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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要讲述这些最初的日子?它们如今还剩下什么?这段可怕的记忆无声无息。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我仅仅记得,在我垂危的病榻前,马赛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在俯身看护我。我知道,正是这些全心全意的关怀,正是她这份独一无二的爱,最后挽救了我。终于有一天,仿佛迷航的水手望见陆地一般,我感到生命之光恢复了,我能够对马赛琳微笑了。为什么要讲这些呢?重点在于,就像人们说的,死神已用翅膀触碰了我。重点在于,我为自己依然活着感到无比惊奇,光阴对我而言呈现出某种出乎意料的光彩。我想,在此之前,我并不明白自己活着。我应该把生活视作一次扣人心弦的发现。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下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迷住了。这几乎就是一座天台。多棒的天台啊!我和马赛琳的卧室都正对着天台,它一直延伸到屋顶。当我们爬到天台最高处,便可以越过一间间房屋看到棕榈树,再越过一棵棵棕榈树看到沙漠。天台另一边毗邻城市公园,仅存的几棵金合欢的枝叶把它荫蔽。最后,它还紧挨着庭院,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面种着六棵整齐的棕榈树。天台一直伸展到与庭院相连的台阶为止。我的卧室宽敞通透,墙壁被石灰涂得雪白,上面空无一物。一扇小门通向马赛琳的房间,一扇大玻璃门开向天台。

在这里,岁月的流逝感觉不到光阴。在孤独中,我曾多少次回首这些缓慢的日子!……马赛琳一直在我身边。她看书、缝纫、写信。我什么也不做。我就看着她。哦,马赛琳!马赛琳!……我看着。我看见太阳,我看见阴影,我看见影子的线条在移动。我几乎无思无想,只是观察。我依旧非常虚弱,呼吸极其困难,做什么都累,包括读书在内。再说读什么书呢?活着,就足够让我操心了。

一天早晨马赛琳笑着走进来:

“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她说道。我看见她身后跟进来一个棕色皮肤的阿拉伯小孩。他叫巴希尔,正用一双安静的大眼睛观察着我。我有些拘束,这种拘束已经让我感到疲劳。我一言不发,面露愠色。孩子面对我冷淡的接待,一下子不知所措,朝马赛琳转过身,同时,带着一种小动物寻求爱抚的讨好,躲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亲吻起来,举止间露出他赤裸的胳膊。我注意到,在他薄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满补丁的斗篷下面,他什么也没穿。

“好了!你就坐那里吧,”看到我的拘束,马赛琳说道,“自己安静地玩去吧。”

孩子席地而坐,从斗篷的帽兜里取出一把小刀和一段棕榈树枝,然后便切削起来。我以为,他是想做个哨子。

过了没多久,我在他面前不再感觉拘束了。我看着他,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在这里。他光着脚,脚踝和手腕都很迷人。他带着一种有趣的机敏操控着那把钝刀……说真的,我会对这个小家伙发生兴趣吗?他剃了一个阿拉伯发式,戴着一顶破旧的圆帽,在流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破洞。长衫有些挂落下来,露出他可爱的肩膀。我想摸一摸。我弯下腰,他朝我转过身,冲我微笑。我示意他把哨子递给我,拿在手里,装作十分欣赏的样子。此时他要走了。马赛琳送给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他两个苏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感到无聊。我等待着。我在等待什么?我感到自己无所事事,心神不宁。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巴希尔今天早上不来吗,马赛琳?”

“要是你想,我就去找他。”

她留下我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只身返回。病痛到底对我做了什么?看到她没有和巴希尔一起回来,我难过得哭了起来。

“太迟了,”她对我说道,“孩子们已经放学了,都跑散了。你知道,有些孩子很可爱。我觉得现在他们都认识我。”

“至少,想办法让他明天过来。”

过了一天,巴希尔又来了。他像前天那样坐下,拿出小刀想要切削一块过硬的木料,结果一用劲,刀刃割破了拇指。我吓得身子一颤,他却笑了起来,伸出发亮的切口,兴冲冲地看着他的血在流。当他笑起来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他顽皮地舔着伤口,他的舌头像猫舌一样是粉色的。啊!他身体真好!他让我着迷的正是这一点:健康。这具健康的小身体太美了。

次日,他带来了一些弹子。他想让我一起玩。马赛琳不在,否则一定会劝阻我。我有些犹豫,瞧着巴希尔。孩子抓住我的手臂,把弹子放在我掌中,非要我玩。我蹲下时喘得厉害,但我还是尽力而为。巴希尔的快乐让我着迷。最后我再也支撑不住了。我大汗淋漓,扔下弹子,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巴希尔有些慌乱地看着我。

“病了?”他乖巧地问道。他的音色十分动听。这时马赛琳回来了。

“把他带走吧,”我对她说,“今天早上我累了。”

几个小时之后,我咯出了一口血。当时我正在天台上费力地散步,马赛琳在她房间里收拾东西。所幸她没法看见。我在喘气时深吸了一口气,结果一下子血就涌上来了,堵得满嘴都是……不像刚开始咯出的那种鲜血,这次是一个可怕的大血块,我把它吐在地上,感到很恶心。

我踉跄地走了几步,心中极其不安。我浑身颤抖。我感到害怕,又觉得恼火—因为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病情会一步步好转起来,只需等待康复就行了。这个突发变故又把我丢回了起点。奇怪的是,最开始的几次咯血并没有对我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此刻回忆起来自己几乎心平气和。那么,事到如今,我的恐惧与惊骇到底源自何方?唉!这是因为,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又走了回去,俯下身,找到那口血块,然后抓来一根稻草把它挑了起来,放在我的手帕上。我定睛观察。这是一块近乎发黑的污血,黏糊糊的,很吓人……我想到了巴希尔鲜红的血液……突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一种比以往任何感受都更加激烈、更加迫切的需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咬紧牙关,握紧双拳,疯狂地、悲痛地集中起全部力气,竭力朝着生存走去。

此前一天,我收到了T君的一封来信。针对马赛琳一系列惶惑的问题,信中充斥着各项医嘱。T君甚至还附上了几份医疗普及手册以及一本更加专业的医学著作,这样一来就让我觉得更加严肃认真。我草草读完信件,完全没看那几份印刷品。首先是因为这些小册子很像我童年时代被强行灌输的道德文章,无法引起我的好感;其次,其中的建议都令我厌烦;最后,我不认为这些《结核病患者守则》《结核病实用疗法》能适用于我的病例。我不相信自己得了肺结核。我情愿把最初的咯血归结于其他原因,或者不如实话实说,我不想把它归结于任何原因,避免自己去想这件事,也几乎没怎么多想。我断定,自己即便没有痊愈,也起码离痊愈不远了……我把信又念了一遍,一口气看完了专著和手册。突然之间,我发现了一个令人惊骇的事实,在我看来自己之前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抱着最缥缈的希望得过且过。此时我猛然感到生命遭到了攻击,其核心部位遭到了凶残的攻击。一大批活跃的敌人在我身上活动。我监听他们,窥视他们,感受他们。不斗争是战胜不了他们的……仿佛是为了更彻底地说服自己一样,我还低声补充了一句:“这是意志问题。”

我进入了临战状态。

夜色降临:我制订了自己的战略。在一段时间内,唯有康复这一点应该成为我的研究对象。我的任务,是恢复健康,任何对我身体有益的,都必须认定为好的,称为“善举”,同时忘掉无助于康复的一切。在晚餐之前,对于如何呼吸、锻炼与饮食,我都做出了决定。

我们在一座小凉亭里用餐,四周都被天台环绕着。二人世界,万籁俱寂,远离尘嚣,这顿晚餐的私密性魅力无穷。一位黑人老者给我们从隔壁旅店送来了还算可口的饭菜。由马赛琳选择菜单,要这一道,不要那一道……往常我不会觉得太饿,也不太在乎缺了哪道菜或者菜品不足。马赛琳一贯食量很小,不知道也没注意到我吃得不够。而多吃,恰恰是我所有决定中的第一条。我正准备从今晚开始付诸实践—我没能做到。某种无法分辨的汤汁实在无法下咽,接着一块烤肉又老得近乎可笑。

我顿时火冒三丈,把脾气全发在马赛琳身上,对她出言不逊。我对她横加指责,似乎听我的口气,她早就应该感到要对菜肴低劣的质量负责。略微延误了我决定采用的饮食制度,这成了头等大事。我完全忘记了之前那些日子,这失败的一餐毁掉了一切。我不依不饶。马赛琳只好进城一趟,去找个罐头,找块无论什么样的肉糜。

她很快便带着一小罐肉酱回来了,我几乎一扫而空,仿佛要向我们两人证明我多么需要多吃一些。

当天晚上,我们做出了一个决定:饭菜质量必须大加改善,同时也要增加次数,每三小时一顿,从早晨六点半开始第一餐。大量各式各样的罐头储备将成为对旅店平庸伙食的补充……

这天夜里我辗转难眠,陶醉于自己对新疗效的预期。我想,我有点儿发烧。床边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两杯,第三次,我直接拿起瓶子,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我把自己的意图重温了一遍,就像复习一篇课文那样。我牢记自己的战意,用它去对付万事万物。我必须向一切宣战:我的获救只取决于我自己。

终于,我看到夜色发白。晨光来临。

这便是我的决战前夜。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必须承认,在此之前我从未关心过马赛琳的信仰。不管出于冷淡还是腼腆,总之这件事让我感觉似乎与我无关,于是也从未加以重视。这天,马赛琳去望了弥撒。她回来以后,我得知她为我做了祈祷。我凝视着她,然后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道:

“不必为我祈祷,马赛琳。”

“为什么?”她有些不安地问道。

“我不喜欢那些庇护。”

“你拒绝上帝的帮助吗?”

“之后,他便有权要求我感激。这产生了各种恩情,我不想要。”

我们表面上在开玩笑,但都绝对没有误解这番话的重要性。

“你只靠一个人是康复不了的,可怜的朋友。”她哀叹道。

“那就算了吧……”之后,看到她哀伤的神情,我又不那么粗暴地加了一句:“你会帮我的。” J1hDdD3hgoOsnyPq9zXVex8f/eZQHFqQq/SK4O86RN02TQiSHrisPV3aB1lwK6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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