑到别处藏起来。”
诺亚说:“你迟早有一天会死在田地里,缪利。”
“我知道。这我倒是想过。有时候好像冷冷清清,有时候又好像很痛快,有时候好像很对劲。这都没什么关系。可是你们如果遇到我家里的人——我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对你们说说这件事——你们如果在加利福尼亚遇到我家里的什么人,就请你们告诉他们,说我很好。对他们说我的日子过得不错。别说穿了我在受这样的罪。对他们说,我有了钱就去找他们。”
妈问道:“你真打算去吗?”
“不,”缪利细声细气地说,“不,我不去。我不能离开这儿。我现在一定要留在这地方。早些时候,我本可以去。现在可不去了。我仔细想过,打定了主意,决计不去了。”
黎明的曙光现在强烈一些了。这把提灯的光衬托得暗淡了一些。奥尔回来了,爷爷在他身边很吃力地一瘸一拐地走着。“他没睡觉,”奥尔说,“他在仓棚背后坐着。他准是有点什么毛病。”
爷爷的两眼呆滞了,一点也没有往常那股邪气。“我没什么不舒服,”他说,“反正我不走了。”
“不走了?”爸追问道,“你说不走是什么意思?嗐,我们一切都收拾好了。非走不可。我们没地方可住了。”
“我不是叫你们待下去,”爷爷说,“你们大家尽管走好了。我呢——我要留下来。昨晚上我把这地方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这是我的家乡。我是这地方的人。这么一想,哪怕别处的橙子和葡萄一直堆到床上来,把人挤掉,我也不稀罕了。我不走了。这地方并不好,可是这终究是我的家乡。我不走,你们大家尽管去吧。我反正要待在自己生长的老地方。”
他们都拥到他的身边。爸说道:“那不行呀,爷爷。这地方快要给拖拉机铲平了。谁给你做饭?你怎样过活呢?你不能待在这儿了。哎,没人照顾你,你会饿死的。”
爷爷大声说:“见鬼,我虽然老了,还能照顾自己。缪利在这儿怎么过日子?我也和他一样,能够活下去。我对你们说我不走,你们只好随我的便。你们要带奶奶去,尽管带去,可是不能带我走,没别的话了。”
爸无可奈何地说:“且听我说吧,爷爷。听我说说吧,就只几句话。”
“我不要听。我打定了主意,已经告诉你了。”
汤姆拍拍他父亲的肩膀。“爸,进屋来。我要跟你说句话。”他们走向屋里去的时候,他又喊道:“妈——你也来一会儿,好吗?”
厨房里点着灯,盘子里的烤骨头还是堆得高高的。汤姆说:“你们听我说,我知道爷爷有权利可以说不走,可是他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这我们都知道。”
“他决不能待下去。”爸说。
“那么,想一想。如果我们硬捉住他,把他绑起来,那就不免会伤害他,他就不免会大发脾气,伤害他自己的身体。现在我们又不能跟他讲理。要是能把他灌醉,那就好办了。你有威士忌吗?”
“没有,”爸说,“家里一滴威士忌都没有。约翰也没有威士忌了。他不喝酒的时候,是不会有酒的。”
妈说道:“汤姆,我有半瓶药酒,那是温菲尔德烂耳朵的时候买来给他吃的。这能有效吗?温菲尔德耳朵痛得厉害的时候,给他这药酒吃,他就睡着了。”
“也许行,”汤姆说,“拿来吧,妈,我们好歹可以试试看。”
“我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妈说,她拿着提灯走出去,不一会就带着那半瓶黑色药酒回来了。
汤姆从她手里接过药酒来尝了尝。“味道还不坏,”他说,“煮一杯纯咖啡,要挺浓的。我想想看——一茶匙好吗?最好多放些,两大匙吧。”
妈打开炉盖,在火炭上放了一把壶,于是她量了水和咖啡放进壶里去。“只好盛在空罐头里给他喝了,”她说,“我们的杯子都包扎好了。”
汤姆和父亲走出了屋子。“谁都有权利说他打算怎么办。嘿,谁在吃猪骨头?”爷爷说。
“我们吃过了,”汤姆说,“妈给您弄一杯咖啡和一些猪肉吃。”
爷爷走进屋里去,喝了他那份咖啡,吃了他那份猪肉。屋外的人在黎明越来越亮的微光中往门里看,静悄悄地望着他。他们看见他打着呵欠,摇摆着;他们又看见他把两臂放在桌上,托着头,睡过去了。
“他反正是够累了,”汤姆说,“别惊动他。”
现在他们准备好了。老眼昏花的奶奶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大清早忙着干什么?”但是她已经穿好衣服,兴致很好。露西和温菲尔德都醒了,但是困倦还没有消失,还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阳光迅速地照遍了大地。这一家人的活动都停下了。他们都在各处站着,谁也不愿意对这次远行首先采取积极行动。现在临到要走的时候,他们都不由得恐惧起来——像爷爷那样恐惧。他们看见那座小木棚在阳光中轮廓鲜明地显现出来,他们看见提灯的光暗淡下去,不再投射出黄色的光圈。星星几颗几颗地向西隐没了。一家人还是像梦游人一样站在那里,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全部的景物,并不是看着某一样东西,而是看着整个黎明、整片大地、整个原野。
只有缪利·格雷夫斯不自在地徘徊着,从车子挡板当中朝车里望望,用拳头捶一捶挂在卡车后面的备换轮胎。最后他终于走近了汤姆。“你要越过州界吗?”他问道,“你打算违犯你假释的保证吗?”
于是汤姆甩脱了麻木状态。“天哪,太阳快出来了,”他高声说,“我们该动身了。”其余的人也甩脱了麻木状态,向卡车走去。
“喂,”汤姆说,“我们来把爷爷抬上车吧。”爸、约翰伯伯、汤姆和奥尔走进厨房,爷爷还在那里用两臂垫着头睡觉,桌上有一条咖啡的痕迹。他们托着他的胳肢窝,搀着他站起来;他像醉汉一样,不住地咕噜着、咒骂着。他们把他搀出了门,就在后面推着他走;来到卡车旁边的时候,汤姆和奥尔便爬上卡车,俯身用手揪住他的胳肢窝,轻轻把他拖上车,放在行李顶上。奥尔解开了油布边上的结,他们把他放到油布底下,在他旁边放了一只木箱,撑起那沉重的油布,不让它压在他身上。
“我要把那根撑杆装好,”奥尔说,“等今天晚上我们停车的时候来装吧。”爷爷昏昏沉沉地咕噜着,有气无力地抗拒他们的干扰,不愿意醒过来。后来他们终于把他安顿妥当了的时候,他又呼呼地睡熟了。
爸说道:“妈,你和奶奶暂且在奥尔身边坐一会儿吧。我们轮流调换位子,可以舒畅些,你们先那么坐着吧。”她们跨进了驾驶座,其余的人便拥到行李上,康尼和罗莎夏,爸和约翰伯伯,露西和温菲尔德,还有汤姆和牧师。诺亚站在地上,抬头望着坐在满车行李上的那一大堆人。
奥尔绕着卡车走了一圈,看看车底下的弹簧。“哎呀,”他说道,“这些弹簧钢板全压扁了。幸亏我在底下又垫了木块撑着。”
诺亚说道:“狗怎么办呢,爸?”
“我把狗忘了。”爸说。他尖声吹了一下呼哨,一只狗就跳着跑过来,但是只有这一只。诺亚把它捉住了,抛到车顶上,它便端端正正地坐着,因为那地方太高,它直打哆嗦。“还有两只,只好甩下了,”爸大声说,“缪利,你可以照顾照顾它们,不让它们饿死吗?”
“好吧,”缪利说,“我正想养两只狗。好!就归我好了。”
“把那些鸡也拿去吧。”爸说。
奥尔坐上了司机座位。发动机转了一阵,煞住了,又转动起来。于是六个汽缸发出了轻松的吼声,车后面冒起了青烟。“再见,缪利。”奥尔喊道。
全家人都喊道:“再见,缪利。”
奥尔把排挡一推,踩紧了离合器。卡车震动了一阵,吃力地穿过了院子。接着换上了二挡。他们爬上了那座小山冈,四周扬起了红色的尘土。“老天爷,装得多重啊!”奥尔说,“这一趟可跑不快。”
妈想要向背后望望,但是车上堆着的行李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挺着头,眯缝着眼睛,直望着前面那条土路。她的两眼中满是倦意。
行李上面的人都在向后望。他们看见了那所屋子和那个仓棚,烟囱上还微微冒出一缕炊烟。他们看见那些窗户映着太阳最初的色彩,渐渐红起来。他们看见缪利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前的院子里,目送着他们。接着,山冈便截断了他们的视线。棉田排列在大路的两旁。卡车向着公路,向着西部,从尘沙中慢腾腾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