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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怪陆离的“奇域幻境”

艺术生涯中的奇异一笔

《猫城记》是老舍自英国回国后的早期创作,最早刊登于1932年8月《现代》杂志第1卷第4期。这是老舍创作生涯中一次特别的尝试——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尝试变形手法写作,称得上独树一帜,这部作品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诗学魅力,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占有突出位置。

《猫城记》一发表,就获得国内许多作家及研究者的青睐。

1933年8月单行本出版,同年9月,谐庭(即梁实秋)在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43期发表同名评论赞扬《猫城记》“似乎是老舍先生最进步的一部作品”,“是近年难得的佳构”

1934年1月,上海评论家王淑明在《现代》杂志上刊登了对《猫城记》的评论,他认为《猫城记》是“现在幽默文学中的白眉”。

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一书中提到,老舍运用讽刺的笔调,写出了一个初次被人探索的异域,表现出特殊的现代气息。

苏联汉学家 A. A. 安基波夫斯基特意在研究老舍的专著中强调,《猫城记》中的英雄人物大鹰,以其自我牺牲的勇敢品格,在一群冷漠的群众中凸显出来,他是老舍笔下敢于为真理和正义奋斗的少数觉醒者的形象。

1934年第一版序言中,老舍自己曾这样评价:“写得很不错。”

当这部作品被介绍到西方时,其题材及风格也深受西方读者的喜爱。时至今日,《猫城记》已被翻译成日、德、法、美、匈、俄等多国语言。

作为一篇不到十万字的小说,《猫城记》能成为老舍艺术生涯中最奇异的一笔,并能够引起如此多的讨论,很大程度上,在于老舍对题材及风格的独特尝试。

随着时代的发展,老舍的《猫城记》并没有褪色,而是不断被重新阅读与评估。其充满悬念的文本、丰富的内涵,给我们创造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变形文学的“奇域幻境”书写

王德威论及老舍的喜剧/闹剧力量时,就明确指出“老舍颇受关注的《猫城记》因离写实范畴已远,故不在讨论之列”

的确,《猫城记》不是“写实”作品,它是一部“变形记”,属于变形文学。相比较老舍其他的小说,它可以说是文体最特殊、最“另类”的一部。

论及变形文学,它应该具备以下两个特定因素:“特定的人物即发生变形的主人公,特定的情境即导致异化、变形的具体情节语境。” 伊恩·麦克尤恩在《梦想家彼得》中说:“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都存在变形这个主题。”

纵观世界文学史,罗马诗人奥维德创作的长诗《变形记》可以说是变形母题的最早尝试。在这部作品中,他巧妙地运用叙述技巧串联起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传说,而且讲述的所有故事都存在共同点:变形。

而阿普列乌斯 的《金驴记》,算得上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以“变形”为基础的长篇小说。它讲述了一位赴希腊旅行的罗马青年鲁齐乌斯的传奇经历。在误服魔药变成驴之后,鲁齐乌斯凭驴之眼,观察社会的人情百态,以驴之心,感受时代的世态炎凉。特定的变形人物与特定的异化情境,推动着近代欧洲小说的产生,更是影响着后来的变形文本。

到了现当代,尤涅斯库 的《犀牛》、卡夫卡 的《变形记》、达里厄塞克 的《母猪女郎》等均可寻到变形母题的来源——奥维德《变形记》的痕迹。

探寻中国的古典文学,也不乏对变形母题的运用。早期神话《山海经》中就讲述了简单的变形故事和塑造了一系列的变形形象。春秋战国时期,变形故事在庄子那儿得到完善,庄子将万物赋予生命,还可以自由地相互交流与思想换位。魏晋南北朝时期,变形文学繁荣发展,出现了志怪小说,如《十洲记》《搜神记》《列异传》等文本,就充分运用了变形手法。

到了宋、明两代,变形文学在唐传奇的基础上,渗透了话本小说的成分,开始注重探究变形的原因和心理,使得这一类小说更加体现现实性、真实性。例如《醒世恒言》卷二六的“薛录事鱼服证仙”,将人化作鱼获得自由的愉悦心情,细致地展现出来,又把之后被捕而面对死亡时内心的复杂,刻画得相当真实。再如家喻户晓的《西游记》,里面每个故事都涉及变形,孙悟空的七十二变、猪八戒的三十六变等等,无不透露着变形的自由。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将清代的变形文学推向高峰,曹雪芹的《红楼梦》在第一回中以“女娲补天”“木石前盟”两个神话故事作为开篇,引出贾宝玉的前世是“无材顽石”,林黛玉的前世则是“绛珠仙草”的故事。

到了现当代文学领域,变形在文学中已不再稀奇。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老舍的《猫城记》、余华的《第七天》、莫言的《生死疲劳》《蛙》等。

如果研读以上文本,会发现它们不仅采用相同的艺术手法,作品中人物的生命形式的变形也具有相似性。

老舍的《猫城记》通过“变形与异化、换位与想象”,建构了一个似真非真的“奇域幻境”(即想象出来的、奇异的、不存在的世界),在这个“幻境”里,同时也塑造了一群通过人与猫变形异化而来的“猫民”。

他对作品中的个体生命进行变形,表达了自己对猫民的同情,表达了对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讽刺,也表达了对猫国民族无望的无奈。这包含艺术变形,也包含文本内容同现实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折射出老舍的忧思。

异化的空间与静止的时间

不可否认,文学世界与真实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变形文学更是因其独特的内容、创作方式等为我们展现了一个荒诞的世界。

老舍的《猫城记》运用了变形的手法来表现荒诞、超越现实,不仅将生命个体进行变形,而且将个体生存的空间也进行异化,建构出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神奇诡谲的奇域幻境,让我们走进了一个亦真亦假的世界。

就物理空间维度来说,这是一个“灰色王国”:“我”因飞机失事,意外被带入火星上的猫城,这里天空是灰色的,尘土风沙是灰色的,平原是灰色的,鸟也是灰色的。其主导的空间基调和氛围灰暗且沉闷,给人的生活施以令人窒息的重压。

而就时间这一维度而言,“时间在这里是没有丝毫价值的”(本书第039页)。老舍通过“独异个人”与“庸众”这两个群体的意识形态和命运归宿来体现猫国静止的时间图景:作为清醒“独异个人”的小蝎,作为“上层庸众”的大蝎与老年学者、青年学者,作为“下层庸众”的无知的猫国百姓。

在猫国中,“独异个人”的主体意识表现为思想的“独异”而行为的“敷衍”,思想并没有支配行为。特别是小蝎的悲观,在文本中,这一情绪贯穿始终,暗示出其人物思维的成长时间轨迹是循环的。而“上层庸众”执着于寻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对民众疾苦以及社会现状不闻不问,在静态时间中停滞不停;“下层庸众”则屈辱地忍受压迫与剥削,逆来顺受,思想的麻木使他们选择在“现在”这一时间境域中逃离。

处在“现在”时间中的猫国丑陋不堪、猫民愚昧糊涂、全民敷衍苟且,这些加速了猫国的“将来”提前到来,对猫国的灭亡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猫国有未来可言?答案是否定的。

总之,《猫城记》借助“我”的游历以及小蝎的口述,将猫国“过去”的历史楔入“现在”的时间进程中,特别是“我”在猫城炼狱般的经历,将猫国的“过去”“现在”“将来”串联在一起,“现在”对“过去”美好的破坏,“过去”已成过去,而“将来”又被“现在”透支,形成了一个只有“现在”的猫国。

“我”曾帮猫城幻想出一个美丽的将来,“心中起了许许多多色彩鲜明的图画:猫城改建了,成了一座花园似的城市,音乐、雕刻、读书声、花、鸟、秩序、清洁、美丽……”(本书第139页)

然而,“我”心中构建的未来猫国,在一次次游历中慢慢支离破碎。猫国将终被“毁灭的巨指”压制着,不可避免得滑向没有未来的灰色深渊。令人绝望、没有出路的猫国,终会在末日来临时以迅猛之势消失不见。

这样的猫国,真实存在吗?也未可知。可老舍用“我”这个火星漂流者的亲身经历来叙述,又或多或少给这样的世界增添了真实,也给我们留下了遐想的余地。

关于“猫”的黑色幽默

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老舍在《猫城记》中对“猫人”动作行为以及生理习性的描写,很显然也基于此。来源的基础,自然是猫,艺术加工的方法则是变形异化。

老舍在《我怎样写〈猫城记〉》里提到:“我所以必用猫城,而不是狗城,倒完全出于一件家庭间的小事——我刚刚抱来个黄白花的小猫……我的猫人之所以成为猫人却处于偶然。设若那天我是抱来一只兔,大概猫人就变为兔人;虽然猫人与兔人必是同样糟糕的。”

虽说有偶然性,但似乎也隐藏着必然性。老舍着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爱猫者,对猫的许多习性熟稔于心。老舍曾在《我家的猫》一文中讲述猫的性格实在古怪——有时老实,乖戾温顺;有时贪玩,彻夜见不到猫影。高兴的时候温柔可亲;不高兴的时候无论谁挑逗也无动于衷。

变形文学讲述故事的共同特征:人(神)由于某种外在原因最终变成非人,但依旧保留变形前的某个特征。变形之后的形象与原来的秉性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因此无论万物以何种方式变形,生命不仅不会丧失,而且保留了原先的习性。老舍在文本中不乏对猫民进行“猫性”的具体描写。比如,“想不到猫人的举动这么快;而且这样地轻巧,我连一点儿脚步声也没听见”(本书第017页),写出了猫人动作的迅捷与轻便;“猫人不穿衣服。腰很长,很细,手脚都很短。手指脚趾也都很短”(本书第052页),则描述了猫人的体貌特征。

老舍将人“猫性化”,又不完全沦为猫;将猫“人性化”,却不赋予猫民人格。猫民的性格跟猫一样古怪善疑,也有着猫的轻巧灵活,而现实生活中猫咪温顺的一面,也体现在了猫民的逆来顺受、不懂反抗上。

老舍曾说:“幽默是一种一视同仁的好笑心态,因为它表现着人的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绝不会因为小事而急躁怀恨。” 由此可见,老舍所表达的“微笑”不是那种肤浅逗乐的“笑”,而是能刺痛人心、引人深思的“笑”。

在众多变形文学中,作家为了将苦难与欢笑、真实与怪诞、残酷与温情糅合在一起,特意借用荒诞的情节和黑色幽默,极尽所能地将现实世界的悲欢离合深刻地描绘出来。

《猫城记》用幽默调侃的笔调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怪诞且没有未来的世界,处在这个末日世界的人们也已经进入了他们的末日。老舍运用大量的夸张、对比、隐喻等修辞手法,为我们建构了一个由现实世界变形而来的奇域幻境,猫国发生的一切让人啼笑皆非,但我们无一不被小说中灰色的压抑气氛和处处都透露出的悲观所感染。

《猫城记》具有独特的时代价值与文学价值,老舍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采用生命变形的形式,在文本中塑造了这些个体生命的形象。将人沦为动物,是老舍受多重文化影响,对人性堕落的处罚。但“毁灭的巨指”压制下的猫民生存异常困难,他们愈是艰难,作家内心也愈是充满同情与痛苦,这更是老舍对人类生命的尊重。

老舍的《猫城记》正是通过“异化与变形”,为我们书写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奇域幻境,幻境里的一切都在撩拨着你我的好奇心。


2021年11月19日 Quq3Gzvd0HASEllU6pmq/dWbgy2c02IAASVZytX0Bm3YlOW4MssX8y/l/a383L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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