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威斯利教派 牧师因为有事耽搁没有来,于是来了一个年轻人暂时代替。那是一八三一年一月十三日,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轻人斯托克达先生悄无声息地进了村,没有人认识他,也几乎没有谁看见他。但是等到村民中有些和他攀上关系的人跟他混熟了,他们倒是宁愿来了这个代理人,而不是那个牧师本人了。尽管他还谈不上已经博得声望,但足以让目前住在内瑟–莫因顿那一百四十位纯正循道派教徒坚定信念,同时却又额外对那批杂处人群给以支持;那伙人清晨上国教教堂,晚上又去国教分离派的礼拜堂,要是遇到有茶会,那就总共多达百十来人,而在冬季天色太晚牧师难以分辨究竟有谁在七点钟上街的时候,还包括了教区执事;应当为牧师说句公道话,他是从来也没有急于想干这种事。
由于两个教派相互交叉重叠,所以在内瑟–莫因顿一带这个居民稠密的地区,出现了那个尽人皆知的人口之谜:这么一个教区里,拥有三百名成年圣公会 教徒,又有将近二百六十名非国教派教徒,而成年人却怎么只有四百四十人呢?
那个年轻人就个人来说是很有趣的,那些和他接触的人也就满足于暂时不去过问他能力如何这个更为重大的问题了。据说在他一生的这个时期,他那双眼睛顾盼含情,不过并无丝毫轻浮之态;而他头发卷曲,身材高挑;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青年。那些女听众一见到他,听到他讲道,马上就说:“他来以前,为啥咱们都不知道呀,要不,咱们就会给他来个更热烈的欢迎了!”
而事实上她们和内瑟–莫因顿那伙人因为知道他不过是来暂时顶替的,而且对他本人或者他的教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指望,所以对他的到来几乎是漠不关心,仿佛他们一向都是本乡最规矩正派、勤上教堂的教民,他也真是给他们派来的牧师。于是,斯托克达刚踏进这个地方的时候,谁也就没有给他准备住处。而且尽管他在路上着凉患了头疼,还是不得不亲自张罗这件事。他打听了一下,知道在这个村子里惟一可能找到的留宿处就是那条街尽头的丽琪·纽伯瑞太太家。
告诉他这一信息的是个年轻人,于是斯托克达又问他,纽伯瑞太太是何许人。
那个孩子说,她是个寡妇,已经没了丈夫,因为他死了。他还说,听说纽伯瑞先生原本混得不错,是个农场主;但是他一直在走下坡路。至于纽伯瑞太太的宗教信仰,斯托克达了解到,她属于那种脚踏两只船的人,国教派的教堂和不信国教派的礼拜堂两处她都去。
“我就去那儿吧。”斯托克达说,他心想,既然没有虔信单个儿教派的住处,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这个人有点儿个别,不爱招公家人,什么教区牧师呀,牧师的朋友呀,等等那伙人。”那小伙子又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啊,那可能还有些希望;我去看看吧,啊,不;还是你先去问问,看她能不能给我找个地方,我还得找一两个人谈谈另外的事情。你可以到车把式那边来找我。”
过了一刻钟,那小伙子回来了,说纽伯瑞太太没什么不肯给他安排个住处的,于是乎斯托克达就去看那所房子。房子坐落在圈着树篱的园子里,看起来宽敞而且舒适。他见到一位上岁数的妇人,和她讲妥当天晚上就搬过来。因为这地方没有客栈,他希望尽快安顿下来;这个村子是当地的一个中心,他从这里还可以很快去到附近四面八方那些各式各样的教堂去。他当即让人把他的行李从他原来暂时落脚的车把式那里送到纽伯瑞太太这儿来。到了傍晚,他就朝着他这个临时的家走去。
斯托克达现在住在那儿了,所以他觉得没有必要敲门。他悄悄地进了门,听到自己快速的脚步声就像老鼠登堂入室,心里觉得很有趣。他走到起居室,大家这样称呼这间前排的房子,虽然它的石地板上简直没有铺多少地毯,只不过在走路的部分铺了一点,家具下面露出粗糙的沙石 。但是屋子里显得温暖舒服,令人欢快。炉火烧得亮堂堂的,在桌子腿鼓出来的地方火光突突直跳,和铜制的门把拉手相映成趣,还在壁炉架后部的表面下暗藏着巨大的潜力。一把深深的扶手椅拉在了壁炉的一边,椅子上铺着马毛呢,密密麻麻地钉着数不清的铜钉。茶具摆在桌子上,茶壶盖开着,一个小小的手摇铃早已摆在那儿,坐在那把大扶手椅上的人随意伸手就能够着。
斯托克达坐了下来,对自己到此为止在屋子里感受到的毫无反感,于是就以摇铃开始了他在这里的寓居。一个小姑娘应声悄悄溜了进来,给他备茶。她说,她名叫玛瑟儿·萨瑞 ,住在那边,她一边说一边向大路和村子那边泛泛地点了点头。斯托克达的东西还没吃多少,他身后传来一下敲门声,他让那位求见者进来,一阵衣装的窸窣声让他转过头去。他看到面前是一位标致而又身材极其匀称的年轻女子,深色的头发,宽阔、聪敏、美丽的前额,那对眼睛让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浑身发热了,而单就她的那张嘴,一切有鉴赏力的人都会把它看做一幅画儿。
“我可以给你点儿别的什么来就茶吗?”她说着又向前走了一两步,脸上表情生动,一只手把着门边摇晃着。
“什么也不要,谢谢。”斯托克达回答,并没多想自己回答什么,而是更多地在想她和这户人家可能是什么关系。
“你敢保是吗?”那位年轻女子说,显然觉察到,他没有仔细考虑自己的回答。
他认认真真地察看了自己的茶点,觉得不缺什么。“敢保,纽伯瑞小姐。”他说。
“是纽伯瑞太太,”她说,“丽琪·纽伯瑞。我原名丽琪·辛普金斯。”
“噢,请你原谅,纽伯瑞太太。”还没等他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就离开那间屋子了。
斯托克达待在那儿感到大惑不解,直到玛瑟·萨瑞进来收拾桌子。“这是谁的房子,小姑娘?”他问她。
“丽琪·纽伯瑞太太的,先生。”
“那么,纽伯瑞太太不是我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位老太太?”
“不是,那是纽伯瑞太太的母亲,纽伯瑞太太是刚才进来看你的那位,因为她想看看你好看不好看。”
天色又晚了一些,斯托克达正要开始吃晚饭,她又来了,“我亲自来了,斯托克达先生。”她说。牧师站起身来表示感谢。“我怕小玛瑟儿可能让你听不明白,你晚饭吃些什么?——有冷盘兔肉,还有那块没切开的火腿。”
斯托克达说,他可以美美地品尝这些佳肴。晚餐这时摆好了。他刚切下一片,又传来哒哒的敲门声。这位牧师早已知道了,这敲门的独特节奏表明是来自他那位煽情的居停主人的纤指,于是这位在劫难逃的年轻人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咽下了他的第一口美味。
“我们家里还有只鸡,斯托克达先生——我刚才还真忘了说。也许你愿意让玛瑟儿·萨瑞把它端上来吧?”
斯托克达已经修炼得足以能用青年男人的技艺说出:她要是不亲自把那只鸡端上来,他就不想要了;但是,这话刚一出口,他就因为自己的言词这样大胆殷勤而面红耳赤,或许它的色彩对一个正经男人和牧师来说是过于强烈了吧。不到三分钟,那只鸡就端上来了,但是,让他大出意料之外的是,它不过是端在玛瑟·萨瑞的手上。斯托克达大失所望,这也许正是觉得他理应如此而有意安排的吧。
他用罢晚餐,丝毫也没有料到当晚还会再见到纽伯瑞太太,可这时候她却像刚才一样敲敲门又进来了。斯托克达满脸高兴的样子说明,在盼望她的时候她没来,她却是什么也没错过。这时正赶上夜幕降临,这个年轻人的着凉头疼更加重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让一阵死命的嚏喷卡住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纽伯瑞太太满心怜惜地看着他。“今儿晚上你的着凉很厉害,斯托克达先生。”
斯托克达回应说,是挺麻烦。
“我倒有个好主意——”此时这位饮食有度的牧师正要抓起桌子上那杯水来喝,她一边盯着那杯淡而无味的白水,一边狡黠地接着说。
“是吗,纽伯瑞太太?”
“我有个好主意,你应该来点别的什么,很可能比那杯冷玩意儿能更有效地治好你的着凉。”
“嗯,”斯托克达低头看着那个玻璃杯说,“这儿没有客栈,在村子里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东西,当然,它还是可以的。”
她答复说:“有更好的东西,虽然不在这所房子里,也不太远。我真是这样想,你应该试一试,要不,你会病倒的。真的,斯托克达先生,你应该试试。”她见他正要开口,就伸出一根手指头,“别问那是什么;等着瞧。”
丽琪去了,斯托克达心情愉快地等着。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戴着帽子,披着大氅,还说:“我很抱歉,可是你得帮我去取。母亲上床睡了。你把自己裹严实,走这条路,请把那个杯子带上,好吗?”
斯托克达这个单身年轻人,几个星期以来就一直非常渴望找个什么人,打发掉自己过剩的兴趣,甚至温情,也就毫无憾意地跟上她,于是随着自己这位向导穿过后门,经过花园,一直走到头,那边地界上是一堵墙。这堵墙很矮,墙外边,斯托克达在夜影憧憧中隐隐约约感觉到有几块灰色的墓石,以及教堂屋顶和高塔的轮廓。
“从这条道儿很容易上来。”她一边说,一边跨上紧靠这堵墙的一个斜坡;然后把脚放在一个石墩顶上,再踏着里边拱底石下去,里边的地高得多,一般墓地都是这样。斯托克达也照她的样子做,在昏暗中跟着她越过那块不规整的地面,一直走到塔楼门口,进了门,然后她就把门轻轻关上了。
“你能严守秘密吗?”她用唱歌般的声音问。
“守口如瓶!”他热切地说。
这时她从大氅下面掏出了一盏点着的小灯笼,牧师一直都没注意到她带着的。灯光照出来,他们来到了唱诗廊的楼梯口旁边,楼梯下面放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料,不过主要都是一些腐朽的架子、条凳、板条和一块块地板,这些东西都是随时从建筑物原来的地方撤换下来的,然后好再换上新材料。
“也许你可以把那几块木板拖到一边去?”她说着把灯笼举过了头顶,以便更好地为他照亮,“要不,你来拿灯笼,我来搬?”
“这我能办。”年轻人说,于是按照她的指点干起来。他惊奇地揭出来一排小木桶,每个桶上都箍着木圈,大小就像一辆载重马车的车毂。这些桶翻出来的时候,丽琪用眼睛死盯着他,仿佛在琢磨,他会说些什么。
“你知道这是些什么吗?”她发现他没有开口就问他。
“知道,是些木桶。”斯托克达简简单单地回答。他是在内地生长的,父母都是非常体面的人,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心眼要当牧师,这番景象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这些东西在那里而已。
“你说得很对,它们是些木桶。”她说,加重语气坦率直言的声调,不能说没有带点嘲弄。
斯托克达这时用一种疑惑不安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她,“该不是走私酒吧?”他说。
“是,”她说,“它们是在黑夜里偶然从法国漂过来的一桶桶的酒。”
在内瑟–莫因顿和附近这一带,那个时候人们总是对这种外界称之为非法贸易的罪恶勾当一笑置之;这种装有杜松子酒和白兰地的小桶,对当地居民来说,就像些萝卜白菜一样,谁都知道。所以斯托克达那种天真无知,还有他猜到这种邪恶不可思议的事情时那种惊慌的样子,开头让丽琪觉得简直荒唐可笑,接着就显得非常尴尬,因为她本来是希望让他产生个好印象的。
“这里有些人在干走私,”她用一种柔和抱歉的声调说,“他们几代人都干这种营生,他们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害处。得了,你能从里面滚出一桶来吗?”
“要它干吗?”牧师问。
“从里面倒一点出来,好治你的着凉呀,”她回答,“这酒厉害得不得了,一转眼的工夫,它就可以把你那种病驱赶跑。噢,我们弄一点没事儿。我可以想要多少就倒多少;这些酒的主人老这样跟我说。我本来应该放一点在家里,那样我们就不会遇上这种麻烦了;可是我自己并不喝酒,所以我就常常忘了在屋子里留一点。”
“人家允许你自己随便取,我这么想,不过你不能透露它们藏的地方,是吗?”
“嗯,不能;特别不能那样;但是我如果想要多少都行。所以,你自己拿吧。”
“既然你有这个权利,那就谢谢你,我来拿吧,”牧师喃喃说道;虽然他对自己参与这件事并不怎么满意,他还是把其中一桶从塔楼的犄角里滚到地板中间来,“你想要我怎样把它弄出来——用把螺丝刀吧,我想?”
“不,我来做给你看,”他那位兴致勃勃的伙伴说;她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鞋匠用的锥子和一把锤子,“你千万不要用一把螺丝刀来干这种事儿,因为木头渣子会掉进去;等到买主把白兰地倒出来的时候,就会让他们知道,这桶酒是开过的。用锥子就不会弄出木头渣子来,而且这个洞眼儿差不多又能完全封死。好啦,把那一道箍向前推推。”
斯托克达拿过锤子,照她说的做。
“好,就在那道箍原来遮着的地方钻个洞眼儿。”
他按她教的那样钻了个洞眼儿。“酒流不出来。”他说。
“噢,它会流出来的,”她说,“把酒桶夹在你两膝中间,用劲挤压桶的两头;我来接着杯子。”
斯托克达遵命行事;桶壁好像很薄,用力一挤就起了作用,酒喷出一股细流。杯子装满了,他就不再使劲,酒马上不流了。“好了,我们得用水把酒桶灌满,”丽琪说,“要不,等到搬动的时候,它就会像四十六只母鸡似的咕咕叫,而且让人知道它不满了。”
“可是,他们告诉你,你可以拿呀?”
“是,那是 走私的人 呀;不过那些 买主 可绝不能知道,走私的人是拿买主吃亏来让我受惠啊。”
“原来如此,”斯托克达满腹狐疑,“我怀疑这种做法是否诚实。”
他按她说的,让那个洞眼儿朝上把酒桶抓住。就在他把桶一挤一停的时候,她拿出一瓶水来,从水瓶里啜一口水,然后把她那漂亮的小嘴对着那个洞眼儿把水往桶里灌,桶每次不受压力复原的时候就把水吸了进去。酒桶又灌满了。他把洞眼儿堵住,把桶箍敲回原位,再把酒桶像先前一样塞进废料堆里去。
“那些走私贩子不怕你会把这事儿捅出去吗?”他们又走过墓地的时候,他问她。
“不,他们并不怕。我不可能做那种事。”
“他们让你陷入了一种很尴尬的境地,”斯托克达加重语气说,“当然,作为一个老实正派的人,你有时候一定会觉得,有责任要去报告——你真的一定会。”
“嗯,我从来没有特别感觉到有那么一种责任;另外,我第一个丈夫——”她打住没往下说,她的声音里透出了某种心慌。斯托克达那么老实正派,那么不懂世故,一时还弄不明白,她为什么打住了。但是最后他总算觉察到了,那句话是说漏了嘴,而且没有哪个女人会漫不经心地说出“第一个丈夫”,除非她相当经常地想到第二个。他同情她这种心慌,留给她时间让她回过神来再往下讲。“我的丈夫,”她用一种自我改正的腔调接着说,“一向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我父亲也是一样,而且保守秘密。事实上,我不能报告他们任何人的事。”
“我明白了这件事的难处,”他像一个看得透事物寓意的人那样接着说,“你夹在自己的记忆和良心之间翻来覆去,困惑苦恼,这是非常残酷的。我真希望,纽伯瑞太太,你会很快看到一条出路,摆脱这种不愉快的境地。”
“嗯,我眼下还没有。”她嘟囔了一句。
这时他们已经翻过了那道墙,进了屋子。她给他拿来了一个玻璃杯还有热水,然后让他自己去思量。他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反躬自问:他,作为一个品行端正的人,一个牧师,一个头面人物,尽管现在还不值几文钱,做这种事情是不是正当有理呢。一阵嚏喷解决了这个问题;那桶烈酒由于加了两三次水而变稀了,可这却是他所知道的这种着凉头疼最妙的疗法之一,特别是在一年里面这个寒冷的时节。
斯托克达在那把深深的椅子里坐了大约二十分钟,喝着,想着,最后对事情采取了比较温情的看法,而且渴望着明天,那时他就又可以见到纽伯瑞太太了。这时他觉得,固然从时间的角度来说并不很远,可是从感情的意义来看要挨到明天到来却又很长,于是他在屋子里不停地团团转。他的眼睛被一个装了镜框的绣花图样吸引住了,上面连绵不断的冷杉和孔雀的装饰环绕着下面这段美妙的铭文:
玫瑰花盛开的日子,花瓣散香味儿,
我活着的时候,这就是我的活儿,
玫瑰花凋谢的日子,花瓣散香味儿,
我死了的时候,这就是我的活儿。
丽琪·辛普金斯 敬畏上帝 尊崇国王
时年十一岁
“这是她的,”他自言自语,“天啊,我多么喜欢那个名字呀!”
他心想,按字母表从A排到Z,把女人名字数一遍,也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名字能这样美妙地适合他这位年轻的女房东。他正想着还没想完,又传来哒哒的敲门声;牧师猛地一惊,这时她那张脸又一次出现了,脸上那股冷淡的表情,叫任何聪明绝顶的人也不会想到,她来是想用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影响他的感情。
“你愿意在你屋子里生个火吗,斯托克达先生?因为你着凉了。”
牧师因为刚才默认她给酒里兑水而感到良心有点不安,这时觉得是个惩罚自己一下的机会。“不要,谢谢你,”他说得很坚定,“这并不需要。我这辈子还从来不惯于生火,生火好像有点过头,近于奢侈了。”
“那么我就不坚持了。”她说,于是马上走了,把他弄得不知所措。
他思来想去,不知道他这样拒绝是不是让她恼了,所以又希望他要是挑选生个火就好了,哪怕那会烤得他睡不着觉,危害他的严于律己达十来天之久呢。然而,他聊可自慰的是,他与丽琪同住在一个屋顶之下,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情人来说,的确是个珍贵难得的安慰;她的这位客人事实上是对房客这个词儿抱有一种诗意的见解,而且他明天肯定会见到她。
第二天清晨,斯托克达早早就起了床。他的着凉差不多完全好了。他生平从来没有像他那天一样,那么渴望早餐的时刻。他略微散散步勘察了这所院落以后,在八点钟准时又进了他住处的门。早餐端来了,玛瑟·萨瑞侍候着,但是没有人像头天夜晚那样不请自到,来询问是否还需要其它一些他原来没嘱咐过的东西,她尽力想讨他喜欢的东西。他感到失望,于是走了出去,希望在正餐的时候见到她。正餐的时间到了,他坐下就餐,吃完了,他又待了整整一个小时,尽管这个时刻有两位新来的老师约定在礼拜堂门口等着和他谈话。再等下去也毫无用处,于是他缓慢地走进那条小巷,心想反正傍晚总可以看到她,也许还可以在附近教堂的塔楼重温凿桶取酒的乐事,想到这些他又高兴起来。他决心给这件事增添一点道德观念,坚决主张不要添水,哪怕那个酒桶像基督教世界所有的母鸡都一起咯咯叫唤。但是什么也无法掩盖这个事实,这总是件邪门歪道的事;而等他想到,他内心对这件事比他自己那严肃的职责感到的兴趣还要大得多么多,他不禁黯然失色了。
然而他良心上所受的谴责,随着白日的消逝而消散了。夜晚来临,还有他的茶点和晚饭;但是没有丽琪·纽伯瑞的人影,没有种种甜蜜的诱惑。最后,这位牧师再也按捺不住,就问那个古怪的小侍女:“纽伯瑞太太今天去哪儿了?”在说话的同时还不失机宜地递给她一个便士。
“她很忙。”玛瑟说。
“遇到什么严重的事吗?”他问她,又递上一个便士,同时还在后面露出另外一些便士。
“啊,没——根本没有!”她憋住气说得很有把握,“她什么事也没遇到。她不过是待在楼上,待在床上,因为她有时候就那样。”
他是个体面的年轻男子,也就不便多问了;尽管那个姑娘那么说,他以为丽琪一定是得了很厉害的头痛,或者是别的什么轻微的病痛,他对辛普金斯老太太连一眼都没看,很不满意地上了床。“昨天晚上我对她说过明天见,”他回想起来,“可是却见不着!”
第二天他运气好点,或者更糟,清早在楼梯口上碰见了她,白天她赏光来看过一两次——一次是表示好意问问他是否觉得舒服,就像第一天晚上那样,另一次是给他桌子上送来一把冬季紫罗兰,还应许等花蔫了再换新鲜的。在这几个场合,她的笑容含有某种意味,表示她意识到她所产生的效果,虽然必须说,这是一种富于幽默感而非工于心计的意识,含有更多自尊而非虚荣的意味。
至于斯托克达,他明显地觉察到,他拥有无限的余地可以打退堂鼓,并且希望那些不相信国教的人也可以得到保护神。他给自己的舌头和眼睛加了一道岗,死守了一个半小时以后,他发现继续挣扎也丝毫无济于事,于是向这种情势举手投降。“一个月之内就会有另一位牧师来这儿,”他坐在壁炉前自言自语,“那时候我就走了,她就再也不会弄得我神魂颠倒了!……那么,我是不是要永远过独身生活呢?不!等我两年试用期满了,就可以得到一所设备齐全的房子住了,大门油漆一新,配有门环;等到最后一份餐具在橱柜里一摆好,我就会回来径直走到她跟前,干干脆脆地求她!”
斯托克达这样搔首踟蹰地度过了两个星期,在这段时间,事情很像有史以来这类事情那样地发展着。他有一天几次看见那爱慕的对象,第二天又根本见不到她,在他最没有预料会见到她的时候却见到了,有种种暗示和迹象表明她哪个钟头要出现在哪个地方,简直就像个约会一样,可是还是错过了机会。他们那么近地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在这种环境中这种不温不火的挑逗也许可以说是十分公平合理的,而斯托克达也尽量隐忍,沉着应付。她是在自己家里,所以当面让他恼火或者不满之后,在房东的身份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他略施小小的关怀照应,又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回心转意。有时他在屋子里等了半天想见她一面,最后发现还是见不着,于是怒气冲冲地走开,去做他也能发现是极其沉闷、丧气的散步,她这时又会来恢复平衡,到了傍晚会对他说:“斯托克达先生,我一直琢磨着,你一定感觉到晚上你卧室窗户里吹进来的过堂风,所以今天下午趁你出门的时候,我挂上了比较厚实的窗帘”;或者,“我注意到,今天早上你打了两次嚏喷,斯托克达先生,准保是,着凉还缠着你没完呢;我敢肯定是这么回事——我老是不断地想着这件事;你得让我给你做点奶酒 喝喝”。
有时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起居室重新布置了,椅子搬到原来放桌子的地方,桌子上装饰了几朵在那个季节能够弄到的鲜花和绿叶,让屋子里增添了几丝新意。有时她会站在房子外边一把椅子上,想用钉子把被冬天的风刮倒了的一棵月季花固定住;当然他走上前去帮助她。这时候他们的手在传递布条和钉子的时候就会混在一起。于是在不和之后他们又成了朋友。在这种时候她会说两句又要麻烦他之类美妙动听、表示歉意的话;而他就会马上回答,只要她提出要求,他会为她百干不厌。
事情就像这样发展着,一个多云的黄昏,斯托克达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听到她在门口用一种劝导的口气低声对什么人说话,不觉有点惊讶。天时已近昏黑,不过百叶窗还未放下,蜡烛也还未点上;斯托克达觉得好奇,忍不住把头伸向窗口。他看到门外有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灰白的衣服,他仔细想想,判断出那就是住在下首的那位身材匀称、面目英俊的磨坊主。磨坊主的声音时而低沉坚定,时而又表露出恳请祈求;不过究竟说的是什么,斯托克达根本听不出来。
谈话还没结束,牧师的注意力又让第二件事吸引了过去。在丽琪家的对面,长着一丛月桂树,形成一片浓密不变的阴影。在天空浅淡的背景映衬下,一根月桂的枝条这时摇晃起来,过了一会儿探出一个男人的头来,定在那儿一动不动。看来他对门前的谈话也很感兴趣,分明是待在那儿偷看偷听。如果斯托克达和丽琪不是情人,而是别的什么关系,他就会出去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可是现在他还不过是个享受不到什么特权的盟友,所以他只是站起身来,借助炉火把自己的身影映照出来,于是偷听的人就溜走了,磨坊主讲话的声音也放得更低了。
斯托克达让这件事情搅得十分不安,所以磨坊主一走,他就说:“纽伯瑞太太,你觉出来刚才有人盯着你们,听到你们谈话了吗?”
“什么时候?”
“你和那位磨坊主谈话的时候。一个男的从月桂树那儿注视着你们,嫉妒得好像要把你吃了似的。”
她表现出来的关切神态,好像比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应该引起的更甚,于是他又添了一句:“也许你们谈的事情是你不希望让人偷听到的?”
“我只是谈了些生意上的事。”她说。
“丽琪,坦白说吧!”这位年轻人说,“如果只是生意上的事,为什么别人要偷听你们的谈话呢?”
她感到很奇怪,盯着他看。“那么,你以为谈的能是些什么呢?”
“嗯——年轻的男女之间只要一谈话,就大有可能让一个窃听者觉得很有意思。”
“啊,是呀,”她尽管心不在焉微笑着说,“对了,奥利特时不时对我谈起婚姻问题,这是事实,不过,他那会儿并没谈到这件事儿。我真心真意希望,他要谈到了该多好,那就会让我不那么认真了。”
“啊,纽伯瑞太太!”
“是会那样的。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会和他的想法一样。我那样希望是由于别的一些原因。我很高兴,斯托克达先生,你把那个偷听的事告诉我了。这是一个及时的警告,所以我必须再见见我表兄。”
“可是你等我说完了再走,”牧师说,“我要马上弄个水落石出,不再煞费苦心了。我们俩人的事,丽琪,摆明是行还是不行吧;劳驾了!”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于是她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手安放在他手心里,不过一言未发。
“你这样是说行?”他等了一会儿又问她。
“你可以当我的情人,如果你愿意的话。”
“为什么不马上说,你愿意等着我,一直等到我有了房子,然后能回来娶你呢。”
“因为我在想——在想别的事儿,”她觉得很为难,“事情一下子都落在我身上,我得一件一件地逐个解决呀。”
“无论如何,亲爱的丽琪,你可以向我保证,除了谈生意,不让他再谈别的事儿,行吗?你从来没有直接鼓励过他吧?”
她避开了这个问题,只是说:“你知道,他和他那伙人一向总是这样,有时把东西放在我的宅院里,因为我从来没有拒绝过,这弄得他总是鲁莽从事。”
“东西——什么东西?”
“是些桶——在这儿大家叫做桶。”
“可是你为什么不拒绝他呢,我亲爱的丽琪?”
“我可不能。”
“你太怯懦了。他这样强加于你,并且用他那走私的阴谋诡计危及你的好名声,这是不公平的。答应我,下次他想把他那些桶放在这儿,你就让我把它们都滚到街上去,好吗?”
她摇摇头。“我可不敢那么厉害地得罪那些邻居,”她说,“或者做任何很可能会让可怜的奥利特落到那帮海关上的人手里去的事情。”
斯托克达叹了口气,说他认为:她慷慨大度以至于帮助那些欺骗国王逃避交税的人,那是错误的。“无论如何,你可以同意我去让他离你远一点,别想当什么情人,直截了当告诉他,你不赞成他,好吗?”
“在眼下,请别这样,”她说,“我不希望冒犯我那些老邻居。这事儿不仅关系到奥利特先生。”
“这可太糟糕了。”斯托克达不耐烦地说。
“我保证,我不会鼓励他当我的情人,”丽琪急切地回答,“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对这点是会满意的。”
“好了,我也满意了。”斯托克达说,他的满面愁云一扫而光。
斯托克达现在更加仔细地注意了他那位美丽的房东生活中的一种特点,这是他偶然观察到的,以前却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就是她起床时间很明显地毫无规律。她有一两个星期还算准时,在七点半过不了几分钟就下楼来。然后又突然连续三四天的时间不到中午十二点见不到人影;还有两次他有确切的证明,直到下午三点半她才离开自己的屋子。第二次极晚下楼是有一天他自己注意才知道的。那天他特别希望听听她对他未来行动的意见;当时他像常常想过的那样,得出的结论是她得了感冒、头痛或是别的什么病痛,除非她是故意不肯露面,避免见他和他说话,而这一点他是难以相信的。然而,前面那个假设给否定了,因为过了几天他们谈论健康问题的时候,她自己无意中说出,自从一月份,也就是一年前到现在,她从来没有一刻感到抑郁、头疼或其它任何疾病。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说,“我原来还以为你不是这样呢。”
“怎么,我看起来有病态吗?”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脸来,表示他那种凝视而且还曾经一时有过那么一种想法是不可能的。
“一点儿也不是;我那么想,不过是因为有时白天里大半时光你都得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噢,至于那个吗——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她嘟囔了一句,那副神气有人可能称做冷淡,而他则是最不愿意在她脸上看到的,“纯粹是昏昏欲睡,斯托克达先生。”
“从来没病!”
“是这样的,我告诉你,我在屋子里一直待到下午三点半钟的时候,你总可以有这样的把握,我是一直沉睡到三点钟,要不,我就不会待在那儿了。”
“那可糟透了。”斯托克达一边说,一边想着:那要是成了习惯,天天都如此,那样自由放纵就会给一个牧师的家庭带来灾难一般的影响了。
“不过,”她看透了他那些好心而又有预见的想法,于是说,“只有在我整个夜晚清醒不睡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事。有时不到大清早五六点钟,我都不去睡觉。”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斯托克达说,“失眠到了那种令人担心的程度真是一种病态了。你对医生说过吗?”
“啊,不——没有必要那么做——这对我来说完全是自然的。”说完她就走了,没有再说什么。
要不是事有凑巧,斯托克达可能要等很久才能知道她不能睡觉的真正原因。有一个黑沉沉的夜晚,他坐在卧室里为一次讲道写几条要点,在这所房子里其余的人休息以后,他还漫不经心地工作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干到一点钟才上床。还没等他睡着,就听见前门传来一阵敲门声,先是敲得很小心,后来声音大了点。没有人应声,那人又敲了起来,房子里毫无动静,于是斯托克达翻身起床,走到窗口,这个窗户俯临大门,他打开窗户,问谁在那儿。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应道,她是苏珊·威利斯,说她本来是想问问纽伯瑞太太可不可以给她一点芥末好调一份芥末软膏,因为她父亲的肺病得很重。
牧师手头没有铃,身边又没有仆役,只好自己去办了。“我去叫纽伯瑞太太。”他说。他穿上一点衣服,沿着走廊走过去,轻敲丽琪的房门。她没有答话。他想起她在睡眠上那些没有规律的习惯,就用力不停地大敲,把门都敲开了一条小缝,他这才发现门是虚掩上的。这时声音足以能够传进去,所以他不再敲门,而是用坚定的口气说:“纽伯瑞太太,有人想见你。”
屋里十分安静,无论什么地方都没有一声喘息,一点动静。这时斯托克达对着那条门缝儿向屋里大叫了一声:“纽伯瑞太太。”——依然没人回应;里面也没有一点动静。正在这时,他听到对面丽琪母亲的屋里传来了声音,仿佛丽琪没听见他的大声叫嚷而她却被吵醒了,而且正急忙穿衣服,斯托克达轻轻关好那位年轻女人的屋门,朝另外那个屋门走去,还没走到,辛普金斯太太就打开了屋门,她身穿家常穿的衣服,手里拿着一盏灯。
“那个人来叫门干什么?”她又惊又怕地问。
斯托克达告诉她那姑娘来干什么,还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我叫不醒纽伯瑞太太。”
“那没关系,”她母亲说,“我能像我女儿一样,给那姑娘她想要的东西。”说着她走出她那间屋子,到楼下去了。
斯托克达向他自己的住屋走去,不过仿佛转念一想,在楼梯口又向辛普金斯太太说,“我想,我无法叫醒纽伯瑞太太,该不是她出了什么事吧?”
“啊,不是,”这位老太太急忙说,“根本没事。”
牧师仍然不放心,“你进去看看好吗?”他说,“那样我就会放心多了。”
辛普金斯太太又上楼来,去到她女儿的屋子,几乎是立刻又出来了。“丽琪根本什么事也没有。”她说,接着又下楼去招呼来人。那姑娘看见了灯光以后,在这段时间一直悄悄地待在那儿。
斯托克达走进自己的卧室,又像刚才那样躺下了。他听见丽琪的母亲打开了前门,让姑娘进来,两人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走向储藏室的橱柜,去取她要的药物。姑娘走了,大门关好了,辛普金斯太太上了楼,整所房子又重归寂静。牧师一直没有入睡。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一种让他越来越心烦意乱的奇怪猜疑,假如他的猜疑果然不错,这就成了他生平所见最难以理喻的事了。尽管他确确实实听到,丽琪·纽伯瑞在通常那个时候上楼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然后又自己把门关好了,可是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相信,他在她卧室门口大喊大叫的时候,她是在自己的屋子里。然而,所有的理由又是那么不能让自己信服,她是在别的地方,所以他只好又回到认为她睡得太沉的那个不大可能的想法上来,尽管他那样大敲大喊,连“七睡人 ”也足以吵醒,可是他还是既没听到她的喘息,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他还没来得及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就堕入睡乡,一直睡到大白天。他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时节到户外去迎接朝阳,他在早上出门以前根本没见到纽伯瑞太太;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所以他并没注意。早餐的时候,他听到她在厨房里,知道她并没走远;房子的后部紧紧关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知道她好像在说话,在吩咐,在锅碗瓢盆中间忙来忙去,这种事情十分平常,所以没有什么理由要他浪费更多时间去毫无结果地猜想。
这位牧师给搅得神魂颠倒,所以他的即席讲道没有什么改进。在讲道坛上他常常把科林斯人说成罗马人,唱赞美诗常常唱错节拍,弄得只好跳过去了事,因为会众没法唱得合拍。他完全下了决心,在他几个星期的逗留即将结束的时候,要快刀斩乱麻,明确提出订婚,好有个约定;如果必要,再从从容容去反悔吧。
他怀着这种目的,在她那场神秘莫测的睡眠后那个傍晚提出,他们在天黑以前一起出去散散步,他提议这个时候是为了使他们回家的时候不会让人看见。她同意去散步。他们越过围栏,走向一条适于这种场合的人行浓荫小道。可是尽管双方都怀有某些打算,他们却未能给这次散步注入多少兴致。她看起来脸色比平日苍白,有时还把头掉过去。
“丽琪。”斯托克达在他们俩闷声不响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嗯。”她说。
“你打哈欠了——我差不多完全是为陪你!”他以这种方式把话说了出来。不过,他的确闹不清楚,她打哈欠究竟更多是因为与头天夜晚的身体疲劳有关,还是与当前这个时刻的心情厌倦有关。丽琪连忙道歉,并且承认她相当困乏,这刚好给了他一个直截了当提出问题的机会;可是他一向谦虚谨慎不肯直接向她提出,于是他很不痛快地决定继续等着。
二月过去了,这个月一时是泥泞,一时是冰冻,一时下雨,一时又雨夹雪,一时是东风,一时又是西北狂风,就这样变来变去。犁过的地里,垄沟里是一洼洼积水,那都是从较高的垄背流下而积起来的,还没来得及渗下去。小鸟慢慢活跃起来了,每天日落之前总有单独一只画眉飞来,在紧靠纽伯瑞太太房子边上那棵高大的榆树上满怀希望地歌唱。凛冽的寒风和冰冷易碎的冻土,已经让位于缓缓渗来的潮气了,这比冰冻更令人难受;不过它表明春天正在来临,况且那种难过劲儿还属于尚能忍受的那一类。
斯托克达至少有五六次了,总在设法和丽琪取得实事求是的体谅;但是,在邻居来敲门那天夜里她显然不在家的那种神秘莫测的情况,还有她无数次高卧不起那种奇怪的方式,都让他一想开口,心里总觉得有障碍。这样一来,他们就老是像没有明确订婚的情人那样,谁都不承认对方有权拥有这个意中人。斯托克达让自己认为,他迟疑不前是因为那位受到任命的牧师推迟了到来的日期,结果他自己的离去也延迟了,也就完全没有必要急忙求婚了;但是也许只是因为他那种小心谨慎又重新抬了头,告诉他最好先对丽琪了解得更清楚一些,然后再安排把她与他的生活结合在一起的庄严婚约。而在她那方面,她总是好像已经准备在这个问题上比他至今为止打算走的步子迈得更远;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独立不倚,而且只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不对一个尚且远未拿定主意的男子煽情。
三月一日傍晚,他在昏暗朦胧中随便走进自己的卧室,注意到椅子上搁着一件厚大衣、一顶帽子和一条马裤。他不记得曾经把自己的任何衣物搁在那里,就走过去,借着晦暗的微光尽量仔细查看,他发现这些东西并不是他自己的。他待了一会,思量它们会是怎么放到那里去的。他是这所房子里独一无二的男人,可是这些又不是他的衣物,要么是他弄错了,不对,这不是他的。他召唤玛瑟·萨瑞。
“这些东西怎么到我的屋子里来啦?”他说着就把那些不顺眼的物件扔到了地上。
玛瑟说,纽伯瑞太太原先把它们交给她,让她刷刷,她以为一定是斯托克达先生的,就放在那儿了,因为没有别的绅士在这儿寄寓。
“当然是你干的,”斯托克达说,“现在把它们拿下去交给你的女主人,并且说,这是我在这里发现的衣服,而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门是敞开着的,所以他听见了楼下说的话。“真笨!”纽伯瑞太太说,声调透着慌乱,“嗐,玛瑟·萨瑞,我并没告诉你把它们送到斯托克达先生的屋子里去呀?”
“我想,它们保准是他的,因为上面有那么多泥。”玛瑟低声下气地说。
“你本来该把它们放在晒衣架上嘛。”那位年轻的女主人严厉地说;随后她把那些衣物搭在胳臂上,上了楼,快速走过斯托克达的屋子,把它们狠狠地扔进走廊尽头的一个壁橱里。这样,这件偶然的事情结束了,整幢房子里又安静下来了。
在一个寡妇家里发现这样的衣物,如果是干干净净的,或者给虫蛀过,或者有油腻,或者搁的时间太久发了霉,本来也算不上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可是,衣物上面新溅上了泥,这就让斯托克达大伤脑筋了。一个年轻的精神领路人正当动了真情却又举棋不定,而且又每每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儿就焦躁不安,在这种复杂局面下,某种真正实实在在不对头的情况,就成了一种搅得人心烦的事情。不过,在那个时候并没有接着出什么事;然而,他变得更加警觉,容易起疑,对事情的细枝末节难以忘怀。
一天早晨,他从自己的窗户向外眺望的时候,看见纽伯瑞太太本人在刷一件淡褐色厚呢大衣后身,要是他没有弄错的话,这件大衣正是那天摆在他卧室椅子上的那一件。上面溅满了泥浆,一直溅到后背束紧的腰上,从颜色来看,正是内瑟–莫因顿附近的泥土,在阳光下面,他可以把密密麻麻的泥点看得清清楚楚。前一两天下过雨,完全可以推断,穿这件大衣的人不久前曾经在一些小巷和野地里走过相当长的路。斯托克达打开窗户,向外面仔细察看。这时纽伯瑞太太扭过头来,她的脸慢慢泛红了,她看起来从来没有比这更美,或者说更高深莫测。他满怀深情地向她招呼,并且对她说早安;她不知所措回了他一声,就在她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把自己手上的活儿停下,只清理了一半就把大衣卷了起来。
斯托克达关上了窗户。对她这种行为做出某种简单的解释完全是可能的;但是他本人连一种也想不出来;他多么希望,她当时当地就这件事自动地说点什么,免得让人满腹狐疑。
但是,丽琪虽然当时没有提供任何解释,在他们下一次碰上的时候,她还是把这个问题摆出来了。她同他闲扯到别的事情,并且说,那件事刚好发生在她给她去世的丈夫原来一些旧衣服打扫尘土的时候。
“你让它们保持干净,是出于看重纪念他吧?”斯托克达试探性地问她。
“我有时把它们晾一晾,掸掸土。”她说,同时摆出一副天真无邪娇媚无比的样子来。
“难道死人可以从坟墓里钻出来,在泥浆里走路吗?”牧师面对她表演的这套伎俩直出冷汗,嘟囔着说。
“你说什么?”丽琪问。
“没什么,没什么,”他垂头丧气地说,“不过几个字而已——星期天我讲道会说的一个成语。”看来十分清楚,丽琪没意识到,他看见了那件因为穿着走路后摆上新溅上泥浆而露了马脚的大衣;并且想象他还相信那是从搁衣服的哪个箱子或抽屉沾上的。
这桩公案现在看来是更加晦暗得可以了。斯托克达让它弄得那么沮丧,甚至也不想硬要她解释清楚,或是吓唬她说,要到未开化的海岛居民那里去传道,或是用随便什么方式责备她。他只是等她说完话以后就走开了,还是继续感到困惑不安,最后他日常的举止态度也一步一步变得忧愁郁闷了。
接着来的星期四天气变化无常,潮湿而又阴暗;夜晚像是要刮风,而且让人很不痛快的样子。斯托克达早上去了诺西,参加那儿的纪念仪式,回来的时候在过道里遇见了楚楚动人的丽琪。不知是那一整天都在欢快的节期当中还是在野外驱车让他受到影响,也不知是否出于既往不咎这种自然的天性,他让自己又着了迷,忘了那桩大衣事件,总的说来,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这倒不是近在身边听到她的曼语轻声,因为她一直坐在后客厅里和她母亲说话,一直到她母亲去睡觉。在这以后,她也很快回自己的屋子去了,于是斯托克达自己也准备上楼,但是在离开那间屋子之前,他在那就要完全熄灭的火烬前面站了一会儿,思考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他的烛台插孔里的蜡烛突然暗淡下来,闪了一下亮,然后熄灭了,这才惊动了他。他知道他卧室里有个火绒盒,还有火绳和另外一支蜡烛,于是没有烛光摸着黑上了楼。他到了自己的屋子,用手尽量触摸每一个壁架和角落寻找火绒盒,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最后他总算找到了,打出一个火花,点燃硫黄石,这时他自己觉着听到过道里有点动静。他用力吹棉绒,火绳着了,门一直是开着的,他借了那点蓝光,从门框里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沿着楼梯口转过去,就不见了,显然是想不让人看见。那个人穿的是丽琪刷过的那身衣服,轮廓和步态有点什么提示牧师,穿着那身衣服的就是丽琪本人。
不过他对这点并没有把握,而且斯托克达还感到非常刺激,所以决心要把这桩秘密调查一番,而且要按自己的方式去干。他把火绳吹灭,没点蜡烛,走进过道,踮着脚儿走向丽琪的屋子。等他走近一看,屋子里窗户的方向有一个方形灰色的微弱亮光,这让他知道门虚掩着,而且立刻提示他,住在里面的人不在。他掉转身来,在楼梯的扶手上砸了一拳:“那就是她;穿着她死去丈夫的大衣,戴着他的礼帽!”
他多少松了一口气,知道没有其他人闯进这桩公案里来,但是他依然感到惊诧。于是牧师溜下楼梯,轻轻穿上靴子和大衣,戴上帽子,试了试前门。它像平常一样锁紧了;他走到后门,发现后门没上锁,于是走进花园。夜色柔和,没有月亮,前一阵曾经下过雨,现在早已停了。每当有风吹过摇动树枝的时候,大树和灌木上时不时地突然落下一阵水珠。在这些水滴声中,斯托克达听见轻轻的脚步踏在外面的大路上,而且从脚步声猜出那是丽琪。他循着这声音走,风是朝着行人迎面吹过来的,所以他走得和她靠近了,而且还一直保持着这个距离,也没有让她听见的危险。他就这样跟着她走过那些分别称做大街或者小巷却都是两边房屋少而树篱多的地方,一个人影从一所小农舍的门口向她走过来。丽琪站住了;牧师把脚踏在草地上也停了下来。
“是纽伯瑞太太吗?”走出来的那个男人问,斯托克达从声音认出来,他就是自己的所有教堂信徒里最虔诚的信徒当中的一个。
“是我。”丽琪回答。
“俺都准备好了——这一刻钟俺一直在这儿。”
“喂,约翰,”她说,“我有个坏消息;今天夜里我们的生意有危险。”
“你也这么说呀!俺梦见了会有这种事儿。”
“是有,”她急匆匆地说道,“你马上到伙计们等着的那些地方去跑一圈,告诉他们,今天不用他们,要等到明天夜里同一个时间。我去点着烽火让帆船避避。”
“俺这就去。”他说着就立即穿过一座大门走了。丽琪继续往前走。
她加快了脚步往前一直走到小巷拐弯上了税卡路,横穿过这条大路,跨上通往灵斯沃斯的小路。她从这里毫不耽搁地往山丘上爬,经过那座孤零零的小村子霍沃斯,然后下到对面的山沟。斯托克达从来没有朝这个方向走过这么远,但是他清楚,她要是沿着这条路再多走一段,就会靠近海岸了,那里距离内瑟–莫因顿总有两三英里;他们动身的时候大约是十一点一刻,所以她好像是想在午夜时分到达海边。
丽琪很快又上了一个小山丘,斯托克达在这同时则灵巧地绕到了左边;于是一种沉闷单调的轰鸣闯进了他的耳朵。小丘离悬崖顶上大约有五十码,白天里它显然可以对这整个海湾一览无遗。天空还有足够的光亮,她爬到山丘顶上的时候,可以把她乔装的身影衬托出来,她在山顶上停下,后来又坐下来。斯托克达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刻惊动她,然而又想和她靠近,所以就低下头,双膝跪下,向高处爬了一点,然后悄悄地待在那儿。
风很冷,地又潮,他不愿意保持这种姿势时间太长。然而还没等这个年轻人决定换个地方,他就听见身后有说话的声音。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并不知道;不过,他担心丽琪处于危险当中,所以正准备跑上前去,警告她有人可能看见她了,这时候,她向一小丛无遮无拦地长在那个暴露无遗的地点的灌木丛爬过去藏了起来。她的形体掺和进那幽暗黢黑而又长势不好的树丛之中,仿佛她也变成了灌木丛的一部分。她显然和他一样也听见了那几个人的声音。他们从她近旁走过去,高谈阔论,满不在乎,尽管海水拍岸的声音不断,谈话还能听得清楚,他们的谈话说明,他们干的并不是对自己有任何风险的事情。事实也正是如此,他们有些话吹送到他的耳边,让他立刻忘掉了他当时处境的寒冷。
“船是啥样的?”
“一条小帆船,载重约摸五十吨。”
“从瑟堡开来的吧,俺猜?”
“对,俺相信。”
“可它不全是奥利特的吧?”
“噢,不全是。他只有一股。另外还有一两股——归一个农场主还是个啥家伙,可姓名俺不知道。”
谈话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那几个人的头和肩膀越靠近悬崖就越小,最后看不出来了。
“我那位宝贝儿还一直受引诱,要经那个不信教的奥利特之手买一个股份呢,”牧师哼哼着,他对丽琪的纯真高尚的感情,在她的人身和名誉面临危险的时刻迅速达到了最高潮,“那就是她到这里来的原因,”他自言自语,“啊,这会毁了她的!”
他的焦虑不安给突然爆出的一道明亮的、而且越来越亮的火光打断了,那是从丽琪藏身的地方升起来的。过了几秒钟,还没等火光着到最旺,他听到她从他身边一直冲向凹地,像是扔出去的一块石头飞往家的那个方向。火光这时着得又高又大,清清楚楚照出了它的位置。她刚才点燃了一把常青棘,把它塞进了她曾经蹲在下面的那个灌木丛里;风扇起了火焰,劈劈啪啪地猛烧起来,像是要把灌木丛和树枝全都烧光。斯托克达待在那儿的那个时间,刚好看到了这么多,随后就顺着那个年轻女人的路赶快追。他本想追上她,显示出他是自己人;可是他跑了一会儿,却没有见到她的一点踪影。于是他飞速跑过霍沃斯周围的那片开阔地,还让那些突兀的小沟和斜坡拐了腿和踝骨,一直跑到丘陵草原通向大道的栅栏门,才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在他前面和后面都听不到什么动静,这时他才断定,她并没有跑在他前面,而是听见他在自己身后追赶,以为他是行动队里的什么人,于是就在路上什么地方藏起来,让他跑了过去。
他现在迈着一种比较轻松的步子向村子走去,快到那所房子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推测是对的,因为大门还是闩着,后门没有锁,正和他走的时候一样,斯托克达随身把门关上,悄悄地在过道里等着。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听见了同样轻轻的脚步声,和他出去的时候听见的一样;脚步声在大门口停下,门轻轻打开又关上了,然后屋门闩拉开,丽琪走了进来。
斯托克达走上前来,并且马上说,“丽琪,别吓着,我一直在等你。”
尽管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她还是一惊,“是斯托克达先生,是不是?”她说。
“是我,”他回答,这时见她安然无恙回到家里而且并不惊惧,他生起气来,“我还发现,今天夜里你出去耍了一个漂亮的花招,你穿着男人的衣服,我为你害羞!”
丽琪简直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这突如其来的责备。
“我不过穿了一部分男人的衣服,”她一边支支吾吾地说,一边缩回到墙边,“我穿的不过是他的大衣和礼帽,还有马裤,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原先就是我自己的丈夫嘛。我这样穿戴不过是因为大衣可以撑得很大,你总不能用胳臂撑吧。而且我还在里面照样穿上了我自己的衣服——那也不过是套在外面!你走开到楼上去,让我走过去好吗?我不想让你在这样一种时候看见我这种样子!”
“可是我有权利看你!你是怎么想的,难道现在我们之间还能隔着什么东西吗?”丽琪沉默不语。“你是一个走私贩。”他接着又伤心地说了一句。
“在这个买卖里面,我只有一股。”她说。
“那并没有任何区别。你参加那样一种行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且在整个这段时间都瞒着我?”
“我并不是总干这个。我只是到了冬天有新月的时候才干。”
“得了,我想那是因为在别的时候没法干……你真让我心烦,丽琪。”
“我为这件事很抱歉。”丽琪温顺地说。
“那么好了,”他比较温和地说,“反正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损害。你愿意为了我的缘故,完全放弃这种该受谴责而且又很危险的生意吗?”
“我得尽最大努力去挽救这笔生意,”她说话的时候嗓子里显得有些干哑,“我不想放弃你——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也不想丢下我的冒险买卖。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为什么一直对你隐瞒,是因为我怕你如果知道了会生气。”
“我想是这样的!我推测,如果我没发现这件事就娶了你,你会照样继续干下去吧?”
“我不知道。我没有往前想得那么远。我今天夜晚只是去点起火,把那伙人烧跑,因为我们发现,缉私队员知道了那些酒要在哪里靠岸。”
“这事儿整个都弄得一团糟,是不是?”这位神魂颠倒的年轻牧师说,“那么,你现在怎么办?”
丽琪慢慢地悄悄说出了他们计划的一些细节,其中主要的是他们打算第二天夜里在这沿海一带另找一个什么地点去碰碰运气;在打算干这趟生意之前,有三个靠岸的地点总是早就商量妥了;他们知道,第一个地点是灵沃斯,就是她今天夜里去的那个地方,要是那艘船在那里给“烧跑了”,就像今天夜晚让她给弄的那样,那船上的人就要在第二天夜晚设法去第二个地点,就是卢温角;如果那里也有危险的迹象,他们在第三天夜晚就要去试第三个地点,那是再往西的一个地岬背后。
“假如那些稽查员也在那里让他们靠不了岸呢?”他说,这时他的注意力已经是针对这个有趣的计划,暂时顶替了他对她在其中还有一股的担心。
“那么我们在这整个黑黢黢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称呼从这次有月亮到下次有月亮的这整段时间——就不再找什么别的地方了,也许他们会把酒桶都吊在一根漂绳上,把它们都沉到离岸稍远一点的地方,然后记好方位,等到有机会的时候,再用探海钩去取。”
“那是怎么个办法?”
“哦,他们划条船出海,带一根探海钩——那就是一个四爪锚——沿着海底捞,一直到捞着那根漂绳。”
牧师站在那儿沉思,除了楼道上的大钟滴答滴答地响,再加上丽琪半是因为走了那么多路,半是因为心情激动的喘息,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她当时不是处在一片黑暗之中,而是靠墙很近站着,牧师可以借着粉刷过的墙面的映衬,辨认出她披在身上的大衣和戴在头上的宽边帽。
“丽琪,所有这一切都是非常错误的,”他说,“难道你不记得上税的钱 这个教训吗?‘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肯定不错,你长这么大,听诵读这段经文的次数一定够多了吧?”
“他死了。”她噘着嘴说。
“但是经文的精神还是同样有效的。”
“我父亲干过这一行,我祖父也干过,内瑟–莫因顿差不多每个人都靠这个过活,而且要不是还有这个,生活就太枯燥了,那我也就根本不愿意活了。”
“当然,那样我活着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他满怀辛酸地回答,“难道你就不想想,放弃这种疯狂的营生,仅仅为我而活着,是值得的吗?”
“我还从来没有像那样看待过这件事呢。”
“那么你不愿意答应一直等我安排好?”
“我今儿个夜晚没法给你回话,”她心事重重,眼睛看着地上,一点点移动着脚步走开,进到紧邻的那间屋子里,关上门,隔开了他俩。她摸黑待在那儿,一直到他等累了,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可怜的斯托克达整个第二天都是让头天夜晚发现的事情弄得垂头丧气,提不起一点精神。丽琪不折不扣是个让人着迷的年轻女人,但是,要做牧师的妻子,却很难对她加以考虑。“要是我仅仅守着父亲的那个小小的杂货生意,而不是努力要当个牧师,她对我就真是合适得完美无缺了!”他悲伤地说,后来才想起来,如果是那种情况,他就绝不会从自己家里大老远跑到内瑟–莫因顿来,也就绝不会认识她了。
他们之间的生分还并不是绝路一条,但是却足以让他们避免常相伴随了。那天他在花园的小路上遇见她,他一边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一边说:“你应许吗,丽琪?”但是她并未回答。黄昏快到了,他知道得很清楚,丽琪到了夜晚会再去远行——她那多少像是给人得罪了的态度表明:她目前根本无意改变自己的计划。他本不希望在这种冒险中再做自己的那一份;可是他要是这样做,他那由她引起的焦急不安,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增加。试想一下,如果她遭到什么不幸的事故,那他就会因为自己没在现场帮助她而永远不会宽恕自己,正如他厌恶那种好像是支持这类逃税行为的想法一样。
正如他所预料,她在晚上同一个时刻离开了家,这一次走过他的屋门不是偷偷摸摸的,仿佛她知道得很清楚,他在监视,因而决心对他的不快听之任之。他早有准备,迅速打开屋门,几乎是同时和她走到后门的。
“那么你是要去了,丽琪?”他说,这时和她并排站在台阶上。她再次装扮得像个小个子的男人,那张脸和那身打扮完全不相配。
“我得去。”看到他态度严峻,她压着嗓门说。
“那么我也去。”他说。
“我敢保,你会觉得很有意思的!”她用比较轻快活泼的腔调喊着,“谁一干都觉得有意思。”
“上帝不许我这样!”他说,“可是我必须照看你。”
他们推开便门,并排走到路上,不过彼此隔开一点距离,相互之间也不大说话。这天晚上的天气对走私这个行当来说,比头一天更加不利。风刮得比较低,靠北面的天空又有那么点亮。
“天空好像太亮了一点。”斯托克达说。
“是呀,真倒霉,”她说,“可是,那不过是上面那几颗星星照的。今天是新月,要到四点钟才会出来,我料想还会有云。我希望我们能趁这么黑就干完,因为把它们沉在海里,时间长了就会让它们带上一股咸卤味,人家就不那么喜欢了。”
她走的这条路和头天夜里的不一样,他们一走出小巷就跨上爵爷丘向左拐,然后穿过大路。他们走到了夏勒顿草原丘陵。斯托克达开始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他这时决定在她为这场冒险激动不已的时刻,不要想去劝告她,而是要等到这件事情过去以后,再努力去让她在将来摆脱这种营生。有一两次他忽然想到,如果他们遭到缉私队的突袭,他的处境会比她的更加狼狈,因为很难证明他到这种地方来的真正动机;但是这种危险比起他想和她待在一起的愿望,就显得不在话下了。
这时他们走进了夏勒顿近郊的一条山沟,那里的一个村子离他们要去的海边那个地点还有两英里。这次丽琪打破了沉默:“我得等在这里见见那些扛东西的人。我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来了。我告诉过你,我们今天晚上去卢温角,比灵沃思要远两英里。”
原来那些人早已来了,因为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大约有三十来个人头在山坡顶上露出来。丽琪和其他几个业主经常雇用这些扛夫,把一桶桶的酒从船上运到内地的藏酒处。他们全都是内
瑟–莫因顿、夏勒顿和附近一带的年轻小伙子,寡言少语,不爱惹是生非,尽管有些人还随手带着粗重的棒子,他们只是受到雇佣来给丽琪和她的奥利特表兄运货,正像他们也受雇去干其它报酬很高的活儿一样。
她一声召唤,他们就一齐靠拢过来。“你们最好现在就收下。”她一边对他们说,一边递给每个人一个小包。包里装着六个先令,是他们今天夜晚干活儿的报酬。不管事情成功或是失败,这都是预付的工资;不过除此以外,事情成功了,他们还可以有权利当代销商。交接完毕,她对他们说:“还是老地方,匕首窖,靠近卢温。”道理很明白,一直到这时候才告诉他们是要去哪儿。“奥利特先生在那里和你们会合,”丽琪又加了一句,“我要跟在后面,得看着没有人盯梢。”
扛夫们往前走了,斯托克达和纽伯瑞太太离他们有一箭之遥,在后面跟着。“这些人白天干什么?”他问。
“他们中间有一打来人是干苦力活的。有些是砖匠,有些是木匠,有些是鞋匠,有些是铺草房顶的。我对他们都了解得很清楚。其中有九个还是听你讲道的人。”
“那我可管不着。”斯托克达说。
“哦,我知道你管不了。我不过是告诉你罢了。其他一些人更愿意上教堂,因为他们供应教区牧师所有他要的酒,而且也不愿意对一个主顾显得不友好。”
“你怎么挑选他们呢?”斯托克达问。
“我们挑选的是那些接近我们的人,还因为他们身强力壮,脚步稳健,能扛很重的东西走很远的路都不觉着累。”
她历数这些特点的时候,斯托克达叹了一口气,因为一个女人对这种行当的情况和要求这样了如指掌,也就说明她卷进去该有多深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对她的柔情蜜意,却比以往所有的时日都更加深厚,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那经验丰富的神气和满不在乎的胆量不知不觉激起了他的钦佩。
“挽住我的胳臂,丽琪。”他悄悄对她说。
“我不想那样,”她说,“再说,我们彼此也许再也不会是我们有一度那样的了。”
“这就全在你了。”他说,于是他们还是像刚才那样继续往前走。
雇来的那些扛夫毫不迟疑地沿着夏勒顿草原丘陵向前走,就像是在大白天一样,他们避开大车走的路,把东夏勒顿村抛在左面,爬到了山顶上那个荒无人迹的地方,那里离人们称做圆丘的那种古代土堡不远。经过一刻多钟的轻快疾行,他们来到了一个叫做匕首窖的地方,这里离卢温角不过几百码,可以听见海涛声。他们大家在这里停下,丽琪和斯托克达也上前和他们会合,大家一起走到悬崖边上。这时一个人拿出一根铁棒,在离崖边一码远的地方,把它实实地敲进地里再解下绕在自己身上的那根粗绳子,把它拴在铁棒上。他们大家都开始下崖,一边用脚顶着,一边用手拽着,顺着绳子往下缒,绳子就从他们手中滑过去。
“你不到顶下面去吧,丽琪?”斯托克达焦急地问。
“不去,我留在这儿放哨,”她说,“奥利特在下面。”
那些扛夫下到海边的时候都十分安静;接着在崖顶的这两个人听到的就是沉重的桨声,海浪冲击船头的响声。过了一会儿,船的龙骨轻轻擦过岸边砂石,斯托克达听到了那三十六个扛夫在卵石上向靠岸地点跑过去的脚步声。
水中传来一阵扑通声,就像一窝鸭子潜下水去的声音,表示那些人并不在乎自己的腿甚至腰是不是会让海水浸湿;不过还是根本不可能看出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又过了几分钟,又有了脚踏砂石的声音。斯托克达的手扶着的那根系着绳子的铁棒开始有点摇晃起来,扛夫又露面了,一个又一个爬上了略微倾斜的悬崖,可以听见他们上来的时候身上滴水的声音,他们都紧靠着那根纤绳,每个人爬到崖顶的时候就可以看得到他们都带着两个桶,一个在背后,一个在胸前,两个桶用穿过套环 的绳子拴在一起,挂在扛夫的肩上。有几个力气更大的汉子还在脊背上半部加挂了一桶,不过一般还是扛两桶。就这两桶也够沉的,让你扛着它们走上四五英里就觉得前胸和脊梁骨紧贴在一起了。
“奥利特先生在哪儿?”丽琪问一个扛夫。
“他不走这条路上来,”那个扛夫说,“他要躲在海岸边,一直等我们安全离开。”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人没有等待其余的人,已经跨过了草原;丽琪等到最后一个人上来以后,把绳子拉了上来,挽在胳臂上,再把铁棒从地下拔出来,然后转身跟上那些扛夫。
“你非常担心奥利特的安全。”牧师说。
“是个难得的人!”她说,“嗯,难道他不是我表兄吗?”
“是的,噢,这是在一个糟糕的夜间干活,”斯托克达沉闷地说,“不过,我可以帮你拿铁棒和绳子。”
“感谢上帝,这些酒到现在为止总算平安无事。”她说。
斯托克达摇摇头,拿起铁棒,跟在她身边走向草原丘陵地;大海的呻吟再也听不见了。
“这就是那天你说和奥利特有些事儿的意思吗?”这个年轻人问她。
“正是这个,”她回答,“我从来没有为别的事儿见他。”
“和一个年轻男人干这样一种合伙生意是很怪的。”
“这是我父亲和他父亲一起干开的,他们是姻兄弟。”
有她相伴并没有让他盲目,看不见眼前的事实,既然像丽琪和奥利特这样兴趣和追求如此相近,既然他们俩每一趟生意都是安危与共,那么她答复奥利特长久以来一直在提的婚姻问题要采取肯定的态度,也可以算是一种特别合情合理的事了。这种想法并没有安抚住斯托克达,反倒刺激他更加努力,尽量要让这一对儿显得尽可能不合情合理,要把她从这些夜间作业的一伙人中抢出来,让她循规蹈矩,安坐在遥远内陆某个郡里一间牧师的起居室里。
他们一直紧跟那些扛夫向前走,靠得很近足以让斯托克达看得出来,他们走上通向村子的大路时,分成了人数不等的两股,每一股都朝自己的方向走。人数少的一股走向教堂,等到丽琪和斯托克达走到他们自己那幢房子的时候,这伙人已经爬过了教堂墓地的围墙,正在静悄悄地穿过墙里的草地。
“我看得出来,奥利特先生已经安排好要把一批货又放在教堂里,”丽琪说,“你还记得你来这里的第一天夜里我带你到那里去的事吗?”
“当然记得,”斯托克达说,“毫不奇怪,你早已得到允许可以打开酒桶——那些酒都是他的吧,我想?”
“不,它们不是他的——它们都是我的;我得到了我自己的允许。第二天把那些桶酒就给装在运肥料的马车里送到内地几英里远的地方去,卖了个很好的价钱。”
正在这个时候,刚才那会儿走了左边一条路的那一伙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从丽琪家房子对面的树篱中跳出来,为首的那个人肩上没扛酒桶,他走上前来。
“是纽伯瑞太太吗?”他急匆匆地问。
“是的,吉姆,”她说,“怎么回事儿?”
“俺发现,俺们今天夜晚不能把酒放在狗獾丛林,丽琪,”奥利特说,“那地方有人守着。要是有时间,俺们得把那棵苹果树安在果园里。俺们送到教堂去的酒很多,没法全都塞在木料下面啦。俺那个垃圾堆早放满了,再放就不保险啦。”
“那很好,”她说,“赶快干吧——就这样。我能做点什么?”
“请吧,什么也不用。啊,这是牧师!——你们二位啥也干不了,最好进屋里去,别让人家看见。”
奥利特说话完全是干非法活动那种忧心忡忡的声调,丝毫也没有情人的那种嫉妒,在他说话的时候,跟着他的那伙扛夫一个个从树篱上翻下来,这时不幸发生了一件事故,走在最后的那个人跳下来的时候,吊着他那两个酒桶的绳子滑脱了:结果两个酒桶都摔在大路上,其中一个摔破了。
“真他妈倒霉!”奥利特一边说,一边冲回去。
“这值好大一笔钱吧,我想?”斯托克达说。
“啊,不——大概两个畿尼 ,而现在对我们来说也就值一半的价钱,”丽琪激动地说,“这倒没什么——问题是那酒味儿。现在还没有用水冲稀,它味儿大极了,像那样打翻在路上,那味儿闻起来太厉害!我真希望,在酒味吹散以前,拉提默别从这儿过。”
奥利特和另外一两个人把酒桶的碎片拾起来,然后在那块地上刮,刮了又踩,想尽可能让酒的味儿跑掉;他们大家随后都进了奥利特家果园的园门,那果园就在右边紧靠丽琪的花园。斯托克达不愿意跟着他们去,因为有几个人认出他来,就满脸诧异地盯着他看,尽管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丽琪离开他,走到花园的尽头,隔着树篱向果园望过去,隐隐约约看见那些人忙作一团,显然是在埋藏那些桶酒,大家都闷声不响地干着,连个灯亮也没有;等事情干完,他们就纷纷四散,那些把货送到教堂去的人则早已各自回了家。
丽琪回到花园门口,斯托克达还恍恍忽忽地靠在门上。“事儿都办完了,我现在回屋里去,”丽琪轻声说,“我给你把门留个缝。”
“啊,不用——你用不着留,”斯托克达说,“我也进去。”
可是他们俩谁都还没有举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已经传到耳边,好像是从穿过草原的小路和大路连接的地方传来的。
“他们来得太晚了一点儿!”丽琪欣喜若狂地大叫了一声。
“谁?”斯托克达说。
“拉提默,那个骑着马的差官,还有他的一些手下人。我们最好回屋里去。”
他们进了屋,丽琪插上门。“请别点灯,斯托克达先生。”她说。
“当然,我不会。”他说。
“我想,你可能站在国王一边吧。”丽琪说,带了一点挖苦的味道。
“我是,”斯托克达说,“不过,丽琪·纽伯瑞,我爱你,这你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你也应该知道,为了你,我最近这几天在良心上受了多大的折磨!”
“我全猜着了,”她急忙说,“然而,我不懂为什么。啊,你比我强!”
马蹄的嘚嘚声好像又在远处消失了,于是这一对倾耳细听的人,由于在某些事情上有严重分歧,冷淡地说了声“晚安”,手指头相互触摸了一下。他们走上了楼梯顶,但是还没等他们分头走出三步远,那些骑马人的马蹄声突然之间又响了起来,几乎就在他们的房子旁边。丽琪转身走向楼梯上的窗口,把活动窗开了大约一英寸,把脸凑近那条缝。“是的,其中一个就是拉提默,”她小声说,“他总是骑一匹白马,大家都以为,这是干那一行的人最不该有的那一种颜色了。”
斯托克达望过去,看见了那匹走过去的牲口白色的亮影;不过拉提默走过去还不到十码远,就勒住了他那匹马的缰绳,对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同伙说了点什么,无论是斯托克达还是丽琪都听不清楚。可是这话的意思马上就清楚了,因为另外那个人也让马站住了;他们猛地勒转马头,小心地往回走,又走到正对纽伯瑞太太花园的那个地方,拉提默翻身下马,骑在黑马上的那个人也照样下了马。
丽琪和斯托克达都聚精会神仔细听着,观察着他们的行动,自然而然地尽量把头凑向开了一点的那个活动窗上的小缝儿,最后他们俩的脸正好贴到了一起。他们继续倾耳细听,仿佛谁也不知道发生在他们脸蛋上的那个异乎寻常的事情,而且随着时间慢慢地过去,相互之间是靠得更紧,而不是放松了。
他们可以听见这两个海关人员一步一步缓慢前进的时候像猎犬一样嗅着味儿的声音。他们快到刚才摔碎酒桶那地方的时候,两个人都马上停下了。
“嘿,嘿,这儿的味儿很重,”另外那个海关关员说,“我们去敲敲门?”
“啊,不要去,”拉提默说,“也许这不过是一条诡计,想把我们骗得离开真正的地方。他们不会在靠近他们藏酒的地方弄出这种味道来。这种事儿我以前见到可多了。”
“不管怎么样,那些货,或者一部分货,一定是经过这儿弄走的。”另一个说。
“那是,”拉提默一边想一边说,“除非是他们想哄骗我们走错路。我倒有个想法,我们今天夜里各自回家,一声别吭,明天清早第一件事就是带上更多人一起来。我知道,他们在这附近有些藏酒的地方;可是在夜里,只有这么一点儿亮光,我们啥也干不了。我们在这个教区四处转转,看看是不是大家全都上床睡觉了,约翰,要是什么都安安静静的,我们就按我刚才说的办。”
他们向前走了,窗户里面那两个人可以听见他们悠悠闲闲地把整个村子转了一圈,在这个村子的街道尽头从另一个交叉点拐上了税卡路。两个差官沿着那条路走去,他们的马蹄声慢慢消逝了。
“你想怎么办?”斯托克达问,从原来那个位置抽身出来。
她心里明白,他是暗示差官就要开始的搜查,好把她的注意力从他们自己刚才在活动窗前那一温情事件上转移开来,他是希望它转眼即逝,变成一件梦寐以求的未来,而不是已经做过的往事。“噢,啥也不干,”她回答,她对他这种态度感到失望,而却尽可能显得不动声色,“干这种买卖,我们时常碰到这种风暴。你要是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糊涂虫,你就不会害怕了。你想想,他们骑在马上经过那些地方,弄出那么大的声音,他们当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人也看不见;但是他们又老是害怕从马上下来,他们一下马,我们的人就会冲出来对付他们,把他们绑在大门的柱子上,就像他们从前干过的那样。晚安,斯托克达先生。”
她关好窗户,返回自己的卧室。在卧室里,她流下了眼泪;可那并不是因为那骑马差官的警觉。
斯托克达由于晚上的种种事情,同时由于自己夹在良心与爱情之间左右为难,心中极其激动,弄得不能入睡,甚至连打个盹都不能,但是一直十分清醒,仿佛在大青白天一样。直到灰蒙蒙的光线还只刚刚照到他卧室里比较白的东西上,他就起了床,穿上衣服,下了楼,走上了大路。
村子里早已惊动起来了。有几个扛夫头天夜里在黑暗中脱衣上床的时候,就听到了拉提默那匹马的慢跑声,并且早已就这件事相互之间,同时也和奥利特传送过消息。惟一的疑虑好像只是不放心藏在教堂唱诗廊楼梯下面的那些酒,大家在磨坊犄角上做过一番简短的讨论,全都认为应当在天色没有大亮以前把它们转移出来,藏在靠近附近野地边上的那双排树篱中间。可是还没等他们动手,就听到许多人从大路向小巷这边来的脚步声。
“该死的,他们已经到这儿来了。”奥利特一边说,一边拉开了放水经过的那道闸门,干起磨坊当天的活儿,他牢牢实实地站在落了一层面粉的磨坊门口,仿佛他一心一意关注的仅限于那正在震动的几堵墙壁之中。
刚才同他谈话的那两三个人都已经散去,干他们日常的活儿了,等到海关差官和他们雇用的很大一批人马,来到磨坊和纽伯瑞太太家之间的村中十字路口,村子里显出上午活儿正开始的那种自自然然的样子。
“喂,”拉提默对他那伙总共十三人的帮手说,“我知道,那批东西现在就在这个地方。现在已经是大白天了,如果咱们不能在天黑以前找到它们,把它们弄到蓓口海关去,那就很难办了。首先咱们要查燃料房,然后再查到住房里去,再往后就查干草堆和牲口棚,就这样到处爬,慢慢看。你们没有啥东西来指引你们,就靠你们的鼻子,注意啦,要是你们这一辈子都还没这样用过鼻子,那么今天就用用吧。”
接着搜查就开始了。起初,奥利特从他磨坊的窗户向外察看,丽琪则是从她家的门口,完全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气。住在下头的一个农夫,在这桩买卖中也有一股,骑在马上四处转悠,一只眼睛盯着自己的地,另一只眼睛盯着拉提默和他那伙迈密登 ,随时准备着,如果他们问他什么问题,就诱骗他们离开目前的线索。斯托克达本人根本不是走私贩,却比那伙最着急的人还着急,并且心情沉重地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转,还一次次地走到门口去问丽琪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酒桶被发现了,会对她产生哪些后果之类。
“后果嘛,”她态度平静地说,“也不过是我会遭到这笔损失。我家里和花园里一桶酒也没有,他们对我本人不能怎么样。”
“可是你在果园里有一些呀?”
“奥利特先生租了我的果园,他又把它借给别人了。这样,要是那些酒被查出来了,也很难说究竟是谁把它们放在那儿的。”
在内瑟–莫因顿教区和附近地区,像那天那样大动干戈东闻西嗅,还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多数都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来爬去。在那天不同的时间,他们有不同的方案。从天刚破晓到早饭期间,那些差官还是直截了当地利用他们的嗅觉,别处不停,专停在按照猜想那些桶酒可能暂时秘密藏匿的地方,想不等到在第二天晚上转移到别处去以前就把它们截住。测试检查的地方有:
树上的空洞 碗柜 阴沟 土豆窖 挂钟的大匣子 栽成树篱的灌木丛 燃料房 壁炉烟道 柴火房 卧室 接雨水的大桶 干草堆 储存苹果的阁楼 猪圈 铜罐和烤箱
早饭以后,他们开始加油大干,采取新的方针;也就是说,把注意力集中到根据猜想从海边搬运酒桶回来时可能发生接触的种种衣物,由于酒桶板渗漏,这些衣物通常会沾上酒。这时候他们嗅了这样一些东西:
罩衫 铁匠和鞋匠用的围裙 旧衬衣和背心 花匠膝垫和树篱工手套 外衣和帽子 雨衣雨帽 马裤和绑腿 大斗篷 妇女头巾长袍 稻草人
等到一吃过午饭,他们又把搜查扩大到可能在惊慌失措中把酒扔掉的地方:
饮马池 粪堆 庭院里的水槽 牲口棚排水沟 水沟 路边的碎渣 煤渣堆 污水坑 后门口的阴沟
但是这些不知疲倦的海关人员所发现的,也不过是丽琪家对面路上原来泄露了隐情的那股酒味,那味儿直到那时也还没有散完。
“俺得告诉你们咋办,伙计们,”拉提默在下午三点左右对他们说,“咱们得重新来一遍。俺一定得找到那些酒。”
那些伙计是当天雇来干这活的,他们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膝盖,因为老得手腿并用爬来爬去,弄得到处都是泥;他们还搓搓自己的鼻子,仿佛再也受不了啦,因为每个人的鼻子里呼吸过大量污浊的空气,已经弄得成了烟道,几乎什么味儿也嗅不出来了。然而,他们犹豫了一小会儿,又准备重新开始,只有三个人除外,他们这一天给折腾得精疲力竭,嗅觉完全失灵了。
整个教区这时候一个男性村民都看不见。奥利特不在自己的磨坊里,农夫也不在自己的地里,牧师不在自己的花园里,铁匠离开了自己的熔铁炉,轮匠铺里悄无声息。
“老百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啦?”拉提默说,这时他看出了这种情况,四处张望,“为这事儿我得把他们找来!他们干吗不来帮帮咱们?这地方除了那个卫理公会牧师,一个男的也没有,可他还像个老太太。我用国王的名义,要求援助!”
“咱们得先找到老百姓,然后才能要求援助呀。”他的副手说。
“对,对,咱们不用老百姓,可以干得更好,”拉提默说,他一转眼的工夫又改变了主意,“可是这么静悄悄的,又不见一个人影,那可大大值得怀疑,我得好好把它记牢。咱们这会儿就到对过奥利特的果园去。看看在那儿能找到些啥。”
斯托克达靠在花园的门边,听到了他们的这番讨论,着实感到惊慌,心想村子里的人这样完全不露面是犯了个错误。他自己也像那些缉私队员一样,刚才那半个钟头一直在琢磨他们究竟会出了什么事情。有些人确实要在远处地里干活,但是那些工头应当待在家里;尽管每个人在铺面上露过一下面,显然在大白天里都走了。他进屋去找丽琪,见她坐在后窗口缝东西,于是问她:“丽琪,那些男人都到哪儿去啦?”
丽琪笑了。“他们让人追得这么紧,多数人都上哪儿去了呢?”她把眼睛向头顶上一翻。“上那儿去了。”她说。
斯托克达向上面一看。“怎么——在教堂塔楼顶上?”他看了看她目光所指的方向,又问她。
“是呀。”
“噢,我盼着他们马上都下来,”他脸色阴沉地说,“我一直听着那些差官说话,他们就要再去搜查果园,然后再去搜教堂里那些偏僻的旮旯。”
丽琪第一次显得神色惊慌。“你愿意去告诉我们的人吗?”她说,“应该让他们知道。”她觉察到他的良心像一壶开水在那里翻腾,于是又赶紧加了一句,“不,没关系,我自己去吧。”
她出了门,下到花园,就在缉私队员上路去果园的同时,翻过了教堂的围墙。斯托克达岂能不立即跟着她,等她到达塔楼的入口,他也走到了她的身边,他们于是一起进去了。
内瑟–莫因顿教堂的高塔,和许多村子里的一样,并没有旋梯,上到塔顶的惟一通路是先上唱诗席,然后再靠一把梯子通到钟楼地板上一个方形活动板门上去,钟楼地板上有一个固定的梯子,穿过那些钟,经过一个洞口才上到塔顶。丽琪和斯托克达上到唱诗席抬头一望,只见到那个活动板门和为了那五根敲钟绳穿过而留下的五个小洞眼儿。梯子不见了。
“没法儿上去啦。”斯托克达说。
“啊,不,有办法,”她说,“有一只眼睛就在这当口从那个活动板门的一个小洞眼儿里盯着我们瞧呢。”
正在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活动板门打开了,衬着粉刷过的白墙可以看见正往下放着的那把梯子的黑影。梯子落地的时候,丽琪把它拽到它原来的地方,她说,“你先上去,我随后跟着。”
这个年轻人上去了,此时他发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了这些神圣的钟当中。斯托克达的血亲中有几代人都是非国教派的。他心神不安地看着那些钟,环顾四周想找丽琪。奥利特站在那儿,扶着梯子的顶头。
“怎么,你真是咱们一伙的?”那个磨坊主问。
“看来是这样。”斯托克达很丧气地说。
“他不是,”丽琪说,她在下面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既不赞成我们,也不反对我们。他不会做对我们有害的事。”
她上来,到了他们中间,然后他们又继续走上第二段。他们已经爬过了布满尘土的钟架,这一段就比较容易上去了。它通向一个洞口,从洞口露出了暗淡的天空,上去就是露天了。奥利特在后面待了一会儿,把下面那把梯子拖上去。
“把你们的头低下来。”他们的脚刚一踏上平台,就听见一个人这么说。
斯托克达在这儿看到了所有那些失踪的教民趴在塔顶,只有几个人身子较高,用手支着跪在地上,从护墙的洞眼儿向外面窥探。斯托克达也照他们的样儿做,他看见村子在下面就像一幅地图,面上移动着海关人员的身影,每个人都缩小得像只螃蟹一样,帽子的圆顶成了一个圆盘嵌在身体中间。年轻牧师的身影在那伙人中间出现的时候,有几个人把头转了过来。
“怎么,斯托克达先生?”马特·格雷说,带着一种惊讶的声调。
“俺倒宁愿他没来,”吉姆·克拉克说,“要是教区牧师看见他在这儿侵犯了他的塔楼,那对咱们可没啥好事,看看咱们教民都得怎样遭忌恨吧,他就再也不会买咱们一桶酒啦。在咱们沃姆勒这块儿,他可是咱们最好的主顾。”
“教区牧师在哪儿?”丽琪问。
“在他自己家里,保准不差。他兴许看不见现在这些事儿——所有好人都一定在这儿,这个年轻人也同样是。”
“喂,他带来了一些消息,”丽琪说,“他们要搜查果园和教堂;要是他们搜到了,咱们还能怎么办?”
“是呀,”她表兄奥利特说,“这就是咱们正在谈论的事儿;咱们已经定好了咱们的方针。哼,该死的!”
他大声咒骂是因为看到有几个搜查的人进了果园,弯着腰在这边走着,在那边爬着,这时正停在果园正中间,那里长着一棵树比别的树都小。他们越靠越紧,都在那块地上更低地弯下身去。
“啊,我那些酒。”丽琪从洞眼儿里窥视着他们,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他们找到酒了,我相信。”奥利特说。
大家这个时候都集中注意紧紧盯着那些差官的动作,没有一个人的眼睛在看其它的地方。但是就在这个时刻,从他们身下的教堂下面发出的呼喊,也和原来在果园里的那批人一样,吸引了这伙走私者的注意,塔顶这些人站起身来,向靠墓地的那堵墙走过去。正在这同一个时刻,趁走私者没有注意到而进了教堂的政府人员,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到底在这里找到一些啦。”
走私者待在那里一声没吭,因为弄不清“找到一些”指的是酒还是人;但是他们再小心翼翼地从塔边偷偷向下一看,就懂得了那指的是酒;很快那些注定要完蛋的酒,给一桶一桶地从教堂楼座楼梯下面藏放的地方搬到了墓地中间。
“他们要把它们放在辛顿地窖,一直到他们把其余的都找到。”丽琪感到绝望地说。事实上,海关人员已经开始把那些桶酒码放在固定在那儿的一块石板上;等塔楼里的酒全部搬出来以后,他们留下两三个人看守,其余的人又到果园去了。
这伙走私者对敌人的这下一步行动的关注变得紧张得要死。仅仅三十桶酒暗藏在塔楼下的废旧木头中间,但是却有七十桶藏在果园里,这两项就是他们已经从海边运回的总数,剩下的货都系在一个坠子上从船上沉下去,等待另一个夜晚再去操办。缉私队员又进了果园,他们好像很有把握,认为其余的酒都藏在那里,而且下了决心,一定要在天黑以前查出来。他们在果园里四处散开,又像以前那样手脚并用匍匐前进,重新在园子里围着每一棵苹果树转。果园正中那棵小树又引得他们停下来,最后全部人马又围在那里,那种样子表示第二轮思考推断的结果和第一轮完全一样。
他们对附近的土壤查看了几分钟,这时一个人站起来,跑到教堂里一个废弃不用只放了些工具的地方,拿回教堂司事用的鹤嘴锄和铁锨,用它们挖掘起来。
“难道它们真是埋藏在那儿吗?”牧师问道,因为那里的草都那么绿,丝毫未受到破坏,叫人很难相信曾经有人动过。那些走私者都非常聚精会神,没有回答,并且他们这时又很懊丧,看见那棵小树的每一边都有几个差官站在那儿,而且他们还弯下腰去,用手试了试那儿的泥土,亲自把树拔了起来,树根上还带着周围的泥土。现在看得出来,那棵苹果树是栽在一个很浅的匣子里,匣子四周每边都有一个把手好抬上抬下,在树下面露出了一个方洞,一个差官走过去朝下面看。
“现在啥都完了,”奥利特不动声色地说,“现在趁他们还没注意到咱们在这儿,你们大伙儿全都下去吧;并且为咱们的下一步行动做好准备。俺最好待在这儿,一直守到天黑,要不,他们会拿俺当嫌疑犯,因为这是在俺的地界上。等天一擦黑,俺就去和你们会合。”
“那么我呢?”丽琪问。
“请你照料制轮楔和螺丝钉;然后就回家里去,什么事也不知道,别的事儿有小伙子们去干。”
那把梯子又放回原处,除了奥利特,大家都下去,然后在教堂背后一个接一个地分散开,去忙各自的任务。丽琪大胆地沿着街走回去,牧师紧跟在后面。
“你要回家里去,纽伯瑞太太?”他问。
她从“纽伯瑞太太”这个字眼懂得,他们之间的隔膜又深了一层。
“我不是回家,”她说,“我回去以前还有点事情要做。玛瑟·萨瑞会给你准备茶。”
“噢,我不是指的这个意思,”斯托克达说,“在这件亵渎神明的事情上,你又 能 再干点什么呢?”
“只是一点点儿。”她说。
“那是什么呢?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我自己一个人去。请你回家去,好吗?我不到一个钟头就会回去的。”
“你不是去冒什么险吧,丽琪?”这个年轻人说,他的柔情又重行表露了。
“不管是什么,都不值得一提。”她回答说,接着就向十字路口走去。
斯托克达进了花园门,站在门后继续看着。缉私队员仍然在果园里忙着,最后他忍不住要进去看看他们在怎么干。等他走得靠近一些,他才发现,他原来一无所知的那个秘密的地窖,是用木料从一边到另一边搭着盖起来的,离地面一英尺,上面盖有草皮。
差官们抬头看看斯托克达白皙柔和的面容,显然认为他不在嫌疑之列,于是又继续他们的工作。等到所有的酒桶一取出来,他们就立刻连根拔掉草皮,把木料拖上来,把酒窖四边捣毁,一直把它破坏得不成样子,那棵苹果树倒在一边,树根向空中翘着。但是那时装了那么多非法商品的地窖,不论是在当时还是以后,从来都没有填平,直到如今还是葱绿草坪中的一块凹地,标明它是当年的现场。
因为那批货全都得在当天夜里运到蓓口,所以那些海关差官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为这趟行程找到马匹和大车。他们为了这个目的在村子里四处找。拉提默迈开大步东奔西走,手里抓着一根粉笔,在他碰上的每一辆大车和每一套挽具上都那么狠狠地画上个粗大的箭头,这样就仿佛他也可以用粉笔给那些特别的树篱和大路都画上粗大的箭头似的。每一辆打上这种标记的运输工具,都得由主人交给政府使用。斯托克达对这个现场已经看够了,于是心事重重、无精打采地转身返回屋里。丽琪已经到家了,她是从后门进来的,连帽子还都没摘下来。她显得很疲倦,情绪并不比他好多少。他们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牧师走开了,想去看看书,可是连这也做不到,于是他摇摇那个小铃铛要茶。
丽琪自己给他端来了茶盘,那个姑娘下午出去跑到村子里去,看到那些事情感到过度兴奋,把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忘了。然而,这对忧伤的情侣彼此还没来得及谈任何事情,玛瑟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噢,外面那么乱哄哄的,纽伯瑞太太、斯托克达先生!国王的那些差官任凭咋样都没法儿把那些大车套好!他们把托马斯·阿特奈的、威廉·罗杰斯的和斯蒂芬·斯普拉克的车都拉到大路上,可那些车轱辘都脱了,车也倒了;他们发现轮辐上的刹车没了;后来他们又想拉塞缪尔·薛恩的运货大马车,可又发现螺丝都没了,最后他们查找奶场主的大车,啥也没找到!他们又去铁匠铺,要他给做几个,可哪儿也找不到他的人影儿!”
斯托克达看着丽琪,她脸上微微有点发红,并且走出了这间屋子。玛瑟·萨瑞跟着出去了。可是他们还没有穿过过道,就有人紧急地敲前门,斯托克达听出了拉提默招呼纽伯瑞太太的声音,她已经转身回来了。
“看在上帝分上,纽伯瑞太太,你看见哈德曼,那个铁匠,往这边来了吗?要是咱们逮住他,咱们简直就要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回他那个铁砧上去,他本来就该待在那儿。”
“他是个懒汉,拉提默先生,”丽琪满脸诡诈地说,“你找他干什么?”
“咳,这地方没有一匹马是钉够了四个马掌儿的,有的还只有两个,车轮上没有轮箍,大车上也没有刹车。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另一方面又因为每套车具都弄得乱七八糟,咱们天黑以前都动不了身——的的确确,咱们动不了身。这可太糟糕了,纽伯瑞太太,你也让你在这儿扯进去了;不过这种把戏他们玩过了头,记住我的话吧,还会有他们好玩的!这个教区没有哪一个男人不该挨鞭子抽。”
真不巧,哈德曼正好这个时候就在这条小巷前面一点的地方,在冬青树丛后面抽着烟斗。拉提默说完那番话朝那个方向走去,哈德曼听见了这个骑马的海关差官的脚步声,好奇心太强也顾不得小心谨慎了,他从树丛里正偷偷往外瞧,刚好这个当口拉提默的眼睛扫在树丛上。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俺一直在找你,都找了一个钟头啦!”拉提默直直地瞪着他说。
“听你这么说,真对不起,”哈德曼说,“俺是出来走走,想找找是不是还有更多私藏的酒,好交给政府。”
“噢,是呀,哈德曼,这俺们知道,”拉提默狠狠地挖苦说,“俺们知道,你会把它们上交给政府。俺们知道,整个教区都在帮助俺们,整天都一直是这样。好了,请你跟俺一起回你的铁匠铺吧,发发善心让俺用国王的名义雇你干活。”
他们一起沿着小巷走下去,然后铁匠铺里响起了不是非常轻快地抡铁锤的声音。不过,大车和马毕竟凑合起来,总算还可以上路了,但是这一直拖到时钟敲了六点,泥泞的道路反射着黄昏落日的余晖。那一桶桶走私的酒很快就装上了大车,拉提默还有他的那三个助手,缓慢地赶着车出了村,往蓓口港那个方向走,那还是一段很不短的距离呢。缉私队其余的人留下来监守剩下的货物,他们知道,剩下的货物早已沉在灵沃斯和卢温角之间的海里,还知道了已经暴露出来的奥利特,因为发现了酒窖,他显然是惟一有牵连的人。
女人和孩子们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大车在越来越黑的薄暮中驶过去,每辆车上都用粉笔画着政府那些鬼叉子 。他们站在那儿盯着那些没收的财产,脸上带着一种闷闷不乐的表情,这极其清楚地说明了他们同这种生意的牵连。
“好了,丽琪,”斯托克达说,这时车轮的咕隆声差不多完全消失了,“这对你的冒险是一个合适的了结。我真是感到高兴,你没有遭到任何怀疑就脱身了,不过是损失了那点酒。你愿意坐下来,让我跟你谈谈吗?”
“过一会儿吧,”她说,“我现在必须出去一下。”
“该不是又去那可怕的海边吧?”他茫然若失地说。
“不,不是那儿。我只是要去看看今天的事情怎么收场。”
他对这句话没有答理,于是她慢慢向门口走去,仿佛在等待他再说点什么。
“你没有提出要和我一起去,”她最后又加了一句,“我猜想,那是因为经过了所有这一切以后,你讨厌我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丽琪,你知道,我不过是想把你从这种营生里挽救出来呀!和你一起去——当然我要去,如果这只是为了照顾你。但是,你为什么还要出去呢?”
“因为我不能够在家里歇着。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我必须知道是怎么回事。好了,来吧!”于是他们一起走进了苍茫暮色之中。
他们走到了税卡路。她转向右边,他很快发觉,他们是在跟踪缉私队和他们运的东西。他让她挽着他的胳臂,她时不时突然把它往后一拉,表示他得停一下,好仔细听听。头一个四分之一英里,他们走得相当快,后来在第二次或第三次站住不走的时候,她说,“我听见他们就在前面——你听得见吗?”
“是,”他说,“我听得见车轮的声音。但是,那又怎么样?”
“我不过是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完全离开了这个地区?”
“啊,”他说,心里一下豁亮了,“正在打算干一场不顾死活的事儿!——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们离开的时候,村子里一个男人都没有。”
“听。”她小声说。大车的嘈杂声停了,换成了另外一种吵嚷声。
“打起来了!”斯托克达说,“会出人命的!丽琪,别抓住我的胳臂;我这就上去。凭我的良心,我不应该待在这儿无所事事。”
“不会发生杀人的事儿,甚至也不会打破脑袋,”她说,“我们是三十个人对付他们四个!根本不会发生什么伤人害命的事。”
“那么,是在攻击吧!”斯托克达大叫,“你知道要出事的。你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些破坏法律的人站在一边?”
“你为什么要和那样一些拿村子里生意人东西的人站在一边呢?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用自己的钱诚实不欺地从法国买来的呀。”她坚定不移地说。
“那些东西不是诚实无欺地买的。”他说。
“是诚实无欺,”她反驳他,“我和奥利特先生还有别的人花钱买的,酒在瑟堡装船以前每桶酒付三十先令,如果那个对我们一文不值的国王派人来偷抢我们的财产,我们就有权利把它再抢回来。”
斯托克达并没有站在那儿和她辩论这件事,而是迅速朝传来吵闹声音的地方走去,丽琪也跟在他身边。“你不要干涉,行吗?亲爱的理查德?”他们走近现场的时候,她焦急地说,“我们别再靠近啦;这儿是沃默勒十字路口,就是他们抓住他们的地方。你什么好事都干不了的,你还会狠狠地挨一顿揍!”
“我们先看看情况怎么样。”他说,但是,还没等他们走多远,大车轮子又开始咕隆隆响起来了;很快斯托克达就发现,它们是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了。三辆大车不到一分钟就到了他们跟前,斯托克达和丽琪站在沟里让它们过去。
大车出村的时候本来是四个人赶着的,这时跟着马和大车的却是一大帮人,有二十到三十个,让斯托克达见了大吃一惊的是,所有这些人全都把脸涂黑了,走在这伙人中间的还有七八个是体形高大的女人模样。斯托克达猜想是男扮女装。
这伙人一认出丽琪和她一个同伴在一起,就有四五个人等大车一过去就来到他们跟前。
“这条路现在过不去啦,”一个瘦干巴女人说,她留着一英尺长的鬈发,披散在她的脸边,这是当时时兴的发式。斯托克达听出了这位太太的声音是奥利特。
“为什么过不去?”斯托克达问,“这是公用的大路呀。”
“那么,看看这儿吧,年轻人,”奥利特说,“啊,你是那位卫理公会牧师!——怎么,和纽伯瑞太太在一起!好啦,你们最好别走这条路,丽琪。他们全都跑了,村里人又把他们自个儿的东西弄回来啦。”
磨坊主说完就匆匆走了,赶上了他那些伙伴,斯托克达和丽琪也转过身来。“我真希望,要是这一切没有强加在我们头上该多好,”她表示歉意说,“可是如果海岸缉私队真把那些酒拿走了,教区的人有一半都会在下一两个月里缺吃少穿啦。”
斯托克达对她这番话没有多加注意,他说:“我想,我不能就这样回去。说不定那四个可怜的缉私队员都给杀害了。”
“杀害了!”丽琪不耐烦地说,“我们这儿不干杀人的事儿。”
“好吧,我要走到沃姆勒十字路口去看看。”斯托克达毅然决然地说;而且牧师没说祝她平安回家或是别的什么话,掉转头就走了。丽琪站在那儿一直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融合在暗夜里看不见了,这时候她才满怀悲伤地朝内瑟–莫因顿方向走去。
路上人迹稀少,在一年的这个季节,天黑以后常常几个钟头都没有一个行人路过。斯托克达一路走去,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走了一段时间,他从环绕沃姆勒十字路口人造林的树下面经过,还没走到交叉路口那个地点,就听到了树林深处有人喊叫。
“嗨——嗨——嗨!救命呀,救命!”
那声音一点也不显得微弱或者泄气,但是明确无误地急切。斯托克达没带武器,于是他在闯进黢黑的树林深处以前,就先从树篱上抽出一根桩子,作为防身之用。他走进树林中,大声叫道:“是什么事儿呀——你们在哪儿?”
“在这儿。”几个人的声音回答;他推开那个方向的荆棘,来到他寻找的那几个人附近。
“你们为什么不出来?”斯托克达问。
“我们给绑在树上啦!”
“你们是谁?”
“可怜的海关差官威鲁·拉提默!”一个人哭诉着,“是个好人,快过来把这些绳子割断吧。咱们还害怕今儿晚上不会有人路过呢。”
斯托克达给他们松了绑。这时他们伸伸胳臂腿儿,放心地站在那儿。
“那帮无赖!”拉提默说,虽然斯托克达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他好像还很胆怯,这时候却发起火来,“还是那同一批家伙,俺知道,他们一个个都是莫因顿那帮里的家伙。”
“可咱们没法断定是他们呀,”另外一个人说,“他们谁都没吭声儿。”
“你们要怎么办呢?”斯托克达问。
“俺愿意再回莫因顿,和他们再干一场!”拉提默说。
“俺们都愿意去!”他那些伙伴说。
“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拉提默说。
“俺们愿意,俺们愿意!”他手下的那些人说。
“可是,”他们走出了那片林子的时候,拉提默又蔫下来了,说,“咱们可并不 知道 那帮把脸涂黑了的家伙是莫因顿的人吧?要找到证据可是件困难的事。”
“是这样。”其余的人都说。
“所以咱们根本什么也干不了,”拉提默说,这时完全冷静下来了,“就俺自个儿来说,俺立马就愿意当他们,不愿意当咱们了。俺的两只胳臂弯火烧火燎,都是那两个捆俺的女人用绳子勒的。现在俺有时间把这事想了想,俺的意见是,你可以为你的政府干事儿,那代价也太高了。这两天两夜,俺一个钟头都没歇着;上帝开恩,这就回家吧。”
其余的差官都衷心同意他的这一套;于是他们谢了斯托克达及时的帮助,在十字路口和他分手,往西边的道上走了,斯托克达则返回内瑟–莫因顿去。
往回走的路上,牧师陷入了最为头疼的胡思乱想。他一进家门,还没回到自己的屋子,就径直走向后面那个小客厅的门前,丽琪通常总是同她母亲坐在那儿的。他发现只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斯托克达走上前去,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样,向下看着那张摆放在他和那个年轻女人之间的桌子。因为他没说话,她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
“他们都去哪儿啦?”他于是有气无力地说。
“谁?——我不知道。后来我就没看见他们了,我直接回这儿来啦。”
“如果你们的人能够拿回那些酒,平安无事,我想,这对你就是笔很大的利润了。”
“一股归我,一股是我表兄奥利特的,那两个农场主每人一股。还有一股由帮过我们的那些人平分。”
“那么你还是认为,”他慢吞吞地说,“你不会放弃这种买卖?”
丽琪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别问我这个,”她低声说,“你不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我必须告诉你,虽然这并不是说还要这样做。我用来养活我母亲和我自己的,全靠那种买卖挣来的钱。”
他大吃一惊。“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件事,”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宁愿去扫马路。和良心清白相比,钱算得了什么?”
“我良心是清白的。我只认我母亲,但是国王嘛,我可从没见过。他的税收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我母亲和我要活命,这对我可是件大事。”
“嫁给我,并且答应放弃这个生意,我愿意赡养你母亲。”
“这是你的好意,”她说,有些感动,“让我自己想想这件事,我不大愿意现在答复。”
她把她的答复保留到了第二天,她满面严肃地来到他的屋子。“我做不到你所希望的!”她感情激烈地说,“要求的太多了。我这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她的言词和方式表明,她进屋以前一直在私下里和自己斗争,而且斗得很激烈。
斯托克达脸色变得煞白,但是他很平静地说:“那么,丽琪,我们必须分手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能违反自己的原则,我也不能把我的职业变成一件愚弄人的事。你知道我多么爱你,还有我愿意为你做些什么;可是就是这件事,我做不到。”
“可是,你为什么要干那种职业呢?”她一下子冲出口来,“我有这么大一幢房子;你为什么不能娶我,在这儿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要再当什么卫理公会传道士呢?我向你保证,理查德,这没有什么害处,而且我希望,我干的时候,你就只在一边看着!我们只在冬天干这个营生,夏天一点也不干这个。在一年的这个时节,它可以让一个人枯燥的生活活泛起来,带来兴奋。我现在已经对它那么习惯了,没有它,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晚上,外面刮风的时候,你的心不再麻木迟钝,也不再管外面是不是刮风,它都在外边,即使你自己并不在外边;你在琢磨,那些小伙子干得怎么样了;你在屋子里来回走,向窗户外面张望,然后你自己走了出去,不管是黑夜还是白天,你都清清楚楚认识你的路,千钧一发,从拉提默和他那一伙人的手里逃脱,他们那伙人都太愚蠢,从来也没真正吓倒我们,不过是让我们更机灵了。”
“无论如何,他昨天晚上可有点把你们吓着了;我愿意对你提出忠告,放弃它吧,别等到更糟的时候。”
她摇摇头,“不,我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得接着干。我生来就是干这个的。它渗在我的血液里,没法儿治。啊,理查德,你没法想象,你要求的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你把我夹在这件事和我对你的爱情中间,是在多么残酷地折磨我!”
斯托克达的胳臂肘靠在壁炉架上,两只手蒙着眼睛。“我们不该相遇来的,丽琪,”他说,“那是我们一个倒霉的日子!我简直没想到,在我们缔结婚姻方面,还会有什么像这样毫无希望、毫无可能的事。得啦,像这样对后果懊悔,现在已经太晚了。见到了你,而且至少了解了你,我还是感到很幸福。”
“你叛离国教,我叛离国家,”她说,“这样我看不出为什么我们就不是很般配。”
他凄然地笑了笑。丽琪一直还是向下看着,两眼开始泪如涌泉。
那是他们俩的一个不幸的晚上,随后那些日子也是不幸的日子。她和他都是勉勉强强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村子里他那个教派和他有接触的人里面,不止个别人注意到他情绪沮丧,不过丽琪老在家里打发自己的时间,人们并未猜疑她是其中的缘由:因为尽人皆知,她和她表兄奥利特之间存在着不事声张的婚约,而且已经存在一段时间了。
这样踌躇不定地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早晨斯托克达对她说:“我收到一封信,丽琪,我走以前一定要见你。”
“走?”她茫然问道。
“是的,”他说,“我就要从这个地方走了。我觉得,在发生了那些事情以后,我不再留下,这样对我们双方都会更好。事实上,我也不能留在这儿,眼睁睁地一天又一天看着你,而不使自己在生活道路上变得软弱无力、畏缩不前。我刚刚听到了这样一种安排:另一位牧师一周左右就要到这儿来,让我去别的地方。”
原来他整个这段时间都继续下定决心坚定不移,这让她大出意料而又悲痛万分。“你从来都没爱过我!”她酸楚地说。
“我也可以说同样的话,”他回了她一句,“不过我不愿意。赏我一次光吧。在我离开这里的前一天,来听听我最后一次传道。”
丽琪每个星期天早晨上教堂,也经常同其他一些不大较真的人在傍晚去斯托克达的礼拜堂;于是她答应了。
斯托克达要离开,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很多不是他那个教派的人听到了也觉得惋惜。他动身以前的那些日子飞快地过去了。星期日晚上,也就是他离开的前夕,丽琪坐在他那个礼拜堂里,去听他最后一次讲道。那小小的建筑被大家挤得满满当当的,他讲的题目正如大家所预料的,是他们中间许多人从事的非法贸易。听他讲道的那些人,把他的话都听进心里去了,直到他讲得越来越有热情,差不多为感情所压倒以前,谁也没觉察到它们是特别针对丽琪的。说真的,他本人的那份激情,还有丽琪的充满凄楚,向上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都让这个年轻人觉得承受不了,再也无法保持自己沉着镇定的态度。他简直不知道,他的讲道是如何结束的,他仿佛通过迷雾看见丽琪转身和其他教友一起走了;过了不久,他跟随她回家了。
她请他吃晚饭,他们俩单独坐在一起,她母亲像往常星期天那样,早早就上了床。
“我们分别了也是朋友,是不是?”丽琪说,勉强装出一副愉快的神情,对他的讲道根本不提!这种保持沉默矢口不提的态度让他有些失望。
“我们会的。”他说,也保持一副勉为其难的笑容;他们于是坐下了。
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在一起用餐,或许也是他们最后的一次。用餐已毕,再也无法继续那种冷漠的谈话了,他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丽琪,”他说,“你是说我们必须分手吗——你说呢?”
“你说吧,”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法儿再说了。”
“我也一样,”他说,“如果这就是你的回答,那么,再见了!”
斯托克达向她弯下身来,亲了她一下,她也情不自禁地亲了他一下。“我动身很早,”他慌慌张张地说,“我就不再见你了。”
他果真很早就动身走了,他踏进灰蒙蒙的晨曦之中,准备去搭那辆要载他离去的大马车,这时他心里想,他看见丽琪窗户上打开的窗帘中间有一张脸,但是光线昏暗而且窗户玻璃因为潮湿闪着亮光,所以他没有把握。斯托克达上车走了。下一个星期天,在莫因顿卫理公会礼拜堂讲道的是那位新来的牧师。
那次分别两年以后,已经在内陆一个城镇安顿下来的斯托克达,有一天像原先那样搭运输行的车又进了内瑟–莫因顿。他那天下午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着,同时又问了车夫几个问题,车夫的回答是这位牧师深深关切的。结果就是他不带丝毫顾虑走向他原来房东的门口。这正是傍晚六点钟左右,也正是他那年离开时的同一个季节;这时地上也是湿漉漉的,闪着亮光,西方是明亮的,在墙边花坛里,丽琪的雪球花正在抽出新芽。
丽琪一定是从窗户里看见了他,因为他刚走到门口,她已经开着门站在那儿了;然后,她仿佛并未充分考虑自己出来的这个动作似的,抽身退后,有点不大自然地说:“斯托克达先生!”
“你知道是我,”斯托克达握住她的手说,“我写过信,说我要来拜访。”
“是的,可是你没说什么时候呀。”她回答。
“我是没说,我那时候还不太拿得准,我的事务什么时候会让我到这一带地方来。”
“那么,你只是因为有事务要在附近办理,才来这儿的?”
“嗯,这是事实;但是我经常想到,我要特意来看看你……可是发生的这一切又都如何?我告诉过你,事情会怎么样,可你不愿意听我的呀。”
“我不愿意,”她悲伤地说,“但是我是在这种生活中长大的,它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啦。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完了。那些差官逮住一个人,不论死活,都可以得到一笔要命钱 ,所以这个买卖都要完蛋了。这些时候我们一直像老鼠一样让别人到处追捕。”
“奥利特远走高飞了,我听说。”
“是的,他现在在美国。上次他们想逮住他的时候,我们曾经有过一场可怕的搏斗。他能够活着逃掉,那完全是一次奇迹;而且我没给打死,也是件想不到的事。我手上中了一枪。这一枪本来不是朝我开的,它确实是要打死我表兄;不过我在后面,像以往那样正在瞭望。子弹射中我了,血流得吓人,不过我没有晕倒,还是回到家里来了。过了一段时间,伤口愈合了。你知道他遭了多大的罪吗?”
“不知道,”斯托克达说,“我只听说,他真是捡了一条命。”
“他背上中了枪;可是一根肋骨把子弹弹回去了。他伤得很重。我们绝不让他给逮住。我们的人整个夜晚抬着他,穿过草地去到王陴,把他藏在一个谷仓里,尽他们的一切力量给他的伤口敷药,又包扎起来,一直到他恢复得能够活动。后来他被抓住了,和别的人一起在巡回法庭 受审;但是他们全都给放了。他把他的磨坊丢开了一段时间;最后他去了布里斯托尔,又坐船去了美国,在那里安顿下来。”
“你现在对走私怎么想?”牧师认真地问她。
“我承认,我们那时候错了,”她说,“但是我为它吃了苦。我现在很穷,我母亲已经死了有一年啦……可是,你不进来吗,斯托克达先生?”
斯托克达进了门。大家认为,他们达成了谅解。两个星期以后,丽琪的家具办了一次拍卖。在那之后在附近一个教堂举行了婚礼。
他把她带走了,离开她的老家,去到他在故乡的那个郡里已经为自己安下的家。她以令人称道的勤恳学习牧师妻子的种种职责。据说在随后几年,她写出了一本杰出的小册子,书名是《报答恺撒,或,悔过自新的村民们》,她在书中隐去姓名,用自己的经历作为开讲的故事。斯托克达略加修改并且加了他自己的几句铿锵有力的警语,把这本小册子出版了。在他们的婚后岁月中,这一对夫妇把这本书散发了成千上万册。
(1879)
作者附注 ——本篇以丽琪与牧师结婚结尾,几乎纯系当年为一英语杂志写作时 符合当时礼数 之故。但时至今日,三十年岁月业已逝去,结局按作者原意而不迎合当年世俗之见,亦并无不妥。不仅如此,且可更加切合所述故事真貌之蛛丝马迹。丽琪实际并未嫁予牧师,而与走私者吉姆信守前盟,婚后由于吉姆前此之冒险生涯而被迫相偕移居异乡,依作者愚见,此当更能为女主人公增色。此二人于一八五〇至一八六〇期间在威斯康星州逝世。
一九一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