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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严厉的教导遇到了一颗对此早有准备的、天生具备责任感的灵魂。我的父母以身作则,再加上他们用清教徒的戒律管束了我最初的内心悸动,最终令我倾向于我常听人说起的一个词:德行。自我约束对我而言就像有些人习惯放纵自己一样理所当然,这种他人强加于我的严格要求非但没有让我嫌厌,反而令我颇为得意。我对于未来的追求不止于幸福,更在于为了抵达幸福而投入的无穷努力,已然将幸福与德行合二为一。或许,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我尚未定型,依然可以自由发展,不过不久之后,我对阿丽莎的爱便令我故意切入这一方向。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内心启示,有赖于此我得以认识自我:我发现自己内向,不够开朗,总在原地等待,对他人不甚关心,进取不足,只梦想着那些能在自己身上取得的成功。我喜欢学习,在各类游戏中,我只爱好那些需要动脑与尽力的类型。我与年龄相仿的同学鲜有来往,仅仅是出于友善或客气才会同意参与他们的游乐活动。不过我倒是和阿贝尔·沃蒂埃交了朋友,他第二年来到巴黎与我重聚,插进了我所在的班级。这是个亲切而懒散的男孩,我感到对他的友情远大于敬意,不过,至少和他在一起我可以谈论勒阿弗尔与封格斯玛尔,我的思绪总是不断飞向那里。

至于我的表弟罗贝尔·布柯兰,家人把他安排进了与我们相同的中学做寄宿生,但要低两届,所以我只有在星期天才会见到他。他很不像我的表姐妹,要不是因为他是她们的兄弟,我根本不乐于见他。

当时我的心思被爱情完全占据了,正是在爱情的照耀下,这两份友情才对我具有某种重要性。阿丽莎就如同福音书中对我讲述的那颗昂贵的珍珠,而我便是那个倾尽所有只为得到它的人 。即便我还是个孩子,难道我谈论爱情就有错吗?难道我用爱情来称呼自己面对表姐时体会到的真情实感就有错吗?在我看来,相比于自己后来的经历,没有任何事情比它更配得上“爱情”这个名词——此外,当我成长到足够年龄去忍受肉体更清晰的躁动时,我的感情并没有发生多少本质变化:对于这位女子,我在童年时仅仅想让自己能够配得上她,现在也并无企图更直接地占有。无论工作、奋斗还是行善,在冥冥中我把一切都献给阿丽莎,同时发明出一种对德行的精炼方式,让她常常注意不到那些我特意为她而做的事。我由此陶醉于一种令人沉醉的谦逊,并且养成了一种习惯,唉!极少听从自身愉悦感的支配,不满足于任何没有让我付出过努力的事物。

这种好胜心只激励着我一个人吗?阿丽莎让我感到她似乎无动于衷,没有因为我或为了我做过任何事,而我拼命努力全都是为了她。在她朴实无华的灵魂中,一切都保留着最天然的美感。她的德行保持得如此优雅自如,仿佛浑然天成。她严肃的眼神也因那童稚的微笑而变得迷人可爱。如今我重温她这道带着询问的目光,如此轻柔,如此温存,于是明白了为何舅舅在慌乱中会去他的长女身边寻求支撑、建议和安慰。第二年夏天,我常常看见他们在一起交谈。悲痛让他衰老了很多。他吃饭时几乎一言不发,或者偶尔强颜欢笑,比他的沉默更令人难受。他一直待在书房里吸烟,直到傍晚阿丽莎去找他为止。为了让他出门,需要三请四邀。她领着他去花园,就像带着一个孩子。他们俩沿着花径走下去,一直走到菜园台阶边的圆形路口,坐在我们之前搬去的椅子上。

一天傍晚,我留在草坪上看书,置身于一棵高大的紫红色山毛榉的树荫之下,与花径仅仅相隔一道月桂树篱,阻挡了视线,却挡不住声音。我听见阿丽莎和舅舅在说话。他们大概刚刚谈到了罗贝尔,我的名字也被阿丽莎提及了,正当我开始试图仔细辨别他们的话语时,舅舅喊道:

“哦!他呀,他会一直热爱学习的。”

无意中成了偷听者,我想立刻走开,至少做点什么向他们示意我在场。但到底该怎么做呢?咳嗽吗?高喊一声:我在这儿!我听见你们啦!……我一声不吭,与其说是出于想听他们说下去的好奇心,不如说是因为尴尬和羞怯。再说他们只是路过,他们的谈话我也只是听到只言片语……不过他们走得很慢。或许,阿丽莎会像通常那样,手臂挽着一只轻巧的篮子,摘下枯萎的花朵,在树墙脚下拾取那些被频繁的海雾催落的依旧青涩的水果。我听见她清脆的声音:

“爸爸,帕利希耶姑父是不是一个杰出的人?”

舅舅的嗓音低沉沙哑,我听不清他的回答。阿丽莎继续追问:

“非常出色,是吗?”

回答依旧过于模糊不清,接着阿丽莎又问道:

“杰罗姆挺聪明的,不是吗?”

我怎能不竖起耳朵呢?……但是不行,我还是什么也听不清。她接着说:

“你觉得他会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吗?”

这时舅舅提高了嗓门:

“哎,我的孩子,我首先想知道你怎么理解‘杰出’这个词!有些人可以非常杰出,却不显露出来,至少不显露在别人眼里……但在上帝眼中非常杰出。”

“我就是这个意思。”阿丽莎说。

“再说……谁能知道呢?他太年轻……是的,当然了,他很有前途,但这对于成功来说还不够……”

“那他还需要什么?”

“哎,我的孩子,你想让我和你说些什么呢?需要信任、支持、爱……”

“你把什么称作支持?”阿丽莎打断了他的话。

“我所缺少的眷恋与尊重。”舅舅悲伤地回答道。接着他们的声音便彻底消失了。

晚祷的时候,我对自己无意间的鲁莽感到自责,决定向表姐认罪。也许这次真的掺杂了些好奇心,想再打听一点什么。

第二天,我刚对她说了几个字:

“但是杰罗姆,这样偷听很不好。你应该提醒我们或者自己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偷听……我完全是无意间听见的……而且你们只是路过而已。”

“我们走得很慢。”

“对,但我几乎没听见什么,很快就听不到你们讲话了……你说,舅舅怎么回答你的,当你问他为了成功还需要什么的时候?”

“杰罗姆,”她笑着说道,“你听得很清楚啊!你故意逗我让我重说一遍。”

“我向你保证只听到了开头……当他说到信任与爱。”

“他之后说,还需要其他很多东西。”

“那你怎么回应的?”

她猛然变得十分严肃:

“当他说到人生中的支持,我回答说你有你的母亲。”

“哦!阿丽莎,你很清楚我无法一直拥有她的……而且这不是一回事……”

她低下头:

“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颤抖着握住她的手。

“无论以后我成为什么样的人,为了你,我都愿意。”

“但是,杰罗姆,我也可能离开你的。”

我的灵魂此刻注入了我的话语:

“我,我绝不会离开你。”

她微微耸了耸肩:

“难道你不够强大,无法独自前行吗?我们每个人抵达上帝身边都必定孤身一人。”

“但为我指路的人是你。”

“为什么你想在耶稣之外另找别的向导呢?……当我们向上帝祈祷时忘却彼此,我们之间才离得最近,你相信吗?”

“是的,我祈祷上帝让我们相聚,”我打断她的话,“这正是我每天早晨与晚间向他请求的内容。”

“难道你不明白在上帝处共融 意味着什么吗?”

“我完全理解:就是在一件共同崇拜的事物中欣喜若狂地相逢。在我看来,我之所以崇拜那些我知道你也同样崇拜的事物,完全是为了与你相逢。”

“你的崇拜一点也不纯粹。”

“不要对我吹毛求疵。如果我在天国中找不到你,我才不在乎什么天国。”

她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略显郑重地说道:

你首先要寻找上帝的国度和他的正义。

在记录我们这些对话的时候,我很清楚在有些人看来显得太不像孩子说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有些孩子多么爱用严肃的言辞。我还能怎么办呢?要我试着为此辩解吗?不会,就像我不愿通过粉饰让它们显得更加自然一样。

之前我们弄到了《拉丁通俗译本》 里的福音书,把其中的长篇大段熟记于心。阿丽莎以辅导弟弟为借口,和我一起学习了拉丁文。但我现在猜想,她多半是为了继续跟上我的阅读进度。当然,如果我知道某个科目她将不陪我学,那么我几乎不乐意对它发生兴趣。假如这一点有时对我造成了妨碍,却并未如人们可能以为的那样,遏制了我的精神冲动。恰恰相反,这让我感觉似乎她在各个方面都无拘无束地走在我身前。不过我的精神会以她为依据去选择道路,而当时我们操心的,被我们称为“思想”的东西,经常只是对于某种更加巧妙的共融的一种借口,是感情的伪装,是对爱情的掩饰。

最初,母亲可能对于这种她尚未探明深度的感情感到不安。但是,由于她发现自己的精力在衰退,就喜欢用一视同仁的母爱把我们搂在一起。她长久以来罹患心脏病,越来越频繁地感到严重的不适。在一次剧烈发病期间,她把我叫到身边。

“我可怜的孩子,你看我老了很多,”她对我说,“有一天我会突然抛下你的。”

她不说话了,气喘吁吁。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这句似乎她一直期待着我对她说的话:

“妈妈……你知道我想娶阿丽莎。”我的话大概触及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因为她立即说道:

“是的,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我的杰罗姆。”

“妈妈,”我哭着说道,“你相信她爱我,对吗?”

“对,我的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遍,“对,我的孩子。”她吐字艰难。她还加了一句:“必须交给天主来安排。”接着,因为我俯靠着她,她把手放在我头顶,又说道:

“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愿上帝保佑你们俩!”接着她便陷入了某种昏睡,我没有尝试把她唤醒。

这次谈话再也没有继续下去。第二天,母亲自我感觉好了一些。我回去上课,沉默便笼罩在这讲了一半的知心话上。再说,我还想多了解些什么呢?阿丽莎爱我,对此我不会有片刻怀疑。即便在那之前我有过怀疑,当下文这悲伤的事件发生时,这种怀疑也从我心中彻底消失了。

一天晚上,母亲在阿斯伯顿小姐和我之间非常安详地去世了。夺去她生命的最后一次发病最开始似乎并不比之前几次更加严重,直到最后才出现令人不安的症状,临终时没有任何亲戚来得及赶来。我为这位死去的至亲守灵的第一夜,是在母亲老友身边度过的。我深爱着母亲,尽管泪流满面,却吃惊于自己并未感到悲伤。我哭泣,是因为同情阿斯伯顿小姐,她眼睁睁看着比她年轻许多的朋友就这样先于她走到了上帝面前。而我暗自想到,这场丧事将让表姐更迅速地来到我身边,这个念头近乎无限地抑制了我的哀痛。

第二天,舅舅到了。他交给我一封他女儿的信,她要次日才和普朗蒂埃姨妈一起过来,她在信中写道: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多么遗憾没能在她去世前对她说出那几个她一直等待着的,原本能给她带去巨大满足的词语。现在,但愿她能原谅我!从此只有上帝指引着我们两人了!再见,我可怜的朋友。我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柔情的,你的阿丽莎。

这封信还能意味着什么?这些她遗憾没有说出的词语,难道不就是定下我们的终身吗?我那时过于年轻,不敢立即向她求婚。况且,我还需要她的承诺吗?难道我们不是已经像订了婚一样吗?我们的爱情对于亲朋好友已不再是什么秘密。和母亲一样,舅舅也没有制造更多障碍,相反,他已经把我当儿子一样对待了。

几天之后,又到了复活节假期,我去勒阿弗尔过节,住在普朗蒂埃姨妈家,几乎每顿饭都在布柯兰舅舅家里吃。

菲丽西·普朗蒂埃姨妈是最善良的女人,但无论我的表姐妹还是我自己跟她都不是非常亲近。一刻不停的忙碌令她气喘吁吁。她的动作毫不轻柔,她的声音全无旋律,她的爱抚经常让我们心慌意乱。无论一天中的什么时刻,她总是需要情感宣泄,她对我们的爱意让我们疲于应对。布柯兰舅舅很喜欢她,但当他们说话时,一听到他的嗓音,便很容易让我们感到他究竟多么偏爱我的母亲。

“我可怜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今年夏天打算做什么,但在决定我自己要做什么之前,我想先了解你的计划,如果我能对你有用……”

“我还没有想太多,”我回答她说,“也许我会尝试去旅行。”

她接着说道:

“你知道,在我家就像在封格斯玛尔一样,你永远会受到欢迎。你去那里让你舅舅和朱丽叶都很高兴……”

“您想说的是阿丽莎吧。”

“是的!对不起……你相信我之前以为你爱的是朱丽叶吗?!直到你舅舅对我说了以后……还不到一个月……你知道,我很爱你们,但对你们了解不多,我见到你们的机会太少了!……而且我不怎么善于观察,也没时间停下来关注那些和我不相干的事情。我总看你和朱丽叶一起玩……于是我就想……她那么漂亮,那么活泼。”

“是的,我依然愿意和她一起玩,但我爱的是阿丽莎……”

“太好了!太好了,由你做主……而我,你知道,可以说我根本不了解她,她比她妹妹话更少。我想,如果你选择了她,你一定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但是,姨妈,我爱她并非选择,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有些什么理由……”

“你别生气,杰罗姆,我和你说这话没有恶意……你让我忘了之前想和你说的内容了……啊!是这个:我想,这一切最后当然是以结婚作为结局的。但是,由于你正在服丧,从情理上讲,你没法订婚……而且,你还很年轻……我之前想你要是出现在封格斯玛尔,现在又没有母亲在身边,可能观感不好……”

“但是,姨妈,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说要去旅行。”

“对。那好吧!我的孩子,我原来想你要是出现在我那里,就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了,而且我已经安排好了,在夏天空出一段时间。”

“只要我开口,阿斯伯顿小姐肯定乐意过来。”

“我早知道她会来。但这不够!我也会去的……啊!我不是想去替代你可怜的母亲,”她突然抽泣着补充道,“不过我可以管家务……这样最后无论是你、你舅舅还是阿丽莎都不必感到尴尬了。”

菲丽西姨妈误解了她在场的功效。说实话,我们感到局促正是因为她。正如她之前预告的那样,从七月份开始,她便在封格斯玛尔住了下来,我和阿斯伯顿小姐立即就去和她会合了。以帮助阿丽莎操持家务为借口,她令这栋如此安静的住宅充斥着无休止的噪声。为了讨我们喜欢,为了像她之前说的那样“让事情变得简单”,她颇为殷勤,但她的热心是如此笨拙,以至于阿丽莎和我在她面前,绝大多数时候都感到拘束,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一定觉得我们相当冷淡……当我们没有保持沉默的时候,她就能理解我们爱情的本质吗?相反,朱丽叶的性格相当适应这种洋溢的热情。看到姨妈对小侄女表现出极其明显的偏爱,也许某种不满情绪也妨碍了我对姨妈产生好感。

一天早上,在邮差来过以后,她把我叫了过去:

“我可怜的杰罗姆,我实在抱歉,我女儿生病了,喊我过去。我不得不离开你们……”

满怀无用的顾虑,我去找了舅舅,不再确定姨妈走后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留在封格斯玛尔。但刚说了几个词,他便嚷道:

“我可怜的姐姐又想到了什么,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搞那么复杂?哎!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杰罗姆?你几乎已经是我的孩子了,不是吗?”

姨妈在封格斯玛尔只待了不到十五天。她一离开,家中又能静思默想了。这种与幸福相仿的安宁重新住进家中。丧母之痛不仅没有让我们的爱变得暗淡,反而令它加深了。一种节奏单一的生活开始了,仿佛置身于一个回音清晰的环境,连我们最轻微的心跳都清晰可闻。

姨妈离开之后几天,一天晚上,我们在餐桌上谈到了她。我记得我们说道:

“多么躁动啊!可能生活的波涛没给她的灵魂留下更多间歇吧?爱的美好外貌,你的倒影在这里变成了什么?”——因为我们想起了歌德 在谈及斯坦因夫人 时写下的一句话:“看到世界映照在这颗灵魂中一定会很美妙。”于是我们立刻建立了某种我也说不清楚的价值等级,把凝神静思的能力视为最上品。舅舅到此为止一直保持沉默,苦笑着和我们说道:

“我的孩子们,人的形象即便被打碎了,上帝也能认出来。我们要避免只根据某些人生命中的一个瞬间便去对他们加以评判。我这可怜姐姐身上让你们不喜欢的一切,都是由于过往的种种遭遇造成的,对此我再熟悉不过了,所以无法像你们这样苛责她。没有什么年轻时惹人喜爱的品质不会随着年龄衰老而变糟。被你们称作‘躁动’的东西,在菲丽西身上,当初正是可爱的冲动、本能的反应,是兴之所至和容光焕发……我向你们保证,我们以前和你们今天表现出的样子并没有多大区别。我以前和你很像,杰罗姆,说不定比我以为的更像。菲丽西当时也很像朱丽叶现在的样子……是的,甚至包括外表。”他朝女儿转过身补充道:“在你的声音绽放时,猛然间我会在你身上发现她,她也有你的笑容,也有这种姿势,像你一样待在这里,时而闲坐着,什么也不干,两肘朝前,前额靠在双手交叉的五指上,而这种姿势她很快就失去了。”

阿斯伯顿小姐朝我转过身,用近乎低沉的声音说道:

“阿丽莎让人想起你的母亲。”

那年夏天,灿烂明媚。一切都似乎被蔚蓝色浸透了。我们的热忱战胜了痛苦与死亡,阴影在我们面前退却。每天早晨我都被我的欢乐唤醒。我拂晓起床,冲出去迎接阳光……现在当我想到这段时光,就看见露珠遍地。朱丽叶比她一贯熬夜的姐姐起得早,会和我一起走到花园中。她在我和她姐姐之间充当信使,我没完没了地和她讲述我们的爱情,她也似乎百听不厌。我会和她讲那些不敢对阿丽莎说的话,在阿丽莎面前,由于太过于爱慕,我变得既胆怯又拘束。阿丽莎好像容忍了这种游戏,乐于我如此兴高采烈地和她妹妹交谈,不知或者故作不知,归根结底我们谈论的只有她而已。

哦,爱情,乃至于无度的爱情,你精巧的伪装究竟通过哪一条暗道把我们从欢笑引向哭泣,从最无邪的快乐引向道德的约束!

夏天流逝得如此纯粹,如此平滑,以至于关于这些一晃而逝的日子,今天我的记忆几乎什么也无法留下。唯一的事情便是交流、阅读……

“我做了一个悲伤的梦,”在假期最后几天的某个早晨,阿丽莎对我说,“我活着而你死了。不,我没有看见你死去。仅仅发生了这件事:你死了。这好可怕,这不可能,所以我只当你外出了。我们相互分离,而我感觉有办法和你重聚。我在想该怎么做,为了达到目的,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结果这把我弄醒了。”

“今天早上,我以为自己依然身处关于这场梦境的印象中,就好像我还在让梦境继续,让我觉得似乎自己仍旧与你分离着,而且还要和你分开很久,很久。”她用极低的声音补充道,“我整个一生,整个一生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为了什么?”

“我们每个人,为了重聚都需要巨大的努力。”

我没有认真对待或者说害怕认真对待她的话。仿佛为了对此抗议一般,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借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勇气,我对她说道:

“好吧,我呢,今天早晨,我梦见自己马上就要娶你。我们结合得如此紧密,没有任何事物,没有任何事物能让我们分离——除了死亡。”

“你相信死亡能让人分离吗?”她说道。

“我想说的是……”

“我认为正相反,死亡能让人接近……是的,让那些在生命中互相分离的人彼此接近。”

这一切在我们心中切入得如此之深,甚至连对话的腔调都言犹在耳。但是直到后来我才理解了其中全部的严重性。

夏天流逝着。大部分田地已经清空,视野出人意料地延伸扩展。我动身前一天,不,是前两天晚上,我和朱丽叶一同向“低园”的小树林走去。

“昨天你给阿丽莎背诵了什么啊?”她对我说。

“什么时候?”

“在岩矿的长椅上,当我们把你俩留下以后……”

“啊!……我想是波德莱尔 的几句诗吧……”

“哪几句?你不愿意告诉我。”

不久我们将浸入冰冷的黑暗…… ”我相当不情愿地开始说道,但她立刻打断了我,用颤抖变调的声音继续说道:

别了,我们过于短暂的夏季鲜活的明辉!

“啊!你也熟悉吗?”我叫出声来,无比惊奇,“我原以为你不喜欢诗歌呢……”

“那是为什么?是因为你不背诵给我听吗?”她笑着说道,但略有些不自在……“有时候你似乎认为我完全是个傻瓜。”

“很聪明的人也可以不喜欢诗歌。我从没听到你提起过,你也从没要求我背诵过。”

“因为都让阿丽莎占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问道:

“你是明天下午走吗?”

“必须走了。”

“今年冬天你要做什么?”

“上高师 一年级。”

“你想什么时候娶阿丽莎?”

“不会在服兵役之前,甚至不会在多少想清楚自己日后打算做什么之前。”

“你还没弄清楚吗?”

“我还不愿意把这些弄清楚。有太多事让我感兴趣。我想要把必须做出选择并从此专注于此的时刻尽可能延后。”

“那你推迟订婚仪式也是因为害怕固定下来吗?”

我耸了耸肩,没有回答。她又追问道:

“那么,你们不订婚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立刻订婚呢?”

“但我们为什么要订婚?知道我们现在属于、将来也依旧属于彼此,虽然没有广而告之,但这还不够吗?如果我愿意把我的整个人生都交付给她,你认为用种种诺言约束我的爱情更好吗?我不认为。誓言在我看来是对爱情的侮辱……我只有在不信任她的时候才会想要订婚。”

“我不信任的并不是她……”

我们走得很慢。我们走到了花园里先前无意间听到阿丽莎与她父亲谈话的地方。突然间一个念头出现在我脑海中,方才我看到阿丽莎走进了花园,也许现在她正坐在圆形路口,同样可以听见我们讲话。让她听见那些我不敢当面对她诉说的内容,这种可能性立刻把我迷住了,兴奋于自己的巧计,我提高了嗓门:

“哦!”我高声喊道,带着一种对于我的年龄而言略显浮夸的激奋,过于关注自己的言辞,而没有听出朱丽叶的弦外之音……“哦!只要我们能够关心所爱之人的灵魂,就像对着一面镜子,从中看出我们投射了什么形象!从别人身上看出来,就像从我们自己身上看出来一样,甚至更好!在这柔情中何其宁静!在这爱意中何其纯粹!

我自鸣得意,把朱丽叶的慌乱看成是我蹩脚抒情的效果。她猛地把头埋在我肩膀里:

“杰罗姆!杰罗姆!我希望确定你能让她幸福!如果她也由于你而受苦,我相信我会恨你的。”

“但是,朱丽叶,”我拥抱着她并抬起她的额头,高声说道,“我也会恨我自己。要是你早点知道就好了!……正是为了与她更好地开始我的生活,我才依然不愿决定我投身的事业!我把我的整个未来都系于她一身!如果没有她,无论我能成为什么,我都不愿意……”

“你和她谈到这些的时候她怎么说?”

“但我从来没有和她谈过这些!从来没有。也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订婚。在我们之间从来不提结婚的问题,也不谈我们以后要做什么。哦,朱丽叶!与她携手的人生在我看来是如此美丽,以至于我不敢……你明白吗?以至于我不敢和她谈起。”

“你希望幸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不!不是这回事。我害怕……怕吓到她,你明白吗?……我害怕这种我隐约瞥见的巨大幸福令她惊恐!——有一天,我问她想不想去旅行。她回答我说她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那些地方存在,很美,允许别人前往,对于她就足够了……”

“那你呢,杰罗姆,你渴望旅行吗?”

“哪里都想去!整个一生对于我就像一场长途旅行——与她一同,穿过书海,穿过人群,穿过诸国……你思考过‘起锚’ 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吗?”

“是的,我常常想。”她嗫嚅道。但我几乎没听她说话,任由她的话语摔落在地,就像受伤的可怜小鸟。我接着说道:

“夜中启程,在晨光炫目中苏醒:感到唯有彼此身处变化不定的波涛之上……”

“然后抵达一个童年时曾在地图上见过的港口,那里一切都是未知……我想象你在舷梯上,阿丽莎挽着你的胳膊走下轮船。”

“我们飞快地跑到邮局,”我笑着补充道,“去收朱丽叶可能会写给我们的信……”

“从封格斯玛尔寄出,她将一直待在那里,在你们看来那里非常渺小、非常悲伤、非常遥远……”

这些确实是她的原话吗?我没法肯定,因为,我和你们说过,那时我完全被我的爱情填满,除了这些关于爱情的表述,几乎没有听见周围其他语句。

我们抵达了圆形路口附近。我们正准备原路返回,这时,阿丽莎突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得让朱丽叶惊叫起来。

“确实,我不太舒服,”阿丽莎匆忙含糊不清地说道,“天气凉了。我想我还是回去为好。”话音刚落便立刻离开了我们,快步转身朝家走去。

“她听见我们说的话了。”等阿丽莎刚走远些,朱丽叶便叫了起来。

“我们又没有说任何会让她难受的话。相反……”

“放开我。”她边说边跑去追她的姐姐。

这一夜,我辗转难眠。阿丽莎在晚餐时露了面,饭后抱怨头痛立即回房了。她究竟从我们的对话里听到了些什么?我忧心忡忡地回想我们的言辞。然后我想也许我不该和朱丽叶走得太近,不该用手臂搂着她。但这是童年的习惯,而且阿丽莎曾经无数次看到我们这样散步。啊!曾经我真是个可悲的瞎子,只顾摸索着寻找我自己的错误,却一瞬间也没有想到朱丽叶的话语,我完全没好好听,也记得很不确切,也许阿丽莎听得更清楚。无关紧要!我因为担心而失去理智,一想到阿丽莎也许会怀疑我,就万分惊恐,也不去想其他危害,我下定决心,不管我对朱丽叶可能说了什么,也许正是因为她说过的一些话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我下定决心克服我的迟疑和畏惧,第二天就订婚。

这是我出发前一天。也许我可以把她的悲伤归结于此。在我看来她似乎在躲着我。白天过去了,我一直没能和她单独相处。我担心还没有对她开口就必须离开,晚餐前不久,这种心绪推着我一直走到她的房间。她正在戴一条珊瑚项链,为了把它扣上,正低下头,举起双臂,背对着房门,从肩膀上方看向两支燃烛之间的镜子。她首先在镜中看见了我,继而注视了片刻,没有转身。

“喂!我的房门难道没关吗?”她说道。

“我敲过了,你没应声。阿丽莎,你知道我明天走吗?”

她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把没能扣住的项链放在壁炉上。“订婚”一词对我显得太直露、太唐突,于是用了不知道什么委婉的说法作为代替。等她一听懂我的意思,就让我觉得她似乎摇摇欲坠,靠在壁炉边……而我自己也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地避免直视她。

我站在她身旁,没有抬眼便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却微微低下她的头,略略抬起我的手,她把双唇按在上面,半倚在我身上,呢喃道:

“不,杰罗姆,不,我们不订婚,求你了……”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相信她也感觉得到。她更加温柔地说道:“不,不是现在……”

于是我问她:

“为什么?”

“但是应该由我来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改变主意?”

我不敢和她提起前一天的谈话,但她多半感觉到了我在想什么,仿佛出于对我想法的某种回应,她凝视着我说道:

“你误会了,我的朋友:我不需要那么多幸福。我们这样难道不美满吗?”

她徒劳地努力微笑。

“不,因为我得离开你。”

“听着,杰罗姆,今晚我没法和你谈……不要糟蹋我们最后的时刻……不,不。我像过去一样爱着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的,我会给你解释。我保证给你写信,从明天起……你一走我就写。现在,走吧!行了,现在我快哭了……让我静静。”

她推着我,把我从她身边轻轻推开——这就是我们的告别,因为那天晚上我没能再和她说上任何话,而第二天,当我动身时,她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我看到她在窗边向我挥手告别,望着运送我的马车渐行渐远。 wkNWr/AmSOuVeHI0E7cRtINimJNhBAjodOz61ADtCBINwgN/Cxt14LVVEI+Nh8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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