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年轻人一直过着虽然清贫但是安稳满足的生活,可是自从那天开始,他每天都被不安所折磨,变得闷闷不乐。他担心自己没有值得初江动心的地方。他拥有除了麻疹之外从没得过病的健康、能环绕歌岛五圈的泳技、自信比谁都强的臂力,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这些都不足以打动初江的心。
打那之后他就很难有机会再见到初江了。出海归来,他总要环视海滨,即使偶尔能看到初江的身影,她也都在忙着劳动,没法过去打招呼。初江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一个人背靠着“算盘”,遥望海面了。然而,每当年轻人疲于思念,下定决心不再想初江时,就必定会在出海归来的热闹沙滩中看到初江的身影。
城市的少年会在小说和电影中学到恋爱的方法,但歌岛上的年轻人没有可以模仿的对象。所以即便新治回忆起那段从岗哨到灯塔两人独处的宝贵时光,他也依旧不知道当时应该做什么,只是无比悔恨当时什么都没有做。
虽然不是周年忌日,但今天是父亲的月忌日 ,全家都去扫墓了。因为新治每天都要出海,所以选在出海前的时间。新治和还没去上学的弟弟手捧线香和佛花,跟着母亲一起出门了。在这个岛上,就算家里没人也不会有小偷光顾。
墓地在村外沙滩延伸出的低矮悬崖上,涨潮时海水几乎要淹上悬崖。斜坡上坑坑洼洼,尽是墓碑。其中一座因为沙土的地基不够结实,已经倾斜了。
天还没有亮。灯塔方向已经微明了,面向西北的村子和港口还在黑夜中沉睡。
新治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弟弟小宏不停揉着困倦的眼睛跟了上来,手里拽着母亲的衣襟开口了:“今天的便当,要给我四个萩饼啊!”
“傻瓜,只有两个呀。你要是吃了三个,会吃坏肚子的。”
“不要,给我四个嘛!”
庚申守夜 和祖先忌辰时做的萩饼,大小如枕头一般。
墓地里冷冷的晨风没有方向地乱吹。被小岛遮掩了的海面一片昏暗,远处的海面则被曙光染红了。从这里可以望见围绕伊势海的群山。在黎明熹微中的墓碑,看起来宛如停泊在热闹港湾里的点点白帆。这是再也不会鼓起的船帆,是在永久的休息里重重地垂下,就那样变成了石头的船帆。碇石深深地刺进了黑暗的土地中,再也不能被拔起。
来到了父亲的墓前,母亲把花插好。她划了好几次火柴都被风吹熄,好不容易才点燃了线香,然后让两个儿子祭拜了父亲,自己在他俩身后祭拜、哭泣。
这个村子里流传着船上“不能载独身一人的女人与和尚”的说法。父亲的死就是因为犯了这个禁忌。一个老太婆死了,合作社的船载着她的尸体去答志岛尸检。在离歌岛三海里的地方,他们遇到了B24舰载机——先是投下了炸弹,然后是机关枪扫射。那天当值的轮机手是个替班的新手,不熟悉机器。停止的发动机冒出了黑烟,被敌机当成了目标。
管道和烟囱被炸裂,新治父亲的头部从耳朵以上被炸得血肉模糊;另外一人眼睛中弹,当场死亡;一人背部中枪,子弹留在了肺里;一人腿受伤了;一人被炸飞了一半屁股,因为出血过多,不久就丧命了。
甲板和船底成了一片血海。油罐被射中,石油满溢在血海之上,没法采取俯卧姿势的人腰都被打伤了,躲在船头船舱的冷藏库里的四个人得救了。有个人拼命穿过船桥的后窗逃跑了,可是等他折回来再想从那个小小的圆窗钻过去时,却怎么也钻不过去了。
就这样,十一个人里面死了三个,可是卷了一床粗席横躺在甲板上的老太婆的尸体,却连一个弹孔也没有。
“捕玉筋鱼的时候,爸爸可真吓人呢。”新治回头看了眼母亲说道,“我几乎每天都挨打,连消肿的时间都没有。”
捕玉筋鱼得在远海的四寻泽进行,需要难度很高的技术。渔夫模仿海鸟追捕海底鱼群的方法,使用绑着鸟羽的有韧劲的竹竿捕捉,这需要两人配合默契。
“对呀对呀,是这样的。捕玉筋鱼就是在渔夫当中也是要比拼男人实力的。”
小宏对哥哥和母亲之间的对话不感兴趣,一心想着十天后修学旅行的事情。哥哥在弟弟这么大的时候,因为家贫没能参加修学旅行。这次哥哥凭着自己出海挣来的钱,给弟弟攒够了旅行的费用。
一家人祭奠完毕,新治因为要做出航的准备,直接一个人来到了海滩。母亲则回家,赶在出航前给新治拿来便当。
年轻人快步走到太平丸时,来往的人说的话随着晨风吹入了他的耳朵。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和初江结婚,做入赘女婿了。”
听到这个,新治的心变成了一片黑暗。
这天,太平丸还是捕捞了一天章鱼。
回到港口之前的十一个小时里,新治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全身心投入在工作中。他平时就少言寡语,所以就算一直保持沉默,也并不让人奇怪。
回到港口,他们像往常一样先对接上了合作社的船,把章鱼卸下来,又把其他鱼通过中间商卖给了叫作“买船”的个人批发商。挂在秤上的金属笼子里,黑鲷鱼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地跳动着。
今天正是每十天结算一次货款的日子,新治和龙二跟着师傅来到了合作社事务所。这一天的收获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公斤,扣除了合作社的手续费、一成的储蓄金和损耗费用后,最终是两万七千九百九十七元的纯收益。新治按工作量从师傅那里获得了四千元的收入。捕鱼旺季已过,这算是不错的收入了。
年轻人一边用手指蘸着唾沫,一边用粗糙的大手仔细地数着钞票。他把钱放进写着名字的纸袋,深深地藏在了工作服上衣的内兜里。然后,他朝师傅鞠了一躬就离开了。师傅和合作社社长围坐在火盆前,互相吹嘘着自己用海松木亲手制作的烟嘴。
本想径直回家的年轻人,信步走到了日暮的海滩上。
最后一只船正被拽上来。负责转动绞车和帮忙牵引绳子的男人太少,两个女人把“算盘”放在船下,把船往上推。眼看着没什么进展,海滩已经黑下来,也看不见前来帮忙的中学生了,新治决定帮一把手。
这时,正在推船的一个女子抬起头来朝这边看,是初江。新治不愿看这个从早晨开始就使自己心情变得灰暗的少女的脸。可是,他还是走近了。沁满汗珠的额头、通红的脸颊、凝视着船被拽上去的方向的黑色发光的瞳仁——那张脸像一团火在暮色中燃烧。新治无法将眼睛从那张脸上移开,他沉默地握住了绳子。转动绞车的男人说了声“谢谢”。新治的手臂强壮有力,船马上就沿着沙滩滑上去,女人抱着“算盘”慌忙朝着船头跑去。
船被拉上了海滩。新治头也不回地向自己家走去。他很想回头看,但还是忍住了。
打开拉门,看见自己家和往常一样:昏暗的灯光、茶褐色的铺席。弟弟趴在那里,把教科书凑到灯下读。母亲正在灶前忙活。新治脚上穿着长筒胶靴,上半身仰面朝天,瘫在了铺席上。
“你回来了。”母亲说。
新治喜欢默不作声地把装钱的纸袋递给母亲。母亲也心里有数,故意装作忘记了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因为她知道儿子想看自己吃惊的样子。
新治把手放进了工作服的内兜里,钱不在。他又去另外一个衣兜找,接着翻裤兜,连裤子里面也伸手进去摸。
肯定是掉在海滩上了。他一言不发就跑了出去。
新治刚跑出门,不一会儿门口就传来了人声。母亲出门一看,昏暗的地上站着一个少女。
“新治在吗?”
“刚刚回家,又出去了。”
“这是我在海滩上捡到的。上面写着新治的名字。”
“啊呀是吗?你真是太好了。新治就是去找这个了吧!”
“我去告诉他吧。”
“是吗,那太谢谢了!”
海滩已经一片漆黑。只有答志岛、菅岛的微弱灯光在海面上闪耀着。安静休息着的无数渔船,在星光下船头高耸,面向大海排成了一列。
初江看见了新治的身影,刚看见,影子又消失在了船的背后。他在俯身寻找,似乎没看见初江。在一只船的阴影里,两人正好碰上了。年轻人茫然不知所措地伫立着。
少女给新治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已经把钱交给了新治的母亲,自己是来转告他的;而且,她向几个人打听了新治的家在哪里,为了不让人怀疑,还每次都给人看了那个纸袋。
年轻人安心地松了口气。他微笑时洁白牙齿漂亮地显露在黑暗中。因为一路着急跑来,少女的胸口上下起伏着。新治想起了海面上汹涌低吼的深蓝色波浪。早晨以来的痛苦忧虑解开了,他又恢复了勇气。
“听说川本家的安夫要去你家当入赘女婿,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从年轻人嘴里流畅地说了出来。少女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厉害,都笑呛了。新治想去制止,可是她还是笑个不停。他把手搭在了少女肩上,明明没有用劲,可初江却瘫坐在了沙子上面,还是一个劲地笑。
“怎么了?怎么了?”
新治蹲在她身旁,晃着少女的肩膀。
少女总算从笑里醒了过来,从正面严肃地看着年轻人的脸,马上又笑了出来。新治把脸伸过去,问道:“是真的吗?”
“傻瓜。胡扯。”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
“都是胡扯呀。”
两人在船的影子里抱膝而坐。
“噢噢,难受。笑得太厉害了,这里难受。”
说着,少女按着胸口。平织工作服的横条纹已经褪色,只有胸口那里剧烈地起伏。
“这里疼。”初江又说了。
“没事吧?”新治不由得把手伸过去。
“如果你能帮我按着,我会轻松点。”少女说了。
于是,新治的心怦怦直跳。两人的脸颊靠得很近,彼此身上的气味像大海的香气一样强烈,他们互相感觉到了对方的热意。干裂的嘴唇碰在了一起,有点咸味,新治觉得像是海藻。过了那个瞬间,年轻人对此生以来的初次经历感到愧疚,将身子移开,站了起来。
“明天我出海回来,就去灯塔长那里送鱼。”
新治看着大海的方向,装作威严的样子,用男子汉的态度这么宣言了。
“我在那之前也去灯塔长的家里。”少女也看着大海的方向宣言道。
两人分别朝船的两侧走去。新治打算直接回家,发现少女并没有从船的影子里出现。但是沙滩上照出来的影子,告诉新治她藏在船头了。
“影子可是完全露出来了啊。”年轻人提醒她。
于是,像一头野兽一样,穿着粗条纹工作服的女孩从那里跳了出来,头也不回地沿着海滩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