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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姻缘

“女人的脾气,”在有关这个话题的各种意见都被人提出之后,杰夫·皮特斯说,“会周期性地改变。女人想要的,恰是你缺少的。越是稀罕的,她就越是想要。她酷爱收藏一些她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对于女性的观察,只能为我们得出一些分散的、不连贯的片面印象。”

“一来我确实天性如此,二来我去过太多地方,”杰夫若有所思地从架高的双脚之间望着杂货店的火炉,继续说道,“所以很不幸,我有一个毛病:看问题比大多数人更加深刻。我几乎去过美国的所有城市,吸着汽车尾气,和街上的行人交谈。我用音乐、雄辩、熟练的把戏和糊弄人的本领,把他们搞得迷迷瞪瞪的,顺便推销首饰、药品、肥皂、生发油和其他这类废物给他们。在四处奔走期间,出于消遣的目的和补偿的心理,我对女人做了一番研究。要弄明白一个女人的个性,得耗尽一个男人的一生;不过,如果他肯花上,比如说,十年的时间,勤于求知,就也能稍稍学到有关这一性别的入门知识。

“我的关键一课,是在西部一条运输巴西钻石和专利引火线的道路上干活时学到的。此前,我带了些多尔比防爆灯油粉从萨凡纳穿过棉花种植带。那会儿,俄克拉何马这一带刚刚繁荣起来。格思里在居中的位置,像自发酵的面团,正在迅速地发展。这一类新兴的城镇,总是同一副样子——要洗脸,得排队;吃饭时间超过十分钟,就得多付住宿费;在木板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就要你交钱。

“出于先天的本能和后天的原则,我专爱找吃饭的好去处。于是,我到处转悠,终于发现一个完全达标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家刚开张的帐篷餐厅,那家人在各个新兴的市镇间流动经营,借势求财。他们搭起了一间板房,既用来住宿,也用来做饭,接着,又在房子旁边支了一个帐篷,就在里面做起餐厅生意来。帐篷里贴了许多标语,让人看着高兴,使疲倦的旅人们不至深陷于廉价旅社和酒馆的罪孽之中。‘尝尝妈妈做的家常点心’‘我们的苹果布丁和甜辣酱怎么了’‘热蛋糕和槭糖浆,和你小时候吃的一样’‘我们的炸鸡从不打鸣’——这些绝妙的文字有助消化!我对自己说,作为妈妈的游子,今晚一定要去那儿吃饭。时候一到,我就去了。在那里,我和玛米·杜根结下了缘分。

“杜根老爹是个高六英尺、宽一英尺的印第安纳懒汉,他整天待在棚屋里,缩在一把摇椅当中,回忆一八八六年的玉米大歉收。杜根大妈负责做菜,玛米负责跑堂。

“我一看到玛米,就知道人口普查报告有错误。可以说,整个美国就只有一个姑娘。想要说清这一点,可不容易。她的身材、她的眼睛和她的气质,都与天使无异。

“想知道她的样子,你只要在从布鲁克林桥西面到艾奥瓦州的康瑟尔布拉夫斯这一带好好转转,就能找到很多她这类的姑娘。她们在商店、餐馆、工厂和办公室里忙活,自食其力。她们是夏娃的直系后裔,她们是已经挣得了妇女权利的群体,要是有哪个男的对此有异议,他们的脸上就得挨上一记。她们亲切、诚实、自由、温柔、活泼,她们的双眼敢于直视人生。她们和男人面对面打交道,发现他们是一种可怜的生物。她们认为海滨图书馆里的文献把男人说成神话里的王子明显缺乏依据。

“玛米就是那种人。她风趣、开朗、充满活力。她巧妙而敏捷地在食客间周旋,谁都没法跟她嬉皮笑脸。我不想在个人情感中陷得太深。我抱定了一套理论,即像爱情这种以多变和多样著称的病症,就像牙刷一样,只属私人所有。我还有个观点,即心灵的传记应该和肝脏的轶事一起,放在杂志的广告页上。因此,请原谅,有关我对玛米的感情,我就不在这里详述了。

“很快,我就养成了一个有规律的习惯:我习惯不依任何时间规律,专挑人比较少的时候去帐篷餐厅吃饭。穿着黑衣服和白围裙的玛米,会微笑着走过来说:‘嗨,杰夫——为什么你不在饭点来,你肯定是专给人添麻烦来的。现在有炸鸡牛肉牛排猪肉碎肉火腿蛋菜肉馅饼。’——以及其他这一类的话。她叫我杰夫,但并没什么用意,只是为了便于称呼。她省去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姓,顺口而已。我要吃足两餐饭的量才会离开,并且会像参加社交宴会那样细嚼慢咽。在那种场合,他们交换盘子和妻子,一面吃东西,一面兴高采烈地互相调侃。玛米赔着笑脸在一旁伺候,只因既然支起帐篷做生意,总不能因为人家在饭点之后才光顾,就跟人家的钱过不去。

“没过多久,另一个叫艾德·科利尔的家伙也犯了不按点吃饭的毛病。他和我在早饭和午饭,以及午饭和晚饭之间架起了桥梁,把帐篷餐厅变成了一个循环表演的马戏团,玛米则成了一个从不休息的演员。科利尔那家伙满腹心机。他是个钻井的,或者卖保险的,或者强占土地的,或者是干别的什么行当的——我记不清了。这人讲话非常圆滑,彬彬有礼,很容易就让你对他的说法深信不疑。就这样,科利尔和我频繁地出入帐篷餐厅,彼此留心,相互较劲。玛米则对我们一视同仁。她将她的青睐平均分配,像在赌场分发纸牌一样——一张给科利尔,一张给我,一张放在桌上,绝不把好牌藏在袖子里。

“我和科利尔自然也认识了,在餐厅之外,也常聚在一起。若不计较他的狡猾,这家伙仿佛还挺讨人喜欢,即使怀有敌意,也能和蔼可亲。

“‘我注意到,你喜欢在客人都走光了之后才去吃饭。’有一天,我想探探他的口风,便这么对他说。

“‘嗯,没错,’科利尔若有所思地说,‘人多的时候太吵了,对于我敏感的神经来说,是种折磨。’

“‘我也不喜欢人多,’我说,‘那小妞可真不错,你觉得呢?’

“‘我懂了,’科利尔笑着说,‘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她对人的视神经倒没什么损害。’

“‘对我来说,看着她简直是种享受,’我说,‘而且,我要追她。特此通知。’

“‘我也和你一样直说吧,’科利尔承认道,‘只要药房里的胃蛋白酶没有断货,我就跟你比赛一下,给你个花钱的机会,直到你消化不良为止。’

“于是,我和科利尔就开始了比赛。厨房增加了供应,玛米随时候着我们,态度愉快、和善,我俩似乎一时难分伯仲。在杜根餐厅,丘比特和厨师们都在加班加点。

“九月的一个晚上,晚饭结束,把餐厅收拾干净之后,玛米同意和我一起去散步。溜达了一阵子,我们在小镇边上找了一堆木料坐了下来。我见机会难得,就把该说的都说了,向她解释,靠巴西钻石和引火线积攒的财富足以保证两个人的幸福生活,并且这两样东西的光芒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某人的一双眼睛,还说‘杜根’这个姓应当改作‘皮特斯’,如果有人不同意,必须得说明理由。

“玛米没有马上回话。她先是打了个哆嗦,我感到有些不妙。

“‘杰夫,’她说,‘你说了这么多,我却只能说抱歉。我喜欢你,就像我也喜欢别的人一样,但我不会嫁给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永远也不会。你知道,在我看来,男人是什么吗?是坟墓。是一具埋葬牛肉牛排猪肉片培根火腿蛋的石棺。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两年来,我看着男人吃、吃、吃,吃个没完,直到他们在我心目中成为一种只会反刍的两足动物。除了坐在餐桌前,对着刀叉和碗碟捣鼓一通,他们的存在就没有其他意义了。这样的印象已经烙在我的思想和记忆之中。我想要克服,但没能成功。我听过姑娘们兴致勃勃地谈论她们的恋人,但我无法理解。男人、绞肉机、餐具室,在我心中唤起的是同一种情感。有一次,我去看日场戏,专为看一个让女孩们疯狂的男演员。我的兴趣却主要集中在猜想他喜欢吃几成熟的牛排,以及他想要单面煎蛋还是双面煎蛋。事情就是这样。不行,杰夫;我不会和任何男人结婚,不会看着他吃早饭,接着再回来吃午饭,然后又吃晚饭,就这么吃、吃、吃,一直吃下去。’

“‘但是,玛米,’我说,‘这种念头会消退的。你看得太多,所以想得太多。某一天,你肯定还是要结婚的。男人也不是整天吃个不停。’

“‘就我以往所见,男人就是整天吃个不停。不行,让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吧。’玛米突然精神一振,眼睛都变亮了,她说,‘在特雷霍特有个叫苏西·福斯特的姑娘,是我的好闺蜜。她在铁路食堂做服务员。我在那个镇上的一家餐厅工作过两年。苏西比我更讨厌男人,因为在铁路食堂吃饭的男人们吃相更加难看。他们在狼吞虎咽的同时还想找人调情。呸!苏西和我有一整套计划。我们存钱,存够了之后就买下我们选中的一间平房和五亩地,我们一起住,种紫罗兰,供应东部市场。男人必须先卸下他的食欲,否则最好不要走进那家农场的方圆一英里之内。’

“‘难道女人从不——’我才开口,就被玛米截住了话头。

“‘是的,从不。有时秀气地吃上一点。如此而已。’

“‘我觉得甜点——’

“‘看在老天的分上,换个话题吧。’玛米说。

“我刚刚说过,这段经历教育了我,让我知道女性对镜花水月情有独钟。先说英国—牛排塑造了英格兰;香肠成就了日耳曼;山姆大叔的伟大得归功于炸鸡和馅饼。但年轻女人只知道自说自话,她们不信这些。她们只认莎士比亚、鲁宾斯坦 和义勇骑兵团 ,以为是他们的雕虫小技驱动了世界。

“这种状况真叫人乱了方寸。我舍不得放弃玛米;但要我放弃对吃的爱好,只是想想都让我感到痛苦。很早之前,我就养成了好吃的习惯。二十七年以来,我闭着眼睛在命运安排的道路上横冲直撞,早已无力抗拒这头可怕的怪兽——食物——对我抛出的诱饵,我已对它臣服。太晚了。我只能待在食欲的笼子里,做一头只会反刍的两足动物了。从龙虾沙拉到油炸甜甜圈,我的生命只能在其中不断循环。

“我仍继续光顾杜根家的帐篷,盼着玛米能改变心意。我对真爱充满信心,认为既然食物短缺不能叫它消失,那么食物过剩应该也不能压倒它。我还在侍奉我那要命的恶习,尽管我觉得每当我在玛米面前把一颗土豆塞进嘴里的时候,都在给我那正被埋葬的姻缘添上一铲新土。

“我猜科利尔一定也和玛米谈过,并且得到了相同的答复,因为有一天,他点了一杯咖啡和一块饼干,像一个先在厨房里用冷烤肉和炸白菜填饱肚子,再在客厅里摆样子的女孩儿一样,一点一点地蚕食起来。我心领神会,也马上照做,我们以为自己也许找到了窍门。第二天,我们又试了一次,这一回,杜根老头端着那些神仙美食走了出来。

“‘两位的胃口不太好,是吗?’他以长辈的口吻和嘲讽的语气向我们询问,‘我看这阵子活儿不忙,我的风湿病也还不至于让人受不了,就替玛米分担一点她的工作。’

“于是我和科利尔又走回了暴饮暴食的老路。我发现,那段时间,我被一种异乎寻常的、吞食天地的饕餮之欲俘虏了。我的吃相如此不堪,玛米肯定不愿看见我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后来我才搞清楚,一切都是艾德·科利尔的杰作,这是他首次以阴暗、卑劣的诡计坑害我。我和他常一起在镇上找地方喝酒,想把食欲溺死在酒精里。这家伙贿赂了十来个酒吧服务生,让他们在我喝下的每一杯酒里都掺进大剂量的阿普尔特雷牌水蟒开胃药。然而,他的最后一次诡计,才是最叫我难忘的。

“有一天,科利尔没有在帐篷餐厅出现。有人告诉我,他在那天早晨离开了小镇。这时,菜单便成了我唯一的情敌。科利尔在走之前送给我两加仑装的上好威士忌,他说那是一个肯塔基的亲戚寄给他的。现在,我有理由相信,那里面几乎灌满了阿普尔特雷牌水蟒开胃药。我继续胡吃海塞,在玛米的眼中,我仍旧是那种两足动物,但比过去更贪婪了。

“在科利尔出门大约一星期之后,镇上来了一队从事余兴表演的人,他们在铁路附近支起了帐篷。我推断那只是一个猎奇大会和赝品展览罢了。一天晚上,我去探望玛米,杜根大妈说,她和她最小的弟弟托马斯一起去看表演了。在那个星期当中,有三天晚上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星期六夜里,我在她回家途中拦住了她,我们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聊了几句。我注意到,她看上去有点异样。她的眼神更加温柔了,而且非常明亮。仿佛她不再是那个想要飞离贪吃男人,去种紫罗兰的玛米·杜根,而是上帝按惯例制造的玛米·杜根,平易近人,适合沐浴在巴西钻石和引火线的光辉之中。

“‘那个“无与伦比的世界奇珍异物博览会”,’我说,‘似乎把你给迷住了。’

“‘只是图新鲜。’玛米说。

“‘如果你每晚都去的话,’我说,‘那就不再新鲜了。’

“‘别想多了,杰夫,’她说,‘我去那儿,就为了让我的脑子暂时摆脱生意,放松一下。’

“‘那些奇珍异物不吃东西吗?’我问。

“‘不全是吃东西的。有些是蜡像。’

“‘当心啊,可别被粘住了。’我的话显得轻率而又愚蠢。

“玛米脸红了。我不懂她在想什么。我的希望又重新燃起,我觉得,或许我的殷勤冲淡了男人将过多食物引荐给消化系统的可怕罪孽。她说了一些和星星有关的话,提及它们时毕恭毕敬、彬彬有礼。我却说了许多傻话,诸如心心相印啊,在真实的感情基础上建立的幸福家庭啊,还有引火线什么的。玛米只是听着,并未表示不屑。我告诉自己:‘杰夫,老伙计,你就快消除附在食品消费者身上的晦气了;你的鞋跟就快踩住潜伏在肉汤碗里的蛇了。’

“星期一的晚上,我又去了餐厅。玛米和托马斯去看‘无与伦比的世界奇珍异物博览会’了。

“‘但愿四十一个在七海之上漂浮的随船厨师的诅咒,’我说,‘还有九个顽固的蚂蚱的厄运都降临在这个博览会的头上,从现在直到永远。阿门。明晚我要自己去看看,研究研究它那害人不浅的魅力。难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会先是因为刀叉,后来又因为一个下三烂的马戏团,就弄丢了他的恋人吗?’

“第二天晚上,我先问过了,知道玛米不在家,于是便动身前往博览会的帐篷。她没有和托马斯在一起,因为托马斯在帐篷餐厅外的草地上拦住我,在我吃晚餐之前,把自己的盘算告诉了我。

“‘如果我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他说,‘你会给我什么好处,杰夫?’

“‘那要看它的价值,小兄弟。’我说。

“‘姐姐被一个怪胎给迷住了,’托马斯说,‘是表演余兴节目的那堆怪胎中的一个。我不喜欢他。她喜欢。我偷听他们说话。你也许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喂,杰夫,你说这消息值不值两美元?镇子里有一支打靶用的来复枪——’

“我搜遍口袋,将五毛钱、两毛五的硬币捋成一道涓涓细流,引着它们淌进了托马斯的帽子。这消息对我不啻一记重击,也在一瞬间让我茅塞顿开。我随手把零钱向外丢,脸上露出了愚蠢的笑容,内里却焦心如焚,我像白痴似的以快活的口气说道:‘谢谢你,托马斯——谢谢你——是一个怪胎,你说的,托马斯。现在,能不能请你把这个怪物的来头说得再清楚一点?’

“‘就是这家伙,’托马斯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色传单,伸到我鼻子底下,‘他是寰球绝食冠军。我猜姐姐就为了这个对他另眼相看。他什么都不吃。他要绝食四十九天,今天是第六天。喏,这就是他。’

“我看着托马斯的手指划过一个名字——‘爱德华多·科利埃里教授’。‘啊,’我钦佩地说,‘真不赖啊,艾德·科利尔。你的鬼伎俩让我不得不服。但在这姑娘成为怪胎夫人之前,我绝不会把她让给你。’

“我朝博览会的方向狂奔而去。刚到营帐背后,就看见一个人从帆布帐篷的后门溜出来,鬼鬼祟祟的,活像一条蛇。这人站都站不稳了,跟发疯的野马似的,向我冲了过来。我揪住他的脖子,借星光仔细打量。来人正是爱德华多·科利埃里教授,他穿着人类的服饰,一只眼睛充满了极度的渴望,另一只眼睛闪烁着不安的光芒。

“‘你好啊,奇珍异物,’我说,‘等一下再走,让咱们好好看看你奇在哪里。被叫作婆罗洲来的威洛帕斯-沃洛帕斯,或者毕姆-巴姆,或者任何博览会给你取的其他名字,滋味怎么样啊?’

“‘杰夫·皮特斯,’科利尔有气无力地说,‘放开我,不然我要打你了。我有急事。放手!’

“‘啧啧,艾迪,’我一边更用力地抓紧他,一边回应道,‘把你的奇异表演给老朋友看看。你现在可出名了,老弟。不过,别再说你要打人了,这话不适合你。你现在只剩下一堆神经和一个强大而又空虚的胃。’事实的确如此。这家伙弱得像一只吃素的猫。

“‘这事我倒要和你辩一辩了,杰夫,’他沉痛地说,‘只要让我锻炼半小时——主要是,锻炼之前来一块两尺见方的厚牛排,我就能跟你不死不休。我得说,那个发明了绝食表演的人真该死。愿他的灵魂被铁链锁住,悬吊在无底的深渊之上,距离炽热的碎肉羹不到两英尺。我弃战了,杰夫;我要向敌人投降了。杜根小姐正在仔细观摩世上唯一存活的那具木乃伊和那头博闻多识的猪,你进去以后马上就能找到她。她是个好姑娘,杰夫。如果我还能继续不吃东西,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我就能把你踢出局。你得承认,绝食策略在一段时期里有奇效。我的经历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但是,杰夫,据说是爱情推动了世界。让我告诉你吧,这是胡说八道。从开饭的号角中吹出的劲风让世界转动。我爱玛米·杜根。为了合她的心意,我不吃不喝地过了六天。不,其实我还是吃了一口,就一口。我拿棍子敲晕了一个有文身的男人,抢走了他叼在嘴里的三明治。经理扣光了我的薪水;但我在乎的不是薪水,而是那个姑娘。我已把我的生命许给了她,但为了一锅炖牛肉,我不惜毁灭永生的灵魂。饥饿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杰夫。爱情、事业、家庭、信仰、艺术、爱国,对一个挨饿的人来说,都只是一些空洞的字眼!’

“艾德·科利尔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了这番话。就我的诊断来看,他的毛病在于情感和消化缠斗在一起,到最后,是食物供给部门取得了胜利。我一向并不讨厌艾德·科利尔。我搜肠刮肚,想找两句合乎礼节的劝解,希望多少能用言辞给他一些安慰,但实在找不出。

“‘现在,只要你让我走,’艾德说,‘我就感激不尽了。我受了一记重击,但接下来,我要给粮食供给端更重的一击。我要吃空镇子上的每一家餐馆。我要在齐腰深的牛里脊河里跋涉,要在火腿蛋的海洋里游泳。一个人到了这步田地——要为了食物而放弃他所爱的姑娘——实在是可怕啊,杰夫·皮特斯,这比那个为了一只松鸡就出卖了继承权的以扫还要糟糕 ,但谁也抵挡不了饥饿啊。恕我失陪,杰夫,因为我闻到了远处飘来的煎火腿的气味,我的双腿就要哭喊着冲那个方向狂奔了。’

“‘祝你饱餐一顿,艾德·科利尔,’我对他说,‘希望你别撑到了。就我自己而言,我宁愿做个最平常的食客,对你的困境,我要表示深切慰问。’

“一股浓郁的煎火腿气味突然随风而来;绝食冠军像匹烈马一样,喷了几下鼻气,之后就奔进黑暗,朝饲料的方向疾驰而去。

“我希望那些总在宣扬爱与浪漫能挽救一切的文化人士都来看看。艾德·科利尔,一个擅计谋、懂情调的大男人,放弃了心中的姑娘,转投另一相邻内脏的领地,去追求鄙俗的食物。对于抒情诗人,这是一种谴责;对于那些大为畅销的小说,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空无一物的胃,对于过度满溢的心而言,是一剂绝对有效的解药。

“我自然急于了解玛米究竟被科利尔和他的计谋迷惑到何种地步。我走进了‘无与伦比博览会’,她还在那儿。她看到我时有些吃惊,但并不惭愧。

“‘今晚,外面的夜色十分迷人,’我说,‘天气凉爽舒适,星星整齐地排列在空中,各安其位,散发着一等一的星光。你愿意暂且放下这些动物王国的副产品,抽点时间和我这个生平从未上过节目单的普通人类去散散步吗?’

“玛米神神秘秘地四下扫视,我明白她在干吗。

“‘哦,’我说,‘我不忍心告诉你。不过,那个靠喝西北风活命的奇珍异物从笼子里逃了出去。他刚刚正从帐篷底下往外爬,这会儿已经跟镇上的半数熟食摊打成一片了。’

“‘你是说艾德·科利尔?’玛米问。

“‘是的,’我回答,‘很遗憾,他又走回到罪恶的老路上来。我在帐篷外面遇到他,他表示自己想要吞灭全世界的粮食收成。当一个人从理想的宝座上跌下来,把自己变成一只活了十七年的蝗虫,真是悲哀啊。’

“玛米直视我的双眼,将我心底的声音也给挖了出来。

“‘杰夫,’她说,‘这些可不像你会说的话。我不在乎听人笑话艾德·科利尔。一个人难免会做点可笑的事,但如果这些事是为了一个女孩做的,至少在她眼中,他并不可笑。这样的男人百里挑一。他不吃东西,是为了让我满意。如果我还对他没有好感,那未免心肠太硬,也太不近人情了些。他做过的事,你能做到吗?’

“‘我懂了,’我理解了问题的重点,于是说道,‘我是没戏了。但我确实无力改变,我的额头已被打上了吃客的烙印。在夏娃夫人同那条蛇讨价还价的时候,有关我的买卖就已经定了。我从烈火中逃生,又掉进了煎锅。我想,我大概只能做寰球吃饭冠军。’我的话很谦逊,玛米的态度也和气了一些。

“‘艾德·科利尔和我是好朋友,’她说,‘就像你和我一样。我给他的答复也和给你的答复一样——我不想结婚。我喜欢和艾德在一起,喜欢和他说话。一想到有一个男人为了我再也不碰刀叉,我就会非常开心。’

“‘你没有和他恋爱吧?’我极不明智地问道,‘你没有答应做奇珍太太吧?’

“不管是谁,有时都会犯这种错误。不管是谁,都会时不时地冒出几句不得体,也不讨喜的话。玛米露出了一种时冷时甜的、柠檬果冻般的笑容,刻意以愉快的口吻说:‘你没资格提这种问题,皮特斯先生。除非你先绝食四十九天,那样才能给自己争得立足之地,到那时,我也许就会回答你。’

“所以,即使在科利尔遭到胃口的反叛,被迫退出之后,我在玛米的心里依旧是前途暗淡。此外,我在格思里的生意也走到头了。

“我在那里待了太久。我卖出去的巴西钻石渐渐露了馅,引火线在那些潮湿的早晨常常无法点燃。在我做买卖的时候,总会在某个时间发生这种事,照耀我成功之路的福星会说:‘走吧,去下一个镇。’那段日子,我驾着四轮马车到处考察,以此保证不错过任何一个小镇;几天之后,我套好了车,去跟玛米道别。我并未放弃;我打算到俄克拉何马城去做一两个礼拜生意,然后再回来,想点新招,继续跟玛米切磋。

“我到了杜根家,只见玛米穿着一身醒目的蓝色旅行服,站在门口,身边还有一只小行李箱。据说,她有个在特雷霍特当打字员的名叫洛蒂·贝尔的姐妹,下个星期四要结婚了,玛米要去那里待一周,在人家举行婚礼的时候,要在现场帮忙。玛米在等一辆前往俄克拉何马的货运马车。我用机灵的俏皮话贬低货运马车,同时毛遂自荐,邀请玛米同行。杜根大妈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货运马车不能白坐,得付钱;于是,半小时之后,玛米和我登上了我那辆有白色帆布顶篷的轻便弹簧马车,一起向南进发。

“那个早晨值得赞美。微风阵阵,花草的芬芳分外怡人。小小的白尾灰兔在路上穿梭,嬉戏。我那两匹肯塔基栗色马一路狂奔,速度太快,以至于让你不禁想低头避开迎面而来的地平线,就像避开一条晾衣绳。玛米打开了话匣子,跟个孩子一样喋喋不休。她说到了她的老家印第安纳;说到她的旧居;说到她在学校的恶作剧;说到她喜欢的东西;说到住在她家对面的约翰逊家的女孩儿们,她们可恶极了。没有一个词与艾德·科利尔或食物有关,也没有一个词与任何此类严肃的话题有关。

“大约中午的时候,玛米查看了一下,发现自己把装午餐的篮子给落下了。我本已做好吃喝一番的打算,但玛米看上去并不为食物短缺而痛心,我便也只好装作无所谓。这对我是个沉重的话题,我在谈话中尽量回避它。

“我不打算细说自己是怎么迷路的。这一路光线昏暗,野草丛生,加之玛米就坐在我身边,把我的脑子和魂儿都带走了。这些理由是好还是不好,全凭你自己判断吧。然而,我就是迷路了,迷失在那个傍晚的暮色之中,我们本该已经抵达俄克拉何马城了,实际却一直沿着一条不知其名的河床来回乱转,暴雨倾泻而下,淋透了我们。从沼泽地带向另一边眺望,我们看到地势较高处有个小山坡,坡上有一座小木屋。小屋周围净是矮草、荆棘、孤树,看上去似乎愁容不展,让人不禁为它伤心。这座小屋可以过夜,我认为,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我向玛米解释,她让我来做决定。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像多数女人那样,变得激动、满口抱怨,反而表示理解;她知道我不是存心的。

“我们发现小屋里空无所有。屋子被隔成两个房间,院子里还有一个曾圈养过牲口的小畜棚。畜棚上层堆着不少陈草。我把马牵进去,给它们吃了些草,它们悲伤地看着我,盼着我能道个歉。我把其余的干草抱进屋里,打算用来铺床,并且也把专利引火线和巴西钻石带了进去,因为这两样东西同样经不得水的考验。

“玛米和我把马车坐垫放在地上当椅子,天气寒冷,我在灶里点了不少引火线。如果我的判断不错,这姑娘挺开心的。对于她,这不失为一个变化,给她开辟了一种不同的视角。她有说有笑,明亮的双眼令引火线的光芒黯然失色。再加上我的口袋里装满了雪茄,对我来说,人类堕落受罚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我们仍然还在伊甸园里。天堂之河就在屋外流淌,隐藏在大雨和黑暗中的某个地方,高举火剑的天使还不曾竖立‘远离草坪’的标识。

“我拆开了一两袋巴西钻石饰品,给玛米戴在身上——有戒指、胸针、项链、耳坠、手镯、腰带、盒式吊坠,一应俱全。她是如此光彩照人,像百万富翁家的千金,两片红晕浮上她的脸颊,看起来,她几乎忍不住要拿面镜子来欣赏欣赏自己了。

“天色渐晚,我用干草、旅行毛毯和马车里的毡子给玛米打了一个舒服的地铺,劝她早点歇着。我则坐在另一个房间里抽烟,听着瓢泼大雨,思索着一个人在七十多年的人生中,或哪怕仅仅在葬礼之前的那一刻,也实在有太多难以预料的遭际。

“黎明之前,我一定是打了一阵瞌睡,因为不知何时,我的眼睛闭了起来,等它们再次睁开时,天已经亮了。玛米就站在我面前,头发梳洗得干净整齐,眼眸中闪烁着生命的光辉。

“‘哇哦,杰夫,’她叫道,‘我饿啦。我能吃得下——’

“我抬起头,和她对视。她收起了笑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目光充满戒备。我笑了,重又躺了下去,以便笑得更轻松一些。在我看来,这太好笑了。出于乐天与随和的性格,我总是大笑,这会儿我笑得特别欢畅。等我恢复平静,玛米转过身,背对我坐着,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别生气嘛,玛米,’我说,‘我实在忍不住。你的发型太逗了。如果你能看到就好了!’

“‘你别编故事了,先生,’玛米冷静地、深思熟虑地说道,‘我的发型没问题。我知道你在笑什么。喂,杰夫,看外面。’她不再言语,透过木板间的缝隙窥视外间。我推开小木窗向外看。河床完全泛滥了,小屋所在的山坡突兀地耸立在陆地上,被一百多码宽的湍急的泥水河围在中央,像一个孤独的岛屿。大雨倾盆,没有缓和的迹象。我们无事可做,只能等待鸽子衔来橄榄枝。

“我必须承认,接下来的一整天,对话与消遣都失去了生气和趣味。我发觉玛米又开始钻牛角尖了,但我无力使她改变。我自己的情况更不乐观,对食物的渴望已经占领了我。我产生了碎肉和火腿的幻觉,一直在跟自己说:‘你要吃什么,杰夫?——等侍应过来了,你要点什么菜,老伙计?’

“我在不存在的菜单里挑选各种我爱吃的美味,想象上菜的场景。我猜,所有饿过头的人大概都类似吧。除了吃的东西,他们不可能把脑筋放在别的上面。这表明,摆着断了把手的味精瓶和冒牌伍斯特酱油、用餐巾遮盖咖啡污渍的小饭桌才是头等大事,人的永生问题或国家之间的和平终究只是次要的。

“我坐着,顺着这条路径继续深思,同自己发生了激辩,争论到底该怎么吃牛排——是配蘑菇酱,还是配克里奥尔式酱料。玛米在另一个座位上,手捧着脑袋,同样心事重重。‘土豆要油炸,’我在心里默念,‘用平底锅把肉丁煎得焦黄,装盘时要用九个水煮蛋围边。’我把手插进口袋,仔细摸索,想看看是否能找到一粒花生或是一两颗爆米花。

“夜幕再次降临,河水还在涨,大雨还在下。我看了看玛米,注意到她的脸上挂着女孩们经过冰淇淋店时的那种既绝望又渴望的表情。我知道这可怜的姑娘饿了——在她的人生中,这或许还是头一遭。她的眼中满是焦虑,女人通常只在弄丢了一餐饭,或是发现裙子没有束紧,快要掉下来时才有这种眼神。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还坐在这间像失事船只似的小屋里。我使劲将念头从食物上拉开,但在我拴住它之前,它又扑了回来。我将以往听过的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念了一遍。我追溯我的童年时代,满怀热爱和向往地记起了浸在高粱和咸肉汤汁里的热饼干。接着,我又逐年向后回想,分别在盐渍青苹果、槭糖浆烙饼、碱玉米粥、弗吉尼亚老式炸鸡、玉米棒子、小排骨和甜薯馅饼停留片刻,到了佐治亚布伦斯维克炖锅的时候,我兴奋到了极点,它处在所有美食的巅峰,因为它将它们每一个都包含在其中。

“人们说,溺水的人会看到自己的整个人生图景从眼前闪过。好吧,一个人在挨饿的时候能够看到他吃过的所有食物的幽灵在眼前浮现,还能发明出能让厨师功成名就的新菜式。如果有人整理饿死的人的最后遗言,他们将不得不殚精竭虑地筛查一番,以发现其中的真情实感,但他们倒是可以据此编辑一本能卖几百万册的菜谱。

“我猜,我一定把心灵的所有决断权都移交给了烹饪的部分,因为,连我自己都预计不到,我竟会大声地对想象中的侍应喊道:‘牛排切厚一些,煎得嫩一些,在烤面包上加炸薯条和六个摊鸡蛋。’

“玛米在一瞬之间转过脑袋,眼睛闪闪发亮,突然笑了起来。

“‘我的牛排要煎得适中,’她絮絮叨叨地说,‘再加一份什锦菜丝汤、三个煎蛋,蛋要单面煎的。再来杯咖啡,小麦饼煎成金黄色。每样都要双份。哦,杰夫,那该有多棒啊!我还想要半只炸鸡、一份咖喱鸡饭、一杯牛奶布丁冰淇淋,还有——’

“‘慢着,’我截住话头,‘还要鸡肝馅饼、嫩煎腰子配烤面包、烤羊羔肉,还有——’

“‘哦,’玛米激动不已,抢着说道,‘加薄荷酱、火鸡沙拉、橄榄塞肉、树莓挞,还有——’

“‘继续啊,’我说,‘赶快再点一份炸南瓜、热玉米饼配甜牛奶,别忘记苹果布丁,要多放酱汁,还有悬钩子果条——’

“是啊,这套餐厅里的典型对答一直持续了十分钟。我们在有关饮食的话题上来回往复,把所有路径、所有枝节都走了一遍,玛米主导了这个游戏,因为她对于餐饮这个领域比较熟悉,她报出的菜名又加重了我的食欲。感觉上,玛米似乎即将与食物重归于好;似乎她不再如过去那般将可憎的饮食科学视为耻辱。

“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洪水已经退去。套好马之后,我们在泥泞中艰难驶过,遇上了一些危险,但总算找对了路。幸运的是,多走的冤枉路不过几英里,不到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进了俄克拉何马城。我们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就是巨大的餐厅招牌,于是,一刻也没耽搁,我们立刻就冲了过去。稍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和玛米已经坐在了一张桌子旁边,面前摆着刀叉,她没有鄙视的样子,反而露出了饥饿和甜蜜的笑容。

“那是一家新开的餐厅,备货充足。我对着菜单猛点了一气,以至于侍应要出去看看马车里还有多少人没有下来。

“我们在那等着,菜陆续上了桌。这是一餐为十二个人准备的盛宴,但我们俩抵得上十二个人。我看着坐在对面的玛米,不禁笑了,因为我想起了过去。玛米盯着桌面,像一个男孩盯着他的第一块机械手表。接着,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眼中噙着两颗硕大的泪珠。侍应这时又去取菜了。

“‘杰夫,’她温柔地说,‘我以前真是个傻姑娘。我总是从偏颇的角度看问题。过去我从未察觉这一点。男人们每天都这么饿,对吗?他们块头大,身体壮,承担了这世上的辛劳,他们吃东西,并不是为了刁难餐馆里傻乎乎的女侍应,对吗,杰夫?你曾经说过——你问过我——你想要我——好吧,杰夫,如果你还惦记着这事——我很乐意和你就这样坐在同一张桌子旁边,一生一世。现在,赶快给我弄点吃的吧。’

“所以,我已经说过,女人需要时不时地转变一下观点。一成不变的环境很容易使她们厌倦——旧餐桌、洗衣盆、缝纫机,都得换一换。多给她们制造一点花样——一点旅行、一点休闲,在家务的烦闷中加一点有趣的调剂,吵架之后给点安抚,有时添点乱,唱点反调也无妨——用这种手段,每个人都能渐渐融入这个游戏,玩出各自的精彩。” JqXTAGRu0nHcReg8fU/qzIYfyo2aTqzcYHzlvsXbCvi+0X8C/uYCgdsnqqKLFAX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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