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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追随旗帜

1

基钦纳成功的光环让本土的英国人得意扬扬,甚至有些期望真的与法国开战。(“真糟糕,我们竟然不能直接出击,”费希尔收起魔鬼岛的海图时遗憾地表示,“我觉得我们应该有更好的表现。”)资产阶级尤其沉迷于殖民战争,世纪末一幅名画就描绘了这样的场景。

这幅画叫《追随旗帜》( Following the Flags )。画面左侧坐着父亲,穿着盘花纽扣的晚间便服,手中拿着当天的《泰晤士报》。画面右侧,其他家人聚集在一起:母亲穿着蕾丝花边、斑点装饰的平纹细布裙子;女儿穿着条纹衬衫,头发用缎带扎着;儿子则穿着伊顿公学式的有领衣服和苏格兰裙。他们之间的桌上放着一幅地图,上面显示了当前帝国进行的战争,每场战争发生的地方都插着一面米字旗。两个家长读出来自前线的最新报道时,孩子们热切地移动着旗帜,评估整个世界的战术策略状况,就好像他们沉迷的不过是某种幼儿游戏,那些占领的土地只存在于想象中,死者也不过是虚构人物。英国人不仅对帝国事务充满浓厚兴趣,在帝国历史的顶峰时刻,他们也被帝国洗脑了。

2

这个时代,每一天每一刻、生活的每一个侧面,几乎都强调帝国的细节。从充满告诫意味的社论,到火柴盒盖子,从儿童时尚到室内游戏,从音乐厅的歌词到堂区教堂的布道,帝国主题无情而不断地鼓吹。帝国是小说的情节,是戏剧的台词,是民谣的韵律,是演讲家的灵感。整个国家似乎被特意塑造成帝国热情的模样。

比如,画中穿着苏格兰裙的男孩,在假期结束后返回预备学校时,仍然不会忘记他生来就有权继承帝国的遗产。每天的课程都在提醒他这一点。一天的起点,即学校的祷告,必定会包括为女王—女皇陛下及世界各地的臣民祈祷,还很可能会有一段关于帝国责任或者传教必要性的布道,结尾则颇有可能是一首虔诚献身的帝国赞美诗。教室的墙上挂着光辉的世界地图,最好是墨卡托投影版本,因为其他版本都无法如此清楚地用大片红色土地展示出帝国的权威;同样可能挂着航运图,它用分布世界各地的船只图标显示了英国压倒性的海上力量;另外可能还有鼓动人心的钢版印刷画,例如卡顿·伍德维尔(Caton Woodville)笔下著名的喀土穆纪念弥撒场景,或者巴特勒夫人有名的画作,再现英军在战场上的勇武。

这个早晨是上历史课吗?19世纪的最后十年没有什么软弱的国际主义。历史不仅完全以英国为中心,而且课程经过毫不掩饰的设计,给学生留下一切英国事物都具有至高地位的印象,让他们感到生在这面旗帜下乃是一种特权。还是今天上英语文学课?阿瑟·斯坦利最近出版了一本爱国诗歌选集,引言是哈罗公学前任校长加尔各答主教写的,还有什么比这本书更适合当教材呢?这本书的扉页上引用了丁尼生的一句话,“拨动一个国家心弦的诗歌本身就是功绩”,这句话倒是很合时宜。而这本书的字里行间,显然将艺术和行动紧紧绑在一起。诗集里有《英国弓箭手之歌》(‘The Song of the English Bowmen’),也有《巴福斯团的列兵》(‘Private of the Buffs’);其中,德雷克的鼓声经年不息,沃尔夫再次在亚伯拉罕平原死去。一切都是为了不列颠和大英帝国的荣耀,正如主教晦涩的序言所言,一个帝国不是有面包吃就能活下来。 [1]

无论如何,学校礼堂仍会举行午餐会,主桌边坐着的可能是刚刚从战场返回故乡的校友,他们穿着红色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过,黄铜扣子闪着光,在教师嫉妒的目光中快活地追忆过去的一切。接下来学生便要前往板球场,这里是英格兰派头的摇篮,纽博尔特的诗歌总在这里回响,就算球员不念,至少裁判员还会吟诵——

今晚闭幕战,人人屏息,全场寂静——

还有十分,胜利将临——

高低不平的球场,炫目的灯光,

还有一个小时,最后一个人来了。

不是为了有绶带的外套,

不是自私希望赛季名声,

队长拍了一下他的肩——

“加油!加油!好好打!”

晚上,学生预习完功课上床,准备裹着毯子读几页书时,手边无疑是G. A. 亨蒂的健康英国人的冒险故事,或者赖德·哈格德笔下的非洲场面,又或者只是《男孩故事》( Boy’s Own Paper )杂志,英国年轻人的勇气总能从中寻得共鸣,他们也总能战胜邪恶、野蛮和外来者。

3

在恩图曼和法绍达事件的冲击下,从早饭到夜晚熄灯,帝国对普通人的影响已经无法逃脱。帝国似乎与威斯敏斯特宫一样古老,大家觉得它们非常悠久,然而,事实上威斯敏斯特宫重建还不到50年。

这部分是因为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时间之长,给了英国人有机的恒久不变的感觉。外国经历了政变和革命,曾相互侵略,曾有皇帝代替了国王,但英国的进程则完全不同,安静又稳定,仿佛这个国家的历史就是人类生活的典范,是宇宙自然进程的一部分。帝国自然也位列其中。在大多数人看来,要说基钦纳前往苏丹不是为戈登复仇,而是为了将非洲的强权斗争扼杀在摇篮里,那可以算是一种诡辩,乃至亵渎。萧伯纳写道,每个英国人生来就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令他们成为世界的主宰。“若想要一件东西,他们并不讲明,而是耐心等待,直到不知为何,热烈的信念来到脑海中,告诉他们,征服拥有他们想要之物的人,乃是其道德和宗教上的责任。就这样,英国人变得势不可当。”

即便是普通的帝国活动者,如在实地的普通士兵、行政官员、小商人,基本上也不认为帝国主义完全就是权力政治。帝国就在他们眼前,而且显然能够带来利益,他们也会尽力为帝国做出贡献。过去“帝国托管”的旧形象已经被吉卜林变成了更易理解的“白人的重担”:

肩负起白人的重担——

耐心而顺从,

别使用恐怖的威胁,

也不要展现出骄傲;

用公开而简单的语言,

不惜重复百遍地说清,

为他们的利益而寻觅,

为他们的收获而工作。

19世纪末,即便是英国最普通的帝国主义者,恐怕也会认同其中表达的情感,尤其会如诗中一般抱怨“你帮助的人责怪你,你守护的人怨恨你”。帝国的建设者总觉得自己不受赏识。臣民不感激,物质奖励缺乏,政治家干预,学界亦忽视他们——这些抱怨经常出现在从科多克或者基德布尔(Kidderpore)寄回的家信中,或许此类言辞反而令书写人觉得自己更加高尚。然而,抱怨生活本身却很少见。在很多帝国主义者看来,他们的生活乃是真正的事业,是一代代为帝国服务的人传承下来的。

在帝国的职业人士中,效力意识确实仍然占据主流。这个帝国的阶层经过公学和古老的大学的精确训练,已被培养为帝国的效力者,波兰裔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认为,大英帝国的子民最大的特点与其说是爱冒险,不如说是爱效力。

4

若身在本土的民众对帝国表现出来的是一阵狂热,那么对于身在海外真正的帝国前线的人来说,它就是永恒的魔力,投合了不同领域的职业人士的各种偏好。即便是最艰深的专长,在不列颠君主的治下也必定有用武之地。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帝国已经建立起巨大的知识、科学、人类学、战略与经济的共同体。帝国的每一处扩张,都拓宽了专业知识。前往上尼罗河地区的士兵背后,紧跟着帝国的水文学家;跟在大炮后面的,就是捕蝶网。

例如,只有在英国陆军中,军需官才能证明,用y辆驿站马车运送x数量的物资进入阿富汗需要多少骆驼,可依据公式 计算。或许也只有英国外交官在听到波斯王子说新条约上的墨点是“它脸上的痣”后,能够立刻引用诗人哈菲兹的话来回答——“为爱人脸上那点黑痣,我愿献出撒马尔罕与布哈拉。”19世纪90年代监督锡金事务的几个英国人写了一本厚厚的书,列出了他们关于这个国家所知的一切,包括动物和植物、历史、法律条文、民俗、地理、宗教,乃至防御恶魔伤害的蝎子符咒,以及雷布查人(绒巴族)吃的丛林野果等。 1896年担任英国驻麦什德代表的爱莲斯(Elias Ney)的作品就包括《呼罗珊的伪经铭文》( An Apocryphal Inscription in Khorassan )、《穿越西蒙古之旅》( A Journey Through Western Mongolia )、对上缅甸掸族历史的介绍,以及喀什噶尔出身的米尔咱·海答儿的作品《拉失德史》的详注译文。弗洛拉·安妮·斯蒂尔(Flora Annie Steel)1892年出版的《印度主妇全书》( Complete Indian Housekeeper )题献给“所有命运安排来到东方帝国成为家庭主妇的英国女孩”。这本书教导读者如何搭建营地灶台,如何制作沙锥布丁和调制给狗用的药膏,如何治疗腹绞痛的牛或者丈夫身上的汗疹,告诉读者把麻雀挡在屋外的最佳方法,在乌塔卡蒙德雇一辆牛车的花费,马的草料在泰米尔语里怎么说,去旁遮普要带什么样的内衣物,如何正确装卸骆驼行李,以及皮靴保护油的唯一正确配方(鱼油、羊脂和松脂)。

帝国尤其关注语言。英国人在法语和德语上的糟糕表现或许臭名昭著,但即便是最没有希望前往海外服务的帝国公务人员、愚笨的步兵下级军官,或者被列在后备名单上,等待太久乃至变得愤世嫉俗的地区官员,似乎都能学会缅甸语、阿拉伯语、恩古尼语或者斐济语。许多语言的第一部词典是由英国人编纂,甚至有些语言的书写系统都是英国人创造的。年轻的印度公务员查尔斯·贝尔于1900年被派驻大吉岭,随后学会藏语,并在四年后出版了具有重要意义的藏语辞典。威尔士卫斯理派的传教士詹姆斯·埃文斯创造的克里语钩状字母表,是他唯一幸存的纪念物,否则世人对他的记忆恐怕就只剩下他养情妇的不端行为了。

掌握技术是获得权威地位的关键,技术的内容包括更细致地了解土壤成分、理解英属洪都拉斯(今伯利兹)民俗的历史渊源等,而绝大多数帝国行政官员都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勤奋钻研。这是一个勤勉的帝国。正如“经验丰富的绅士”在《非洲土著语言指南》( Guide to the Native Languages of Africa ,1890)中所言,“在语言问题上,最好还是费事一点,学习准确的对应说法,如果有的话。‘我是英国人,我要求你们即刻解决对我遮阳帽的破坏’要比其他含糊说法好得多,那些说法虽然含义更好,但不会赢得多少敬意”。

5

然而,在这般得体与良心背后,在公众天真的热情背后,引导帝国事务走向的,是截然不同的力量。登基纪念日后的危险年代,真正操控大英帝国的数十人中,几乎没有世人认知中所谓的英国绅士。其中一些人是世界主义者,一些是完全不符合英国人亲切风格的怪人,一些人娶了外国妻子,还有些人就是外国人。

首相索尔兹伯里勋爵是贵族出身,业余喜欢钻研电工,平时习惯骑三轮车绕着自家老庄园转悠,还经常认不出内阁同僚。殖民地事务大臣约瑟夫·张伯伦本是伯明翰的螺钉厂厂主,信仰一位论,喜欢打扮,帝国对他来说就是政治升迁的工具。埃及的统治者克罗默勋爵是一名来自德国汉堡的商人的曾孙。南非高级专员米尔纳勋爵是一名在德国接受教育的律师,坚持威权原则。印度总督寇松勋爵是个野心勃勃的地主知识分子,他的排场显赫得近乎荒谬,说话略带中部地区口音。基钦纳勋爵常年身在海外,对英国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塞西尔·罗兹是个疯狂的空想家,他希望整个世界都属于英国,“包括月亮,我经常想到它”。爱德华·埃尔加是帝国的大音乐家,他15岁辍学,指挥伍斯特郡一家精神病院的乐队,妻子是印度军将军的女儿,他本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拉迪亚德·吉卜林,帝国的桂冠诗人,其职业生活开始于拉合尔某报的记者工作,妻子是个盛气凌人的美国人,他涉猎神秘主义,笔下的许多短篇小说一般士兵根本看不懂。

帝国的主宰者就是这样一群人——教条主义者、先知、信念的践行者。几乎没有人与纽博尔特属于同一类人,就连吉卜林也属异类。他们中也很少有人是公学出身。 对这个时代浮华庸俗的爱国主义情绪,他们几乎都冷眼相待——有些人的确选择前往海外帝国工作,因为他们十分厌恶维多利亚时代晚期英国的生活。然而,在公众眼中,他们就是英雄。读到《晨报》( Morning Post )上张伯伦的最新演讲,无论是乡村医生还是生活在城郊的律师,都会点头赞同。伟大的基钦纳将军乘胜而归时,会有很多人聚集到码头或站台上迎接他。英国人认为,他们的领导者是这个民族中最好、最真诚的一群人,因此大多数时候也并不知道,或者不愿相信,许多过分的行为正是以他们的名义执行的。

1897年在柏柏尔被基钦纳俘虏的马赫迪军队年轻指挥官埃米尔·马哈茂德就是一个例子。《追随旗帜》这幅画中骄傲的父亲会希望儿子知道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吗?他的脚踝被钉上了锁链,脖子被套上了铁绳索,双手被绑在身后,在城里游街,任人羞辱。基钦纳耀武扬威地骑着白色军马走在前方;马哈茂德则在后面,有时候被拖着,有时候又要奔跑。他一倒下,苏丹士兵就会用皮鞭鞭打催促他起身。他经过时,民众便喊叫着轰他,投掷杂物。基钦纳远在颠簸的骑兵前方,面无表情地骑在马上,眼睛直视前方,不向左右看。

每个帝国都依靠武力,尽管英国人并不惯常残忍,但在前线依旧无情。除了他们自己的标准,按其他各种标准来看,英国人都可以算是霸凌者,用维多利亚时代的词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最可恶的恶人。没有什么人能比决心报复的英国士兵更加粗暴,他们可能会高喊着爱尔兰粗话,或者靠猛吸一口烟管来维持士气,行军时手中握着闪光的屠杀武器——刺刀。正如帝国的一句格言所言:“永远严苛,伺机正义。”他们把常见的帝国行动即惩罚性出征称作“屠夫与弩箭”。

绝大多数海外英国人都根深蒂固地认为自己就是比其他民族优越。 英国绅士很久以前就开始周游欧洲,仿佛脚下都是他们的土地。英国帝国主义者也以所有权人的姿态来到海外属地。如果得到了爵位,便要把外国封地或者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写进头衔,来确认正式地位:基钦纳成了喀土穆及德兰士瓦殖民地法尔河的基钦纳勋爵,罗伯茨成了坎大哈的罗伯茨勋爵,沃尔斯利是泰勒凯比尔的沃尔斯利勋爵——他们如此向世界昭告,仿佛他们真的是这些地名拗口之地的世袭主人。 在英国人统治的四分之一个世界,他们觉得他们应该有最好的座位,他们希望这部分世界的人能够以适当的尊重态度对待他们,甚至应该有佃农面对仁慈地主的态度才对。中产阶级英国人也自负地自居贵族,因为海外帝国的社会等级和本土相当一致,而海外领地的臣民过去遵循的古老社会秩序却经常遭到忽视和嘲弄。

虽然这样摆架子更多是出于习惯,而非有意为之,不过那些努力学习英语、拥抱英国化的非洲和亚洲臣民因此处在永远劣势的地位,而在上层政策的层面,这些英国人却可以成为讨人厌的权威化身,仿佛英国人本身就是神一样。索尔兹伯里勋爵厌恶种族上的偏执,称之为“该死的低等人态度”;然而,他严肃考虑过将马耳他的一半人口转移到塞浦路斯岛,以阻断当地的希腊民族统一主义滋长。 基钦纳曾提议,或许可将南非最为顽冥不化的布尔人放逐到马达加斯加、斐济或者荷属东印度群岛——做起来很方便。寇松勋爵曾表示,印度政府里一个印度本地人也没有,因为这片次大陆生活的3亿人中,没有一个人能胜任政府工作。埃及的赫迪夫,表面上是独立的统治者,曾一度冒险批评英国重组埃及军队的做法,这导致他手下的战争大臣不得不立即辞职,还有流言称赫迪夫本人或许也要辞任。

不过,有时这种自大也会成为打败他们自己的武器。例如,1900年时,英国人决心掠夺西非阿散蒂的黄金王座。事实上,它远不只是单纯的王座,而是阿散蒂人最神圣的财产,是18世纪初神以某种神秘的方式赐给他们的:王座有“国家之椅”作为其专门座席,上面装饰着各种辟邪的符咒,本质上来说是阿散蒂国家精神的载体或者约柜。谁破坏它,就等于破坏这个国家;谁侮辱它,就等于侮辱了阿散蒂人的灵魂。黄金王座保存在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庙中,没有陌生人可得一见,而整个阿散蒂世界的意义都围绕这一神秘物件而存在。

而英国人觉得,这种意义基本上并不讨他们喜欢,因为阿散蒂人喜欢活祭,对基督教福音毫无反应,这令他们颇为沮丧;而且阿散蒂人不愿向女王陛下支付赔偿。1900年,黄金海岸(今加纳)总督弗雷德里克·霍奇森(Frederick Hodgson)爵士和妻子带着一队忠诚的保镖穿越热带雨林,前往阿散蒂首都库马西,与当地酋长谈判。霍奇森并非纽博尔特诗中描绘的板球选手那样的人物,同代人或称他“腐化”,或叫他“恶棍蠢货”“非绅士”等,他本人也十分粗枝大叶。他将阿散蒂的长老和其他要人召集到身边,他夫人戴着白手套坐在他身侧,然后他摆正了脖子上挂着的圣米迦勒及圣乔治勋章,要求阿散蒂人立刻交出黄金王座。“黄金王座在哪儿?为什么我现在坐的不是它?为什么你们不趁我来库马西的机会把黄金王座拿出来,让我坐在上面?”

于是在场的阿散蒂人立刻举起了武器,总督随即被困在英国要塞中长达六周。后来的报复自然无法避免,英国部队从四面八方攻击库马西,阿散蒂君主普伦佩一世(Prempeh I)被放逐塞舌尔群岛24年;不过,从那一天起到大英帝国终结,仍然没有任何白人坐到黄金王座上。

6

英国人的傲慢一方面令人憎恶,不过另一方面也令人印象深刻,就连他们的敌人也勉强承认这一点。在英国最顽固的敌人布尔人眼中,英国式的生活完全无法理解,甚至可以说是癫狂,不过他们仍然钦佩其中的坚定:毫不动摇的爱国情怀,人们对等级制的接受,看似矛盾的同胞情,各种庆典和传统的美,以及激发的勇气。一名批评帝国的阿非利坎人也说:“我必须说,在英国军官里,我还没见过一个懦夫。”

这种无形的力量超越了道德,无法衡量,而殖民地事务大臣约瑟夫·张伯伦希望将其转化为真正的效益。在索尔兹伯里政府中,他可谓怪人,他是现代主义者、资产阶级,相信帝国需要全新的推动力,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为艰难的未来做好准备。白人自治殖民地——如今人们喜欢称为“自治领”——正在逐步走向联合:加拿大自1867年以来就是统一的联盟,澳大利亚的六块殖民地也即将走向联邦体制。张伯伦希望这些“海外不列颠”与黑皮肤、棕皮肤和黄皮肤臣民占主导的殖民地联合起来,成为一个自我维持、自给自足的政治单元,一个新的超级强权,同时包含供给和需求,包含原材料和制造能力,包括可塑的劳动力和投资建设的资本。在他眼中,帝国这个无组织的混乱聚合体就是一笔巨大的产业,而他希望用最好的现代管理原则来经营,如同他管理自己在伯明翰的工厂。帝国主义不应该如索尔兹伯里所想的那样,是国家政策的附属品,而应该是这个国家本身的目标。“这个时代属于大帝国,”张伯伦说,“而非小国家。”

在那个发现和领悟的年代,时代变化很快:19世纪80年代末时,建成维多利亚的帝国似乎就是英国的最新目标,而到了90年代末,这个国家又需要寻找新的方向。用图表来解决问题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特有专长——从道德到生物学,一切都可以制成表格,细分以及归类。现在,张伯伦和其他的帝国改革者希望在帝国身上运用这套方法。“任何一种食品,贸易中的任何原材料,任何生活必需品或者奢侈品,都能在大英帝国的某个地方制造出来……世界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存在。”张伯伦这样告诉英国人。帝国应当是经济体系、政治方案,是现代事业。它应当成为全新的传奇,坚持原则又保持活力,正如埃及总领事克罗默勋爵向剑桥雷斯学校的学生传达的人生哲学:“热爱国家,坚持真相,不要游手好闲。”

如何达成这样不游手好闲的成就,在女王登基纪念日后的几年,是张伯伦及其支持者一直最关心的问题。他们想到建立帝国联邦,或者设立帝国议会,或者组织帝国大委员会,但是帝国本身的架构过于松散,内部差别极大,落后地区带来的负担又十分沉重,自治殖民地自然不会长期相信此类提议。他们又想建立帝国关税同盟,将整个帝国构建成巨大的自由贸易区,但英国人本身太坚持自由贸易原则,而自治领则过于偏向保护主义。他们还多次尝试整合帝国防务,让英国和自治领分摊防御责任,但是殖民地基本上对母国负责的安全体系十分满意,英国能得到的,最多也就是殖民地向皇家海军捐赠的一两艘战舰,以及一些殖民地民兵组成的卫戍部队。

在英国,张伯伦不懈努力,试图将自己的帝国理念置于政策的中心位置。他试过用政府资金发展热带殖民地,希望为当地吸引更多私人投资。他建立了热带医学研究和教学机构,以鼓励气候不佳地区的发展。他为许多致力于帝国主义事业的机构带来了希望,从大英帝国联合会(British Empire League)到《帝国与殖民杂志》( The Imperial and Colonial Magazine )这类热情满满的期刊,再到记者阿诺德·怀特等自发的帝国主义宣传者。怀特预见,若帝国不改革,必将遭遇最糟糕的情况:“没有时间浪费了!还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像加大拉的猪群(《马太福音8:32》)一样冲下名为无能的陡坡,坠入名为国家毁灭的海呢?”

但英国本土的民众和殖民者一样,对此并不热心。他们深爱这个帝国,但由于张伯伦的想法困难费力,而且可能耗资巨大,人们反应不一。毕竟,英国人从不信奉严肃对待“享乐”这种事。

7

然而,无论如何,张伯伦的构想来得太晚了。虽然在帝国接下来的历史中,仍有断断续续的尝试,试图赋予帝国以逻辑体系,但是帝国已经走得太远,形态过于零散、混乱,难以推行集权改革。帝国内部的独立单位之间的关系更多是竞争而非互补,唯一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纽带,就是伦敦政府。白人殖民地并不希望加强与母国的联系,反而想要更多自主性;臣民即便获得了与英国人平等的地位,也肯定会要求控制自己的资源。帝国本质上仍然是不理性的,无法转换成平稳运行的合股公司,真正推动它的引擎仍然是高度的个人主义,更不用说那些神秘力量了。

张伯伦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从未明白,帝国的诗意不仅占据了其意义的半壁江山,而且是帝国重要的支撑力。帝国结构的荒谬之处就在于,它无法经受伯明翰工厂式的务实分析,却仍然有种独特的力量。正如从空气动力学上来看,熊蜂应该飞不起来,而这座北方岛屿上的区区4000万人,也应当无法顶住世界嫉妒的目光,统治3亿7000万人。然而,正如熊蜂好好地飞着,帝国亦屹立于世。虚张声势、华丽场面、自信、信念、习惯、传统,乃至熟练的手法——这一切最终会证明,它们比张伯伦的利益为先的准则更加坚韧,依靠常识进行的帝国实验几乎无法成功。

在印度这片最广阔的帝国领地上,这些真理展现得最为清楚,在这里,数量极少的英国人统治着广阔的国家,这比绝大多数帝国论证都要更不合常理。自英国人来到印度,已经过了200年,他们早已适应了印度对色彩和炫耀的喜好,这种喜好部分是为了让土著惊诧,部分是为了强化自己。在一个王公无数的国度,他们有意利用君主的神秘性作为统治的工具;他们充分利用这一概念,乃至在一些老练的印度人眼中,他们已经显得滑稽,但是这一举措对易受影响的大众似乎有效。象群游行、社交聚会、接见室、宫殿,这些都是英国统治印度的技术工具,在这尊象征权威的张扬轿子下面,数千名印度公务员熟练地展开庭审、收税和实地视察等工作。

既然这种辉煌的炫耀乃是将帝国推向高潮的主导动机,就让我们在本章的最后,参观印度的一场正式接见仪式。英国人一次次用这样的仪式为自己的成就增添光彩。我们选择的是其中最辉煌的一场,这场仪式的召集者正是在1898年至1905年担任印度总督的寇松勋爵,仪式在德里城墙外举行,那是莫卧儿帝国古老的都城,印度历史最重要的中心。

没有什么能比这场巨大幻梦更加华丽、更加荒谬,更有欺骗性,又更加奏效了。德里北方的平原上,一座帐篷之城拔地而起,上演着某种大型道德剧。场景陈设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虽然这片接见场地十分古老,灰尘弥漫,有印度气息,但是接见营地完全是新的、进步的,有英国风格。营地以实用的网格方式排布,道路已经铺平,供水系统不错;白色大帐篷之间拉着弯垂的电报线,它们是帝国的脉络;架好电线后,这里就变得和伦敦一样明亮;营地还有弯曲的电车铁轨。

棕色的平原土地上,“进步”的展览会热烈而闪耀,所有的封臣被召集来此:留长胡子的旁遮普大君,拉贾斯坦勇猛尚武的王公,戴着奇特帽子的尼泊尔王族,衣冠楚楚的孟加拉人和美丽的泰米尔人,带着镀金短弯刀的锡克人,牵着仪式骆驼的枯瘦俾路支人,还有缅甸、锡金、马德拉斯的要人,四处游荡、看上去十分淳朴的,是来自古吉拉特或者喀拉拉的王公。所有重要人物都被召集到拉合尔门外的这座帐篷之城中,在大接见广场上忠实地列队游行,向英国君主宣誓效忠。

这就是帝国!在这里,幻象盖过了现实,夸张的戏剧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小号吹响,礼炮鸣响,士兵举枪致敬,羽毛飘动,大象发出哼叫声,珠宝闪闪发亮,相机咔嚓响(一名参加者写道:“几乎人人都有一部柯达,甚至很多本地人也有。”)。来到这里的有经历过印度兵变的老兵,走在前方的领队已近百岁,双目失明,据说“他将失明眼球转向欢呼的人群,然后发出了微弱的招呼声”。旗手和传令官穿着绲边衣服和短袖制服来到这里,就连高等法院的法官也戴着假发来了。12名来自各邦的小号手和12支军乐队演奏乐曲,4万名士兵参加了游行。细细的柱子搭的台子上站着印度总督,君主的代表,从伊顿公学和贝列尔学院毕业的乔治·纳撒尼尔·寇松,他43岁,因为腰背疼痛而微微跛足,有才艺,喜欢写些俏皮诗,以游历东方闻名。他穿着与身份相称的华丽衣衫,身边是身着淡蓝色缀金裙子的太太,她来自华盛顿,本姓莱特(Leiter)。

号声响起,鼓声隆隆。各部队举枪致敬。身着不同颜色服饰的人群站起,发出闷雷鸣般响的声音,干燥的空气中缓慢低沉地出现了英国国歌开头庄严的调子——如此威严,如此古老,如此遥远又如此简单,在异域的背景下,却如此感人,如此意义深远,似乎印度的灵魂都被它搅动了。 [2]

8

张伯伦从未到过印度,他可能会觉得,在这个时代,这些夸张的仪式毫无意义。不过,《追随旗帜》中骄傲的父亲必定喜欢这样的场面,而儿子学校的校长可能也会在走廊的布告板上张贴仪式的照片。寇松本人对接见会的安排十分满意, [3] 而那位双目失明的老兵太过激动,第二天回到营地上床入睡后竟然去世了。但是,无论如何,在19世纪结束之前,帝国的行为主义谬误就将暴露,第二次布尔战争,帝国历史上的又一场灾难,将不可挽回地损伤其高高在上的姿态。

[1] 现实情况可能还要更糟糕。英国身处的时代,可能如C. R. 洛(C. R. Low)的《从克雷西到泰勒凯比尔》( Crécy to Tel-el-Kebir )描述的环境一样。这本500页的英雄三联体诗描绘了五个世纪中所有重要的帝国战役。

[2] 至少英国人这样认为。甘地在自传中回忆,大君对会上要穿的滑稽服饰感到羞耻:“只有我们知道,为了保住财富和头衔,得忍受多少侮辱。”吉本发现历史上也有相似的场面:公元219年罗马皇帝埃拉伽巴路斯在罗马城中展示神圣的黑石,“军政两界的要人穿着长长的腓尼基长袍,充当最卑贱的角色,表面热情洋溢,心中却满是愤慨”。
德里这块接见场地最初于1877年用来宣告维多利亚女王加冕为印度女皇,之后用来举行乔治五世的加冕接见仪式,如今是一片基本荒废的露天游乐场,叫作加冕公园(Coronation Park)。数尊帝国重要人物的塑像从城市转移至此地,其中就有乔治五世穿着加冕礼服、被拉高的塑像,它原本放置在新德里的市中心。不过爱德华七世骑马的塑像已经被移除,人们捐钱把它重新立在了多伦多的女王公园。

[3] 他们很谨慎,并没有演奏《前进吧,基督教士兵》( 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 )——歌词写着“王冠与王座或将毁坏,王国兴起又衰亡……” 6Yf89FWjWVL7cEM/XdO+wRjus/Hw9kd8qC37chKZMPuuZERRtSuI02ne3lahIpi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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