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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伴

可怜的约翰纳斯非常伤心,因为他的父亲病入膏肓,眼看着已活不成了。约翰纳斯独自一人在小屋里陪伴着病人。夜已很深,那盏灯快要点得油干灯灭了。

“你是一个好儿子,约翰纳斯,”病重的父亲说道,“上帝会保佑你在这个人世间好好活着。”他用慈祥热切的眼光看着约翰纳斯,然后长叹一声就咽了气,不过他的样子就像安睡一样。

约翰纳斯放声大哭起来,现在他在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可怜的约翰纳斯。他在床沿前双膝跪下,亲吻着亡父的手,滴滴答答地落下了许多眼泪。后来他的眼皮子沉甸甸地耷拉下来,头靠在硬邦邦的床沿上睡着了。

他睡熟了以后做了一个梦,一个稀奇古怪的梦,他在梦中似乎见到了太阳和月亮一齐映照在他的头顶上,他看到父亲病体痊愈,回到他的身边,他又听到了父亲往常心情舒畅时那种爽朗的大笑声。有一位长长的秀发上戴着黄金王冠的美丽姑娘把手伸给了约翰纳斯。他的父亲说道:

“瞧见没有,你得到的是一个怎样的新娘啊!她是世间最美丽的姑娘。”

他脑袋一磕,猛地一下惊醒过来,方才眼前见到的所有美好的景物骤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已经去世的父亲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可怜的约翰纳斯。

一个星期以后,他的亡父终于下葬了。下葬的路上,约翰纳斯紧跟在父亲的棺材背后。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好爸爸啦,他的父亲生前是那么疼爱他。他瞅着一铲铲的泥土挖起来盖到棺材上,听着那沉闷的响声。随着最后一铲泥土覆盖上去,棺材全都埋在土里,一点都见不到了,这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悲痛伤心极了。他身边的人唱起了挽歌,悲怆动人的曲调在哀婉地回荡着。泪水涌上了约翰纳斯的眼眶,他哭出声来。他号啕痛哭之后,心里反倒觉得宽慰了一些。太阳暖融融地照在绿油油的大树上,似乎在说:

“你不必如此悲伤,还是节哀吧,约翰纳斯,你难道没有看见,天空是多么蓝,你的父亲已经飞升上天,快祈祷仁慈的上帝保佑你诸事顺利、一切如愿吧。”

“我将会永远做个好人,”约翰纳斯说,“那么我也可以进入天堂,到我父亲身边去。当我们父子在天堂里重逢的时候,那是何等的快活呀。我会有多少心里话要对父亲讲,他会领着我去看多少天堂里的美景,他还会像生前一样对我谆谆教诲。啊,那是多大的欢乐啊。”

约翰纳斯愈想就似乎愈清晰地看到了那时候的情景,他不由得嘴角上挂起了微笑,然而泪水却顺着双颊止不住地往下淌。栖在栗子树梢上的小鸟叽喳叽喳地叫个不停。它们虽然是前来参加葬礼的,可是却依然那样活泼高兴,大概它们已经知道那去世者的亡灵是升入天堂的。他会在天堂里长出一双翅膀,比小鸟的要大得多,也更美丽得多。那位去世的人现在倒很幸福,因为他在人世间一直是个好人。鸟儿们活泼高兴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约翰纳斯目送着小鸟们从绿树之间飞出去,飞向更广阔的天地。他也巴不得跟着它们一起飞走,不过他先要为爸爸做一个木十字架,把它竖立在亡父的坟前。傍晚,当他把十字架做好运到坟前的时候,那座坟茔已经铺上了细沙石,并且用鲜花覆盖起来。那是许多他素不相识的人所帮忙做的,因为他们非常敬重这位刚去世的令人爱戴的长者。

第二天清早,约翰纳斯打好了一个小包袱,把他得到的全部遗产都放在包袱里,总共是五十枚银币和几个小银毫子。他决定去闯荡世界,浪迹天涯。在动身之前,他先来到教堂墓地,去向他父亲告个别。他在父亲的坟前先诵念了《吾主在天父》的祷告,然后说道:

“永别了,亲爱的父亲,我会永远做一个好人,但愿您能祈求仁慈的上帝时时保佑我。”

约翰纳斯走过田野,田野上已经鲜花盛开,绿草如茵。所有的花朵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中,显得分外娇艳,它们在微风中不停地点头,像是在说:

“欢迎你来到绿色的田野上来,大地上一片锦绣,是那么美丽!”

约翰纳斯驻足伫立,回过头去凝神再看一眼那座古老的教堂。他小时候在那里受过洗礼,每个星期天他的年迈的父亲都带着他到那里去做礼拜,唱赞美诗。他再举目高眺,只见在教堂钟楼的一个狭窄的气孔里,一个头戴一顶尖顶小红帽的敲钟人站在那里,他弯起胳膊挡在眼前,免得阳光直照他的眼睛。约翰纳斯向他点头告别,敲钟人也挥舞小红帽,又把手捂在胸前,一次又一次地向他飞吻,表示他祝愿约翰纳斯出门远行,一路顺利。

约翰纳斯不禁想着,在他这一路的旅程上,他将见到多少风光旖旎、钟灵毓秀的山水河川啊,在这个广袤而美丽的人世间,他要浪迹天涯,走得很远很远。这趟出门要走从来不曾走过的那么远的路程,要到从来不曾去过的城市,去同那些他素昧平生的各种人打交道,他将要漂泊异乡与陌生人为伍了。

第一天晚上,他不得不躺在田野里的一堆干草堆上过夜,因为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床铺了。可是他觉得睡得很惬意,连国王也享受不到这份惬意和舒适。他头上顶着暗蓝色的天空,身底下是芳草如茵的大地,还有淙淙流淌的溪水,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卧室了;还有那个干草垛是绝妙的床铺;绿色草地上遍地盛开的小红花、小白花构成了漂亮的地毯;接骨木树和野玫瑰树丛是插在卧室里的花束;那条清澈凛冽的小溪就是他的盥洗水盆;水里的灯芯草轻盈地摇曳,祝他晚安和早安;光闪闪的月亮就像一盏夜明灯高高地挂在暗蓝色的天棚上,也用不着担心灯火会把云雾织成的床幔点燃。约翰纳斯可以在这样的卧室里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而他的确也睡得十分香甜安稳。他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四周的小鸟都高声歌唱:“早安,早安,你还不起来吗?”他这才醒过来。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这是个星期日,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教堂里聆听牧师布道。约翰纳斯也跟着进去,唱了一首赞美诗,聆听了上帝的福音,就像在那座自己曾受过洗礼并且同父亲一起唱赞美诗的本乡本土的教堂里一样。

在这个教堂的墓地里有许多坟茔,有些坟茔上荒草已长得很高。可怜的约翰纳斯想起了自己父亲的坟茔,如今自己不能去清扫料理它,说不定以后也会变成这副模样。于是他动手把这些坟茔上的乱草拔干净,把倒塌的十字架扶正,又把被风刮得四散的花圈放到坟前原来的位置上。他想:现在我不在家,也许有哪个好心人肯在我父亲的坟茔上做同样的事情呢!

教堂墓地外面有一个老乞丐拄着拐杖站在那里乞讨,约翰纳斯把身上的几枚银毫子全部都给了他,然后心情非常轻松高兴地朝前走去,走向广阔的人世间。

黄昏时分,天气变得十分恶劣,露宿是不行的了。约翰纳斯赶紧要找个能遮身过夜的地方。天色徐徐地黑下来,可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栖身之处。后来他终于来到了一座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岗上的小教堂前。还算走运,那座教堂的大门半开着,他悄悄地溜了进去,打算在这样的坏天气里就在这里过夜了。

“我只要找个墙角落坐下来就行啦,”他说,“我实在太累了,需要歇一会儿。”他在墙角落里坐下身来,双手合拢在一起,念了晚祷告的祷文,竟不知不觉地睡熟过去了。这时候教堂外面已经风雨交加,雷电大作了。

他还做了梦,待到他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半夜了,暴风雨已经停息,月光穿过窗户映亮了他的四周。教堂地面的正中央放着一口盖子打开的棺材,棺材里赫然躺着一具尸体,大概在等待着下葬。约翰纳斯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没有干坏事,再说他知道尸体是不会害人的。做出伤天害理的坏事的正是那些活着的人,而在尸首旁边正站着这样两个活生生的坏人。他们要趁尸体还陈放在教堂里尚未下葬之前来伤害死者,他们要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抛到教堂门外去。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约翰纳斯问道,“这样做是天大的罪过。以耶稣的名义,让这位可怜的人好好安息吧。”

“哼,满口胡言,”那两个凶恶的人说道,“他叫我们上了当,他欠了我们钱却又还不出来。如今他死了,我们连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了,所以我们要好好报复一下,把他像条死狗一样扔到教堂外面去。”

“我身边只有五十块钱,”约翰纳斯说,“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肯把这笔钱拿出来全都给你们,只要你们答应我让这位死者好好地安息。我没有钱也还能活得下去,我有着健康结实的身体和强壮有力的手脚,上帝会永远保佑我的。”

“好呀,那当然可以,”那两个凶恶的人说道,“既然你肯替他还债,我们又何必同他过不去呢,这你可以放心!”于是他们拿起约翰纳斯给他们的钱,满脸笑容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又把死者的双手合拢在一起,向死者告了别,然后心满意足地穿过大森林。

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映亮了森林里黝黑的深处。他看见许多可爱的小精灵在月光下欢乐地跳着舞。他们并没有因为他的身影而受到打扰,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个好人,是个清清白白的老实人,只有那些坏人才看不见小精灵。那些小精灵个头都不大,有的只有指头般大小,满头黄色的长发用金梳子朝上绾成一团,他们成双成对地爬到树叶子和高高的草茎上,把积贮在树叶和青草上的露珠摇来晃去。有时候露珠滴溜溜地滚动起来,他们便从高高的青草茎叶的缝隙里跌落下去,引起别的小精灵发出一阵欢笑和叫嚷,真是十分有趣。他们唱着歌,这些都是约翰纳斯小时候唱的儿歌,约翰纳斯直到长得这么大还牢牢记得这些美妙的儿歌,每首歌都记得一清二楚。头戴银冠的花里胡哨的大蜘蛛来回忙碌个不停,它们在灌木丛之间编织起狭长的吊桥和宫殿。当亮晶晶的露珠滚落到这些吊桥和宫殿上面的时候,月光把它们辉映得像是玻璃一样闪闪发亮。这种情景一直延续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小精灵们都钻进花苞里去了,清晨的风把那些吊桥和宫殿吹得在空中飘来荡去,成了一张张很大的蜘蛛网。

约翰纳斯走出了大森林,背后有个男人的粗嗓门在叫喊:

“喂,朋友,到哪里去呀?”

“到广阔的人世间去闯闯,”约翰纳斯说,“我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但愿上帝保佑我。”

“我也是个浪荡天涯的人,”那个陌生人说,“我们不妨结伴同行,好吗?”

“好呀。”约翰纳斯说道。于是他们两人走到一起成了旅伴。过不了多久,他们两人就十分投缘,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好人。可是约翰纳斯觉察到那个陌生人要比他自己精明干练得多,因为他已经几乎走遍了整个世界,对什么事情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吃早饭的时候,太阳早已高高挂在天空中了,就在这时候,有个老太婆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她是那样老态龙钟,走起路来也弯腰驼背,脚步踉跄。她拄着一根拐杖,背上背着一捆柴火,用她的围裙兜着。那些柴火都是她在树林里捡来的。约翰纳斯看到有三根蕨类枝条和柳树枝条从里面凸出来。当她快走近他们的时候,脚底下一滑,她尖叫了一声就摔倒在地上。她的一条腿摔断了,可怜的老太婆。

约翰纳斯想要去抱老太婆起来,把她送回家去。可是那个陌生人却打开他的包袱,掏出一个瓶子来,说是他有一种药膏,只消在她的腿上抹一下就能把她的断腿治好,她可以自己走回家去,就好像她方才不曾摔折过腿一样。不过老太婆必须把裹在围裙里的三根枝条送给他才行。

“你索要的酬劳未免太高啦。”老太婆说道,十分诡谲地点着头。她看起来很心疼那三根枝条,舍不得把它们送给他。可是腿摔断了躺在地上毕竟不好受,老太婆只得答应把枝条给他。他刚把药膏敷在老太婆的腿上,她就马上能够站立起来,而且走起路来比早先更加稳当利索。不过这种效力灵验的药膏在任何一家药店里都是买不到的。

“你要那三根树枝来干什么用?”约翰纳斯问他的旅伴。

“噢,它们是三把蛮不错的扫帚,”他说,“我就喜欢它们,我是个奇怪可笑的人。”

他们两人又走了一程。

“糟糕,天空变得多么黑呀,”约翰纳斯手指前方说道,“瞧那天边又黑又密的层层乌云。”

“那不是乌云,”旅伴回答道,“那是大山,是崇山峻岭。我们爬到高山之巅就到了云端之上,那里的空气清新纯净,吸上几口浑身都舒畅。相信我的话吧,攀缘登高乃是人生一大乐趣。明天我们就会攀登上那里的。”

那些高山乍一看近在眼前,可是走起来却没有那么近。他们走了整整一天才走到山脚下。那里古树参天,重峦叠嶂,怪石嶙峋,有些岩石有整整一座城那么大。看起来要翻越过这样的高山真是一趟了不得的艰苦跋涉。为了养精蓄锐以便明天有足够的体力爬山,约翰纳斯和他的旅伴住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的店堂里围聚着许多人在看木偶戏。那个演木偶戏的艺人刚刚把小戏台搭起来,看客便纷纷在戏台旁边落座,他们要好好欣赏一下这出喜剧。在前排最好的座位上入座的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胖屠夫,他身边蹲着一条大哈巴狗,模样凶恶吓人,它瞪大了眼睛朝着戏台上看,似乎同别的观众没有什么两样。

木偶戏开场了。这是一出十分精彩的喜剧。戏里有国王和王后,他们端坐在最显赫的宝座上,头上戴着金冠,服饰华丽夺目,衣裾拖得非常长,因为他们花得起钱。其余的小木偶也都很讨人喜欢,他们镶着玻璃眼珠子,蓄着八字须,站立在各扇侧门旁边,忙着开门关门,好让新鲜空气吹进屋里来。这出戏的剧情一点也不悲伤,是十分逗趣的喜剧,让观众们看得十分开心,他们个个捧腹大笑。可是正当那位王后站起身来走过舞台的时候,那只大哈巴狗猛地往前一蹿,扑到王后身上,一口咬住了王后的纤纤细腰,发出了“咯吧,咯吧”的声音,真是可怕。天知道这条大哈巴狗的脑袋里是怎么想的,不过也全怪那个年老的胖屠夫没有把它拽住。

那个木偶戏艺人眼睁睁地看王后被咬断成了两截,不免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因为王后是所有的木偶之中最俊俏的。而那条丑哈巴狗却凶狠地把她拦腰咬断,连头都掉了下来。等到所有的看客都离去之后,那个和约翰纳斯一同来的陌生人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很快就把王后修好。他从包袱里取出了他的瓶子,把曾经为老妇人治愈断腿的那种药膏敷在这个木偶的头上和腰上。刚涂上一点点,那个木偶就完好如初。非但头和腰都粘上了,而且用不着牵线就可以自己转动胳膊和腿脚了,这个木偶像真人一样可以自由活动,只不过不会说话而已。那个演木偶戏的艺人高兴极了,因为他现在用不着为那个木偶牵线它就会自己跳舞了,而其他的木偶却做不到。

夜深人静,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已熟睡,却有个人在那里忧伤地叹息,长长的叹息把大家都惊醒了,于是大家都起身要看看那个人究竟是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这样长吁短叹。那个演木偶戏的艺人走到小戏台那里,因为叹息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所有的木偶都并排躺在那里,一个挨着一个,国王和那些留着八字胡的侍从都躺在那里仰面朝天叹息不止。他们全都瞪大了玻璃珠子眼睛,眼巴巴地渴望着能抹一点那种神奇的药膏,好让自己也能够像王后那样活动自如。王后弯曲双膝跪在地上,摘下头上金光闪闪的王冠,捧在手里,苦苦哀求说:

“把这个拿去好了,只是给我的丈夫和所有的侍从都涂上那种药膏。”

那个演出过那出喜剧的可怜艺人忍不住跟着所有的木偶哭起来了,因为他无能为力,帮不了这些木偶。他马上央求约翰纳斯的旅伴,答应说他情愿把他两天演出木偶戏的全部收入都奉送出来,只要他肯给他的四五个最漂亮的木偶涂抹点药膏,那位旅伴却说他不想收取任何钱财酬报,不过他倒想得到木偶戏艺人身上挂着的那柄大军刀。他一得到那把大军刀,就给六个木偶都涂抹了药膏。这六个木偶立即就跳起舞来。他们跳得那样心情欢快,舞姿优美,连那些本来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姑娘们也情不自禁地参加进来同他们一起跳,马车夫和厨娘也来跳了,跑堂的侍者和打扫客房的女用人也来跳了,所有住在客栈里的客人都跳起来了,连火铲和火钳都蹦了起来,可惜火铲和火钳才刚蹦了一下就摔倒了。啊,这真是一个令人陶醉的狂欢之夜。

第二天清晨,约翰纳斯和他的旅伴告别大家离开了客栈,继续他们的行程。他们穿过大松树林,攀登上那座高山。他们爬得很高很高,他们脚底下的那座教堂钟楼最后看起来竟像是万绿丛中的一个小红浆果。他们极目远眺,可以望得到许多里路之外他们未曾到过的地方。约翰纳斯生平从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景色。太阳在湛蓝的天空里把大地照得暖融融的,清新的空气中传来了猎人们在山间吹响的号角。这一切是如此美好,他心里非常快乐,热泪涌上了他的眼眶,他忍不住说道:

“仁慈的上帝啊,请允许我吻你,你对我们所有的人都那么仁慈,把这些美好的东西都放在人世间给我们享用。”

他的旅伴合拢着双手站在他的身边,凝视着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黑黝黝的森林和城镇。这时他们的头顶上忽然响起了悦耳动听的鸟啼声,他们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很大的白色天鹅在空中飞翔,唱出了他们从来不曾听到别的鸟儿鸣唱的那种奇妙歌声。可是天鹅的啼鸣越来越低沉,越来越有气无力,它那美丽的头低垂下来,盘旋了几个来回就跌落在他们的脚跟前。它死去了,美丽的鸟儿。

“两只多么可爱的翅膀啊,”那个旅伴说道,“这么洁白,这么大,这种名贵鸟儿的翅膀一定十分值钱,我要把它们带走。你现在明白了吧,有一把锋利的长刀是多么管用。”他操起大军刀把那只死去的天鹅的双翅砍了下来带在身边。

他们翻过大山,又走了很长的路,最后来到一座大城市。那座城市里有上百座钟楼,尖顶在阳光中像银子一般闪耀发亮。在城市中央有一座壮观的大理石宫殿,宫殿的屋顶都铺着光灿灿的赤金。这是一座王宫,国王就住在里面。

约翰纳斯和他的旅伴不打算马上就进城去。他们先待在城外的客栈里梳洗打扮一番,因为他们想进城之后很体面地走在街上。客栈的老板告诉他们说,这里的国王是个大好人,从来不肯做伤害任何人的事情。可是一提起他的女儿来,他却只说了一句:但愿上帝保佑我们!因为她是一个坏透了的公主。

公主并不缺少美貌,她是那么美丽可爱,没有哪个姑娘能够比得上她。可实际上她是个心地狠毒、性情残暴的蛇蝎女巫。正是她的随心所欲,才害得许多年青英俊的王子把性命断送在她的手上。她允许任何人前来向她求婚,不论是王子还是乞儿全都可以来碰运气。求婚者只消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三件事情,她便会嫁给他,那么他在老国王驾崩之后就可以成为国王了。可是他若是做不到那三件事情,那么她就会下令将他吊死或者是砍头。这个公主就是这么心狠手辣。她的父亲——就是那个老国王——对她这样任意作恶、滥杀无辜非常痛心,可是却无计可施,因为他有一次曾经答应过,说他决计不会干预她的婚姻大事,她想怎样就怎样。每次有王子前来求婚的时候,他必须先猜三个谜,而结果却总是猜不出来,于是不是被吊死便是被砍掉了脑袋。当然他们也都在事先得到过警告,如果他们想要活命的话,可以放弃求婚,立即离去。老国王对这样惨无人道的事伤心难过得肝肠欲断,却又无可奈何。每年都有一天他总要带着所有的士兵跪上整整一天,祈求公主能够改恶从善,可是公主却依然故我,一点也没有变好。连那些爱喝白酒的老太婆,都先把白酒染成黑色,再喝下去,用以表明她们对这样的罪过是多么深恶痛绝。除了这样做,她们再也无计可施了。

“可恶的公主,”约翰纳斯说道,“真应该狠狠地让她挨上几顿鞭子。如果我是那个老国王,我非要用鞭子把她抽得皮开肉绽、浑身流血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外面街上人声鼎沸,一阵阵高呼“万岁”的叫声传了过来。他们探头出去张望,正好看到公主从这里经过。她真是貌若天仙,美丽得会让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神魂颠倒,使他们忘掉她的狠毒残忍,而伏在她的脚下,甘心情愿地为她高呼。

十二个年青美貌的少女骑着浑身皮毛漆黑、油光乌亮的高大骏马走在她的身边,她们人人穿着雪白的丝绸长裙,手里捧着金黄色的郁金香。公主自己骑着一匹周身雪白的骏马,马身上点缀装饰着金刚钻和红宝石。她的裙袍是用金线织成的,手里持着的马鞭金光灿灿,头上戴的黄金王冠亮得像闪烁的星星,身上的披风是用几千只蝴蝶的翅翼缝制在一起的。然而比起她的美貌来,华丽的服饰便黯然失色了。

约翰纳斯一见到公主,热血就在周身沸腾起来,脸涨得通红,连话都讲不出来了。公主竟和他在父亲去世的当晚梦中见到的那个头戴金冠的姑娘一模一样。他发现她长得那么美丽,自己不禁爱上了她。他对自己说:她绝不会是个蛇蝎般恶毒的女巫,绝不会把回答不出她问题的人随意吊死或者砍头,这绝不会是真的。

“既然谁都可以去向她求婚,哪怕乞丐也可以,那么我也进宫去向她求婚,因为我已经忍耐不住了。”

这时候大家都劝他不要去做这桩蠢事,因为他一定只会落得和其他人同样的悲惨下场。他的旅伴也劝他不要冒这个天大的风险。可是约翰纳斯却置若罔闻,他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于是他擦亮了皮鞋,刷干净上衣,把脸和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又梳平了他的柔软的黄头发,就独自进城去,径直来到王宫里。

“请进。”老国王听见约翰纳斯敲门,就这样说道。约翰纳斯打开了门,老国王披着晨袍,趿着绣花拖鞋向他走过来。老国王头戴着王冠,一只手拿着权杖,另一只手拿着金苹果。

“请稍待。”他一边说,一边把金苹果夹在腋下。好腾出手来伸给约翰纳斯。可是当他一听说来的是一个求婚者的时候,他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权杖和金苹果都落到了地下。可怜的老国王用长袍擦干了眼泪。

“唉,快别去惹事啦,”老国王说道,“你将会落得跟其他人一样的下场。你若是不信,自己过来睁眼瞧瞧吧。”他领着约翰纳斯走到公主平日散步的那个花园里去。那里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每棵树上都吊着三四个前来向公主求婚却又猜不出她的谜的王子。每当有风吹过的时候,那些尸骨就会被吹得嘎嘎作响,连小鸟也被吓得要死,不敢贸然飞进这个花园里来。这里所有的花卉都不是用木棍而是用死者的枯骨来支撑。在花盆里,一个个骷髅头龇牙咧嘴地在狞笑。一个公主的花园竟然这样阴森骇人,真是世间罕见!

“你亲眼看见了吧?”老国王说道,“你将会落得和这些人同样的悲惨下场,所以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你来到这里只会使我更加伤心,因为我对这件事是深恶痛绝的。”

约翰纳斯亲吻着老国王的手说,他会很顺利的,因为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位美丽的公主。

就在这时候,公主回来了。她由那些侍女陪伴着骑马进入王宫。他们朝她走过去,约翰纳斯向她打招呼,问了一声“早安”。她把手伸给约翰纳斯,那姿态真是娇媚温柔,这使得他更爱她了,她怎么会是众人传说的那个害人性命的蛇蝎女巫呢?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们走进了大厅,小侍从给他们端来了蜜饯和姜汁果仁,不过老国王心里难过得很,所以他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再说姜汁果仁对他来说也未免太硬了点。

终于说定下来,约翰纳斯在第二天早晨再到王宫里来,届时所有的法官和大臣们都会聚集到场,来听取他猜谜的结果,如果他第一次猜中了,那么他可以再猜两次,不过直到目前还没有哪个人有这样的福分,因为他们在猜完第一次之后就丢掉了性命。

约翰纳斯对自己的性命一点也不担心,他非常快活地走回客栈去,一心只想着那个美丽的公主。他坚定地相信,仁慈的上帝必定会保佑他的,究竟怎样保佑呢,他却一点都想不出来,再说他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上面。在回客栈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起来,而他的旅伴正焦急地在客栈里等着他。

约翰纳斯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的旅伴,那位公主有多么美丽,她对待他是多么亲热和气,他只是有点性急,巴望着第二天早点来到,他可以进宫去猜谜,以求得自己的幸福。

他的旅伴却摇摇头,心情十分忧伤。

“我非常喜欢你,”他说道,“我们本来可以在一起待上更长的时间,可是现在我却要失去你啦。你这个可怜的人儿,亲爱的约翰纳斯!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今晚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不想让你的快活心情被扰乱。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个夜晚,等到明天你一走我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全城的居民很快就都知道又来了一个向公主求婚的倒霉鬼,于是人人惶恐不安,个个黯然神伤。喜剧院关上了大门,糕饼店的女店主在她们做的糖猪身上系上黑纱。国王和牧师们都跪在教堂里哀哀祈祷。悲哀的气氛笼罩了全城,没有人指望约翰纳斯的下场会比以前的求婚者更好一点。

当天晚上,那位旅伴为约翰纳斯调制了一大碗潘趣酒,他对约翰纳斯说,让他们开开心心地度过这个晚上,并且为了那个公主干杯。他们开怀畅饮,可是约翰纳斯喝了两杯之后就不胜酒力,倦怠得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他一下子就熟睡过去。他的旅伴轻手轻脚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搀到床上去躺下。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时,他取出了从死天鹅身上割下来的那两只大翅膀,把它们牢牢地绑在自己的双肩上。他又把从跌断腿的老太婆那里要来的三根长枝条插在自己衣裳的口袋里,然后他打开窗子飞了出去,越过城市的上空,飞进王宫,降落在公主卧室外的一扇窗户下的角落里。

钟声敲响报时,这是十一点三刻。夜深人静,全城早已寂静无声。这时有扇窗户却轻轻地打开了。那个公主身披白色裙袍,背上插着一对黑色的长翅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她飞过城市的上空,飞向一座高山。那位旅伴也飞了起来,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他施展了隐身法,所以那个公主一点也看不见他。他跟在公主身背后飞着,取出一根枝条来抽打公主。他抽得很重,凡是被枝条抽打到的地方都渗出殷红的鲜血来。他俩在天空中飞得快速无比,耳边只听见嗖嗖的风声,疾风把公主身上的裙袍吹得像海船上的风帆一样朝四周膨胀得鼓鼓的,而月光又把裙袍照映得像透明了似的。

“这冰雹真厉害,打得我身上火辣辣地疼。”公主每挨一下抽打就这样叫喊一声。她真是活该挨这样的痛打。

她终于飞到了高山上,伸出手去敲击了一下高山的峭壁,峭壁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山壁徐徐向两侧移开,公主便走到山里面去了,那个旅伴也紧随在后面跟了进去,因为他是隐身人,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他们走过了一条又宽又长的通道,两面的墙上发出光怪陆离的光芒,因为有成千上万只发光的蜘蛛在墙壁上爬上爬下,它们身上发出的亮光像是熊熊的火焰。然后他们走进一个全都用黄金和白银建造起来的大厅,四周墙壁上都是向日葵一般大小的红花和蓝花,这些花朵光彩熠熠、灿烂夺目,可是没有人敢去摘一下,因为它们的花茎都是很毒很毒的毒蛇,而花朵是蛇嘴里喷吐出来的火焰。天棚顶上栖满了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和扇动着单薄瘦小翅膀的天蓝色的蝙蝠,样子十分诡谲,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在大厅的正中央有一个宝座,宝座由四匹马的骨骸支托起来,马匹的挽具全是火红色的毒蜘蛛串连而成的。宝座本身是用乳白色的水晶做成的,宝座上的坐垫是一群小黑老鼠,它们一只咬住另一只的尾巴,拥挤成了一团。宝座顶上有一个华盖,那是在玫瑰红色的蜘蛛网上爬满了像宝石那样闪烁发亮的小绿苍蝇。在宝座上端坐着一个长相丑陋、举止猥琐的老魔法师。这个人头上也戴着王冠,手里拿着权杖。他吻了吻公主的前额,让她到华丽的宝座上坐在自己的身边。这时候音乐声响起来了,许多黑色的大蝈蝈儿吹起了口琴,猫头鹰敲着自己的肚皮,因为它没有带鼓来。这真是一个声音聒噪刺耳的音乐会。那些头上戴着鬼火般的尖顶帽的黑色小妖精在大厅里翩翩起舞。可是谁也看不见那个旅伴,他就躲藏在宝座背后,在那里他可以把一切都看得真切,听得分明。宫廷里的侍从大臣们也趋步向前,鱼贯而入,他们一个个雍容华贵、气宇非凡,可是有心人只消细细一看就会看出破绽,原来他们只是在扫帚把上插的卷心菜头,老魔法师施展法术使他们有了生命,再给他们披上锦袍绣服,用他们来摆摆排场。

黑色小妖精们跳了一阵子舞以后,公主告诉老魔法师说,第二天那个求婚者来到宫廷的时候,她应该问他什么问题才好。

“听着,”老魔法师说,“让我来告诉你:你应该想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这样他怎么也猜不出谜底来。你就让他猜你的一只鞋子吧。他一定猜不到的,这样你就可以把他的脑袋砍掉。可是别忘了,你明天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要把他的两只眼睛带到这里来,因为我想吃他的眼睛。”

公主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说她不会忘记把那双眼睛送来孝敬他的。

老魔法师把大山打开,公主向王宫飞去。那个旅伴仍旧紧跟在她身后,一路上用枝条狠狠抽打她。公主不断地叹息说:这冰雹实在太厉害啦。她加快速度飞回去,总算飞进窗户,回到自己的卧室。那个旅伴飞回客栈的时候,约翰纳斯还在呼呼熟睡,于是他解下了那对翅膀,也躺到床上睡着了,因为他也的确够辛苦的。

第二天清晨,约翰纳斯老早就醒过来了,那个旅伴也起床,过来对他说:他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公主和她的一只鞋子,所以想请求约翰纳斯问问公主是不是在想那只鞋子。这正是他在高山上偷听到的老魔法师所吩咐的谜底,不过他不想明说。

“我当然可以问问她这件事,”约翰纳斯说,“说不定你还真说中了,因为我始终坚信上帝会保佑我的。不过我还是要向你说一声永别,因为我若是猜错了,那么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们两人相互拥抱吻别。约翰纳斯进城直奔王宫而来。王宫的大厅里挤满了人,法官们端坐在高背椅上,脑袋背后衬着个羽绒枕头,因为有那么多的事情叫他们伤透脑筋。老国王站起身来,用白毛巾擦干了泪水。这时候公主仪态万千地走了进来。她显得比昨天更加美丽,她对在场的每个人都礼节周到地行礼致意,可是只有对约翰纳斯才伸出手来说了一声“早上好”。

现在轮到约翰纳斯来猜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了。上帝啊,她是那样亲热温柔地凝视着他,可是当她听到他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她在想着一只鞋子的时候,她的脸庞顿时变得毫无人色,浑身瑟瑟地哆嗦起来,不过这对她没有什么帮助,她真没想到他居然猜中了。

真是不得了,老国王欣喜若狂,居然情不自禁地翻了一个跟斗,而且这个跟斗翻得那么轻盈矫健,在场的所有人都为老国王和约翰纳斯鼓起掌来。毕竟这是第一次被人猜中啊!

那个旅伴得知一切都顺当的时候也非常高兴,约翰纳斯却合拢双手感谢仁慈的上帝赐予他智慧,并且祈求上帝今后两次也能像这一次那样保佑他顺利过关,因为第二天还要去猜谜的。

这天晚上的情景也和头一天晚上一样。当约翰纳斯睡熟之后,那个旅伴尾随着公主飞进大山里。这一次他抽打得比上一次更加猛烈,因为他用了两根枝条。在大山里也和上一回一样,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可是他却偷听到了一切。这次的谜底是公主心里在想她的手套。他把谜底告诉了约翰纳斯,不过仍旧说是做梦所梦见的。约翰纳斯果然又猜中了。王宫里顿时一片欢腾,所有的侍从大臣们都翻起跟斗来,就像他们看到老国王在前一天所做的那样。可是公主却僵卧在沙发上,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现在要看这第三回了,如果约翰纳斯也能猜中,那么他就可以把公主娶到手,在老国王驾崩之后继承王位。可是他若不幸猜错,那么他照样要断送性命,他的那双蓝眼睛仍然会被老魔法师吃掉。

这天晚上,约翰纳斯做完晚祷后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可是那个旅伴却忙碌开了,他把那对大翅膀牢牢地绑在双肩上,把大军刀挎在腰间,又把三根枝条全都带上,一切收拾定当之后,就飞到了王宫。

那天晚上,夜空如漆,真是黑极了。狂风呼号咆哮,花园里那些吊着骷髅骨架的树木全部给劲风刮得东歪西倒,像芦苇一样摇曳不定。电光闪闪,雷声隆隆,暴风雨持续了一整夜。可是王宫的那扇窗户到时候依然打开了,公主急速飞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得像死人一样,可是嘴角挂着冷笑,似乎在说哪怕暴风雨更加猛烈,她还是要照去不误的。她身上的白色裙袍像大海船上的风帆一样在空中旋转飞舞,那个旅伴抽打着她,这一回把三根枝条都用上了,她的身上鲜血淋漓,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到了后来公主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飞了,勉强挣扎着才总算飞进了大山。

“外面下着冰雹,刮着大风,”她说道,“我从没在这样坏的天气里出来过。”

“做人应该要能吃点苦,不能过于贪图享受嘛。”老魔法师说道。

公主告诉他说,约翰纳斯第二回也猜对了,如果明天他再猜中的话,那么他就大获全胜,而她自己却再也不能到山里来,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遵照着老魔法师的吩咐去办事了。说着说着她伤心得哭了起来。

“千万不能让他猜中!”老魔法师说,“我一定会想出一样他决计猜不到的东西来,除非他是个比我更高明的魔法师。不过现在我们先来快活一番。”

于是他拉起公主的双手,同大厅里所有戴着鬼火帽子的小妖精们一起翩跹起舞,红色的大蜘蛛快活地在墙壁上跳来蹦去,它们看起来真像一朵朵火焰之花在迸发绽开,猫头鹰敲着肚皮,蟋蟀瞿瞿地吹着口哨,黑色的大蝈蝈儿使劲地吹着口琴。这个舞会真是热闹又聒噪。

他们跳了很久,等到他们跳够的时候,公主也该回去了,因为她本该在宫里熟睡的。老魔法师说要送她回去,这样他们还可在一起再待得久一点。

他们在暴风雨中飞了起来,那个旅伴也飞在他们身边,用三根枝条没命地抽打他们的脊背。老魔法师从不曾在这样风雨大作的坏天气里出过门,所以也就觉察不出什么破绽来。在王宫门外,他向公主道别,并且同时压低了声音吩咐公主说:

“明天你就想着我的脑袋!”

可是这句话还是让那个旅伴听在耳朵里了。公主从窗户溜进了她的卧室,老魔法师刚要转身返回。就在这一刹那,那个旅伴一把揪住他那黑色的长胡须,举起大军刀,把他那颗长相丑陋的脑袋齐肩一刀砍了下来,动作是那么敏捷,连老魔法师自己也没有瞅见究竟是什么人干的。旅伴把老魔法师的尸体扔到海里去喂鱼,把那颗脑袋在水里浸洗干净,用一块丝巾包裹起来,带回了客栈,他回去之后也躺下安睡了。

第二天早晨,那个旅伴把丝巾包着的那个包袱交给了约翰纳斯,可是他关照他说:除非公主问她自己此刻正在想什么东西,否则他绝对不能打开这个丝巾包袱。

王宫大厅里人头攒动,拥挤成一片,人们一个个紧挨着,站得水泄不通,好像都成了成堆成把的小红萝卜。宫廷大臣们都端坐在有松软靠垫的高背扶手椅上。老国王穿上了新的长袍,黄金的王冠和权杖都擦得闪闪发光,因此看上去分外精神。可是公主却容颜苍白,浑身只穿着一件素净的黑色裙袍,活像前来出席葬礼似的。

“我正在想什么东西呀?”公主询问约翰纳斯道。

约翰纳斯听到她讲这句话,马上就解开那个丝巾包袱,他定神一看,裹在里面的竟是老魔法师的首级,禁不住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在场的所有人都惊骇得要命,因为那颗脑袋的模样实在太可怕了。但是公主却像一尊泥雕那样瘫在那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她终于勉强挣扎着站了起来,把手伸给了约翰纳斯,因为他毕竟猜中了。她对谁都不正眼瞧一下,只是深深地叹息着说:

“你现在是我的丈夫了,我们今天晚上就举行婚礼。”

“我听到这句话真是太高兴啦,”老国王说,“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起来,仪仗队吹吹打打,奏着乐在街上游行。大小教堂的钟声一齐长鸣,连糕饼铺的女老板也把系在糖猪身上的黑纱拿走了,因为如今是普天同庆的欢乐日子。

在广场的中央,摆放着烤得香喷喷的三头全牛,牛肚子里填满了鸭子和鸡,人人都可以去割下一块来享用。喷泉里喷出来的是最甘醇的葡萄酒。只消花一个银毫到面包店去买一个面包圈,他就可以得到赠送的六个大面包,面包里还有许多葡萄干呢。

到了晚上,全城灯火辉煌。士兵们鸣放礼炮,男孩子们都燃放鞭炮。王宫里举行盛大的宴会,人人开怀畅饮,相互把酒杯碰得叮当响。最高贵的绅士们和最美丽的淑女们都成双成对翩翩起舞,在老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他们的歌声。他们这样唱道:

“这里美丽的姑娘多得很,

她们个个都想跳舞。

随着鼓乐的敲击声,

她们跳起舞来旋转如飞。

跳呀,双脚用力踢踏,

要小心别踩掉鞋跟。”

不过这时候公主仍然是个女巫,她一点也不喜欢约翰纳斯。那个旅伴心里十分明白,因此他给约翰纳斯三根天鹅翅膀上的羽毛,还有一个装了几滴药水的小瓶子。他对约翰纳斯说:在他们同房的大床前要放一个大木盆,盆里装满清水。当公主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必须轻轻一推,让公主跌到那盆水里。然后立即把天鹅羽毛扔进水里,再把小瓶子里的药水倒在盆里。他应该把公主在那盆水里浸泡三次,这样公主所受的魔法才能从她身上完全祛除干净,她才会真心地爱上他。

约翰纳斯按着那个旅伴的吩咐一一照办。当他把公主揿进那盆水里去的时候,她尖叫起来,而且还在他的手里拼命地扭动挣扎,可是经过第一次浸泡之后,她渐渐变了,变成了一只浑身墨黑色大天鹅,只有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当她在水里浸泡了第二次之后,从那水盆里站起来的是一只浑身羽毛洁白的天鹅,只不过颈脖上还有一圈黑颜色。约翰纳斯向上帝虔诚地做了祷告,然后再浸泡第三次。浸泡后,他把那盆水全都泼在那只天鹅的身上。突然,那只天鹅又变回去,成了美丽的公主,她比以前更温柔可爱了,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感谢约翰纳斯,因为他破除了蛊惑她的全部法力,把她从老魔法师施行的妖法中拯救出来。

第二天早晨,老国王和所有的大臣都来了,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一直热闹到晚上。后来那个旅伴终于露面了。他手里持着手杖,背上背着行囊。约翰纳斯一再拥抱亲吻他,劝他不要再远行,同他住在一起,因为他的所有幸福都是旅伴带给他的。但是那个旅伴却婉言拒绝,并且亲切友善地说:

“不行,现在我的限期已经快到了。我只是前来还清我欠的债。你还记得那两个坏人要羞辱一番的那个死人吗?你掏出了身边所有的一切,才使得那个人得以在他的棺材里安然长眠。那个死人就是我。”

说罢,他倏地不见了踪影。

那场婚礼持续了一个来月。约翰纳斯同公主十分恩爱。老国王快活舒心地活了很多时日,他让他们俩生的小孩子们——也就是他的外孙们——在他的双膝上骑着,还让他们玩他的权杖,后来约翰纳斯也当上了那个国家的国王。 Q9OCMj0GthViRscMCkZTj/QrIpW4BBkpIzjnZv4Ej1elIorl29PFmCWSrsoiAJq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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