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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姓名和家庭关系

世界,同万事万物一样,也是从歌中诞生的。

起初是话语,随后它们有了韵律。世界由此而成,虚空由此而分,大地、星辰、梦境、生物和诸般小神由此而生,也由此进入世界。

它们被唱了出来。

巨兽们被唱了出来,而在此之前,歌者已经唱出了星球、山峦、树木、海洋和众多小兽。标志世界边际的悬崖被唱了出来,还有那片猎场,以及黑暗。

歌曲留存,继而延续。一首恰当的歌可以把帝王变成笑柄。一首歌可以流传很久,即便词句中的事与人早就归于尘土、梦境和虚无。这就是歌的伟力。

歌曲不仅能创造世界,或是重塑现实,还能实现很多别的事。比如说,胖查理·南希的父亲就会用歌来实现他希望和期盼中的美妙夜晚。

在胖查理的父亲走进酒吧之前,那里的侍者正觉得今晚的卡拉OK之夜要落得个惨淡收场。这个小老头大摇大摆地晃了进来,从几位金发女郎身旁走过。她们就坐在角落里的简易舞台旁,带有游客特有的笑容和新晒的晒痕。老头戴一顶干干净净的绿色软呢帽,还有柠檬黄色的手套。他冲姑娘们脱帽致意,随即向她们的桌子走去。女孩都咯咯笑了起来。

“玩得高兴吗,女士们?”他问。

她们依旧咯咯笑个不停,然后说自己玩得很快活,谢谢。还说她们是在度假。胖查理的父亲对她们说,只要稍等片刻,就会更加美妙。

他的年纪比这群女孩大很多,但却有股子自然而然的魅力,像是从优良礼节和典雅举止还被世人看重的往昔岁月中流传下来。侍者放松下来。有这样的人在,今夜肯定会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有人唱着卡拉OK。有人开始跳舞。那天晚上,老头在简易舞台上放声歌唱——不是一次,而是两次。他有动听的歌喉,还有灿烂的微笑,跳起舞来脚步轻快漂亮。他第一次上台唱歌时,唱了《风流绅士》 ;他第二次上台唱歌时,毁了胖查理的一生。

胖查理只是胖过几年。这个阶段从十岁前开始。当时他妈妈刚刚向世人宣布,这个世界上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和那头老山羊的婚姻(假如这位男士有任何异议,也请滚到一边去);还说她当初肯定是瞎了眼,才会嫁给这个人;而且她一大早就要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那头老山羊最好打消追来的念头。到了十四岁,胖查理长高了些,又进行了一点儿锻炼,也就不再胖了。说实话,他甚至算不上富态,只是身形轮廓看起来略有点肉乎乎的罢了。但“胖查理”这个名字还是黏在他身上,就像嚼过的口香糖粘在网球鞋鞋底一样。他会自我介绍为查尔斯——二十岁出头时是查兹 ,书面签名则是C.  南希。但毫无用处,这个名字终究会悄悄爬进他的生活,成为他生活的新部分,就像蟑螂终究会侵入墙壁裂缝和新厨房的冰箱后面一样。不管喜不喜欢——他确实不喜欢——他都会变成胖查理。

他知道这件事没有道理可言。因为这昵称是他爸爸起的——他爸爸要是给什么东西起了名字,这名字就会牢牢粘住。

胖查理小时候住在佛罗里达,街对面那户人家养了条狗。栗色的拳师犬,长腿尖耳,那张脸看上去就好像小时候撞上过墙似的,脑袋始终仰起,小尾巴翘得老高。它绝对是狗中贵族,参加过很多狗展,拿过不少“犬种冠军”和“犬类冠军”的奖章,甚至还有个“展会冠军”。这狗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坎贝尔的麦金罗里·阿巴斯诺特七世;那家的主人们自觉跟它熟谙,则昵称它为卡伊。直到有一天,胖查理的爸爸坐在他家门廊外坏掉的秋千上品着啤酒,忽然注意到那狗在邻居家院子里来回溜达,脖子上的皮带从一棵棕榈树延伸到一根篱笆桩。

“瞧这条高飞狗,”胖查理的爸爸说,“跟唐老鸭那个朋友一个样。嘿,蠢高飞。”

过去的“展会冠军”突然滑倒并发生了变化。胖查理感觉就像通过父亲的双眼看到那条狗,觉得它要不是条邋里邋遢的高飞狗才怪呢。它简直是邋遢透顶。

没过多久这名字就在街上传扬开了。坎贝尔的麦金罗里·阿巴斯诺特七世的主人奋力抗争,但他们还不如去和飓风对抗。从未谋面的陌生人都会拍着这条曾经傲气十足的拳师犬的脑袋说:“嘿,高飞。你好啊!”它的主人很快就不带它去参加狗展了。他们没这个心情。“样子好像高飞狗。”评委们都这么说。

胖查理的父亲起的名字,都会牢牢粘住。事实如此。

这还不是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

在胖查理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多事可以进入“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的候选名单。比如他那双不老实的眼睛和同样不老实的手指。至少附近的年轻女士们都是这么说的,她们会向胖查理的妈妈抱怨,接着家里就要有麻烦了。比如他称之为方头雪茄的小黑香烟,只要一抽起这玩意儿,所到之处都会沾上这股气味;再比如他特别喜欢跳的一种软鞋踢踏舞,胖查理猜想这种舞步顶多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纽约黑人区流行过半个钟头;还比如他对世界流行趋势一窍不通;更不用说他似乎坚信电视连续剧是真人真事的半小时直播。对胖查理而言,这些事单独来看,都不算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不过每一件事都对他爸爸最糟糕的地方有所贡献。

胖查理的父亲最糟糕的地方说来简单:他实在令人难堪。

当然,所有父母都令人难堪。这是与生俱来的。父母的天性就是光靠存在便能让你觉得难堪,而一定年龄段的孩子的天性是,哪怕父母只是在街上跟他们说句话,他们也会深刻体会到尴尬、羞耻和自惭。

然而,胖查理的父亲把这种事提高到了艺术层次,并且乐此不疲。他对恶作剧同样乐此不疲,从简单得异乎寻常——胖查理永远不会忘记头一次爬上一张苹果派床的事——到复杂得难以想象。

“比如说——?”有天晚上,他的未婚妻罗茜问道。胖查理很少谈及自己的父亲,此刻不得不磕磕巴巴地向罗茜解释,为什么他觉得邀请父亲来参加即将举行的婚礼是个毁灭性的坏主意。他们此时坐在伦敦南区的一个小酒吧里。很多年来,胖查理始终觉得四千英里 的距离和辽阔的大西洋都是绝妙的存在,足以把他和父亲阻隔开来。

“嗯——”那些难堪事儿组成阅兵方阵从胖查理脑海中闪过,每一件都让他不由自主地蜷起脚趾。他最终选出一件:“嗯,我小时候刚一转学,老爹就不断跟我说,他小时候是多么期待总统日 的到来。因为法律规定,如果你在总统日打扮成最喜欢的总统的样子去上学,就能得到一大包糖果。”

“哦,真是不错的法律,”罗茜说,“真希望英国也有类似的规定。”罗茜从没离开过英国,除非算上那次俱乐部18-30旅游公司的小岛假日游——她相当肯定是在地中海的某个岛屿。罗茜有温柔的棕色眼眸和善良的心灵,但地理的确不是她的强项。

“这才不是什么不错的法律,”胖查理说,“根本就没这条规定。这是他编出来的。大多数州郡在总统日都会放假,就算是那些依旧上课的地方,也没有打扮成最喜欢的总统的样子去上学的传统。打扮成总统的孩子不会得到由议会颁发的大袋糖果,也不会成为日后的校内明星,从初中一路红到高中。他还说这全看你打算扮谁,普通孩子都会打扮成最著名的那几位,林肯、华盛顿或是杰弗逊;而想出风头的孩子,则会扮作约翰·昆西·亚当斯或者沃伦·加梅利尔·哈定之类的人物。而且在节日前谈论你的计划,会带来坏运气。当然根本没这回事,但他就是这么说的。”

“无论男孩女孩都扮成总统?”

“哦,对。无论男孩女孩。所以我在总统日前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把《世界书籍百科全书》里有关总统的所有内容读了个遍,试图找出最佳人选。”

“你就没怀疑过他是在逗你玩?”

胖查理摇摇头:“如果我老爹打算整你,情况可就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了。他会变成你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高明的骗子。他令人信服。”

罗茜抿了一口夏敦埃酒:“那你最后打扮成哪位总统了?”

“塔夫脱。他是第二十七任总统。我穿着老爹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棕色套装,裤腿卷得老高,前面塞了个枕头,脸上还画着小胡子。老爹那天亲自送我去上学。我昂首挺胸,骄傲地走进校园。其他孩子全都尖叫起来,不断指指点点。最后我把自己锁在厕所卫生间里哭了半天。他们不让我回家换衣服,我就穿成那样子过了一整天。简直是地狱。”

“你应该编个借口,”罗茜说,“比如放学后要去参加变装舞会之类的,或者干脆告诉他们实话。”

“是啊。”胖查理沉郁沮丧地说,他的心绪还没完全从回忆里跳出来。

“回家之后,你老爸是怎么说的?”

“哦,他简直乐翻了天。叽叽咯咯,嘻嘻哈哈,没完没了。最后他告诉我,也许这种总统日活动现在已经取消了。好了,咱们干吗不一块儿到海滩去寻找美人鱼?”

“寻找……美人鱼?”

“我们走到那里,沿着海滩散步。他简直就是地球上存在过的最令人难堪的家伙。他开始唱歌,开始跳一种踢踢踏踏的沙滩舞,还跟周围的人说话——都是他根本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我恨透这种事儿了。可他告诉我大西洋里有美人鱼,只要我眼光够贼够尖,就能看到她们。

“‘在那儿!’他会这么说,‘你看见了吗?是个红发绿尾的美人儿。’我看啊看,可什么都看不见。”

胖查理摇摇头,从桌上的碗里拿了把什锦坚果,开始往嘴里扔。他使劲嚼着,就好像每颗坚果都是永远无法抹去的、长达二十年的羞辱。

“哦,”罗茜快活地说,“我觉得他挺可爱的,很有个性!我们应该请他来参加婚礼。他会成为派对上的生命和灵魂。”

但是,胖查理在被巴西坚果噎了一下后解释说:“你的父亲成为派对上的生命和灵魂,这难道不是普通人最不希望在自己婚礼上看到的事吗?”他老爹肯定还是这颗上帝的绿色星球上最令人难堪的人物,这点毫无疑问。他还补充道,几年没见到那头老山羊真是再快活不过了,而且他母亲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离开父亲,来到英国和她的艾伦娜阿姨一起生活。不仅如此,他为了支持这个论调,还断然宣称如果邀请父亲来参加婚礼,那他就要倒霉,倒大霉,而且很可能是倒天大的霉。实际上,胖查理最后还说,结婚这件事最妙的地方,莫过于不用邀请老爹来参加婚礼。

胖查理随即看到罗茜脸上的表情,还有那双平素和善的眼眸中闪过的寒光。他连忙改口辩解说,他的意思是第二好,但此刻为时已晚。

“你只需要习惯这个想法,”罗茜说,“毕竟,婚礼正是除障搭桥的最佳时机。你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让他明白你心里已经没有怨气了。”

“但我确实有怨气,”胖查理说,“很多。”

“你有他的地址吗?”罗茜问道,“或是电话号码?我想你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当你唯一的儿子准备结婚时,一封信未免太见外了——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对吗?他有电子邮箱吗?”

“嗯。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电子邮箱。八成没有。”胖查理说。信是好东西,他想,有可能一开始就被邮局弄丢。

“好吧,你肯定有通信地址或者电话号码。”

“我没有。”胖查理真诚地说。父亲可能已经搬家了。他也许离开佛罗里达,到某个不通电话的地方去了。当然也不通邮。

“好吧,”罗茜逼问道,“那么谁有?”

“希戈勒夫人。”说完这话,胖查理就完全放弃了反抗的意图。

罗茜甜甜地笑着说:“希戈勒夫人又是谁?”

“我家的朋友,”胖查理说,“我小时候,她就住在隔壁。”

他几年前曾跟希戈勒夫人通过电话,当时他母亲生命垂危。胖查理在母亲的要求下,只得给希戈勒夫人打了个电话,把消息带给父亲,并让他尽快和自己联络。几天后,胖查理家中的电话答录机上多了一条留言,是白天打来的。尽管听起来更加苍老,还有点醉醺醺的,但毫无疑问是他父亲的声音。

他父亲说真是不凑巧,生意上的事儿让他没法离开美国。最后还补充说,无论如何,胖查理的母亲都是个绝妙的女人。几天后,一瓶混插的鲜花被送到医院病房。胖查理的妈妈读过卡片后,对此嗤之以鼻。

“他以为那么容易就能骗过我了?”她说,“我跟你说,他可是大错特错。”但她还是让护士把花放在床边最显眼的位置,还多次询问胖查理,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说他父亲会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到英国来探望她。

胖查理说没有。他开始痛恨这个问题,痛恨自己的回答,痛恨他说“不,爸爸不会来”时,母亲脸上的表情。

在胖查理的记忆中,最糟糕的那天是这样的。他母亲的主治大夫,一个坏脾气的小个子,把胖查理叫到一边,告诉他时日无多,他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让她安逸地走到生命的终点。

胖查理点点头,走进母亲的病房。她拉住他的手,问他是否记得替她交煤气费。正当此时,噪声在楼道中响起——一种叮叮当当、踢踢踏踏、乒乒乓乓的噪声,管乐加提琴加鼓的噪声;一种在贴满要求保持安静的标语的楼梯间,还有医护人员冰冷的目光予以强制要求安静的地方,不该出现的噪声。

噪声越来越响。

胖查理一度以为是恐怖分子。但他妈妈听到这刺耳杂音,却露出虚弱的微笑。“《黄鹂鸟》。”她轻声说。

“什么?”胖查理问道。他吓得不轻,以为母亲开始说胡话了。

“《黄鹂鸟》,”她提高嗓门,语气也坚定了许多,“他们演奏的是《黄鹂鸟》。”

胖查理走到门口,向外望去。

有几个人,貌似是支小型新奥尔良爵士乐队,无视护士们的阻拦,更不在乎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及其家属的瞪视,沿医院走廊向这边而来。乐队里有萨克斯管,还有大号和喇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脖子上夹着把低音提琴。还有个人正敲打一面低音鼓。头前引路的男人身穿漂亮的花格套装,戴着绿色软呢帽和柠檬黄手套,正是胖查理的父亲。他没有演奏乐器,但却在医院的抛光油毯上跳着软底鞋踢踏舞,还向周围的所有医护人员一一脱帽致意,同每个走上来想跟他说话或是抱怨的人握手。

胖查理咬着嘴唇,暗暗向诸天神明祈祷,希望脚下出现一条地缝把他吞进去,要不然就让他经受一次短暂、仁慈、绝对致命的心脏病发作。但幸运之神并未降临。他还是站在这个世界上,管弦乐队步步进逼,他父亲仍在跳舞、握手和微笑。

如果世上还有公正可言,胖查理想,老爹就会沿着通道走下去,从我们面前径直而过,进入泌尿生殖区。但这世界本无公正可言,他父亲在肿瘤病房前停住脚步。

“胖查理,”他的声音很大,足以让这病房——这层楼——这医院里的所有人明白,他是胖查理的熟人,“胖查理,让让路。你爸来了。”

胖查理让开了。

乐队在他父亲的带领下,在病房中拐来拐去,走到他母亲的病床前。妈妈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微笑。

“《黄鹂鸟》,”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最喜欢的歌。”

“我要是连这事儿都不记得,那还算人吗?”胖查理的父亲说道。

她缓缓摇头,伸出手来,捏了捏老头戴着柠檬黄手套的手。

“抱歉,”一个拿笔记板的白衣小护士说,“您认识这些人吗?”

“不,”胖查理只觉脸上发烧,“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但那是您的母亲,对吗?”女人的目光如蛇怪般锐利,“我必须请您让这些人马上离开,不要再引起任何骚动。”

胖查理嘀咕了几句。

“什么?”

“我是说,我百分之百肯定,他们根本不会听我的。”胖查理说。他正觉得事态不可能变得更糟时,却看到父亲接过鼓手递来的塑料手提袋,从里面掏出一罐罐棕啤酒,传给乐队成员、医护人员和在场的病人,然后又点起一支方头雪茄。

“抱歉。”拿笔记板的护士看到雪茄,像一枚飞毛腿导弹似的穿过房间,冲向胖查理的父亲,手表表盘都翻到了手腕内。

胖查理趁此机会拔腿就走。这似乎是当时的最佳行动选择。

那天晚上他坐在家里,等待电话铃或是门铃响起,心情差不多就像一个人跪在断头台前等待铡刀亲吻自己的颈项。然而,门铃一直没响。

他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下午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偷偷溜进医院。

他妈妈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比过去几个月安逸得多,快活得多。“他回去了,”她看到胖查理进来时,对他说,“他不能久留。查理,我真希望你没有提前离开。我们后来在这儿开了个派对,重温过去的好时光。”

胖查理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比在癌症病房里参加他父亲用一支爵士乐队鼓捣出来的派对更糟。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是个坏人,”胖查理的母亲眼中绽放出一丝光芒,接着又皱了皱眉,“哦,这话不完全对。他肯定不算个好人。但他昨晚确实让我很快活。”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在这一瞬间中,他妈妈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拿笔记板的护士站在门口,冲他勾了勾手指。胖查理快步向她走去,离得老远就开始道歉。但他靠近后发现护士的表情已经不再像得了胃痉挛的蛇怪。现在她看起来像只快活的小猫咪。“您父亲。”她说。

“对不起。”胖查理接口道。从小到大,只要有人提起父亲,他总是这么说。

“不不不,”前蛇怪说,“没必要道歉。我只是想问一下您父亲的事,以防日后需要联系他——我们的档案里没有他的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我本该昨天晚上就问清楚的,结果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想他没有什么电话号码,”胖查理说,“想要找他,最好是到佛罗里达去,沿A1A公路行驶,这条海岸公路途经佛罗里达东部大部分地区。下午你会发现他在某座桥上钓鱼,晚上他肯定在酒吧。”

“他可真有魅力!”护士憧憬地说,“他是做什么的?”

“这么跟你说吧,他常说这是闲逛和钓鱼的神迹。”

护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胖查理觉得很蠢。他爸爸说起这话,人们都会笑个没完。“呃,就像《圣经》里说的,面包和鱼的神迹。我爹总是说他在闲逛和钓鱼,还能赚到钱简直就是神迹。这是个笑话 。”

护士显出迷惘的神情。“对,他讲过些最好玩的笑话。”她说完咂了下舌头,换为公事公办的口吻,“好吧,请您五点半再过来一趟。”

“为什么?”

“来接您母亲,还有她的东西。约翰逊医生没跟您说吗?我们已经批准她出院了。”

“你们要把她送回家?”

“对,南希先生。”

“那……那癌症呢?”

“似乎是一次误诊。”

胖查理无法理解那怎么可能是误诊。上周他们还说要把他母亲送到临终护理院去。医生用了“时日无多”“在我们等待那不可避免的结局时,尽量让她舒适些”,诸如此类的词句。

无论如何,胖查理五点半回到医院接他妈妈。老太太听说自己身体健康,似乎一点儿都不吃惊。回家的路上,她对胖查理说,她要用这辈子的积蓄进行环球旅行。

“医生们曾说我只剩三个月好活,”她说,“我那时就在想,如果还能离开医院病床,那一定要去看看巴黎、罗马之类的地方。我要回巴巴多斯岛,还有圣安德鲁斯。也许再去一次非洲。还有中国,我喜欢中国菜。”

胖查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怪他父亲。后来他拎着一个大行李箱,陪母亲前往希思罗机场,在国际航班通道门口和她挥手道别。老太太手里攥着护照和机票,脸上笑容灿烂,胖查理觉得她现在的样子比过去年轻了许多。

母亲经常给他寄明信片,从巴黎,从罗马,从雅典,还有开普敦和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 。从南京寄来的明信片上写道,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中国那些所谓的中国菜,还说她巴不得赶快回伦敦,好好吃一顿地道的中餐。

他母亲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当时她住在威廉斯顿的一家酒店里,那是加勒比海上的圣安德鲁斯岛上的一座小镇。

葬礼在南伦敦火葬场举行,胖查理时刻准备着见到他的父亲。也许这老头会领一支爵士乐队进来,要不就是头前带路走过礼堂通道,身后跟着个小丑剧团或是半打抽雪茄、骑三轮车的黑猩猩。就连告别仪式中,胖查理都在不时回头,朝礼拜堂门口张望。但他父亲没有出现,到场的只有母亲的朋友和几个远亲,大都是些头顶黑帽子的胖女人,不停擤鼻子、擦眼睛、晃脑袋。

按钮被按下,最后一段圣歌响起,胖查理的母亲被传送带送去领取生命最后的奖励。正当此时,他注意到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坐在礼拜堂后面。显然不是他父亲。胖查理不认识这个人,要不是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父亲,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此人正坐在后方阴影中……这个身穿典雅黑西服的陌生人坐在那里,双手交握,眼帘低垂。

胖查理又多看了两眼,陌生人发现了他,冲他挤出一丝沉郁的微笑——正是那种表示他们正分享悲痛心情的笑容。你不太可能在陌生人脸上看到这个表情,但胖查理还是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他转过脸望向教堂正面。人们唱起《心爱的马车,请轻轻地驶》,胖查理知道母亲一直不喜欢这首歌。接着怀特牧师邀请众人到胖查理的姑姥姥家去吃些东西。

出现在艾伦娜姑姥姥家里的人,胖查理全都认识。母亲死后的这些年来,他时常想起那个陌生人,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有时胖查理觉得这个人也许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好吧,”罗茜喝干杯中的霞多的葡萄酒,“你给希戈勒夫人打电话,把我的手机号码给她。然后告诉她婚礼的事,还有具体日期……话说回来,你觉得咱们是不是也该邀请她?”

“想请就请喽,”胖查理说,“但我觉得她不一定会来。她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差不多从中世纪起就认识我爸了。”

“好吧,那就试探一下。看看我们要不要给她寄一封请柬。”

罗茜是个好人。她继承了一点儿圣方济各 的精华,还有点罗宾汉,有点佛陀,有点好女巫葛琳达 。一想到可以让自己的真爱跟关系疏远的父亲和好,罗茜就觉得即将到来的婚礼有了全新的意义。它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婚礼,而是人道主义任务。胖查理很了解罗茜,知道永远也不要挡在自己的未婚妻和她行善的愿望之间。

“我明天会给希戈勒夫人打电话。”他说。

“我跟你说,”罗茜皱着鼻子,眉宇间形成了一道可爱的纹路,“今晚就给她打。毕竟在美国,现在时间还不太晚。”

胖查理点点头。他们一起走出酒吧,罗茜脚步轻快跃动,胖查理则像个走向绞架的犯人。他告诫自己别犯傻。没准希戈勒夫人已经搬了家,或者电话根本打不通。这是有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

他们来到胖查理的住宅,麦克斯韦花园一座小房子的二楼,位置就在布里克斯顿路附近。

“佛罗里达现在是什么时间?”罗茜问。

“下午四五点吧。”胖查理说。

“哦,那就打吧。”

“也许我们应该再等一会儿,没准她出去了。”

“也许我们应该现在就打,在她吃晚餐之前。”

胖查理翻出旧地址簿,字母H后面夹着一片信封碎片,上面有他妈妈的笔迹,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再往下是一个名字:卡莉亚娜·希戈勒。

电话铃响了很久。

“她不在家。”胖查理对罗茜说。正当此时,电话接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喂?你是谁?”

“呃,是希戈勒夫人吗?”

“你是谁?”希戈勒夫人问,“如果你是某个该死的电话推销员,就马上把我从你的名单中去掉,不然我就去起诉。我知道自己的权利。”

“不。是我,查尔斯·南希。当年就住在您隔壁。”

“胖查理?真是太巧了。整个上午,我一直在找你的电话号码。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找它,结果连个影子都没有。我记得把它记在过去的账本上了。我把这地方翻得底朝天啊!然后我对自己说,卡莉亚娜,祷告的时候到了,希望天主能听到你的祈求,审视你的权利。所以我就跪下来,好吧,我的膝盖没过去那么好了,所以我就把双手握在一起,但还是找不到你的号码。结果你倒给我打来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更好。特别是我现在不挣钱了,很难负担国际长途的费用,即便是为这种事。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肯定还是会给你打的,别担心……”

她突然停住话头,可能是在换气,也可能正从那始终不离左手的超大号杯子里喝一口滚烫的咖啡。趁着短暂的间隙,胖查理说:“我想请父亲来参加我的婚礼。我要结婚了。”电话对面寂静无声,“虽说要到年底才办。”依旧寂静,“她叫罗茜。”胖查理补充了一句。他开始怀疑电话是不是断了,跟希戈勒夫人交谈通常会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她总是抢你的话头,替你把话说完。可现在他居然说了三件事都没被打断。胖查理决定提出第四件。“如果您想来的话,也可以参加。”他说。

“天哪,天哪,天哪,”希戈勒夫人说,“没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希戈勒夫人告诉了他,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胖查理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等希戈勒夫人讲完后,他说:“谢谢您,希戈勒夫人。”他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笔,然后又说,“谢谢。不,真的,谢谢。”然后他挂上电话。

“怎么样?”罗茜问道,“拿到电话号码了吗?”

胖查理说:“老爹不会来参加婚礼了,”他接着又说,“我得去一趟佛罗里达。”他语气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就好像在说“我得去买本新的支票簿”。

“什么时候?”

“明天。”

“为什么?”

“参加葬礼,我老爹的。他死了。”

“哦。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罗茜伸手揽过他,轻轻抱住。胖查理靠进她的怀抱,就像个橱窗里的假人。“怎么会这样,他……他生病了吗?”罗茜问道。

胖查理摇摇头。“我不想谈这件事。”他说。

罗茜使劲抱了他一下,然后同情地点点头,才把他放开。她以为胖查理此刻过于悲痛,没法谈论这件事。

其实不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觉得太难堪了。

这世上肯定有十万种高尚的死法。比如说从桥上跳进河里去救溺水儿童,或者单枪匹马与歹徒搏斗结果被一阵弹雨撂倒。这些都是绝对高尚的死法。

说实话,这世上还有些不太高尚,但也不算糟糕的死法。比如说人体自燃。尽管难以做出科学解释,但还是有些人执着于这种突然冒起青烟,转瞬化为乌有,只留下一只烧焦的手,还拿着没抽完的香烟的死法。胖查理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相关文章,他父亲要是选择这种方式离开,那他一点儿都不介意。哪怕是在路上狂奔,追赶偷走他啤酒钱的小贼,结果心脏病突然发作也无所谓啊。

但胖查理的父亲是这么走的。

他早早来到酒吧,唱了首《风流绅士》作为卡拉OK晚会开场曲。他热情洋溢地放声高歌,根据当时并不在场的希戈勒夫人所说,要是原唱者汤姆·琼斯来上这么一曲,身上就会挂满女士们抛来的内衣。这首歌为胖查理的爸爸赢得了一杯免费啤酒,和几个密歇根州来的金发游客的殷勤厚爱。这些人觉得他爸爸是她们见过的最可人的家伙。

“这是她们的错,”希戈勒夫人在电话对面苦涩地说,“她们在挑唆他!”她们指的是那些把身子挤进抹胸小背心的女人,皮肤都是晒多了太阳的红褐色,而且年纪小得足可以做他女儿。

所以转眼间,他就坐到了这群女孩桌边,抽着方头雪茄,赤裸裸地暗示说战争期间自己是军方谍报员——不过他很小心地隐去了具体是哪场战争。他还说自己可以赤手空拳用十几种方法干掉敌人,连滴汗都不流。

他带着胸脯最大、头发最漂亮的女郎,绕着舞池跳起某种快速旋转的舞步。与此同时,她的一位朋友在台上用颤声唱出《午夜陌生人》。虽说那个游客身高比他还高些,老头的笑脸也就与她胸脯平齐,但他似乎过得很快活。

跳完一曲后,他宣布又轮到自己演唱了。说起胖查理的父亲,有一件事确定无疑,那就是他体内充盈的情欲。所以他冲酒吧里的人,特别是冲坐在舞台下面那张桌旁的金发女郎,唱起《我就是我》。他用全副身心来歌唱,竭尽全力向众人倾诉,就好像如果他不能让所有人相信他就是他,那么活这一辈子就毫无意义。接着他突然做了个怪相,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向前探去,慢慢倒下,那份优雅与舒缓都达到了人类摔倒时所能达到的极致。他从简易舞台上倒向胸脯最大的度假女郎,又从她身上倒向地面。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死法。”希戈勒夫人叹道。

她随后告诉查理,他父亲保持着最后的手势,向前倒去,正好抓住某个东西,而这东西正是金发游客的抹胸小背心。所以一开始人们以为他只是在欲望的驱使下,瞄准了这位女士的胸脯从台上跳了下来。因为她就坐在那里,尖声惊叫。《我还是我》的音乐仍在演奏,只是已经没人歌唱。

等旁观者们意识到事实真相时,全场静了足有两分钟。胖查理的父亲被抬出去,送进一辆救护车,而那位金发游客还在女士洗手间里歇斯底里。

那对乳房盘踞在胖查理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觉得它们始终以谴责的目光瞪视着他,就像油画里的那种眼睛,怎么躲都躲不开。他老是想跟那一屋子的陌生人道歉。胖查理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会把这件事当成个大乐子,而这份认知只会加剧他的羞耻。为某些你根本不在场的事情难堪,感觉会比在场更糟:你的意识会翻来覆去回顾此事,从每个侧面进行探究,不断添油加醋。好吧,也许你的意识不会这么做,但胖查理确实如此。

通常,胖查理会先从牙齿中体会到难堪,然后是他的心窝。如果电视屏幕上似乎就要出现某种可能让人难堪的画面,他就会跳起来把电视关上。若是没法这么做,比如家里还有其他人,那他会找个借口离开房间,等到难堪时刻肯定已经结束后再回来。

胖查理住在南伦敦。他十岁搬到这里时,带着一口美国腔,被孩子们无情嘲笑。他费了很大力气纠正口音,最终消除了绵软的辅音和丰富的卷舌音,也学会了“不是吗”在英国俚语中的正确用法和发音位置。十六岁时,他终于彻底摆脱自己的美国腔,可同学们却忽然发现,他们急需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道上混的小流氓。没过多久,除了胖查理以外的所有人,说起话来都变成了胖查理刚来英国时的样子。只不过他从没在外面说过那些字眼儿,否则妈妈就会赏他个大耳光。

全都是声音的问题。

父亲的这种死法引发的羞耻感渐渐退去后,胖查理只觉得空虚。

“我再没有家人了。”他对罗茜说,几乎像是在使性子。

“你还有我,”罗茜说,胖查理微笑起来,“而且还有我妈妈。”她补充道。这句话让他的微笑僵住了。罗茜吻了吻他的面庞。

“你今晚可以留在这儿,”胖查理建议道,“安慰安慰我,仅此而已。”

“我可以,”罗茜说,“但我不想这样做。”

罗茜坚持在婚前不和胖查理睡觉。她说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而且早在十五岁就决定了。她那时倒不认识胖查理,不过决定就是决定。所以罗茜又给了他一个拥抱,大大的拥抱。她说了句“知道吗,你应该跟你爸爸和好”,随后便回家去了。

胖查理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上一会儿,醒过来胡思乱想一阵,然后再睡一会儿。

日出时他就起了床。等到上班时间,他会给自己的旅行代办人打电话,问一下到佛罗里达参加葬礼所需的费用。他还要给格雷厄姆·科茨事务所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由于亲人过世,他需要请几天假。是的,他知道这要从病假和年假里扣除。但此时此刻,他满足于世界的宁静安详。

他经过走廊,来到里屋的空闲小房间,望着楼下的花园。黎明的合唱已然开场,他看到几只黑鸟,还有些低低掠过的小麻雀,附近一棵大树的枝条上站着一只胸口有斑点的画眉。胖查理觉得,有鸟儿在黎明歌唱的世界,肯定是个正常的世界、理性的世界、他乐意融入其中的世界。

几天后,当鸟群变得惊悚骇人时,胖查理仍把这个黎明视作某种美妙惬意的体验,同时也把它看成一切的开端。这还是在他变得疯狂之前,感到恐惧之前。 SyeGIeOaTuIT0V/TKbsnXXBo+wSf1BWJfluyPkmMZIfF/8OQejYaUr/4GCVPcu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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