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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泪的微笑

第一个主题选的篇目多是中国读者熟悉的作品,有《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最后一片叶子》《二十年后》《阿卡迪亚的过客》共五篇,重新诠释“带泪的微笑”这一最为中国读者醉心的主题。能历经岁月洗练的作品多是能直击人心底的作品,因此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不缺乏最动人的情歌和摇篮曲。同理,文学作品里,“带泪的微笑”触动了所有读者的心,不论哪个社会背景、学术背景、心理状态,无不被那欲坠不坠的泪珠儿打动。

欧·亨利的这类作品兼有喜剧的形式与悲剧的内涵,其中的主要角色多为不太幸福的小人物,内心还坚守着一方纯净的美好,读后令人心情终于一松,苦涩之余还有欣慰。

译者认为任何一个社会形态中都有幸与不幸两个群体,且不幸者的不幸未必源于经济状况。佛祖释迦牟尼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求不得。生、老、病、死,是生理原因造成的痛苦;其余四者是精神上的痛苦。如果把各国现实主义小说汇集起来分类,估计也就是这八类了。解读“带泪的微笑”这一主题时,我们会发现故事的起点源于一种执念。

《麦琪的礼物》一篇中,黛拉执意要为丈夫吉姆选择一款圣诞节礼物。在她的预期中,这份礼物不仅是丈夫的必需品,还能最大程度上扮美吉姆家传的藏珍;于是,她把自己的长发卖给了假发店。出于同样的心理丈夫将怀表这样承载着家族之爱的必需品卖掉换来了一把梳子。两个人都得到了一件怕是再也用不上的礼物,那种失落和心酸在从不需要思考价格的人眼中也是深刻得入骨。

为了能更好地解读这一则故事,译者建议从象征主义文学分析的角度来看待文中的几个重要元素。其一,长发的文学意象。在西方文学中,人体的所有部分都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比如心脏代表爱,手代表权柄,肠子代表勇气,而长发代表永恒的魅力,甚至是魔力,这一点可以参看欧洲童话中《长发公主》的故事。若以现代的装扮为标准,长发则代表了女性外在特征,看各国厕所图标就可略窥一斑,不是小裙子就是束起的马尾辫。因此,长发可以象征柔性的女性之爱,缠绵萦绕,仿佛没有尽头。其实在中国古代的典故中,长发同样是爱的象征,“青丝”谐音“情思”,因此情侣之间赠以长发,是与君相依、矢志不移的意思,在新婚喜房中新婚夫妻要将青丝束在一起,是所谓结发夫妻。此外,中文典籍中还有“发是血之余”的说法,证明头发是生命的象征。既然头发是鲜活而具有生命的,同时也是短暂的物质,反观怀表,这是能够把时间外在化的实体,它代表着时间、历史、传承等意象,因此长发就自然成为怀表的对立。故事中这块怀表是吉姆的家传爱物,父子相承,更强化了generation的概念,世代相传的意象。因此当黛拉割断长发的时候,代表着她舍弃了短期的闺阁温情,而渴望能获得永恒的爱情,超越凡俗的爱情。

其二,主人公姓名的暗示意义。除了解读实体物质的象征意象,读者还可以从两个主角的名字上分析出作者的写作意图。黛拉和吉姆其实都是昵称。在开篇处隐藏着这家户主的全称,Mr. James Dillingham Young。James(詹姆斯)是常用的欧洲男子名字,源自希伯来语,意思是“愿上帝保佑追随者”,在《圣经·新约·雅各书》第一章里有“James, a servant of God and of the Lord Jesus Christ, to the twelve tribes which are scatted abroad, greeting”。他的姓氏就是Young,我们可否认为取名为詹姆斯的是一个受上天眷顾的年轻人。Della(黛拉)是Adela的简称,也是Delia的另一个拼写方式,这个名字源于古希腊神话,是月神兼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别称,这位女神象征着纯洁、青春活力。如果译者找到的资料没有问题的话,这个名字当真很适合这位对爱坚贞的女性。

回到文首的执念假说,这对小夫妻因为对圣诞节礼物的执念勇敢地放弃了自己最爱、最为之骄傲的东西,但他们之间的爱因此而永恒。因此,“求不得”的是物质的爱的载体,不是爱本身。令译者感慨的是,哪怕带泪的微笑毕竟还是微笑。

《爱的牺牲》与上一篇有异曲同工之妙,除了爱情这个核心元素之外,作者其实还设计了另一个隐喻——谎言。很多熟悉英文的读者都知道“白色的谎言”这种说法,怀着美好善意的初衷的谎言是可爱的。小夫妻俩各自编织了华美的故事,以微薄的体力工酬支撑家庭的开支,支持对方的艺术追求,这样的牺牲无异于《麦琪的礼物》中那对小夫妻的相互奉献。如果说他们原有的执念是对艺术的执着,一种强烈到宁可背井离乡的热爱,那么后来的执念就是对爱人及其前程的支持。

琼茜心中的执念是常春藤上最后一片叶子。她认定了落叶代表着她生命的流逝,在最后一片也凋零时,她的生命也将终结。于是在《最后一片叶子》这篇作品中,“带泪的微笑”与生死的主题彼此交融,为读者唱响生命的强音。第一层,我们可以认为正是内心“生”的信念使得琼茜征服了病魔。她的生命奇迹并非物质的药物或者丰富的经济支撑能够赋予的,那是朋友的关爱照顾,是老贝尔曼的生命力作给了她焕发新生的力量。第二层,我们可以看看不得志的老画家贝尔曼,他在杜松子酒的陪伴下潦倒一生,任由自己对艺术的热爱和迷恋日渐麻木,活在凄风冷雨的物质世界。当他在风雨之夜将叶片画在墙上时,他重新振奋了艺术的生命力,也振作了爱人的能力。在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两个年轻画家的回护,这不能简单地解读为对晚辈的爱惜,也有对自己曾经的青春和奋斗的留恋。

文中的几个象征主义意象之中,我们的视线往往会集中在叶子上,因为那毕竟是ivy常春藤,它的花语是结合的爱、忠实、友谊和情感。在古希腊神话中,常春藤代表酒神Dionysus,具有欢乐与活力的象征意义,也代表不朽的青春,因此欧式婚礼中常常用它做新娘捧花。译者关注到另一个与主题息息相关的意象是杜松子酒,又称琴酒、金酒。它口感苦涩,为世界第一大类烈酒,常常被比喻为暴躁的美女。老贝尔曼的性格特征和杜松子酒真的很贴合,但他战胜了自我麻醉的低迷心态,用生命绘制出真正的大作。它并非创作于专门的画室中,绘制在画布上,也没有木框或签名;它是超越现实主义框架的创作,不能不说是自我否定到自我认同的真实反映。

《二十年后》反映了西方哲学和文学的二元对立思想,Binary Opposition是欧美哲学源流中最本源的起点。上溯到 20 世纪 80 年代以前,西方哲学和社会研究中是基本没有灰色地带的,真正推崇多元哲学思想,拥有大段的非白非黑的灰色地带是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中庸就是其中最典型的表现,百家争鸣是这种包容哲学的兴盛时代。首先两位主人公是一对矛盾对立的社会关系——逃犯和警察。两个人的共性在于共同的记忆和二十年前的许诺。曾经青葱岁月的真诚无伪是两个在现实生活中已经疲惫的中年人都倾心眷恋的感觉,因此,岁月既往,两个人都有践约的诚笃。而社会关系的矛盾对立决定了这篇故事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惋惜和矛盾的读后感受充斥了读者的心。从感性的角度上,我们希望两个人能相见欢,希望警察不要自责,逃犯不要怨恨;从理性的角度上,我们又认为警察做了正确的抉择,他践约并坚守了自己的社会职责。故事的起点是真善美所依赖的真诚、诚信,若非这对矛盾的社会关系,原本可以是一篇催人泪下的大团圆故事。

作者设定的身份矛盾从两个主人公的命名方式上也可窥一斑。鲍勃这个名字是Robert(罗伯特)的昵称,来自日耳曼语,意思是名望、身负盛名;这名逃犯因为自己的恶行确实已经恶名远播。警察Jimmy(杰米)的名字是James的昵称。上文中曾经提到,该名源自希伯来语,意思是“愿上帝保佑追随者”,是十二使徒之一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文学形象往往是友善单纯的大男孩,大高个。就好比一个善良博爱的女孩往往要叫玛利亚或者凯瑟琳,孤胆英雄经常叫杰克,这种命名暗示了作者的情绪。事实上罗伯特这个名字是中性的,没有善恶的倾向,正如明明是一个逃犯却仍在内心深处留有一份人性的热情的主人公;而吉米是纯善的。

感性和理性的矛盾同样是这篇小说的潜在线索。在西方文学中心和脑的矛盾对立处处可见。心象征的是爱、是感性;头脑代表智慧、是理性。非常有趣的是,有些文论中认为头脑象征着堕落,因为人类是吃了智慧果之后从天堂堕落人间的。逃犯鲍勃的内心因为对老友的怀念,对旧约的执着,回到故土,因为这一路的艰辛,他的践约之旅是典型的感性战胜理性的代表;同样怀念旧友的巡警吉米在怀旧与职守之间做了艰难的选择,这是理性战胜感性的典型表现。

微观的层面来欣赏的话,我们可以从两人之间的对话中读出二者之间后天形成的对立关系。逃犯的口若悬河与警察的惜言如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如同恋爱关系一样,谁爱得多一些,谁就输了;这一对矛盾的关系中,谁更感性,谁就输了。撇开事件本身的善恶是非,读者能感受到逃犯的感性与诚恳,以及巡警的理性与警惕。也或许正是这种性格的特质决定了一个会因为率性而为成为罪人,而另一个因为谨慎和自律成为大义灭亲的正义卫士。

《阿卡迪亚的过客》讲述的是两个互有好感的年轻人,两个城市里温饱有余、尚不富足的年轻人,他们的共同心理同样是一种执念。正如化名为海洛薇丝·达西·博蒙女士的玛米·西维特姑娘,她对上流社会的优越生活是如此渴望,“我渴望像一位贵妇一样的挥霍,哪怕就一星期也好。”于是她节衣缩食、分期付款购买了奢华的裙服,用阅读丰富自己的谈资,把书上看来的一切都化作唇边的贵族闲谈,感慨千岛群岛这样遥远的度假胜地。哈罗德·法林顿也在最后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情况:詹姆斯·麦克曼努斯,奥多德-莱温斯基公司的收款员。这就是欧·亨利的善良之处,他的作品里,所有的詹姆斯(迄今我们已经遇到了三位)都有一个共性,善良真诚是最典型的个性特征,和那位最知名、最圣洁的詹姆斯一样。宗教似乎是欧美文学作品里化不开的情缘,一直浸润着作者的个体情感。恐怕在给角色定位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出现了一定的范式,就好比中国戏剧中的脸谱,姓名的类型化也是他作品的一个特征。这个论点或许无法取得更多专家的认同,但是我们会发现在众多文学作品中,十二使徒的名字不会送给一个本性恶劣的角色,这样潜意识的类型化命名是宗教意识强烈的作家的共性。

这篇作品还有一个欧美文学作品不肯轻易放弃的暗示,一种文学照应,那就是古希腊、古罗马神话的影子。故事的背景是隐匿于大城市中的Lotus Hotel,一译为莲花,与文章清凉静谧的避暑胜地相吻合;另可译为落拓枣、忘忧果。据古希腊传说,吃了这种水果人会有一种如梦如幻的快感,与文章整体行文更加契合。实则作者有双关所指。早期的译者把这篇故事的篇名译为《阿卡迪亚的过客》,阿卡迪亚在希腊南部,在诗歌与小说作品中常用来指世外桃源,与之呼应的文学符号是荷马史诗。在《奥德赛》第九章,奥德修斯和手下勇士与海岛居民都沉醉于忘忧果带来的美梦,乐而忘返,失去了进军的渴望。有人说过,美国是儿童的天堂,年轻人的战场,老人的地狱。奥德修斯以战争作为自己身为英雄和勇士的事业,城市是两个年轻人的战场,这二者是契合的,或者说,奥德修斯的征服之旅上所有的艰辛与血腥都可以在大城市、上班族的生活中找到相应的事件。忘忧果带来的是美梦,奥德修斯主动挣脱了它的迷惑,而这两个年轻人同样是因为一个意外的事件从美梦中警醒,那就是他们之间萌发的好感,于是两个人都愿意以莫大的勇气重新面对事实,回到苍白的真实世界,这也是主动的回归。

在“带泪的微笑”这个主题中,译者分别介绍了主题分析、象征主义研究、二元对立哲学思想、前文本的文学符号暗示(类似于中文诗歌中的用典)等切入角度,希望能激发读者在阅读中产生更多新的想法。 xXXnZPLr7XLcRltF7oCR5atb7qcFeYc6+6dUz0zcgHWum9x+m7/hADTRa2Bnvd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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