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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忠心耿耿。在我的召唤之下你们拍马赶来,正如我听到你们的呼唤也会即刻赴约一样。不过,你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我了。你们的友谊如此出色地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就同样能够经得起我要对你们进行的这番叙述。因为,我之所以突然呼唤你们,让你们一路奔波,来到我这遥远的住处,就是为了与你们相见,并且让你们能够听我谈谈。我需要的救助仅此一项而已:向你们倾诉—因为我正处在一个自己再也无法突破的人生关口。不过这并非厌倦。可是我再也理解不了,我需要……和你们直说吧,我需要倾诉。懂得如何自我解放根本不值一提,难点在于,懂得如何做一个自由的人。—请你们允许我谈论自己,我将向你们直率地讲述我的生活,既不谦卑也不骄傲,比我自言自语更加直截了当。请听我说:

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昂热 附近的一座乡村小教堂里,当时正在那里举行我的婚礼。宾客寥寥,全靠朋友们的出众表现,把这个平凡的婚礼变成了一场动人的仪式。在我看来大家都很感动,这一点也打动了我自己。在离开教堂之后,我们又聚集在妻子的娘家,一起吃了一顿便饭。接着,一辆预约好的马车便把我们带走了,根据我们头脑中的惯例,一想到结婚,便会联想到发车的站台。

当时我对妻子知之甚少,她对我的了解也不会更多,想到这一点并不怎么让我自己难受。我与她成婚时并无爱意,主要是为了迎合我的父亲,他当时已经奄奄一息,担心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我温柔地爱着我的父亲,他的垂危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在这悲伤的时刻,我只想让他尽可能走得安详。因此,在我对于生活到底是什么根本一无所知之际,便把自己的一生抵押了进去。我们在垂死者床头举行的订婚仪式没有欢声笑语,却不乏深沉的快乐,因为父亲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安宁。如果说我当时不爱我的未婚妻,我却要说,至少我也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这在我眼里已经足以确保我们的幸福了。还有,当时我依然对自己茫然无知,却自以为已经向她奉献了一切。她同样父母双亡,和两个兄弟生活在一起。她名叫马赛琳,刚刚二十岁,我比她年长四岁。

我说过自己根本不爱她—至少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所谓“爱情”的感觉。不过,如果我们试图把爱情理解为温情,理解为某种怜悯以及相当强烈的尊重,那么我是爱她的。她是天主教徒,我是新教徒……不过我认为自己几乎不信教!神父容忍我,我也容忍神父:这事做起来并没有出过差错。

我的父亲据说是一位“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么猜测的,但是,出于一种难以克服的腼腆(而我相信他也一样),我一直没能有机会和他探讨他的信仰问题。母亲严肃的胡格诺派 教育,随着她的美丽身影一起,渐渐在我心头褪色了。你们知道我少年时便失去了母亲。那时我还无法猜测,这种童年时代最初接受的伦理道德究竟会如何控制我们,会在精神中留下怎样的痕迹。母亲在向我灌输严肃朴实的生活准则时,也带给我这样的习惯,之后我又把它全部贯彻在了我的学业之中。丧母时我十五岁,此后便由父亲照顾我,关怀我,满腔热情地教育我。那时我已经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又迅速跟他学会了希伯来语、梵语、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将近二十岁时,我已学有所成,甚至他敢于让我协助他的工作。他总喜欢把我视为平分秋色的同仁,并且试图向我证明这一点。《论弗里吉亚人 的宗教信仰》一书以他的名字出版,实际上出自我的手笔,他仅仅复核了一遍。此前没有任何著作为他带来过如此多的赞誉。他喜出望外。对我来说,看到这本捉刀之作获得成功,我深感不安。不过从此之后,我便崭露头角,就连那些最渊博的学者也把我视为他们的同道。如今,我对人们给予我的一切荣誉都报以微笑……就这样,到了二十五岁,我几乎只见过遗迹或书本,对生活则一无所知,一种非凡的热忱被我在工作中挥霍一空。我喜欢少数几个朋友(你们也包括在内),但我对友谊的喜爱更甚于人。我对他们无比忠诚,不过这仅仅是高尚情操的需要,我珍视自己心中每一种美好的感情。毕竟,我不了解我的朋友们,就像我也不了解我自己。这样的念头从来没有在我脑海中闪现过:我原本可以经历某种不一样的人生,人完全可以换种活法。

对于我们父子二人而言,粗茶淡饭绰绰有余,我们的花费都很少,以至于到了二十五岁我还不知道家里其实颇为富裕。我一直以为,我们的收入只够糊口,不过也不经常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在父亲身边,我也养成了节约的习惯,于是当我了解到家里其实殷实得多,几乎感到坐立不安。我对这些事情漫不经心,甚至在父亲去世之后,我作为唯一继承人,也没有把自己的财富掌握得更加清楚,直到签订婚约时方才有所了解,同时也意识到马赛琳几乎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嫁妆。

还有另一件也许更加重要的事情我也毫不自知,那就是我的身体其实非常脆弱。没有经受过考验,我又如何能知道呢?我常常感冒,总是粗枝大叶地治疗。我经历的生活过于平静,这既削弱又保护了我。马赛琳则恰恰相反,看起来身强力壮—她确实比我更有力气,这一点我们不久就会知道了。

新婚之夜,我们睡在巴黎的寓所,那里早已备好了两个房间。我们只在巴黎略作盘桓,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接着便去了马赛,刚一到达我们就立即登船前往突尼斯。

前一阵急务缠身,料理后事过于匆促搞得我晕头转向,加上婚礼中免不了心情激动,之前服丧时又体验了更加真实的心绪起伏,这一切都让我筋疲力尽。一直到了船上,我才得以感受自己的疲惫。在此之前,每一件事情都让人愈发劳累,令我根本无法分心。登船之后不可避免的闲暇终于让我能够静心思考。我感觉这似乎还是生平第一次。

这也是我第一次同意长时间放下工作。在此之前我只允许自己短期休假。有一次和父亲一起去西班牙旅行,就在母亲去世不久之后,那次确实历时一个多月;另有一次,在德国待了六周;还有几回,不过都是游学。父亲的研究课题极为明确,从不分心,而我一旦不再跟他一起搞研究,就自己读读书。然而,我们刚刚离开马赛,关于格拉纳达与塞维利亚 的种种回忆便一一重现,那更加纯净的天空,更加凉爽的树荫,那些节日、欢歌和笑语。我想,这就是我们此行即将重逢的一切。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走远。

接着,我突然想到,自己对马赛琳有些冷落。

她坐在船头。我走到她旁边,第一次真正开始端详她。

马赛琳很漂亮。这你们都知道,你们也都见过她。怪我自己,最开始竟然对此毫无察觉。我对她太熟悉了,无法用新眼光去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看着她长大,早已习惯了她的风姿……现在在我看来是如此惊艳,我第一次感到震惊。

她戴着一顶朴素的黑色草帽,上面飘动着一片宽大的面纱。她满头金发,不过并不显得柔弱。她的长裙和上衣都是用我们一同选定的苏格兰花格面料制成的。我并不希望她由于我服丧而穿得太过阴沉。

她感觉到我正看着她,朝我转过身来……在那之前,我在她身边只有一种刻意的殷勤。我好歹用某种冷淡的殷勤代替了爱情,我看得出来,这让她有些烦心。马赛琳在这个瞬间察觉到我第一次用不同的方式观察她吗?她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然后非常温柔地对我微笑。我没有说话,径直在她身边坐下。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为自己活着,或者说至少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我结了婚,只把妻子视作一位同伴,却没有明确思考过,通过我们的结合,我的人生也许会被改变。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独角戏到此为止了。

甲板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把额角朝我探过来,我把她温柔地搂住,她抬起双眼,我吻她的眼睑,并且在亲吻之际猛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怜惜。这种情绪剧烈地把我占据,令我无法自持,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马赛琳对我说道。

我们开始交谈。她迷人的言辞令我陶醉。我曾经自以为是地对女性的蠢笨产生过一些成见。这天晚上,在她身侧,恰恰是我自己让我感觉既笨拙又愚钝。

所以,我把自己的生命与之结合的女子,同样拥有她自己真实的人生!这个想法的重要性让我在那天夜里辗转反侧。我好几次从卧铺上坐起身,只为看看下铺,马赛琳,我的妻子,安然入梦。

第二天晴空万里,海面几乎风平浪静。几次悠然的谈话进一步消减了我们之间的拘束。婚后生活真正开始了。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早晨,我们在突尼斯登岸。

我原本只打算在这里小住几日。我要向你们坦承我的愚蠢:在这片新国土 上,除了迦太基城 与几处古罗马遗迹,此前没有任何东西吸引过我的注意:屋大维 和我聊过的提姆加德 、苏塞 的镶嵌画,尤其是杰姆 的圆形竞技场,我打算先睹为快。必须先抵达苏塞,然后从苏塞换乘驿车。我希望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事情会让我耽搁。

然而突尼斯让我大吃一惊。一触碰到各种全新的感受,我身体中的某些部分便激动了起来,这些沉睡的官能,此前从未得到运用,依然完整保存着它们神秘的青春活力。相比于开心,我更感到惊奇与错愕,而最让我高兴的,则是马赛琳的喜悦。

不过我的疲劳日益加剧,而我又耻于向其屈服。我咳嗽不止,总感觉胸口有种奇怪的阻塞。我想,我们将前往南方,炎热的天气会让我康复。

斯法克斯 的驿车晚上八点离开苏塞,将于半夜一点经过杰姆。我们预订了车厢的座位。我原以为会碰上一辆不舒适的破车,结果恰恰相反,我们坐得还算舒心。但是好冷!……我们俩都穿得很单薄,只随身带了一条披肩,我们对南方的温和气候究竟怀着多么天真的信任?驿车刚一离开苏塞及其丘陵的庇护,风便吹了起来。狂风在原野上奔腾、吼叫、咆哮,从车门的每一道缝隙往里钻,不可抵挡。我们到达时完全冻僵了,而我,更是一路颠簸得筋疲力尽,而剧烈的咳嗽让我晃动得更加厉害。悲惨的一夜!—到达杰姆时,没有旅店,只有一个简陋的土堡作为替代。怎么办?驿车已经离开。村庄早已陷入沉睡,在这看似无边无际的夜色中,我们隐约瞥见一处处遗迹凄凉的巨影。犬吠声此起彼伏。我们走进一间沾满泥土的大厅,里面支着两张破败的床铺。马赛琳冻得直哆嗦,不过在这里,起码风不再直接吹到我们身上了。

翌日天气阴沉。我们出门时,看到天空一片灰暗,不由大吃一惊。风刮个不停,不过没昨夜那么激烈了。驿车傍晚才会再次经过……和你们说实话,那真是凄惨的一天。圆形竞技场一会儿便逛完了,让我颇为失望,在这灰暗的天空下,甚至让我觉得丑陋。也许我的疲劳更进一步助长了我的厌倦。临到中午时,为了消磨时间,我又回到竞技场,徒劳地试图在砖石上寻找些铭文。所幸马赛琳随身携带了一本英文书,在避风处读着。我回到她身边坐下。

“今天糟透了!你没感觉太无聊吧?”我对她说道。

“不。你看,我在读书呢。”

“我们到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的?至少你现在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惨白。”

“没事……”

夜里,狂风又恢复了力道……驿车终于来了。我们再次启程。

车子刚一开始颠簸,我便感觉自己散了架。马赛琳非常疲惫,倚在我肩头很快便睡着了。而我想到,我的咳嗽会把她惊醒,所以轻轻、轻轻地抽出身子,把她靠在车厢隔板上。然而我却不再咳嗽了,不:我开始咯痰。这是新状况。我咯得并不费劲,痰不多,但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以至于最开始我几乎觉得挺好玩,不过痰在嘴里留下一股怪味,这很快就让我感到恶心。手绢没多久就不能用了,手指上也沾满了痰液。我要叫醒马赛琳吗?……所幸我想起来她的腰带上缠着一条大纱巾。我把它轻轻抽了出来。我不再强忍,淤痰被大量咯了出来。于是我感到格外轻松。我想,感冒也该到头了。突然,我感觉浑身无力,天旋地转,我以为快要晕倒了。我要叫醒她吗?……啊!不!……(我觉得,从我清教徒般的童年时代起,我就始终仇视一切因软弱而自暴自弃的行为,我视之为怯懦。)我恢复镇定,不懈坚持,终于控制住了眩晕……我感觉自己再次来到了海上,车轮声变成了波涛声……不过我不再咯痰了。

之后,我陷入了睡意之中。

当我醒来时,晨光满天。马赛琳还在安睡。我们快到站了。我握在手中的纱巾是深色的,所以一眼看不出什么,不过,当我拿出手绢,我惊愕地看到上面血迹斑斑。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对马赛琳隐瞒这些血迹。但怎么做呢?—我满身是血。这时我看到血液沾得到处都是,尤其是我的手指……我可能还流了鼻血……就是它了,如果她问起来,我就和她说自己流了鼻血。

马赛琳一直在睡觉。我们到了。她必须先下车,所以什么也没看见。旅馆给我们留了两个房间。我得以冲进自己那间,把血迹洗干净。马赛琳始终都没发现什么。

但是,我依然觉得非常虚弱,便叫人给我们送壶茶上来。当她斟上茶水,面带微笑,略显苍白,心平意静,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怒气,怪她之前什么都没能察觉。我感觉自己有失公正,心里告诉自己:如果她什么都没看见,那是我掩饰得好。但无论怎么想,却毫无用处。怒气在我身上有如本能般增长,侵入我心……最后终于变本加厉,让我再也无法克制:我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

“我咯血了,昨天夜里。”

她没有尖叫,只是面色变得苍白了许多,脚下一个踉跄,想要站稳,却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我怒气冲冲地朝她冲过去:“马赛琳 !马赛琳!”—糟糕!我做了什么?我一个人生病还不够吗?—而我说过,我自己也很虚弱,差点儿也要昏倒过去。我开门呼救,有人跑了过来。

当时我想起来,在我的行李箱里,有一封写给一位当地军官的介绍信。我凭借这封信请人去找军医。

不过马赛琳已经苏醒了过来。此刻她坐在我床头,而我则躺在床上因高烧而浑身发抖。军医来了,给我们两个都做了检查:他断言,马赛琳没事,跌倒后没有受伤,而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明说,只答应了黄昏之前再来。

他又来了,冲我微笑,和我闲谈,还给我开了几种药。我明白他觉得我没治了—要我实话实说吗?我没有暴跳。我累了。我放任自流,仅此而已。“归根结底,生活带给了我什么?我努力工作到了最后一刻,坚定热忱地尽到了我的义务。剩下的……啊!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这么想道,感觉自己的斯多葛精神 相当崇高。但是这地方实在丑得让我难以忍受。“这间客房真可怕。”—而我始终盯着它。突然,我想到,隔壁,在另一个同样的房间中,有我的妻子,马赛琳。我听见她在讲话。医生还没走,正在与她交谈,还尽量放低声量。时间没过多久:我大概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马赛琳在我身边。我看出她之前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不足以对自己产生怜悯。不过这地方丑得让我难受。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几乎带着肉身的快感。

当时,她在我身边写信。她让我觉得很漂亮。我看见她封上了好几封信。之后她站起身,走到我床边,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我。

我微笑着,悲伤地对她说:“我能治好吗?”

而她立刻回答我说:“你会治好的!”带着一种充满热情的信心,我几乎被说服了。就像我对生活到底可以变成怎样具有某种模糊的意识那样,关于马赛琳的爱,我也有一种隐约的看法,其中充满悲怆的美,让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哭了很久,既不能也不愿克制自己。

靠着何其强烈的爱意,她终于得以让我离开苏塞!我被她精心照料,被呵护,被照顾,被守护……从苏塞到突尼斯,接着从突尼斯到康斯坦丁,马赛琳始终令人敬佩。到了比斯克拉 我就该痊愈了,她对此深信不疑。她的热忱一刻未减。她安排了一切,确定行程,预订住宿。唉!只可惜她没法让这趟路途少些艰辛。有好几次我都感觉必须停下一了百了。我汗流得像个濒危病人,我总感觉窒息,有时不省人事。第三天傍晚,我像个死人一样抵达了比斯克拉。 /TZSRiNDJduJBQ3ALsEaOidKmTBSTk+1MLZ4vGyX4hmgO7RZI1MiIc3ODJP/H4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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