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冷阴沉的圣诞节前夕。头顶上那大片乌云,流连未去的阳光简直就穿不透。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几英寸厚了,而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下个不停,看势头不到明天早晨积雪就得大大增厚。在靠近下威塞克斯粗犷荒凉的北部海岸,有家胜景旅馆,那座建筑此刻显得孤零零的毫无生气。路过那里的行人也许会忘记它夏季里车水马龙的情景,心里纳闷:大家都爱好风光如画的景色,怎么还会有人有那么大做生意的勇气,在一个能有这样沉寂凄凉季节的地方投资。这个地区在八月份游人如织,这看来竟像是在气象方面的一种模糊的传说,完全不像是那种能够把人从家里吸引出来的样子。然而,这家旅馆在那里岿然不动,那些悬崖峭壁,那些溪流山岬,耸立在河谷对岸,历历在目。它们是这个地方最吸引人的景致,如今却只呈现出严峻而又轮廓分明的线条,面前的那座小镇,则涂上了一层肮脏灰污的色调,而不是那种在夏天使它的外貌显得那么美丽的银灰色。
住在这家旅馆里,这种景色可以一览无余,旅馆老板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懒洋洋地在室内到处走动,根本没有指望会有客人到来,可是他又没法转营别的生意,以便在某种程度上补偿一下冬季生意清淡给他的正规业务带来的损失。的确,谁也没有指望会来客人,所以咖啡厅的那个跑堂,现在就到后院扫雪去了;在夏天,这个温文有礼的侍者穿上他那件短上衣,胸前那些包有金属的纽扣,一颗紧挨着一颗,就像豌豆荚里的豌豆一样,而现在则身穿灯心绒衣服,脚登钉有平头钉的靴子,变成了大家认不出来的一个乡下粗小伙,说的是地地道道的土话,把夏天从举止高雅的顾客那里新学来的客客气气的语调忘了个一干二净。正门关着,而且好像是为了要更充分地表示出这家旅馆在过渡季节关门闭户的状况,门下边还堆放了一个沙袋,用来挡住风偷偷摸摸地直接往里吹的积雪。
旅馆老板走进自己的接待室,来到那个巨大的火炉跟前。要想让自己舒舒服服,没有火炉根本不行,在咖啡厅和其它地方都没有这熊熊燃烧的旺火。他把火拨了一下,然后转到门厅的桌子旁边,桌上那本来客登记簿现在合着,扔在墙边。他漫不经心地打开登记簿,从十一月十九号以来,上面就没登过一个客人的名字,而那一天也不过是登记了一个骑三轮车的人,说实在的,根本就没有请他进来。
在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天色也越来越暗了,但还没有暗到看不清悬崖后面曲折盘旋的道路上的各种东西,这时旅馆老板在一片雪白的远方看出了一个小黑点,黑点很快变大,并且越来越近。很有可能,这辆车——看起来是像一辆什么车——会像另外的一些车那样,从这里经过,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进,到离火车站那个最近的小镇上去。可是当旅馆老板站在还没关上的窗户前边向外眺望并且暗自盘算的时候,这辆孤零零的车与他的想法相反,赶到拐角上转了个弯,进了旅馆的大门,一直来到正门口。
这不过是一辆柳条车身的敞篷马车,由一匹马拉着,这样的一辆车在这种季节和这种天气里是特别不相宜的。车里面坐着两个人,尽管他们都裹得严严实实,可是立刻就可以辨认出来,这是一男一女。男的抓着缰绳,女的紧紧偎在他的身边,以便在暴风雪中得到一点点庇护。旅馆老板拉响呼唤旅馆马夫的铃,让他出来侍候,因为积雪使得客人到达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息,等到马夫到了马头前面,那男女两位乘客已经下了车,旅馆老板在大厅里迎接他们。
男客人像个外国人,大约二十八岁。他脸上刮得精光,只在嘴唇上面留了一小撮胡子。他面貌端正,甚至可以说是俊美。那位女士则怯生生地站在他的后面,虽然当时她身上到处都包裹着,很难判断她的年龄和外表,可是看来年轻得多,很可能不超过十八岁。
那位先生表示想留宿到明天早晨,多少有点没有必要地解释说,想到这是一家旅馆,而且他们没有料到自己赶路会赶到天黑。在这样天气阴沉、生意萧条的季节,老板对他们表示了他能表示的一切欢迎,他下令把客厅和咖啡厅的炉子都生起来,又到院子里去叫那个跑堂的,跑堂的马上把自己洗刷一番,从箱子里拉出他那件好久没穿的上衣,用袖子把纽扣擦了擦,然后文质彬彬地出现在大厅里。那位女士被带进一个房间,她在那里可以把给雪打湿了的衣服脱下,让他们拿去烤干。这个时候,她那位同伴则把一对金镑放在桌子上,好像是急于在一开头就把一切事情都弄得妥妥帖帖,他请求给他们准备一间专用的起居室。旅馆老板向他保证,楼上那间最好的休息室——一向是公用的——今天晚上可以由他们专用,又派侍女去把蜡烛点起来,还为他们准备了正餐,而且按照那位先生的意思在同一个套间里开饭。那位女士这时也来到那个套间同他会合,他们就留在那里休息,恢复精神,看来他们是很需要这样。
这一对男女的关系,让旅馆老板不止一次地感觉到,总有点什么特别,固然很难说清这种特别之处究竟在哪儿。但是他那位客人的行动证明,他是个慷慨解囊绝不欠情的人,于是旅馆老板也就打消猜想,干具体的事务去了。
大约九点钟,他重新回到大厅,当天的一切事情都在进行,所以他又踱来踱去,偶尔透过玻璃门看看外面的景色,想弄清天气在怎样变化。和预先的征兆相反,雪已经不下了,随着月亮上升,天空有一部分已经晴朗了,轻柔如絮的片片厚云缓缓掠过银盘。所有的征候都表明,过一会儿会发生冰冻。正是由于这些原因,远处高耸着的道路,甚至显得更加清晰。沿着这条道路铺展开的白白的表层还没有遭到过践踏,上面没有一点痕迹和车辙,不久前到来的旅客留下的一切标记,已经给刚才纷纷扬扬的雪花迅速地掩盖得无影无踪了。
现在旅馆老板借着月光看到的景色,同他白天借着阳光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此时又有一个小点沿着紧靠海岸的大路奔来,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可以看得出来,眼前这辆车比刚才到的那辆车来势更猛,看得出来,这是一辆四轮轿式马车,由两匹壮马拉着,也正冲着旅馆大门驶来。两辆马车这种令人高兴的相似,使老板再一次搬开沙袋,走进门廊。
先下车的是一位老先生,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先生,两个人都毫不迟疑地走上前来。
“刚才是不是有一位年轻的小姐,由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人陪着,到这里来了?”老先生匆匆忙忙问道,“那个男人脸上大部分都刮得很光,外表看来像个歌剧演员,自称史密托济?”
“最近我们这儿来过一些客人。”旅馆老板答道,他那副腔调就像至少来了二十位客人——不愿意承认胜景旅馆冬季生意清淡。
“在他们中间,你能想得起来,有我说的那样两个人吗?——那个男的是一副男中音的嗓子。”
“确实有一对年轻人来过,或者还住在旅馆里;可是我可没法说,那位先生的嗓子属于哪个音域。”
“是呀,是呀,当然不会。我都弄糊涂了。他们是坐一辆柳条车身敞篷马车来的,车上简直没有什么设备,是吗?”
“我相信,他们是坐马车来的,我们的客人多半都是那样。”
“对了,对了,我必须马上见到他们。请原谅我没有礼貌,带我们进去,到他们那儿去。”
“可是,先生,你忘了,要是我说的那位小姐和那位先生不是你说的那位小姐和先生呢?他们现在正在用餐,这个时候让你们冲进去找他们,不是有点很不得体吗?而且会使我将来失掉这对主顾。”
“对,对。他们也许不是那两个人。我看,忧心忡忡使我过早匆忙下结论啦!”
“总的看来,昆托克舅舅,我想他们一定是那两个人。”那位年轻人说道。在这以前他一直没有开口。他转向旅馆老板说:“在这种天气有点险恶的晚上,你可能并没有那么多客人住在这儿,让你想不起来这一对是怎么来的,那位小姐又是穿的什么衣服吧?”他对老板说话的口吻显得沉着镇定,冷淡生硬,其中还不无讽刺的意味。
“啊,她穿的什么衣服;詹姆斯,是呀!她穿的什么衣服?”
“我一般不打量我的客人的衣着,”老板冷冰冰地说,因为先头来的客人花钱花得大方,肯定使他有了偏心,向着那位先生,“如果你想知道,你肯定可以看到一些,”他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衣服就在厨房炉子边上烤着呢。”
他的话出口还不过一半,那位老先生就大喊一声:“哦!”沿着好像是通向厨房的一条道猛冲过去;可是那只是通向黑洞洞的瓷器储藏柜的进口,他向那些盘盘罐罐猛撞了一下才知道弄错了,又匆匆忙忙走出来。
“一定得请你原谅。要是你知道我的感情——我现在没法解释清楚——你就会体谅我了。我撞坏了什么,我都乐意赔偿。”
“请别客气,先生。”老板说。他领着路,他们于是没再说话就转到厨房去了。他们三个人中间那位最年长的立刻就抓住挂在衣架上的那位小姐的大氅,大叫起来:“哦!就是,詹姆斯,这是她的!我知道,我们真是跟着他们的车辙走的。”
“就是,这是她的。”那位外甥安安静静地回答,因为他还没有他那位同伴那样激动。
“马上带我们到他们的房间去。”那位舅舅说。
“威廉,前面起居室的小姐和先生用完餐了吗?”
“完了,先生,早完了。”那位衣服上有上百个镶金纽扣的小跑堂说。
“那么,马上把这两位先生领到他们那儿去。先生们,我想,你们今天晚上要留在这儿吧?要把那两匹马卸下来吗?”
“把马喂好,给它们洗洗嘴。我们是不是留下,得看情况。”那个安静的年轻人,一边跟着他舅舅和跑堂的向楼梯口走去,一边这样说。
“詹姆斯外甥,我想,”老先生这时候一只脚已经跨上了第一层楼梯磴,又停下来说,“——我想,我们最好不通报,对他们来一个突然袭击。要不然,她可能自己从窗户里跳出去,或者做出什么同样不顾死活的事情来!”
“当然是的,我们不通报就进去。”于是他把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小伙子叫回来。
“詹姆斯,我都无法充分对你表示感谢,因为在这场追赶当中,你给了我那么有效的帮助!”老先生拉住年轻人的手大声说,“要不是你及时帮助我,我越来越犹豫不定,那么我今天夜晚就追不上她了。”
“舅舅,在这件事情或者在其它事情上,能够给你效劳,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惟一的希望是,如果是陪伴你做一次比这愉快的旅行,那就好了。不过,最好还是立刻上去找他们,否则他们会听见我们的。”于是他们轻轻地走上楼去。
房门打开后,里面是一间大得令人不舒服的屋子,点着旅馆里最好的一些枝形烛台,逃跑的那一对正坐在壁炉前面,懵里懵懂地翻阅着剪贴簿和嵌着附近风景照片的相册。老先生一走进去,那位年轻小姐——她现在看来确实像所说的那样年轻,而且外表特别招人喜爱——脸色显然变得苍白了。等到他的外甥走进去,她的脸色就更加苍白,好像就要晕倒似的。那位让人形容为歌剧演员的年轻人,脸色阴沉,显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为来访的客人搬过来两把椅子。
“谢天谢地,总算追上你们啦!”老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是呀,老天爷,运气不好!”史密托济先生小声嘟囔着,他说的英语是一口地道的伦敦音,这位气度不凡的意大利人,事实上初见天日的时候是住在市中心大道附近的史密斯夫妇 的婴儿。“她明天就会成为我的人了。而且我想,在这种特别的环境下,考虑到多么迅速就会出现风言风语,糟蹋一位小姐的名誉,最好同样还是在明天让她成为我的吧。”
“决不允许!”老人说,“她还是一位尚未成年的小姐,毫无经验,她还像孩子一样保持着少女的天真烂漫,纯洁无瑕,你一直用卑劣的手段纠缠她,直到今天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
“昆托克勋爵,难道要我不尊重你白发苍苍的——”
“直到今天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你把她从她父亲家里拐骗走了。她的举止行为要招来哪些罪名,把事情解释清楚之后,哪一样不能从她身上轻而易举地洗刷干净,而完完全全扣到你的头上?劳拉,你马上和我一起回去。要不是你表兄诺思布茹克上尉这么大公无私,我毕竟不可能及时赶来救你了;我今天早晨一发现你跑掉了,他就自告奋勇,表现得机敏果断,要陪我上路,对他这种表现,我的感激是永远也难以尽述的,而他是在我身边的亲属中惟一的男人。来吧,你听见了吗?把你的衣服穿好;我们马上就动身。”
“我不愿意走!”年轻小姐噘着嘴说。
“我想,你是不愿意,”她父亲冷冰冰地说,“可是小孩子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对他们是最好的。那么走吧,相信我的意见吧。”
劳拉一声不响,而且一动也不动,唱歌剧的那位先生无能为力,死盯着炉火,那位小姐的表兄,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沉思,在这四个人中间,惟有他的地位使他可以采用相对说来属于局外人的冷静批判态度,来观察这整个的逃亡事件。
“劳拉,作为一个未成年的女儿的父亲,我对你说,你马上和我一起走吧,怎么?你要强迫我用武力把你拉回来吗?”
“我不愿意回去!”劳拉又说了一句。
“我告诉你,不管怎样,你有义务回去,而且得马上跟我回去。”
“我不愿意。”
“好啦,劳拉,请听我说,安安静静地与我和你表兄詹姆斯一起回去,像个好姑娘那样,知过必改的姑娘,别人什么也不会说的。现在谁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们马上动身,明早天亮以前,我们就可以到家了。来吧。”
“父亲,我没有必要按照你的吩咐回去,而且我更愿意不回去!”
现在可以看出来,表兄詹姆斯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甚至有点急不可耐了。刚才他不止一次张开嘴想说话,但是每次都重新考虑一下,又缩了回来。现在时机到了,他再也不能保持缄默了。
“来吧,女士!”他说话了,“我看,你与你父亲的这场滑稽剧演得够长的了。不要再胡闹了,和我们一起下楼去吧。”
她倔强地将身子略微扭了一下,没有回答。
“肯定无疑,劳拉,我不会吃这一套!”他气冲冲地说,“别等我来强迫你,自己把衣服穿好吧。如果硬要强迫从事,那么这一番谈话就成了儿戏了。来吧,女士——我说,马上来!”
那位老贵族转向自己的外甥,温言软语地说:“詹姆斯,让我来说服她。你这样说不合适。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对她说得足够尖锐的。”
然而,詹姆斯不听他舅舅说的,继续对那个难以管教的年轻女人说:“确实,你说你不愿意过来!可别跟我来胡说这一套啦!来吧,马上离开这个房间,然后让我来对付那个笨重的家伙。赶快,快过来!”他说着就向她走过去,好像要用手去拖她。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劳拉的父亲劝解道,他外甥这种突然的举动让他大吃一惊,“你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把她交给我吧。”
“我再也不愿意把她交给你啦!”
“詹姆斯,你没有权利对我,也没有权利对她这样说话;你还是住嘴吧。来吧,我亲爱的。”
“我有一切权利!”詹姆斯坚持说。
“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
“我有做丈夫的权利。”
“谁的丈夫?”
“她的。”
“什么?”
“她是我妻子。”
“詹姆斯!”
“好吧,长话短说,我可以说,尽管你阁下禁止,她大约在三个月之前同我偷偷结婚了。而且我必须加一句:虽然她很快就冷下来,可是我们之间在一段时间内过得还是足够融洽的,尽管情况很尴尬,只能偷偷会面。我们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好把事情告诉你。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来了,他毒害她的心,反对我,然后让她陷进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中间。”
那位歌剧明星一直心不在焉地坐着,有气无力,等到那位表兄讲出这一番话,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道:“我对天发誓,在刚才这一会儿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个有夫之妇!我原来发现,她在她父亲家里是个闷闷不乐的姑娘——闷闷不乐,我相信,是由于孤独,厌倦那个家庭,希望有社交活动,而不是因为其它任何事情。你说她是你妻子,我简直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劳拉,你真的嫁给他了吗?”
劳拉用泪水濡湿了的手绢捂着眼睛,点了点头。“我暗地里嫁给他了,正因为我这种反常的情况,我在家里闷闷不乐,而且——而且我不像刚开始那样喜欢他了——而且我多么希望,我能摆脱我陷进去的那种困境啊!后来我见过你几次,你说,‘我们可以逃走’,那时我就想,我看到摆脱这整个困境的出路了,于是我就同意跟你——你一起来了!”
“好啦,好啦,好啦。”那位给弄得晕头转向的老贵族喃喃说道,他的眼神从詹姆斯转向劳拉,又从劳拉转向詹姆斯,好像他在幻想,他们都是想象中虚构的人物似的,“那么,詹姆斯,你对你年迈舅父的一番好意,帮他去找他女儿,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我的老天!一个人居然还得领教,口是心非竟然可以达到这种田地!”
“昆托克舅舅,我说了,我已经同她结婚了。”詹姆斯冷冷地回答,“这件事已经做了,在这里谈来谈去,也不能把它倒回去。”
“你们在哪里结婚的?”
“在托尼郡圣玛丽教堂。”
“什么时候?”
“九月二十九,她访问那里的时候。”
“谁给你们主持婚礼的?”
“我不认识。是教区的一个牧师——那个地方我们都很生疏。所以,不是我帮助你把她找回来,而是你可以帮助我把她找回来。”
“决不,决不!”昆托克勋爵说,“女士和先生,请让我告诉你们,我对整个这件事都撒手不管了。如果你们真是夫妻,看来你们好像是的,那么你们就尽可能和解吧。对你们任何一个人,我都无话可说,无事可做了。劳拉,我把你交到你丈夫的手里,愿你给他带来很多欢乐,虽然这个局面,我得承认,并不令人欢欣鼓舞。”
说这话的人怒气冲冲,一边说一边用力把椅子向桌子推过去,桌上的几座烛台都摇晃起来,于是他离开了这个房间。
劳拉的泪眼从这个年轻人转到另一个年轻人。他们俩站在那里,面对面互相盯着。她看着他们的样子感到非常害怕,于是在她父亲走后,溜出了房间。然而,她听到她父亲从前门走出去了,她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庇身之处,于是就溜进了隔壁一间没有灯火的卧室。
这时,那两个留在起居室的男人,相互逼近,越来越近,歌剧演员打破沉寂说:“你怎么敢那样侮辱我,把我称做一个家伙,骂我毒害她对你的心,而你明明知道得很清楚,我对你与她的关系,原来根本一无所知。”
“啊,是的,你是一无所知;我可以乐于相信。”劳拉的丈夫冷笑道。
“我在此对天盟誓,我从来不知道!”
“真是朗诵一般——抑扬顿挫,腔调铿锵。任何一个男人,既然能赢得像她那样年轻的一个傻瓜的信任,可是却不能把她那件事套出来,难道有这种可能吗?荒谬绝伦!把这一套拿去告诉你那些最有水平的池座新观众吧。”
“诺思布茹克上尉,你的这些嘲弄,同你这个可怜的人一样卑劣!”那位男中音失去了一切耐心叫嚷起来。他纵身向前,给了上尉脸上一个耳光。
诺思布茹克只是略微退缩了一下,平静地拿出手绢来擦了擦,看自己的鼻子是否在流血,然后说:“我早料到这种侮辱,所以我是做好准备才来的。”于是他从提在手上的一个军用黑背包抽出一小匣子手枪来。
那位男中音没有料到这一点,看见这些东西吓了一跳,不过马上恢复正常,并且说:“很好,随你的意思办吧。”不过他的声调大概表现出略微缺少了一点信心。
“那好,”那位丈夫完全相信地接着说,“我们不需要摆样子,不需要说废话,这你知道。因此我们也可以免掉帮手吧?”
男中音轻轻点了点头。
“你对这块地方很熟悉吗?”詹姆斯表兄用同样冷漠而又平静的方式接着说,“如果说你不熟悉,我可是熟悉的。在那边那片岩石下边,就在从岩石上面流过泻向海边的那条小溪那边,有一块平坦的沙地,月光照得见的地方比照不见的地方大;从这边往下到那儿去,要走悬崖上凿出来的那些石阶,我们不用费力就可以找到我们下去的路;不过我们两个人中间只有一个可以找路上来,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
“那么咱们就动身吧;这事儿过去得越快越好。我们出去之前可以订好晚餐——两份晚餐;因为,虽然我们现在有三个人——”
“三个?”
“是的;你和我,还有她——”
“嗯,对了。”
“——待一会儿就只有两个了;所以就像我说的,我们可以订两份晚餐:一份给那位太太,还有一份给 某一位 先生。不管是谁活着回来,他都可以去敲她的门,请她进来同他共进晚餐——她没有离开这幢房子,不过我们现在绝不要去惊动她;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不让旅馆的人看见我们走出去;两个人出去,只有一个人进来,那看起来显得太奇怪了。哈!哈!”
“哈!哈!确实如此。”
“你准备好了吗?”
“噢——好了。”
“那么我就带路。”
他轻轻走到门口,下了楼,像他说的那样订了两份晚餐,要求在一小时之内准备好,然后假装要重新回到房间里去;他朝歌唱家打了个招呼,然后他们两个人就一起从旁门溜出了这座房子。
现在天空十分晴朗,那辆把劳拉的父亲昆托克勋爵拉走的四轮轿车的车辙,仍然历历可见。很快他们就到达下坡的地方,上尉在前领路,男中音默默地跟在后面,鬼鬼祟祟地看看自己的同伴,又越过他看看前面的地方。过了一段时候,他们来到悬崖边的峡谷,瀑布就是在这里形成的。这里的景象粗犷别致达到极点,充分说明,就这个地点所做的种种赞美、绘画、风光摄影,果真是名不虚传。夏季带来的令人迷恋的绿色和灰色,现在由于白雪变得令人不可思议,有如幻景一般。
瀑布几乎是垂直地从他们脚下泻落八十或者一百英尺,最后消失在沙中。这条溪流虽小,可是它下泻的时候撞在突出的岩石上发出的力量,使它粉碎成了成百道冲击飞溅的水花,在空中激起一片水雾。边缘上的几条流水结成了冰柱,但是中间的则毫无阻滞地奔流不息。
那位歌剧艺术家停下来向下面观看,但是他的心思明摆着并不在美景上。他的同伴带着几支手枪,紧靠着他走在前面;通向峡谷的那一边没有栏杆。他听命于一闪的冲动伸出自己的胳臂,用超人的猛力一推,把劳拉的丈夫推得摇摇晃晃,翻倒过去,一个不断旋转的人形在月光下向下跌落,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看不见了,它与突出的岩石不断碰撞发出的嘭——嘭声——开头比溪流的声音响亮,沉重,后来简直就无法分辨——后来停止了,然后流水又像以前那样飞溅,与大海低声细语伴奏合鸣;那打扰了这一贯流泻的高悬瀑布的所有情节,就是这些。
歌唱家一动不动地等了几分钟,然后转身循着原来的踪迹迅速越过中间的高地,走向大道,不到一刻钟就回到了旅馆门口。钟敲十点的时候,他悄悄地溜进去,越过酒吧的柜台对老板说:
“账单,请你尽快交给我,其中包括我们预定的晚餐的费用,虽然我很抱歉,我们不能留下吃晚餐了。”他还故作潇洒地添了一句,“那位小姐的父亲和表兄一直在想,最好阻止这场婚事,可是他们互相争吵了一番之后,就各自回家去了。”
“干得好,先生,”旅馆老板说,他仍然站在这位顾客一边,而不同情那两位招来麻烦而且仅仅付了喂马费的客人,“‘爱情总会找到出路的!’那句名言就这么说的。祝你愉快,先生。”
史密托济先生上了楼,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发现劳拉在他出去的时候,偷偷从隔壁那间没掌灯的房间溜出来了。她抬起头来,用那双哭红了的眼睛望着他,带着惊恐的神气。
“怎么样啦?他在哪儿?”她恐惧地说。
“诺思布茹克上尉已经回去了。他说,他再不和你打什么交道了。”
“那么,我完全被他们抛弃了!——而且他们会忘掉我,再也没有人关心我了!”她又开始哭起来。
“可是在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当中,这是最幸运的事情啦。一切都同他们来打扰我们以前完全一样。可是,劳拉,你本来应该把私下里结婚的事儿告诉我的,虽然现在反正全都一样啦。当然,婚约要解除,你现在成了一个寡——实际上成了一个寡妇啦。”
“为了过去的事情,现在来责备我,没有什么用处。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们立刻到马丁断崖去。那匹马在刚才这三个钟头休息得很彻底,所以它再拉上五六英里,不会有什么困难。我们十二点以前可以到那儿,毫无疑问,在那个地方一定有很晚不关门的小旅馆。明天早晨我们在那里把马和马车全卖掉,然后坐驿车到当斯太普。一坐上火车,我们就安全了。”
“无论干什么,我都同意。”她无精打采地说。
大约十分钟的工夫,马驾好了,账付清了,小姐那身烤干了的外套把她裹严了,于是又继续赶路。
大约走了一英里,他们看见前面有一个闪耀的亮光。“我在寻思,那是什么?”男中音说,他的举止现在变得有些神经质,每听见一个声音,每看到一个东西,他都要回头看看。
“那不过是大路上的税卡,”她说,“那个亮光是一直在门上点着的那盏灯。”
“当然是,我最亲爱的,当然是,我该多么愚蠢呀!”
他们到达税卡大门的时候,看到一个步行的人已经到了那儿,他显然是抄了近路,比他们走的大路要直一些。他们走到跟前的时候,他正站在那里和守门人说话。
“像这样一个有月亮光的夜晚,他完全不可能因为偶然的失误或者上帝的意志而摔下来,”步行的人刚好说到这儿,“我告诉你的那两个孩子,看见两个人沿着小路往瀑布那儿走,可是十分钟以后,两个人中间只有一个人回来,他走得很快,就像是一个什么人,因为干了什么奇怪的事儿,想要避开那个地方。根本不用怀疑,是他把另外那个人推下去的。注意听着吧,这不久就会引起一场对那个人的大张旗鼓的追捕。”
烛光照在那位意大利先生的脸上,照出他脸上满是一种鬼鬼祟祟的可怕神色。劳拉对他看了一会儿,看出了这种情况,后来守门人呆板地打开了栅栏门,她的同伴把车赶过去,于是他们很快又给包围在白茫茫一片静寂之中了。
刚才这位领着劳拉的人还对她说过,他要在税卡问路;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
他们没有问路——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就朝前走,走了不远,就给他们带来了麻烦:他们走的这个偏僻地区外边,横着一条有更多人走过的大道,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大概已经把那儿的雪压平了一些,所以走起来就比较容易;可是他们还没有到那儿,没有人给他们指路。他们这趟旅程逐渐显得走不通了,不像他们动身前想的那样。后来他们走上一条小路,是通向另一座山丘的,似乎是弯弯曲曲地转向了同他们原来想去的马丁断崖相反的方向,这时问题就变得严重了。自从在税卡偶然听到那番谈话以后,劳拉就一直保持沉默,一言未发,而且甚至退缩,离开她爱人的身边远一点儿了。
“你干吗不说话,劳拉,”他勉强打起精神说,“而且也不提醒一下,我们该走哪条路?”
“啊,是的,我说。”她赶紧回答,听得出她声音里含有某种特别恐惧的意味。
在这以后,她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好像是在说服他,她对他丝毫也没有怀疑。最后他把缰绳勒住,那匹疲倦不堪的马就一动不动地站住了。
“我们陷入了困境。”他说。
她热心地回答说:“我抓住缰绳,你向前跑,跑到这个山脊的顶上去,看看这条路再往前走,是不是往我们想去的方向拐,这样可以让马休息几分钟,要是你看到这个方向还保持不变,那么我们就沿着这条小路返回去,在另外的地方拐弯。”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个好办法,尤其是她一用特别热情的口气提出来,就显得更是如此。于是他把缰绳放在她手里——从他们那匹老马的状况来说,这种小心谨慎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然后下了车,踏着积雪向前走去,一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他。
他刚刚一走,劳拉就一反她刚才那种一动不动的状态,那样迅速地把缰绳紧紧捆在马车的边角上,然后从另一面溜下来,使尽全力下山往回跑,一直跑到栅栏的缺口,便爬了过去,钻进这段小路两旁丛生的灌木林。她躲在灌木林里,站在一丛大灌木下,紧靠着茂密的枝叶,看起来就像整个灌木的一部分似的。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哪怕是最微弱的追逐声,但是除了积雪偶尔从枝头滑落,或者某个野生动物爬过沾上了雪花的易碎草木的沙沙声以外,没有任何声响打破那一片沉寂。最后她显然确信,她刚才的那个同伴或者是找不到她,或者是在目前这种特殊情况下并不急于找她,所以她从灌木丛中爬出来,不到一个钟头,又走近那家胜景旅馆的大门了。
劳拉往大门跟前走的时候,可以看得出来,那里远不像她原来预料的那样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相反,有许多征象,说明所有的居民都处在戒备的状态,前面空地上许多灯火在晃来晃去。等她弄清楚,这场激动并不是她那位男中音和他的小马车重新出现引起的,她的脸上就现出了高兴的神色。不过等她借着灯光看到,一个男子的形体躺在一副担架上,由另外两个人抬进旅馆的门廊,她那种高兴很快就变成悲伤和沮丧了。
“是我造成了所有这一切,”她嘴唇发抖喃喃自语,“他暗害他了!”她向前跑到门口。她遇见了一个人,就匆匆忙忙地问担架上的那个男的是不是死了。
“没死,小姐,”她问到的那个工人一边回答,一边还以为她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幽灵,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他们说,他还活着,可是人事不省。他要不是从瀑布上摔下去的,就是给人推下去的;大家认为,他是给推下去的。他就是刚才和那位老勋爵一起来到这儿的那位先生,(大家认为)他是和比他们早到一会儿的那个陌生人一起出去的。不管怎样,反正我听说的就是这样。”
劳拉走进屋子,毫无保留地承认,她自己就是那个受伤男人的妻子,于是马上守在他躺下的那张床旁边,自己担任起护士长来了。等到请的两位外科医生来了,她从他们那里知道,他的伤势十分严重,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可以恢复,只是因为奇迹,他才没有当场被害死,而他的敌人显然盘算着他会死的。她知道那个敌人是谁,不禁直打哆嗦。
劳拉整夜看守着,可是她丈夫根本不知道她在身边。到第二天,他略微认出她来了,到晚上就能说话了。他告诉两位医生,正像大家所推测的,他是被史密托济先生从瀑布上面推下去的,但是对她这个看护他的人,他却什么也不讲,甚至对她的话也不答理;对于她表示关心他的任何举动,他都出于礼节点点头,而且也仅此而已。
过了一两天,医生就宣布,尽管他伤势严重,可是一切情况都有利于他复原。对史密托济,进行了全面的搜索,可是,尽管悔过自新的劳拉讲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还是一直没有他究竟在何处的消息。大家所能推断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搜寻道路以后回到马车旁边,发现年轻小姐不见了,就四处寻找,找得困乏不堪,后来就继续赶车到马丁断崖,第二天早晨把那匹马和那辆马车卖掉,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概是乘哪一班正要出发的驿车去到最近的一个火车站,和他原来的计划惟一不同的是,他独自一个人走了。
在那段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漫长而又单调的养伤期间,劳拉热切辛勤地守候在她丈夫的病床边服侍他,除了像她那样大的过失外,任何过失都是能大大得到宽宥的。她的丈夫没有宽恕她,这不久就很明显了。她所做的任何事情,像平整枕头让他躺得舒服一点,更换绷带,或者侍候吃药,都只能从他那里赢得寥寥几个经过仔细斟酌的感谢之词,世界上其他任何女子为他这样具体效劳,他大概也会同样表示这类感谢的。
“亲爱的,亲爱的詹姆斯,”有一天她充满激情忍禁不住将脸俯向病床说,“你受了多少苦啊!这太残忍啦。你一天天地好起来,我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我一直为你的康复祈祷——而且为我做过的事情感到内疚。我对那件最坏的恶事毫不知情,而且——我希望你不会把我想得那样非常坏,詹姆斯!”
“噢,不会。相反,我还会把你想得非常好——作为一个护士。”他回答说。他声音很弱,可是那尖刻严厉的语气则是显而易见的。
劳拉那天默默地流了两三次眼泪,再没有说什么。
不知是什么缘故,史密托济先生似乎一直在逃。有人透露说,虽然他确实离开了那个郡,但并不是搭乘人们猜想的那一班驿车;总之,找到他的机会是很渺茫的。
诺思布茹克上尉受伤之后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很快就看得出来,几个星期之内,他就可以恢复到使这场灾难几乎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的状况。同时也可以看得出来,劳拉一天天更加明白,那桩愚蠢的行为实在罪大恶极,她固然暗地里希望她丈夫能宽恕这件事,却非常怀疑,她和他将来的关系究竟会怎么样。不仅如此,使事情更加复杂的是:她作为一个私奔的妻子,得不到她丈夫的宽恕;而她和她丈夫作为一对私订终身的夫妇,又得不到她父亲的宽恕;自从那天离开这家旅馆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同他们两人中间的任何一个人互通音信。但是她眼前忧心的事是求得她丈夫的原谅,他现在躺在病床上,很可能牢记着勃拉班修那句大家熟悉的话:“她已经欺骗了她的父亲,可能还会欺骗你。”
事情依然如故,直到后来诺思布茹克上尉能够走动了。那时他和他的妻子一起迁到南部海岸一所僻静的带家具的出租住宅,他在这里迅速康复。有一天攀登悬崖,她像以往一样用胳臂扶着他,她开门见山地对他说:“詹姆斯,如果我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老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绝不再想别的任何事情,只是全心全意侍候你,你会——努力喜欢我一些吗?”
“这件事我得仔细考虑。”他用同样闷闷不乐、冷酷无情的态度说,近来他对她讲话全都是这种态度。
那天晚上他没有告诉她,虽然她继续干她经常做的工作,把时间拖得很长,尽量把他的卧室布置得舒适一点,安排灯火不让亮光直照他的眼睛,看着他睡着了,然后一声不响地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去。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他们见面了,她像以往一样问他晚上过得怎样,然后在他答话以后那段沉默无语的时刻,又怯生生地添了一句:“你考虑过了吗?”
“没有,我还没有充分考虑,不能给你答复。”
劳拉叹了一口气,可是毫无结果。这一天拖过去了,对她来说可真是极其沉重,而对他来说则是照常增长了一分精力。
第二天早晨,她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她抬起头来失望地看着他的脸,仿佛她的整个生命都取决于他的回答似的。
“是,我考虑过了。”他说。
“噢!”
“我们必须分手。”
“啊,詹姆斯!”
“我不能宽恕你,没有一个男人会宽恕你的。不管你父亲会怎么处理,你有足够的遗产,可以让你舒舒服服地过活。我要把一切典卖一空,离开这半个地球。”
“你决定了,毫无通融余地吗?”她悲哀地问道,“我现在没有任何人可关——关心的了——”
“我已经决定了,毫无通融余地,”他立即回答说,“我们最好就在这里分手。你可以回到你父亲身边去。没有任何理由要我陪你回去。因为我在场只会起妨碍作用,如果你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他很可能要宽恕你的。从现在起,三天之内我们就互相道别。我已经盘算好了,到那天我就可以安排就绪准备动身。”
她因为苦恼而无精打采,就躺回自己的屋里去,在这三天里,她丈夫写了一封信,处理了一些具体事务,对她几乎一言不发。临别的那天早晨终于来了,刚要驾好辕,让那几匹马拉着这已经分开的一对驶向不同的方向,互相谁也见不到谁,而且可能永远不再相见了。就在这时候,邮差来了,送来了早班信件。
上尉有一封信,她没有——她从来也没有。可是这一次,在他的信里附了一点什么是给她的,他把它递给她。她看完之后就孤苦无告地仰望上苍。
“我亲爱的父亲——去世了!”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声添了一句:“我得回府第去埋葬他……詹姆斯,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他沉思起来,望着窗外。“我想,一个女人单独去料理这种事是很不方便而且令人伤感的,”他冷冷地说,“好吧,好吧——我可怜的舅舅!——行,我和你一起去,帮你把这件事料理完。”
于是他们一起动身,而不是像原来计划的那样分道扬镳。一路之上的种种细节,或者到达她父亲寓所之后那一星期的悲哀凄楚,都不必详谈。昆托克勋爵的住处是一座优美古老的大厦。坐落在自己拥有的一片园囿之中,所以丈夫和妻子有充分的机会,或者彼此避免见面,或者如果他们有意也可互相和解,而他们两人至少有一个是有意和解的。宣读遗嘱的场合,诺思布茹克没有出席。她后来去找他,发现他正在收拾他的文件信函,准备第二天早晨动身离去,因为他已经帮着她度过了由于她父亲去世而引起的那一场混乱。
“他把他所能留下的一切东西都留给我了,”她对她丈夫说,“詹姆斯,现在你愿意宽恕我,留下来不走吗?”
“我不能留下。”
“为什么不能?”
“我不能留下。”他重复了一句。
“可是为什么呀?”
“我不喜欢你。”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早晨她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大家告诉她,他走了。
劳拉尽力忍受了她双重的丧亲之恸。她以前住过的那座巨大的府第,连同它所有具有历史意义的东西,都归了继承他父亲爵位的人,可是她自己得到的那一份也并不菲薄。周围是高低起伏的园囿,到处装点着比她年龄要大十多倍的古树,在园囿外面是一片树林,树林外面则是农庄。所有这些美好安静的景物都归她所有。然而她却依然是终日孤苦伶仃,追悔莫及,心情沮丧。她愿意在她拥有的一切中,拿出大部分来换取和她丈夫朝夕相处,换取他的感情。从前他的那些简朴古板和感情淡漠的性格,曾经使他们感情疏远,而现在却似乎成为他品格中值得赞美的特点了。
她盼了又盼,可是一切都成了泡影。诺思布茹克上尉并没有回心转意,重新归来。他可完全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她最后也感到绝望,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由于她放弃希望,安定下来,过起按部就班的家常日子,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她的悲痛,但是却扼杀了她那出自天然的朝气和生气勃勃的性格,这些曾经让认识她的人都十分喜爱,虽然这些也许始终都是给她制造不幸的因素。
要说由于岁月飞驰而使她的美貌凋损,那未免过分夸大事实。我们大家都知道,时间老人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主宰,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既有自己心灵上的负担,又有一般岁月的压力,他大概是不会特别加重摧残的。情况可能就是如此,又过去了十一个寒暑,而劳拉·诺思布茹克依然是拥有那些房地产的孤苦伶仃的女主人,依然丝毫没有听到她丈夫的音讯。种种可能的猜测似乎都近于这种说法,他死在国外什么地方了。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这种猜测几乎成了确切的事实。于是也有些人向她求婚,但是再婚的想法似乎在她的头脑里没有片刻缘分,即使至今也难以明确肯定,她是否还在希望他归来。可是不管怎样,她现在的生活同他离去以后头六个月的生活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劳拉独守空房的第十二年,同时也是她的三十周岁,迅速地临近了,而且又快到发生那件令她如此长期遭受痛苦的不幸事件的季节。圣诞节肯定像是一种潮湿而不是干冷的天气,劳拉那座庄园外围的树木,一天又一天照例让树叶飘落在邻近的大道上。在那个星期中的一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时分,或许有人看到了,一辆出租的轻便旅行马车沿着大道朝这个地点驶来,到山顶就停住,一位中年先生从车上下来了。
“你不用再向前赶了,”他对车夫说,“这场雨看来差不多已经停了。我要散散步,吃晚饭的时候我步行回旅店去。”
旅行马车车夫用手触了一下帽子行礼,拨转马头,按照吩咐把车往回赶去了。这位先生等他走得看不见了,就继续往前步行,还没等他走出多远,雨又劈头盖脑地下起来,可这个步行的人几乎没有注意到下雨,仍然不慌不忙地朝前走,一直走到劳拉园囿的大门,并走了进去。云层很厚,加上白天很短,他走到大厦前面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除此以外,他的外表在下车的时候本来还是整洁的,现在却像一个境遇不佳徒步赶路的人,淋得落汤鸡似的。他在正门口停留片刻,就拐到仆人住的下房去,他这样做好像是有预定的目的,接着门铃响了。一个小听差走上前来,他请求他们是不是可以行行好,让他在厨房的火炉旁边把身上烤干。
小听差转回去,小声商量之后,又同厨娘一起出来。厨娘说,她一般不让生人进来,可是夜里这么潮湿,又这么阴暗,所以她不应该特别反对他去把身上烤干。于是行路的人进了厨房,坐在火炉旁边。
“毫无疑问,这幢宅院的主人一定是位非常富有的先生吧?”他一边看着在铁钎上的烤肉,一边问道。
“那不是一位先生,是一位太太。”厨娘说。
“一个寡妇吧,我以为?”
“某一种寡妇吧。可怜的人,她丈夫到国外去了,多年来一直没有消息。”
“她一定常和许多同伴聚会,对他离家外出做一点补偿吧?”
“没有,真是——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在这里干活就和在尼姑庵一样糟糕。”
总而言之,大家开头对这个步行的人非常冷淡,可是他态度坦诚,风度喜人,引得厨房里的那些女人谈起最隐秘的事情来了,她们详详细细地谈到劳拉过去的生活,从她丈夫离家的那天直到现在。她们所有谈话的突出特点就是:她对他始终不渝忠贞怀念。
这个旅客显然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情况——其中包括她此刻,一如既往,还是孤身一人——于是说,他已经完全烤干了,他感谢这些仆人的好意,然后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又离开了。然而等他到了外面黑地里,他并没有沿着他来的那条路走去。他直截了当地走到正门,按了那里的门铃,一个男仆给他开了门,他在这座房子的另一头逗留的时候没有看见过这个男仆。
男仆问他贵姓,他十分客气地回答说,“可否劳驾告诉诺思布茹克夫人,多年以前在一次可怕的事故以后她照顾过的那位先生,特地前来感谢她。”
仆人进去了,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显出对他更加隆重对待的迹象。于是他被引进客厅,刚一进去,门就关上了。
劳拉在躺椅上,浑身哆嗦,脸色苍白。她张开嘴唇,向他伸出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他并不需要听到任何言词,一转眼的工夫,他们就互相拥抱在一起了。
第二天和随后几天,这件不同平常的消息就传遍那座府第和邻近的小镇。可是这个世界自有习惯种种事情的方式,诺思布茹克夫人长期离家的丈夫归来,这消息人们不久就比较习以为常了。
没过几天,圣诞节到了,劳拉·诺思布茹克那个冷冷清清的家,从地下室到顶楼都灯火辉煌,喜气洋洋。府第里不仅挤满了客人,而且有许多人还受到引见。十二年的死气沉沉终于结束。旧岁告终的时候,因丈夫归家而带来的蓬勃朝气,新年降临也并未失色,时序更新,同于以往,又过了十二个月的时候,诺思布茹克这个已经式微的家族新添了一个儿子。
(1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