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中译）

张敬珏教授在撰写《静墨流声：山本久枝、汤亭亭和小川乐》一书时，北美华裔作家的创作正呈现空前繁荣，接踵而来的文学评论亦是百花齐放。文论界终于迎来了众人翘首以待的少数族裔集体发声。先前那些被用来诠释所谓经典作品的传统文论工具，在这些崭新的作品面前，开始显得力不从心。正因如此，敬珏教授及其他少数族裔文学评论家不仅要积极应对文学文本的海量涌出，还要为解读这些作品创造新的文论工具。《静墨流声》一书之所以能从诸多当代同类研究文丛中脱颖而出，今日读来仍觉视角新颖、切中时弊，主要是基于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20世纪90年代文论界最时髦的关键词是话语（discourse）、言说（speech）、主体性表述（articulation of subjectivity）等，但敬珏教授却反其道而行之，更关注那些未被言说之物背后所隐藏的巨大解读空间，因为她深刻意识到，正是这些未能跻身言说之列的人物或事件在不断提醒与督促读者去文本里、去历史语境中寻找不同类型沉默的成因。

第二，在敬珏教授看来，尽管沉默本身容易成为反抗压迫者所诉诸的一种手段，但绝不可把沉默简单理解为受压迫者的病征。相反，敬珏教授笔下的沉默具有多面性：它可以比文字更胜一筹，也更具力量；文字有时未必可信，但沉默却可向世界述说真相。出于政治原因或美学目的而无法言传的愤怒，反而可以通过沉默来表达。敬珏教授的研究重新定义沉默寡言、顾左右而言他、闪烁其词、缄默不语等语言特征，因为这些恰恰是亚裔美国作家将言语与沉默并置时所采用的特殊表现手法。

第三，敬珏教授在研究亚裔美国作家时所倾注的敬意与热情，丝毫不逊于她当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博士学位时对研究对象莎士比亚戏剧所怀有的喜爱与尊重。在20世纪90年代，文论界正流行使用现成的文学理论来阐释文学文本。敬珏教授对此颇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每位作家都自成理论体系。《静墨流声》一书并不缺少理论支撑，文中也不乏对女性理论、后殖民理论、非裔文学批评理论、福柯以及其他后现代理论家的引用。但是，敬珏教授征用现有理论的前提非常明确，即该理论可以用来辅助证明亚裔美国作家写作与思想的原创性。正因为她在分析亚裔美国小说时满怀耐心与敬意，她的作品即使在今天读来仍充满新意，从根本上区别于那些很容易过时的、充斥着各类术语或“关键词”的论文集。我在敬珏教授的《静墨流声》中学到了这种治学方法，并在回返波兰后继续将其付诸自己的研究实践。

另外，张敬珏教授慧眼识珠，准确识别出山本久枝作品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并通过推动其书籍再版、公开发表至今无人媲美的解读，成功地将当时默默无闻的山本推向了文学经典的圣坛。她也是日裔加拿大作家小川乐的伯乐之一。汤亭亭则不同。自20世纪90年代迄今，汤早已备受关注，其作品也最常入选各类教材。照理说，有关她的评论最难写出新意。然而，敬珏教授果断选择了比较研究视角，将汤亭亭作品的主题与其他几位亚裔美国女作家的作品主题进行了细致的比较研究，并最终出品了分别针对《女勇士》及《中国佬》两部小说的精彩评论。在20世纪90年代，只有极少数女性主义评论家公开声明：在男权社会中，被集体消声的绝不仅仅是女性。敬珏教授即是这少数中的一员（另外一位当为爱丽丝·沃克）。在解读汤亭亭及山本久枝的作品时，敬珏教授明确指出，在结构性不平等的社会中，明显占据优势的一方——即白人男性——很容易压制有色人种男性发声，并极有可能压抑其男性气质。基于以上原因，过去二十年来，《中国佬》一直在我系美国文学阅读书单上。

《静墨流声》一书研究细致、行文优雅、表述清晰，是文学评论的范例，非常适合学生及教师阅读。它也是欧洲的亚裔美国研究圈内必读书目。除了消声及沉默，该书还突出讨论了其他一些引发文化共鸣的主题，其中最突出的几个主题是对族裔他者的妖魔化、排外以及监禁。张教授在解读山本久枝的《笹川原小姐的传奇》时，对这些主题进行了精到的分析。我曾在德国汉诺威的莱布尼兹大学教授过一门课程，引导德国学生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裔美国人集中营事件进行全方位解读。我很高兴看到学生们非常积极地参与课堂讨论，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是他们平生首次读到德国纳粹集中营之外的集中营事件。当今社会中，人们以难民身份或经济移民身份从南半球向北半球大量迁移，排他与监禁似乎已成为普遍现象。基于这样的社会背景，张敬珏教授对山本久枝《笹川原小姐的传奇》及小川乐《欧巴桑》两篇小说的解读毫不过时，因为它们将引领我们时刻关注那些身处生命最艰难时刻却无力发声的人群。

阅读、重读《静墨流声》已成为我学术成长过程中的习惯。我很高兴这本书的中译本在中国出版，也相信这本书将带给学者与学生更多惊喜。

多米尼卡·费伦斯
波兰弗罗茨瓦夫大学英文系教授
黄清华译
清华大学语言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