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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苦沙弥收留苦猫咪
美学家乱诌美术史

在下 猫也。暂无名字。

何处出生?完全没有头绪。只记得我在微暗的潮湿之地“喵喵”大哭,正是在此处,在下初识人面。后来听闻,此乃人类之中最为狰狞凶恶之种族,所谓寄宿生是也。传言这寄宿生不时将我等捉去煮了下肚。不过,当时我对此毫不知情,故而并无恐惧之意。只是被他这么嗖一下举起来,未免有些不知所措。

在下待在寄宿生手掌上,稍稍镇静一下后,瞅了瞅对方的脸,算是领略所谓人者是何等生物了。犹然记得当时的感觉,咄咄怪哉!先说脸上吧,本该是有毛来装饰一番的,却光溜溜的活像一把茶壶。后来我也多与猫辈会面,如此不周不正之相,可说是从未见过。不仅如此,这人脸正中还高高凸起,下面的孔洞正噗噗地喷出烟来。可真是呛死本猫啦。而今方知这是人在抽烟啊。

在下姑且蜷缩在寄宿生手掌心惬意地趴着,可没过多久,身体就快速旋转起来。也不知是寄宿生在动,还是自己在动,总之是头晕目眩,只觉得恶心。没救啦,正这么想着,忽而眼冒金星,扑通一下摔了个跟头。我所记得的到此为止,其余的情形,便一概不知了。

等苏醒过来,寄宿生已不见踪影。猫兄猫弟也不见一个。最要命的是,就连母亲的身影也无处寻觅。此外,周围与之前所在大大不同,明晃晃的,让在下眼都没法睁开。到处都莫名其妙,我慢慢试着爬了出来,好痛啊,原来我是让人从稻草堆一把扔到竹林里了。

费了老大劲儿,爬出了竹林,对面是一个大池塘。该如何是好呢?在下坐在池边思忖着。终究是无法可想。若是再哭叫几声,寄宿生兴许会再来迎接在下吧?于是试着“喵喵”叫了几声,可是不见人影。

此时已是日暮,池上飒飒风起。在下肚中甚是饥饿,想要哭也哭不出声。无可奈何之下,不管怎样,先走去有食物之所吧,于是下定决心,悄悄绕到池塘左边。真是苦不堪言啊,只能强忍着往前爬,终于来到有人的气息的地方。我琢磨着,从这里进去如何,于是从竹篱脚下一个破洞潜入了某家院落。缘分真是不可思议,若是这竹篱没有破洞,在下兴许就成了路边饿殍了。常言说得好,这都是“前世结下的缘分 ”啊,这个篱笆上的破洞,直到今日仍是在下访问邻家三花的必经之路。

且说,在下已然溜进人家宅院,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却是手足无措。转瞬间天已经暗下来,肚中饥饿,身上寒冷,又下起雨来,不容得一刻犹豫。没办法啦,一不做二不休,在下冲着有亮光有暖意的地方径直走去。现在想来,那时是到了人家宅邸里啦。此处在下又有了机会遭逢寄宿生以外的人类。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厨娘。这一位比先前的寄宿生还要凶暴,一见在下,二话不说,就揪住在下的脖颈,扔到了屋外。

哎哟,我想,这下可完蛋了,只能闭上双眼,听天由命啦。可是,饥寒交迫,实在难挨,在下便趁其不备,潜入厨房。转眼之间,又被扔了出去。扔出去又跑进来,跑进来又被扔出去,如此翻来覆去,足足有四五个来回,在下至今记忆犹新,对厨娘恨之入骨。前几日偷了她的小鱼,才算报了仇,解了心头之恨。

就在最后一次厨娘提起在下准备扔出去时,这家主人走了出来,问:“吵吵嚷嚷的,闹腾什么?”

厨娘拎着在下,对主人说:“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猫崽子,扔出去又钻进来,扔出去又钻进来,好几次了,真烦人!”

主人拈着鼻子下面的黑毛,端详了一番在下的长相,最后说:“那就让它待在家里吧。”说罢就回里屋了。看来主人是寡言少语之人。厨娘没好气地将在下扔进了厨房。于是,在下便决定把这家当作自己家了。

主人很少主动与我会面。听说他的职业是教师,从学校回家后,他就窝在书斋里闭门不出。家里人都以为他在刻苦读书,他本人也摆出一副用功的架势,可实际上他并不勤勉。在下时常蹑手蹑脚地跑去他的书斋窥探,见他经常在白天睡大觉,趴在打开的书本上流口水。他患有胃病,皮肤发黄,缺乏弹性,呈现出一副萎靡之态。然而他又是一个饕餮之徒,每次大吃一顿以后,就吞服高峰淀粉酶 ,然后翻开书,看上两三页便开始打盹,在书上流口水。这是他每天晚上重复的功课。

在下虽身为猫,却也常常思忖:做教师还真是轻松自在啊。要是生而为人,在下也非做教师不可。这样子天天睡大觉,猫也能胜任啊。可是,照主人说来,天下再也没有比干教师更苦的差事了。在友人来访之时,他频频抱怨,作不平之鸣。

在这家定居以后,除主人外的其他人对在下都很不待见,无论在下去到哪儿,都少不了被一脚踢开,没人把我放在眼里。到现在还没人给我起个名字,就从这一点也能看出在下何等不受欢迎了。在下无可奈何,只好尽可能黏着收留在下的主人。早上,主人要看报纸,在下就趴到他大腿上;他睡午觉时,在下就爬到他背上。并不是在下对主人格外青睐,实在是因为找不到别的靠山,只得如此。此后,在下阅历渐多,便早晨睡在饭桶盖上,夜晚睡在暖炉边,风和日丽的中午就在檐廊睡。不过,最舒服的莫过于到了夜里钻到孩子被窝里,同她们一起睡。这儿的孩子,一个五岁,另一个也有三岁了,晚上两个人睡一间屋、一个铺。在下总是寻个空隙厕身于她们中间。碰上运气差的时候,有个孩子醒过来,那可不得了啦。尤其是那个小的,脾气更坏,每次都大声哭喊:“猫来了!猫来了!”接着,患有神经性胃病的主人肯定会被吵醒,从隔壁间赶过来。就在前几天,在下的屁股还让尺子狠狠敲了几下呢。

在下跟人类相处,对他们越是观察,越是觉得他们都极其任性。特别是那两个与在下同衾共枕的孩子,简直蛮横无理。一高兴起来,就将在下或是倒挂金钟,或是布袋蒙头,或是抛掷空中,或是塞入炉膛。然而,若是在下稍加反击,就全家出动,四处追击在下,施加迫害。最近在下只不过在铺席上磨了磨爪子,夫人便大发雷霆之怒,禁止在下进入铺席的房间,只能待在厨房这类铺木板的房间。在下冻得瑟瑟发抖,对方却不为所动,毫无恻隐之心。

在下非常尊敬斜对过的白大姐,时时与之会晤,她常说:“天下再也没有比人更不近情理的了。”听说白大姐前几天产下四个雪团儿似的幼崽,可是那家的寄宿生却在第三天把他们提到后面的池塘边扔掉了。说起此事的原委,白大姐不禁潸然泪下:“为了维护我们猫族的亲子之情,过上美满的家庭生活,我们誓与人类决战到底,剿灭他们!绝不善罢甘休!”在下对这番言论深以为然。

邻家的三花君也大为愤慨地说:“人类不懂得什么是所有权。”本来,在我们同族中,无论是干鱼头还是鲻鱼肚脐,都是先到先得,谁先发现就有吃的权利。要是有谁不守这条规矩,那就诉诸武力解决。可是人类没有这样的观念,明明是我们发现的美味佳肴,他们却掠夺过去。他们依靠蛮力,恬不知耻,将属于我们的食物据为己有。

白大姐的主人是军人,三花君的主人是律师。我因为住在教师家,在这方面比起她俩来更为乐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吧。人类再怎么飞扬跋扈,总不能永远风光下去,还是从长计议,等待猫族独霸天下的日子吧。

随意地想到这儿,那就再讲讲主人因随意而为结果出丑的事儿吧。本来,主人并无异于常人的禀赋,可他什么都喜欢鼓捣鼓捣。曾经写俳句投稿到《杜鹃》 ,又写新体诗投稿到《明星》 ,还爱写错误百出的英文,有时又沉迷于弓箭,或是练习谣曲,或是吱吱嘎嘎地拉拉小提琴。遗憾的是,每样他都是半瓶醋。

虽说有胃病,但他上来那个劲儿还真是投入,哪怕在茅厕里也会唱起谣曲,因此邻居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茅厕先生”。对此他毫不介意,仍然反复唱那句“俺乃平家宗盛是也 ”。大家都嘲笑说:“原来是宗盛将军出恭哪。”

在下落脚于此一个月后,正是主人的发薪日,他不知何故拎着个大包匆忙赶回了家。我正在纳闷他买回什么来呢,原来是水彩画颜料、画笔与瓦特曼 画纸。看来他是打算放弃谣曲、俳句,专心于绘画了。果不其然,从次日起,他连午觉也不睡了,一味落纸挥毫。只是他画的究竟为何物,谁也鉴定不出来。估计本人也觉得画得不咋样,某天一位据说研究美学的友人来访,主人便感慨道:“无论如何也画不好啊。看别人画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了不起,可自己一下笔,就觉得处处不顺手。”这话倒说得实在。

友人透过金边眼镜打量着他,说:“总不可能一开始画就成为大师的啦。别的先不说,老憋在屋里闭门造车,凭空想象是画不出好画来的。从前意大利的大师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 有言,若欲作画,首当描摹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华,空中有飞鸟,原野有走兽,金鱼游于池中,寒鸦栖于枯木,自然是一幅巨大的活生生的图画。你想要画出佳作,何不尝试去写生?”

“咦,萨尔托说过这句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说得不错,正是如此,有道理。”主人对这番话甚为叹服,金边眼镜后面却露出嘲讽的笑意。

次日,在下照例在檐廊睡午觉,主人破例从书斋出来,在我旁边窸窸窣窣不知有何贵干。蓦地醒过来,在下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瞧瞧他在鼓捣什么,原来他正在心无旁骛地写生,将安德烈亚所说的付诸实践呢。见此情景,在下不禁哑然失笑。他竟把友人的玩笑话当了真,拿在下当模特儿,作为写生第一课了。我睡够了,忍不住要打哈欠,只是主人好不容易如此热心地对着我写生,要是乱动起来岂不是对不住他,就静静忍耐着。他现在已将在下的轮廓勾勒完成,正在给脸周围上色。

坦白说,作为区区一猫,在下的长相并非上等,无论身形、毛色、面容,都没有出众之处。只是,本猫的长相再怎么不济,主人当时描绘出来的这副怪模怪样,我也实在无法认同。首先,毛色就不对。在下是像波斯猫一样,淡灰色里带点黄,点缀着生漆色的斑纹。不管是谁,对此都一目了然,毋庸置疑。可是瞧瞧主人画出来的颜色吧,说黄不黄,说黑不黑,既非灰色,又非褐色,说是混合色,也不大像,难以置评,只能说是一种颜色罢了。更奇怪的是,主人画的这只猫没有眼睛。当然啦,画的是睡姿嘛,不应该勉强,只是连眼睛所在的部位也浑然莫辨,那就不知这到底是睡猫还是瞎猫了。在下暗想:再怎么学安德烈亚,这可实在不像画。不过,对于主人那股子热心的劲头,本猫还是很叹服的,想尽量保持不动让他画下去,可是从刚才开始就尿意盎然,全身的筋肉都鼓胀得难受,再不容片刻犹豫,只能失敬了。于是,在下先把两脚往前一抻,脖子压下去往前一探,“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样一来,再也不可能安安静静躺在那儿了。既然已经让主人的写生计划泡汤,不如索性去屋后方便一下,于是,在下便慢腾腾地扬长而去。

主人大失所望,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混账玩意儿!”这一句是主人骂人的必备口头禅。他也不知道别的脏话,无奈只会骂这一句。他对在下一直克制忍耐的心情毫不体谅,信口就骂,实在太失礼了。若是平日在下爬上他的背,他能和颜悦色、以礼相待,那本猫对此刻他的谩骂也就不必在意了,可是,他从未痛痛快快地为在下大开方便之门。本猫只是去尿尿而已嘛,何必恶语相向?看来,人哪,都喜欢妄自尊大,对于自己的力量过于自满了。倘若没有更强大的物种出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真不知他们要嚣张到何等地步。

要是人类的任性止步于此,忍忍也就算了,可是,关于人类丧心病狂的缺德事儿,在下还听过比这些悲惨百倍的传闻呢。

屋后是一个十坪 左右的茶园,虽说不甚广阔,却是个可以晒太阳的心旷神怡的好去处。当家里的孩子过于吵闹,让我没法轻松睡午觉时,或是感觉百无聊赖、五内不安之时,我便来这里“养吾浩然之气 ”。

在一个小阳春的晴和之日,下午两点左右,本猫用过午饭,畅快睡了一觉,要运动运动,便莅临该茶园。嗅着一株株茶树的树根,来到西侧的杉树篱笆墙,忽见枯菊之上,赫然卧着一只大猫,旁若无人地大睡。他对于本猫的驾临似乎全然无所察觉,又或者已然察觉却毫不在乎,兀自打着呼噜、香梦沉酣。擅自闯入别人家的院落,却如此泰然自若地入眠,其胆大程度着实让在下吃惊。此猫毛色纯黑,刚过正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线照射到他的皮毛上,熠熠生辉,全身犹如升腾起看不见的火焰。他体格庞大,足足大我一倍,堪称猫中大王。我怀着赞赏之情、好奇之心,浑然忘我地站在他面前,直愣愣地打量着他。

这时,小阳春的微风轻轻吹动杉树篱笆上方的梧桐枝,有两三片叶子飘落在枯菊之上。猫大王猛地睁开了双眼,在下如今还清楚记得,这双眼比人视为珍宝的琥珀还要璀璨夺目。他纹丝未动,从眸子深处射出的目光落在我低矮的额头上,问:“你小子是啥呀?”

虽说是大王,未免也太出言不逊了。只是他声音里暗含的力量,狗也会吓破胆,更别提在下了。若不以礼相待,恐怕小命危矣。这么想着,在下尽量强作镇静,冷冷答道:“在下猫也,暂无名字。”此刻我的小心脏比平时跳得剧烈多了。

他用大为轻蔑的口气说:“啥?猫?你这样也叫猫,还真是让我开眼了。你现在住哪儿啊?”可真是旁若无人啊。

“在下就住在这个教师家中。”

“我估计也是,瞧你瘦不啦唧的这个样儿吧。”

大王讲起话来真是威风不可一世。从他的言谈举止来看,怎么也不像有教养的门第出身。不过瞅他这肥硕的体格,定是每天美味珍馐,过着富足的日子。我不禁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昂然答道:“俺就是车夫家的大黑。”

车夫家的大黑是这一带无猫不知、无猫不晓的恶霸。生长在车夫家里,膘肥体壮,但缺乏教养,大家都不怎么同他来往,而且结成同盟,对他敬而远之。在下听他自报大名,不由得为他感到害臊,同时也稍感轻蔑。

在下打算先考考他,看看他到底有多无知。问答如下。

“车夫与教师,哪个更厉害?”

“当然是车夫厉害。瞧瞧你家主人,完全是皮包骨头嘛。”

“看来,阁下就是因为在车夫家里才这么强壮啊。住在车夫家经常大饱口福吧?”

“那还用说,本猫不管到哪里,从来就没为吃的犯愁过。你呀,老是在这个小茶园转悠是不行的,跟在我后面去外边逛一逛,保管你一个月不到,也吃得跟我一样胖咕噜的。”

“这个可就托您的福了。不过,住在教师家可比车夫家里宽敞多了。”

“胡说八道。房子再大,哪有填饱肚子要紧?”

他像是大动肝火,如竹片削成的耳朵扇动着,大摇大摆走开了。我与大黑成了莫逆之交则是后来的事。

我与大黑隔三岔五就会不期而遇。每次邂逅相逢,他都大肆吹捧车夫。先前提到的人类的缺德事儿也是从大黑这里耳闻的。

某日,大黑与我在茶园躺着谈天说地。他又翻来覆去夸耀从前那些事儿,并向我质问:“你到现在捉了多少老鼠啦?”

在学识方面,我远远高过大黑,但在体力和勇气上,就逊色许多了,这点在下心知肚明。他这一问,着实让我难堪,但事实就是事实,不容掩饰,我只好坦承:“虽说也想去捉几只,可还没捉到呢。”

大黑听了哂笑连连,鼻尖上的长胡须颤动不已。狂妄傲慢的大黑也有弱点。只要装作为他的气势所折服,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表示洗耳恭听,他就很容易对付了。自从与他接近后,我很快掌握了这一诀窍。在目前这种场合下,要是勉强为自己辩护,形势只会更糟糕,倒不如由着他的性子,让他自吹自擂一番,好搪塞敷衍过去。

于是,在下便伏低做小地怂恿他说:“您年高德劭,肯定在捕鼠方面所获甚丰吧?”

果不其然,他当仁不让地说:“不多不多,三四十只总该有吧。”

他又继续说:“老鼠嘛,就是一百两百的全上来,俺也不在话下。不过黄鼠狼那家伙就不好对付咯。有次我碰上一只黄鼠狼,还真是吃了大亏。”

“欸?还有这档子事?”我附和说。

大黑眨巴眨巴眼,说:“那是去年大扫除的时候,家里的主人拿了一袋子石灰要放到走廊的木板下面。你猜怎么着,这么大一条黄鼠狼吓得嗖一下蹿了出来。”

“啊?”我发出惊叹。

“黄鼠狼的个头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我一鼓作气就追了上去,直把他赶到阴沟里。”

“太厉害了大哥!”我喝彩说。

“可是,没承想,到了紧急关头,那家伙使出了撒手锏,放起臭屁来!真臭啊!打那以后我一见黄鼠狼就恶心想吐。”

说到这儿,他好像又闻到了去年的臭气,举起前爪抚摸了两三下鼻头。我稍稍为他感到遗憾,想给他鼓鼓劲儿。

“不过,要是老鼠,只要阁下一盯上他们,那就手到擒来,管保叫他们小命玩完!阁下可说是捕鼠名手了吧。就因为吃了那么多老鼠,您才生得这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满面红光、膘肥体壮的吧?”

不料,我这么一问,竟适得其反,大黑非但没有振奋起来,反而更沮丧了。他喟然叹息说:“想想真没劲儿啊。不管捉多少老鼠,都抵不过人类脸皮厚啊!我捉到的老鼠,全让他们抢去交给警察了 。警察根本也不管是谁捉到的,只要交过去就奖励五分钱。主人多亏了我,已经领了一块五毛钱的奖励,却没给我多少好吃的。人哪,都是些装腔作势的贼!”

哪怕是胸无点墨的大黑,也是明事理的嘛。他提到这事儿,大动肝火,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也很不是滋味,便含糊地应付了几句,回家去也。从此在下决定,绝不捉老鼠,也不去给大黑做跟班,寻觅老鼠以外的野味。与其寻觅美味,还不如睡大觉舒服呢。看来,待在教师家里,猫儿也染上了教师的习气,不留神的话,估计也要得胃病呢。

说到教师,家主最近似乎对水彩画死了心,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写道:

今日的聚会上,与某某初次晤面。大家都说此人喜欢出入花街柳巷,今日一见,果然有风月场老手的气质。有这种气质的人容易招女人喜欢,因此,与其说他是放荡成性,倒不如说他是身不由己更合适。听说他的妻子是个艺伎,很令人艳羡。其实,大多数鄙夷风月场的人都没有放荡的资格,而那些自命风流之辈的人,也大多没有放荡的资格。这些人不是骨子里的风流,只是勉强为之而已。就如本人缺乏画画的天资,恐怕最终也难成正果。可是他们却不管不顾,自命为此道中人。在饭店喝喝花酒,去茶馆看看艺伎,就算是此道中人了吗?这样也行的话,那我也算一个出类拔萃的水彩画家啦。不如索性放弃水彩画的好,宁可老老实实做一个啥都不懂的乡巴佬,也别做什么稀里糊涂的行家。

这番行家论,在下恕难苟同。至于艳羡别人的妻室是艺伎,这种话出自教师口中,实在有伤大雅。他对自己水彩画的评价,倒是允当。只是主人虽有自知之明,却难以完全摒除孤芳自赏之心,过了两天,又在日记中写道:

昨晚梦见自己因为老是画不像样,正要放弃水彩之时,却见到有人将我的画作镶在漂亮的画框里,挂在横楣上方。看到这幅画被装进画框,自己马上感到它一下成了杰出的画作,不觉欣喜异常。独自欣赏这幅画作,直到天方破晓,睁眼一瞧,画作仍旧是拙劣得不堪入目,事实如天日昭昭。

哪怕在梦中,主人对水彩画也是眷眷情深啊,可正如他夫子自道,天资阙如则不成行家,看来他是成不了水彩画家的。

在主人梦见水彩画的次日,上次那位戴金边眼镜的美学家,久别后又上门造访了。他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问:“水彩画画得怎么样了?”

主人神态自然地回答:“接受了您的忠告,最近都在努力练习写生,对于之前未曾留意过的事物的形体、颜色,那些精细微妙的变化,现在领会得更深了。我想,西洋画有今日的成就,大概就是因为自古以来就主张写生吧。安德烈亚的话果然是金玉良言!”他压根儿没提自己在日记里的感慨,又对安德烈亚表示了一番钦佩之情。

美学家笑着说:“实话跟你说吧,那都是我瞎编的。”

“你说什么?瞎编的?”主人还没领会到他被人戏弄了。

“你一再叹服的那段安德烈亚的话,是我捏造的啊。真没想到你会信以为真,还把它奉为圭臬了,哈哈哈哈!”

美学家乐不可支。本猫在檐廊听到这番对话,不禁想象着主人今天在日记中会如何记载此事。

这位美学家喜欢信口胡诌些没边没沿的事儿来捉弄别人,以此作为唯一的乐趣。他根本不管安德烈亚事件对主人造成何等大的震动,又得意扬扬地讲了下面的话:

“经常啊,我说几句玩笑话,别人就当了真,这倒激发了一种滑稽的美感,挺有趣的。前一阵子,我跟一个学生说,吉本接受尼古拉斯·尼克尔贝的建议,没有用法语写他那部毕生大作《法国大革命》,而是用了英语 。这个学生还真是记性好,在日本文学会演说的时候,居然一本正经地引用了我的话,当时的听众有一百来人,全都在洗耳恭听我瞎编的鬼话,真是滑稽啊。还有一桩趣事。前不久在一个有文学家在场的聚会上,提到了哈里森的历史小说《塞奥法诺》 [1] ,我评论说:‘这部小说堪称历史小说中的白眉 ,特别是女主人公临死那一段,真真是鬼气袭人,不寒而栗。’当时对面坐了一位万事通先生,接茬说:‘不错不错,那段还真是妙文啊。’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他跟我一样,都没读过这部小说啦。”

患有神经性胃病的主人睁大双眼,说:“你这么信口开河,要是万一对方当真读过,那可如何是好?”他这么问,似乎是觉得骗人本身无伤大雅,但要是被人戳穿,那就尴尬了。

美学家不为所动,笑着说:“那算啥,就说自己跟别的书弄混了呗,不就完事了?”这位美学家虽说戴着金边眼镜,可瞎编乱说的性情却与车夫家里的大黑差不多。

主人默默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我可没有这样的勇气。”而美学家的眼神则似乎在说:“正因如此,你画画才不成气候嘛。”

“玩笑归玩笑,绘画确属难事啊。据说,达·芬奇教学生写生,让他们描摹寺院墙壁上的污渍。要是上茅房时,凝神观察漏雨的墙壁,估计也会在那里发现天然绝妙的图案吧。您不妨留心试试,说不定会画出妙趣横生的画来呢。”

“不会又是骗人的吧?”

“哪里哪里,这次可是真的。这难道不是精辟之语吗?达·芬奇很有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吧?”

“这倒是,的确精辟。”主人多半已经认输。不过,他到现在还不曾去茅房里写生过。

车夫家的大黑后来变得一瘸一拐,油光光的皮毛也掉色脱落了。在下曾赞不绝口的那比琥珀还要美的眼睛里满是眼屎。比这更要命的是,他意气消沉、体格衰弱了。我与他在茶园最后一次会面,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黄鼠狼的臭屁撒手锏,还有鱼贩子的大扁担,可把俺害惨喽。”

赤松林间,红叶飘零,几片残红宛若往昔一梦。洗手钵旁红白两色的山茶花凋零殆尽。三间 半长的向阳檐廊上,冬日的阳光转瞬之间便已西斜。寒风马上就要吹起了,可以在外面昼寝的时日所剩无几。

主人每天去学校,回来后便缩在书斋里。有人来访,仍然倒苦水:做教师真是够了。水彩画很少再碰。他说淀粉酶不见效,不再吃它了。孩子们倒是令我佩服,天天去幼儿园,回来后又是唱歌,又是拍球,还时时抓着在下的尾巴倒提在空中。

在下吃不到美味,没有发胖。所幸还算健康,至少没变成瘸猫。就这么一天天地虚度年华吧。老鼠是不会去捉的。照旧讨厌厨娘。还是没有名字,可总不能欲望无止境啊。在这个教师家里,籍籍无名,了此残生,吾愿足矣!

[1] 本书全名是《塞奥法诺:十世纪十字军东征传奇》( Theophano: the Crusade of the Tenth Century ),女主人公塞奥法诺是拜占庭帝国的皇后。作者是弗雷德里克·哈里森(Frederic Harrison,1831—1923),英国作家和历史学家。 ZklF0fGAdviQtywDjo0UnKya0X8p+I5EE+jHvIE7yNgXkckd5yWtEBWT6REVB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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