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拉里奥斜倚在正午的炎热中,如同意兴阑珊的美人懒洋洋地躺在被严密看管的后宫中。这个小镇坐落于大海边缘的一条冲击海岸,像是镶嵌在绿玉饰带上的一颗小小的珍珠。绵延不绝的科迪勒拉山脉被大海追逼,躲在柯拉里奥的背后,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在前方铺展开来的海面,是个满脸堆笑的狱卒,甚至比严酷的群山更不近人情。潮水拍打平缓的沙滩;鹦鹉在橘树林和木棉树丛里尖叫;棕榈树傻模傻样地挥舞着柔软的叶子,像是在等待女主角的招呼,随时准备进场的蹩脚合唱队。
突然间,小镇变得热火朝天。一个土著男孩顺着满是野草的街道跑来,嚷嚷着:“快找古德温先生,有一封给他的电报! ”
这句话迅速传开了。对柯拉里奥的任何人来说,收到电报都是稀奇事。起码有十来个好事之徒忙不迭地跑去传话。和海滩平行的大街上霎时人流攒动,人们都想搭把手,将电报早点递到。女人在街角成团成伙地聚在一起,从最浅的橄榄色到最深的棕褐色,什么肤色的都有,全都哀怨地吟唱着:“有古德温先生的电报!”一向效忠于执政党,并且怀疑古德温拥护在野党的部队指挥官堂恩加纳西昂·里奥斯上校先生嘴里嘘了一声,说道:“啊哈!”在他的秘密记事本上写下了这大可追究一番的事实:古德温先生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收到了一封电报。
在这场喧嚣的中心有一座小木屋,里面有一个男人刚刚走到门口,正向外张望。在那道门的上方,有一块招牌,写着“凯奥和克兰西”—对于这片热带土壤而言,这个名称稍嫌不够本土化。门内的男人名叫比利·凯奥,是财富与进步派出的爪牙,是在西班牙美洲殖民地漫游的一个现代流浪者。如今的新式武器是锡版照相和相片冲洗,被“凯奥和克兰西”拿来侵略这片无可救药的海港。在这间店铺的外边挂着两个大镜框,满满当当地陈列着显示技艺的样品。凯奥靠在门口,在他那张粗鲁又幽默的脸上,现出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对于这种不同寻常的拥嚷场面有些费解。在弄清楚骚动的原因之后,他把一只手举到嘴边,喊道:“喂,弗兰克!”这一声实在太响亮了,土著们微弱的噪声立刻被压过并且冲散了。
五十码以外,在街道靠海的那一边,矗立着美国领事的府邸。听到这声呼叫,古德温慌慌张张地从这栋房子里走出来。他正和领事威拉德·格迪一起在领事馆的后门廊抽烟,那里被公认为柯拉里奥最凉爽的地方。
“快啊,”凯奥喊道,“因为你的一封电报,镇上乱成了一锅粥。你得留心点儿,哥们!可别用这种方式刺激公众的神经。要是哪天,你再收到一封带有紫罗兰香气的情书,整个国家岂不是都得被一场革命狂潮给吞没了。”
古德温好整以暇地走上街道,与送电报的男孩碰了头。大眼睛的女人们盯着他看,目光中满是羞涩和激赏,她们为他的风度而着迷。他身材高大,一头金发,穿着一身白色亚麻布衣服和一双鹿皮鞋子,显得神采飞扬。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还在富有同情心的眼睛的调和下,有了一种仁慈又凶狠的神气。电报递到之后,送信人被一点儿小费打发走了,围观的人们如释重负,又回到附近的树荫底下,原先是好奇心将他们从那里给吸引出来的。女人们或是回到橘子树底下用泥灶烤东西,或是继续没完没了地梳她们又长又直的头发;男人们回到小酒店里抽烟闲聊。
古德温坐在凯奥的门槛上读电报。是鲍勃·恩格尔哈特发来的,这是个美国人,住在安楚里亚首都—离海八十英里的圣马提奥。恩格尔哈特是一个淘金者,是一个热情的革命家和“一个好人”。从他发出的这封电报来看,他还是个有智谋、有想象力的人。他接下了一项任务:递送一条机密消息给他在柯拉里奥的朋友。用英语或是西班牙语都不能达成目的,因为安楚里亚的政治密探非常活跃。执政党和在野党始终保持戒备。然而,恩格尔哈特很擅长外交手段。只有一种密码,能让他用以安全地兑现诺言:伟大而强力的俚语系统。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封无法破译的电报,滑过好奇的官员们的指尖,来到了古德温的眼前:
大佬昨儿个跑路了,走的是长耳野兔的路线,带走了小猫里的所有硬币,还有他最中意的那匹棉布。只剩十根毛可拔啦。咱们的伙计挺有型,不过咱们还要多弄几个子儿。你给它套牢了。出头鸟和干货进了咸水。你知道该怎么做。
鲍勃
这番啰嗦自然很是特别,对古德温却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在入侵安楚里亚的美国投机分子的先头部队中,他是最成功的。如果不能熟练地运用推理和演绎的技术,是爬不到让别人仰望的山头的。他把政治阴谋当作生意事务来处理。他精明得足以与第一流的阴谋家周旋;发达得足以赢得小官员们的崇拜。这种地方总会有一个革命党,而他总会与革命党结盟,因为新的政权一旦建立,就会对拥护者们论功行赏。这会儿,正有一个自由党派企图推翻米拉弗洛雷斯总统。如果真的改天换地,古德温将得到授权,在内陆地区租借三万曼札纳 最好的咖啡种植地。在米拉弗洛雷斯总统近期的政治生涯中,发生了某些特定事件,让古德温的心中犯起了嘀咕,他疑心让政府近乎分崩离析的主因不是革命,而是其他事情,如今恩格尔哈特的电报证实了他的明智。
这封电报让安楚里亚的语言学家们一头雾水,他们想用西班牙语和初级英语的知识解释它,结果只是徒劳。但古德温却能从中读出一条激动人心的消息。它向他通报,共和国的总统从首都逃走了,还卷跑了国库的存款。另外,与他结伴同行的是那位迷人的女冒险家、歌剧演员伊莎贝尔·吉尔伯特—上个月一整月,总统都在圣马提奥招待她的剧团成员,排场比起通常接待皇室访问时也不遑多让。至于“长耳野兔”,所指的只可能是在柯拉里奥和首都之间盛行的“骡背交通”。“只剩十根毛可拔”则暗示了国库惨被掏空的现况。可想而知,即将当权的政党—现在,它可以用和平手段夺权了—确实也“需要多弄几个子儿”。除非能够一五一十地履行诺言,让得胜一方的有功之臣捞足好处,否则新政府的地位确实是岌岌可危。因此,“给它套牢了”极有必要,而且还得尽可能把持政治和军事资源。
古德温把纸条递给凯奥。
“读读这个,比利,”他说,“鲍勃·恩格尔哈特发来的。你破得了这种密码吗?”
凯奥坐在门口的另外一边,仔细研读起电报来。
“这可不是什么密码,”他最后说,“这是大伙儿所说的文学,但这类文学从未经由作家的想象力而被广泛传播,目前存在于人们的口头语言系统中。杂志发明了这种语言,但我从没听说诺文·格林总统此前曾签署文书,批准它被使用。现在它只是语言,不是文学了。字典尝试收录它,但只能列为方言,没能推动它进入实际应用。当然了,现在西联通讯认可了它,大概不用多久就会兴起一个讲这种语言的种族。”
“你这通议论太学究了,比利,”古德温说,“你搞清楚它的意思了吗?”
“当然啦,”这位爱财的哲学家说,“对一个必须懂得所有语言的人而言,所有语言都不难懂。甚至在被一把后膛枪指着脊梁的时候,我都没有弄错人家用中国文言文叫我走人的命令。我手里这篇短小的文学随笔,意味着一场‘早晨的狐狸’游戏。弗兰克,你小时候玩过没有?”
“我想我玩过,”古德温笑着说,“围成一圈牵起手,然后……”
“不对,”凯奥打断了他,“你把一个很好的运动游戏跟‘环绕玫瑰丛’搞混了。‘早晨的狐狸’的游戏精髓正是排斥手牵手的。我来告诉你怎么玩吧。这位总统先生和他的同伴一起玩,他们站在圣马提奥,准备起跑,嘴里喊着:‘早晨的狐狸!’我和你,咱们站在这里说:‘雌鹅和雄鹅!’他们说:‘到伦敦还有几英里?’咱们说:‘没多远啦,只要你的腿足够长。出来了多少?’他们说:‘你可逮不到这么多。’游戏这就算开始了。”
“我知道这意思了,”古德温说,“可不能让雌鹅和雄鹅从咱们的指缝里溜走了,比利,它们的羽毛太值钱了。咱们的人准备就绪了,随时可以接管政府,跟穿鞋子一样简单。但如果任由国库空虚,咱们掌握权力的时间也就只能像一个新手待在野马背上的时间一样久。咱们这些做狐狸的,必须牢牢守住这边海岸,防止他们逃出这个国家。”
“按骡背上的日程,”凯奥说,“从圣马提奥过来要花五天时间。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布防。他们想要驶离这片海岸,只有三个出海口可选—这里、索利塔斯、阿拉赞。只要守住这三个点,他们就无计可施。这简单得就像解棋—狐狸先手,三步以后就将军了。哦,雌鹅,雌鹅,雄鹅,你们在哪下锅?多亏了这封文学化的电报,这个愚昧的国家还能剩下点油水,给这个企图颠覆政府的忠实党派一点奔头。”
当前的局势被凯奥以三言两语恰切地勾勒出来。从首都出来的路线一向都非常难走。那是一段颠簸的旅程,忽冷忽热,忽雨忽晴。道路爬上了可怕的山巅,路面伤痕累累,如同一条腐烂的绳子,在令人窒息的悬崖峭壁间曲折盘绕,有时突然一跃,钻进冰冷刺骨的雪水化成的溪流,有时则像蛇一样蜿蜒穿过满是毒虫猛兽的、不见天日的幽林。在终于降到山脚下之后,路径分成了三条,中间那条通往阿拉赞。另外两条分别通往柯拉里奥和索利塔斯。五英里宽的冲积海岸铺展在大海与山脚之间,这里是一片热带植物疯狂生长的繁茂地带。莽丛中的空隙也被人们东一下西一下地用香蕉、甘蔗和橘树林给填满了。余下的地方被无度蔓延的野生植物覆盖,成了猴、貘、豹、鳄鱼、巨蜥和虫豸的家园。没有道路的区域被纠结的藤蔓和爬行动物完全占领,连树蟒也无法通行。除非拥有翅膀,否则,鲜少有活物能穿越危机四伏的红树沼泽。因此,逃亡者要想到达那片海岸,必得经由上述的三条路线之一。
“这事可别声张,比利,”古德温警告说,“可别让执政党知道总统已经出逃。我猜,鲍勃的消息目前在首都还没有传开。不然的话,他也用不着把这封电报搞得如此机密。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大新闻很快就会人尽皆知。我现在就去找萨瓦拉大夫,派一个人去路上切断电报线。”
在古德温站起来的时候,凯奥把帽子扔在门前的草地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问题吗,比利?”古德温停下来问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你叹气呢。”
“也是最后一回,”凯奥说,“随着这悲伤的一叹,我要将自己投进一种虽有损诚实,却值得称许的人生中去。与‘雌鹅’和‘雄鹅’那个伟大而快活的阶层所获得的机遇相比,锡版照相算什么玩意?并不是说我想当总统,弗兰克—他‘拔的毛’太多了,我根本够也够不着—但某种程度上,我的良心伤害了我,它让我沉迷于拍摄这个国家,而不是窃取这个国家。弗兰克,你见过总统阁下裹起来扛走的‘那匹棉布’吗?”
“伊莎贝尔·吉尔伯特?”古德温笑着说,“没,我没见过。不过,我听说过她的事,根据那些人的说法,我想,她是个只有目的、没有立场的人。别多愁善感了,比利。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祖上是不是有点爱尔兰血统。”
“我也没见过她,”凯奥继续说着,“但人家说,和她一比,所有神话、雕像和小说所塑造的美女都失去了魅力,成了彩色石版画;他们还说,只要她朝某个男人看上一眼,他就会变成猴子,爬到树上为她摘椰子。想想吧,那位总统先生一只手攥着天知道多少个十万美元,另一只手搂着这么一个叫人神魂颠倒的女人,骑着一头合意的骡子,沐浴在鸟语花香之中!而我比利·凯奥呢,因为正直,因为想踏实地生活,只得靠着这种无利可图的骗术,把那些半人半猴的面孔印在锡版上面!老天真是不公平!”
“打起精神来,”古德温说,“你是一只嫉妒雄鹅的可怜狐狸。没准当咱们搞垮了她那位尊贵的靠山之后,她会瞧得起你和你的锡版照相。”
“也可能正相反,”凯奥说,“她不会的。像她这样的人,应该给摆在众神的行列里,而不是挂在锡版照相的画廊里。她本是个不安分的女人,那位总统先生真是好运。不过,我听到克兰西在后屋抱怨了,他可不愿一个人干完所有的活儿。”凯奥赶忙朝“画廊”后面跑去,在全然忘我的情况下,快活得吹起了口哨,这说明他刚刚的那声叹息并不是为了那位逃亡总统的好运气。
古德温从大街拐进了一条与其直角相交但狭窄得多的小路。
这些小路都被茂密的青草覆盖,为了保证它们能够通行,警察的弯刀常被用来除草。石子人行道比屋檐宽不了多少,沿着简陋的、千篇一律的黏土房屋的地基向前伸展。一到村郊野外,这些小路就缩得看不见了;这里有加勒比人以及比他们更穷的土著们的用棕榈叶做屋顶的茅屋,还有牙买加和西印度群岛的黑人住的破房子。有少数几栋比较高的建筑—监狱的钟楼,在那些平房的红瓦屋顶中鹤立鸡群。还有接待外国人的宾馆,维苏威水果公司代理商的住宅,伯纳德·布兰尼甘的商铺兼住宅,一座哥伦布曾经踏足而今却已荒弃的教堂,以及在所有建筑物中最为壮观的卡萨莫雷纳酒店—安楚里亚总统用以消夏的“白宫”。在傍着海滩的主街上—这是柯拉里奥的百老汇大道—有一些大商店、国营酒坊、邮局、军营、酒馆和市场。
古德温从伯纳德·布兰尼甘的房门前经过。这是一栋现代风格的木造建筑,共有两层。底层是布兰尼甘的商店,二楼用于生活起居。一道宽敞的凉廊围着房屋,把外墙遮住了一半。一个俊俏活泼的姑娘穿着洁白的、迎风飘拂的衣裳,倚着栏杆,朝下方的古德温微笑。她的皮肤不像许多安达卢西亚的贵胄那样黑,而是像热带的月亮一样微微泛红,闪闪发光。
“晚上好,葆拉小姐。”古德温摘下帽子说道,脸上露出得体的笑容。无论跟男人或是女人打招呼,他的态度都区别不大。在柯拉里奥,每个人都乐意接受这个美国大人物的问候。
“有什么新闻吗,古德温先生?请别说没有。天儿真热,不是吗?我觉得自己就像玛利安娜 ,待在被壕沟包围的庄园里—或者,其实是待在蒸笼里?—真够热的。”
“我这儿可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新闻,”古德温说,眼中现出了顽皮的神气,“除了老格迪,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啦。如果再不来点新鲜事给他放松放松,我就没法到他的后门廊去抽烟了—可是像那么凉快的地方真找不到第二个了。”
“他的脾气才不坏,”葆拉·布兰尼甘冲口而出,“当他—”
她突然住嘴,脸变得通红,把头缩了回去;因为她的母亲是个混血儿,将西班牙血统和与之伴生的害羞的特质传给了葆拉,作为一种点缀,装饰着另外一半冲动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