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楚里亚,那个风云莫测的共和国,人们会对你说起米拉弗洛雷斯总统。说起他如何在柯拉里奥的海滨小镇了断自己;如何从迫在眉睫的革命风暴中逃离,驾临如斯偏远之地;说起他用一只美国产的皮革旅行箱带走的十万美元公款,以之为自己被颠覆的政权做纪念。从那时起,这笔钱就永远失去了下落。
只需付一个雷亚尔,就会有个男孩儿带你去参观他的坟墓。它坐落于小镇后方,附近有一座跨越红树沼泽的小桥。坟头竖着一块简陋的木板。有人用烙铁在上面烙下这样几句铭文:
拉蒙·安格尔·德·拉斯·克鲁泽斯·米拉弗洛雷斯
安楚里亚共和国前总统
让上帝审判他吧
此地这些乐天的人民有一个特点:绝不追究已经入土的人。“让上帝审判他吧”,即使对那失踪的十万美元垂涎三尺,他们的追逐也只能到此为止。
柯拉里奥人会将他们那位前任总统的悲惨结局说给陌生人或者游客听。说起他如何历经艰险,带着那笔公款和那位名叫堂娜 伊莎贝尔·吉尔伯特的美国歌剧演员,想逃离这个国家;如何在被柯拉里奥的反对势力堵住的时候,宁可一枪打穿自己的脑袋,也不愿放弃那笔钱,更不愿出卖那位吉尔伯特小姐。他们还会讲到堂娜伊莎贝尔,说起她的冒险生涯如何连同她显赫的情人,以及那丢失的十万美元一起搁浅在这片无风的海岸,无奈地等候下一次涨潮。
在柯拉里奥,人们会告诉你,她终于在本镇的一个名叫弗兰克·古德温的美国侨民身上找到了一股迅猛的潮水。古德温是个投资人,靠着开发当地特产发了家,所以,这是一位香蕉大王,一位橡胶王子,一位撒尔沙、靛蓝和桃花心木男爵。你会听说,在总统死后一个月,吉尔伯特小姐就和古德温先生结了婚,可以说,正当命运敛起笑容,收回曾赠予她的礼物之时,她却从它手里夺来了一件更大的奖赏。
对于那个美国人堂 弗兰克·古德温和他的妻子,土著们总是赞不绝口。堂弗兰克在他们中间生活多年,强行取得了他们的敬意。在这片冷清的海岸所能提供的社交场所中,他的太太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皇后。地方长官的妻子出身于卡斯蒂利亚的望族 ,当她在古德温太太的餐桌前,用戴着钻戒的橄榄肤色的手解开餐巾的时候,也会觉得很是荣幸。
如果你(以北方人的偏见)提及古德温太太不羁的过往,尤其是她怎样以在轻歌剧中大胆火热的表演俘获了那位身为情场老手的总统,以及她对这个政治家的堕落和崩溃负有怎样的责任,你所能得到的全部响应或驳斥,不过就是富有拉丁特色地耸耸肩膀。无论柯拉里奥人在过去曾对古德温太太抱持怎样的看法,如今他们都相当爱戴她。
这故事似乎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悲剧的落幕和传奇的高潮已经把引人入胜的部分和盘托出;但是,更具好奇心的读者大可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找出隐藏在表象网络之下的微妙线索。
那块烙上米拉弗洛雷斯总统名字的木板,每天都被人用皂皮和沙子精心擦洗。一个年老的印第安混血儿照料着这座坟墓,称得上忠于职守,只是因为遗传的懒散,老在细枝末节上耽误功夫。他用弯刀砍掉四季常生的野草闲花,用满是茧子的手指摘掉木板上的蚂蚁、蝎子和甲虫,还从广场喷泉采水,洒在坟头的草皮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如此被妥善照管、如此井井有条的坟墓。
只有循着隐藏的故事线索才能弄明白,为何一个在其生前死后都从未见过米拉弗洛雷斯总统的人,会支付一笔秘密的酬劳,让这个名叫加尔维斯的老印第安人给那位不幸的政治家的坟墓做清洁绿化;为何那人要在黄昏时分出来散步,隔着一段距离,带着温和的哀伤,凝望着那个名誉扫地的土堆。
要了解伊莎贝尔·吉尔伯特放纵的经历,在其他地方比在柯拉里奥更容易些。新奥尔良给了她生命,也给了她兼有法国和西班牙特色的天性,这给她的生活注入了热情和骚动的色彩。她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对于男人和他们的行为模式似乎有一种出自直觉的知识。她天生就有远非一般女人所能相比的勇敢和鲁莽,凭着对冒险的热爱,在危机的边缘游弋,热衷于寻欢作乐。任何约束都会使她的灵魂激烈挣扎,她是坠落人间但还未遭过罪的夏娃。她把生命当作一朵玫瑰花,佩戴在胸前。
在拜倒于她脚下的男性大军之中,只有一人有幸占据她的芳心。她把钥匙交给了米拉弗洛雷斯—安楚里亚杰出但脆弱的统治者,准许他打开她的心房。那么,我们怎样解释(正如柯拉里奥人会告诉你的那样)她竟成了弗兰克·古德温的妻子,还愉快地过起了一种安稳而沉闷的生活呢?
隐藏的故事线索伸得很远,远得穿过了海洋。一直沿着它追溯下去,就会弄清楚为什么哥伦比亚侦探事务所的“矮子”奥戴伊会丢了工作。而且还会知道,作为一项轻松的消遣,跟莫墨斯 一起,在墨尔波墨涅 曾修过苦行的热带群星间逡巡,将是一种责任,也是一件美差。在繁盛的莽丛中和险峻的峭壁间,过去有被海盗献祭的人在哭喊,如今传出阵阵笑声的回音。把长矛和弯刀搁下,改用妙语和欢宴发起攻击,逗得传奇生锈的头盔底下也发出几声快活的窃笑—在像微笑的嘴角一样弯曲的海岸上,在柠檬树的荫凉里,做这些事是很愉快的。
还有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的传说。暴躁的加勒比海冲刷着这片大陆的这块区域,依着傲岸的科迪勒拉山脉,在高处形成了一片俯临大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热带丛林,那里仍然被谜语和传奇所包围。从前,海盗和革命者在悬崖峭壁间激起阵阵回响,而秃鹫永远在高空盘旋,在葱郁的树林里,人们用火绳枪和托莱多匕首把彼此做成了这些大鸟的口粮。这片绵延三百英里的海岸,历史悠久,充满冒险色彩,数百年来被海盗、倒台的统治者和突然揭竿而起的叛军轮番占领,几乎从不知道该承认谁是它的主人。皮萨罗 、巴尔沃亚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还有玻利瓦尔 都竭尽所能,想将它变成基督教王国的一部分。约翰·摩根爵士、拉菲特 ,以及其他声名远扬的亡命之徒,都曾以魔鬼的名义轰击和征伐过这片地区。
游戏还在继续。海盗的枪炮已经沉默,但锡版摄影师、洗照片的匪徒、挎着相机的观光客,还有道貌岸然的传教士大军派出的探子又发现了这里,掀起了新一轮的掠夺。来自德国、法国和西西里的小贩把当地的钱币一袋一袋地丢进柜台里。体面的冒险家带着修建铁路和特许租借的建议书,挤在地方官的会客室里。那些惹人发笑的弹丸小国玩弄权术和诡计,直到某一天,一艘巨大的军舰无声地出现在海面上,警告他们切莫弄坏了自己的玩具。随着这些变化接踵而来的,还有一些小冒险家—带着亟需填满的空口袋、运转不息的大脑和轻若无物的心。他们是现代童话中的王子,带着比多情一吻更有效率的闹钟,来叫醒沉睡了几个世纪的美丽热带。他们总是佩戴着一枝三叶草,与繁茂的棕榈树形成对照,更将他们衬托得卓尔不群;他们哄走了墨尔波墨涅,让喜剧之神在南方十字星座的脚灯下跳舞。
如此一来,这个故事就有很多事可说了。或许,它对海象那种习惯了混乱的耳朵更为有效;因为,它里面确实包含了鞋子、船舶、火漆、卷心菜棕榈 和推翻了国王的总统们。
此外,还有少量涉及爱情的内容,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副线,还有散布于这座迷宫中每一处的热带金钱的印记—钱不再是被灼热的太阳烤暖的,而是被投机分子的手心捂暖的—说到底,这里揭示的似乎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说出来会让最爱唠叨的海象也感到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