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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鹤山房

这是一所大门雅致、小巧玲珑的房子,只不过在这一带,这样的房子并不稀奇,但“玄鹤山房”的匾额和隔着围墙能看见庭园草木这些方面,使它显得比任何一所房子都要考究。

这家的主人堀越玄鹤作为一位画家,多少有点名气。但是,挣得家产,却是因为他获得了橡皮图章的专利,或者说,家产是因为他获得了橡皮图章的专利之后,买卖地皮得来的。实际上,他拥有的一块郊外地皮,据说连生姜都长不出来。不过,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文化村” ,排列着一所所红瓦或绿瓦的房子……

总之,“玄鹤山房”门面讲究,别致玲珑。尤其是近来,或在靠墙边的松树挂上除雪的绳子,或在玄关前铺的枯松叶上放置紫金牛的红果子,看起来更加风雅。不仅如此,这房子所在的巷子,也几乎没有行人。甚至卖豆腐的走过那里时,也把挑子搁在大街上,吹吹喇叭就过去了。

碰巧走过这家门前的长头发绘画练习生,腋下夹一个细长颜料盒,对另一个同样穿金属扣子校服的绘画练习生说:

“玄鹤山房——这‘玄鹤’是什么意思呢?”

“不会是‘严格’的谐音吧?

二人笑着,轻松愉快地从这家门前走过。其中一人在身后丢下了一枚“金蝙蝠”牌的烟蒂,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

重吉成为玄鹤家女婿前,就在银行工作,所以,他下班回得家来,总是到亮灯时分。这几天来,也许是他进门早了吧,一回家就感觉有一种怪气味。那是玄鹤的味儿,老人因少见的肺结核而卧床。当然,气味不可能跑出门外,重吉穿一身冬大衣,腋下夹一个折叠式公文包,他走在玄关前的踏脚石上,没有办法不怀疑自己的神经。

玄鹤在另室打了床铺,不躺着时,就靠坐在棉被上。重吉脱下大衣摘下帽子,必定到另室打个照面,打招呼说“我回来啦”“今天感觉怎么样”。但是,他极少踏足另室之内。这一方面是害怕感染岳父的肺结核,另一方面是受不了岳父的味儿。玄鹤每次看见他,总是只答一句“嗯嗯”或者“回来啦”。那声音软弱无力,与其说是说话,毋宁说更像是喘息。重吉听了这回应,有时也对自己的不近人情有所愧疚。然而,在他而言,踏足另室似乎瘆得慌。

重吉随后来到餐厅旁,探视也卧病在床的岳母阿鸟。阿鸟在七八年前玄鹤还没卧床的时候就瘫了,连自己上厕所也不行。玄鹤之所以娶她,除了她是大藩家老 的女儿之外,据说容貌也是公认的美丽。因此,虽然上了年纪,她眼角眉梢风韵犹存。然而,这位也坐在床铺上专心缝补袜子,跟一具木乃伊区别不大。重吉对她也说了句“妈妈,今天感觉怎么样”,说完,他便走进六席大的餐厅去了。

妻子阿铃如果不在餐厅,就是和信州出生的女佣阿松一起,在狭窄的厨房里干活。对重吉来说,不用说收拾整洁的餐厅,就算是放置文化灶 的厨房,也远比岳父或岳母的住处舒适。他是当过知事的某政治家的次子,但比起豪杰型、领袖气质的父亲,他有才华,更像从前是女诗人的母亲,这一点在他和蔼的眼神和纤细的下颏里也能显示出来。重吉进了餐厅,将西服换成和服,轻松自在地坐到长火盆前,点上一支廉价雪茄,拿今年终于上小学的独生子武夫说笑。

重吉总是跟阿铃和武夫围着矮桌吃饭,他们吃得很热闹。不过,近来说到“热闹”,又实在有点儿没劲,那是因为陪护玄鹤的女护士甲野来了。即便“甲野小姐”在场,武夫也照样吵闹。不,或者说,正因为“甲野小姐”在,他更加淘气。阿铃时不时皱起眉头,瞪着不老实的武夫。但是,武夫不解其意,故意大肆搅动碗里的饭。重吉爱读小说,对武夫的折腾多少有不满,但感觉武夫的调皮属于“男子气”。他大抵只是微笑着,默默吃饭。

“玄鹤山房”的夜晚很安静,不用说一早就出门的武夫,重吉夫妇也大概十点钟就就寝了。之后尚未睡下的,就只有九点前后开始值夜的女护士甲野。甲野坐在玄鹤枕畔,烤着烧得旺旺的火盆,也不大打瞌睡。玄鹤呢——他也时不时醒着,但除了“热水袋凉了”“湿敷布干了”之类的话,他几乎不开口。只有庭院竹丛沙沙作响,传到另室里来。甲野在轻寒的寂静中,默默看护着玄鹤,思索着种种事情:这家人各人的心思以及她自己的前途……

一个雪后的下午,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牵着一个瘦削男孩的手,出现在堀越家那个天窗看得见蓝天的厨房。重吉当然不在家,阿铃正好在用缝纫机,她虽然多少有些预料到了,但还是有点不知所措。总而言之,她离开长火盆前,去迎接客人。客人进厨房之后,将自己的鞋子和男孩的鞋子摆好(男孩穿着白色毛衣)。仅仅从客人这个举动,就明显知道她感到自卑。可那也难怪,她是玄鹤公开纳的小妾。阿芳原是家里的女佣,这五六年来,玄鹤公开将她安排在东京附近某个地方。

阿铃见了阿芳,感到她意外地显老,而且不单是脸。四五年前,阿芳的手胖得圆乎乎的,可岁月让她的手瘦得都能看见静脉了。还有她身上的东西——阿铃从她的廉价戒指感觉到某种家道中落。

“我哥吩咐把这个给老爷的。”

进入餐厅前,阿芳将一个旧报纸包的东西悄悄放在厨房一角,这越发显得她小心翼翼。阿松正好在洗东西,她一边手脚麻利地干活,一边时不时用眼角瞟新梳了银杏叶发髻的阿芳。阿松看了这报纸包,表情更带恶意了:那肯定是散发恶臭的东西,跟文化灶和精美的碗碟不协调!阿芳虽然没看阿松,却感受到阿铃微妙的脸色,就解释说:“哦,这是大蒜。”然后,她对咬着指头的孩子说:“来,哥儿,快行礼!”不用说,男孩是玄鹤和阿芳生下的文太郎。阿芳喊孩子“哥儿”,实在是让阿铃难堪,然而她的常识马上让她转念觉得,这女人也是无奈的。阿铃若无其事地给坐在餐厅一角的母子俩上现成的点心和茶等,又说说玄鹤的情况,逗逗文太郎……

玄鹤暗娶阿芳之后,不以转搭省线电车为苦,每周必跑一两趟妾宅。阿铃一开头挺讨厌父亲这种举动。“多少给妈妈留点面子也好吧?”——她经常这样想。不过,阿鸟似乎全都无所谓了。但是,阿铃因此而更加觉得母亲可怜,即便父亲前往妾宅,她也编些瞒不了人的谎言,对母亲说“爸爸说今天有诗会”之类的。她并非不知道撒这样的谎是徒劳的,有时在母亲脸上看见近乎冷笑的表情,又为撒谎而后悔,实际上往往是对瘫痪的母亲不体谅自己的用心感觉可悲可叹。

阿铃送父亲出门之后,也时时在想家里的事,有时甚至忘记开缝纫机。玄鹤暗娶阿芳之前,对她而言已经不是“出色的父亲”。但是,她生性宽厚,并不计较,她唯一介意的,是父亲连书画古董也大肆搬往妾宅。阿芳做女佣时,阿铃从不觉得她是坏人,与其说阿芳为人一般,毋宁说她是一个老实的女人。但她不知道阿芳的哥哥在谋划什么,后者在东京近郊开了一间鱼店。实际上,阿芳哥哥在她眼中,是个干坏事脑子灵的家伙吧。阿铃不时抓住重吉,向他表明自己担心的事情。但重吉不配合:“这可不能由我来对爸说。”——阿铃见他这样,无奈只好不吭声了。

“莫非爸爸也觉得阿芳懂得罗两峰 的画吗?”

重吉偶尔也若无其事地对阿鸟说些这样的话,而阿鸟总是抬起头,苦笑道:

“那是爸爸的性情吧。他这人啊,也曾对我说:这块砚台如何?”

然而,时至今日来看,那种事谁都是白操心了。今年冬天以来,玄鹤突患重病,不能去妾宅了。对于重吉提出的分手条件(条件细节实际上更多是阿鸟和阿铃拟定),对方意外顺从地接受了,阿铃所忌惮的阿芳的哥哥也同样。阿芳得到一千日元的分手费,回上总海边的父母家,每月可再获寄来的若干文太郎的抚养费——阿芳的哥哥对于这样的条件完全没有异议。不仅如此,不用催促,他就将放在妾宅的玄鹤秘藏的煎茶茶具等等运送回家里来。阿铃因为之前曾怀疑过他,因此而对他更有好感了。

“小妹说,如果这边人手不够,她可以过来照看。”

阿铃在答应这个请求之前,先跟瘫痪的母亲商量。不用说,这肯定是她的失策吧。阿鸟听了,主张马上就让阿芳带着文太郎过来。阿铃除了在乎母亲的感觉,也害怕破坏了家庭气氛,好几次请母亲重新考虑(尽管由此夹在父亲玄鹤和阿芳哥哥的中间,拉不下面子拒绝对方的请求),但阿鸟却怎么也不愿意爽快地接受她的意见。

“假如这件事我没听说,就另当别论——当着阿芳的面,我也不好意思说。”

阿铃无奈答应阿芳的哥哥让阿芳来,这也许是未经世事的阿铃的失策。实际上,重吉从银行下班回来,听阿铃说了此事,女人般柔和的眉宇间略显不快。“人手增加肯定是好事,但先跟爸爸说一声就好了。因为爸爸拒绝的话,你就没有责任了。”重吉说到了这些,阿铃好郁闷,说了句“是啊”。然而,与玄鹤商量——跟不久于人世、对阿芳还恋恋不舍的父亲商量,这种事她也肯定做不到吧。

对阿芳母子,阿铃有过这么一番曲折的想法。阿芳也没有伸手烤火取暖,而是啰唆起她哥哥和文太郎的事情。跟四五年前一样,她发“那是”的音时,带着乡下口音,说成了“那厮”。阿铃从这乡下口音里,能感受她的心情和无隔阂,与此同时,对隔一层拉门躺着的母亲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感觉到某种漠然的不安。

“那你能待上一周左右吧?”

“行,只要不妨碍这里的话。”

“可没有替换衣服不行吧?”

“我哥说半夜就能送到了。”

阿芳这么回应着,从怀里取出糖,给感到无聊的文太郎。

“那我就对爸爸那么说了。爸爸已经十分衰弱啦,连近拉门一侧的耳朵都生了冻疮啦。”

阿铃离开长火盆前,随手换了把铁壶。

“妈妈。”

阿鸟回应了一句什么。声音浑浊,似乎因阿铃喊她而刚刚醒来。

“妈妈,阿芳来了。”

阿铃松了一口气,她赶快起身离开,不去看阿芳的脸;在走过下一个房间时,再次说一句“阿芳来了”。阿鸟仍旧躺着,睡衣领口掩住了嘴巴,她望见阿铃,仅眼睛浮现接近于微笑的神色。她回应道:“是吗?好快呀。”阿铃一边清晰地从她的后背感受到阿芳来了,一边走过面对积雪庭园的外廊,慌慌张张赶往另室。

突然从明亮的外廊进入另室,阿铃感觉室内比实际情形还要昏暗。玄鹤刚刚坐起来,让甲野读报纸。他一见阿铃,突然说出一句:“是阿芳吗?”沙哑的声音那么迫切,像是在责问。阿铃站在拉门旁,条件反射似的应道:“是的。”然后谁也没出声。

“我马上让她过来。”

“嗯。阿芳一个人吗?”

“不是。”

玄鹤默默地点点头。

“那甲野小姐,请过来一下。”

阿铃急急小跑通过外廊,比甲野还早一步。正好有积雪的棕榈叶上,飞起一只鹡鸰。但是,比起这种事,她更在乎自己从另室的病人气息中带出来某种可怕的东西。

阿芳住下来以后,家庭气氛眼看着恶劣起来,这首先是从武夫欺负文太郎开始的。文太郎这孩子比起父亲玄鹤,更像母亲阿芳,而且连性格软弱这一点也像阿芳。阿铃当然是同情这孩子的,但有时觉得文太郎似乎也太怂了。

女护士甲野从职业的角度,冷眼旁观这种太常见的家庭悲剧——毋宁说她是在看好戏吧。她的过去黑暗得很,在与病人家主人或者医院医生的关系上,她不知有多少次想咽下一剂氰化钾。这样的过去,不知不觉在她心中种下了对他人的痛苦幸灾乐祸的病态兴趣。她进入堀越家时,发现瘫痪的阿鸟每次大小便后都不洗手。“这家媳妇很机灵,拿水去都不让人察觉。”——这样的事情有一阵子在她多疑的心上投下了影子。可四五天后,她就发现这完全是娇生惯养的阿铃的疏漏。她对这个发现有种满足感,每次阿鸟大小便后,就用洗脸盆打水送过去。

“甲野小姐,托你的福,我能跟别人一样洗手了。”

阿鸟双手合十,流下了泪水。对阿鸟的欢喜,甲野根本就无所谓,但是,她很开心看到自此每三次送水,阿铃就要负责一次。由此可见,孩子们打架对她而言也不是烦心事。她对玄鹤表现出同情阿芳母子的姿态,与此同时,又对阿鸟表现出讨厌阿芳母子的姿态。即便缓慢吧,这些举动都起到了效果。

阿芳住下约一周之后,武夫又和文太郎打架了。这场打架始于争论猪尾巴和牛尾巴谁大谁小。武夫在他的学习房间——玄关旁的四席半的一角,把瘦小的文太郎推倒,又打又踢。阿芳正好遇上了,抱起哭不出声的文太郎,责备了武夫:

“少爷,不许欺负弱小者!”

那是内向的阿芳难得的带刺的话。武夫被阿芳的气势吓坏了,他自己倒哭了起来,躲进了阿铃所在的餐厅。于是,阿铃也火冒三丈,丢下手上的缝纫活儿,扯着武夫去见阿芳母子。

“你太任性了!过来,给芳姨道歉,好好地下跪认错!”

面对这样说的阿铃,阿芳只能跟文太郎一起流着泪,一再赔不是。调解人必然又是女护士甲野。甲野一边拼命将脸色涨红的阿铃拖走,一边想象着另一个人——玄鹤静听这场吵闹的心情,她内心浮现出冷笑。当然,这些心思在她表面上看不出来。

然而,让一家人不安的,绝不仅仅是孩子打架。不知不觉中,阿芳又惹起了曾心如止水的阿鸟的嫉妒。只不过,阿鸟对阿芳本人从没说过怨恨的话(这一点与五六年前阿芳还住在女佣房间时一样),倒是完全无关的重吉每每中招。重吉当然不理会,阿铃感到歉意,时不时替母亲道歉。但重吉只是苦笑,常常反过来安慰她:“连你也歇斯底里就麻烦了。”

甲野对阿鸟的嫉妒引发的一系列事件也颇感兴趣。不用说,她很清楚阿鸟的这种嫉妒,也很明白她对于重吉的感觉。不仅如此,她自己不知不觉中也产生了对重吉夫妇近似嫉妒的感觉。对她而言,阿铃是“千金小姐”,重吉也——总而言之重吉肯定是个俗人,也肯定是她所轻蔑的一个雄性。对她而言,他们的幸福几乎都是不正当的。为了矫正这样的不正当,她向重吉做出亲昵的举动。对于重吉而言,这也许不起任何作用,但却是让阿鸟暴躁的绝好机会。阿鸟露出膝盖,恶言恶语地说:“重吉,你有我女儿——瘫子的女儿还不够吗?”

然而,唯独阿铃似乎不会因此而怀疑重吉。不,实际上,她也是可怜甲野。甲野不单对这一点不满,更是轻蔑起与人为善的阿铃来。她乐于看见重吉躲避自己,不仅如此,还乐于看见他避开自己的同时,对自己产生了男人的好奇心。之前,即便甲野在家,他为了进厨房旁的浴室,也脱得光溜溜的。可是,近来甲野一次都没见过他光身子。那肯定是他耻于自己拔毛公鸡般的身体了。甲野看着他(脸上满是雀斑),私下里嘲笑:“除了阿铃,有谁会迷上你啊?”

一个降霜的阴天早上,甲野在她房间——玄关旁三席大的房间里,摆上了镜子,在平时梳的大背头之上,梳起了发型。那天正好是阿芳回乡的前一天。阿芳离开这个家,看来重吉夫妇是开心的,反倒是阿鸟更加烦躁了。甲野一边梳发型,一边听阿鸟粗声粗气地说话。她回想起朋友说的某女人的事情。那女人住在巴黎,渐渐患上了严重的怀乡病,幸好丈夫的朋友回国,就决定一起乘船走。漫长的航行似乎对她也不是特别的苦事。但是,船一到纪州海面,她突然就兴奋莫名,最终跳进了大海。越是接近日本,怀乡病也越厉害起来——甲野静静擦拭手上的油,思考着这种神秘的力量:让瘫痪的阿鸟嫉妒就不必说了,还在她身上也起了作用!

“妈妈,您怎么啦?爬出来这种地方。我说您呀——甲野小姐,请过来一下。”

阿铃的声音发自接近另室的外廊。甲野听见这个声音时,对着清亮的镜子挤出一丝冷笑。然后她作惊讶状回应:“好的,我马上就来!”

玄鹤渐渐衰弱下去。多年的病痛不必说了,从后背到腰部的褥疮也让他痛苦不堪。他时不时发出呻吟,略微转移一下难受。但是,令他烦恼的事情,并不仅仅是肉体的痛苦。他在阿芳住下期间多少得到一些抚慰,但代价是阿鸟的嫉妒和孩子们的打架一再折磨着他。然而那还算好的了。在阿芳走后,玄鹤感到可怕的孤独,他不得不面对自己漫长的一生。

对玄鹤而言,他的一生实在是可悲的一生。没错,获得了橡皮图章专利的那会儿——天天打花纸牌、喝酒那会儿,绝对是他一生中的辉煌时代。但是,同辈人的嫉妒和担心失利的焦灼一直折磨着他。加上暗娶阿芳后,除了家庭的纠纷之外,背着家人筹款也一直是沉重的负担。而更可悲的是,他虽被年轻的阿芳所吸引,但至少这一两年里,他内心里不知有多少次盼着阿芳母子去死!

“可悲?但是想想看,也并非唯独我是这样吧。”

他在夜里这样想,将亲戚、朋友一一细细回忆一番。他女婿的父亲单单“为了拥护宪政”,就在社会地位上,将几个手腕不如他的敌手置于死地。还有一位跟他最熟的老古董商人,与前妻的女儿私通。还有某律师花光了托管金,某篆刻家……然而好奇怪,他们所犯的罪,并不能让他的痛苦有任何变化;不仅如此,反而一味使生存本身产生了更大的阴影。

“哼,这痛苦也并不长久,只要我一升天……”

这也是玄鹤仅剩的安慰。他为了转移侵蚀他身心的种种痛苦,努力回想快乐的记忆。然而,他的一生如前所说,过得很可悲。假如其中有那么一点亮点,就只有不懂事时的幼年记忆了。他时常在似睡非睡之间回想起父母居住的信州某山沟沟里的村庄——特别是放了石头的木板屋顶和有蚕味儿的桑枝。但这记忆也不长。他时不时在呻吟之间念一下《观音经》,唱几句旧时的流行曲。在吟诵“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之后,唱出“Kapore、Kapore”的滑稽舞曲,对他而言,感觉再好没有了。

“睡觉是极乐,睡觉是极乐……”

玄鹤只希望沉沉睡去,以便忘却一切。实际上,甲野除了给他安眠药之外,还注射海洛因之类。但对他而言,入眠却不总是安稳的,他时不时在梦中见到阿芳和文太郎。这让梦中的他心情十分舒畅。(某夜的梦中,他还跟新花纸牌中的“樱之二十”说话,而那位“樱之二十”长着四五年前阿芳的模样。)但是,正因为这样,醒来的他更加可悲。不知何时起,玄鹤对睡觉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安。

接近除夕的一天下午,玄鹤仰卧着,对枕畔的甲野说话:

“甲野小姐,我呀,我难得想扎一下兜裆布了,你让人去买六尺漂白棉布来吧。”

要弄到白棉布,不必特地派阿松去附近的绸缎庄买。

“我自己来系,你叠好放在这里就好了。”

玄鹤借助于兜裆布——用来自缢的兜裆布,好不容易消磨了短短的半天。但是,对于转个身都非要他人帮忙不可的他而言,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易得。不仅如此,临到要死,玄鹤也是害怕的。他在昏暗的电灯光中,眺望着黄檗流的一幅行书书法挂轴,嘲笑自己时至今日仍贪生怕死。

“甲野小姐,请扶我起来一下。”

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左右。

“我呢,接下来想睡一会儿,你也去休息吧,不用客气。”

甲野不解地盯着玄鹤,不客气地回答道:

“不,我不会睡的。这是我的工作。”

玄鹤感到他的计划已被甲野识破,便点点头,什么也不说地装睡。甲野翻开一本放在他枕边的女性杂志新年专号,用心地读起来了。玄鹤还在想兜裆布的事,同时眯眼偷看甲野。这时——他突然觉得好笑。

“甲野小姐。”

甲野看玄鹤的脸时,也不禁吓了一跳。玄鹤靠在被子上,笑个没完。

“什么事?”

“没事,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玄鹤仍在笑,挥动瘦削的右手示意。

“这回……什么事这么好笑呢……请躺下来吧。”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玄鹤入睡了。那一晚的梦好可怕。他站在密林中,从齐腰高的拉门缝隙,窥见像是茶室的房间。里头有一个一丝不挂的孩子,脸朝这边躺着,虽说是个孩子,却皱巴巴像个老人。玄鹤想说话,却浑身盗汗醒了……

没有人来另室。不仅如此,周围仍旧处在昏暗中。仍旧?但是,玄鹤看座钟,知道时近正午。他的心一瞬间轻松了,明朗了;然而忽而又像平时那样变得阴郁起来。他仰躺着,数着自己呼吸,心情就像有人在催促:更待何时!玄鹤悄悄抽出兜裆布,缠在脖子上,双手使劲一扯。

此时,正好武夫穿得鼓鼓囊囊的出现了。

“妈呀!爷爷干那种事情啦!”

武夫大叫着,冲进了餐厅。

约一周之后,玄鹤在家人围绕陪伴下,因肺结核去世。他的告别仪式甚为盛大(只是瘫痪的阿鸟无法出席)!聚集而来的人们向重吉夫妇表达哀悼,在白缎覆盖的灵柩前上香。但出门离去时,他们大抵已经忘掉了他。不过,只有他的老朋友是例外。

“这位老先生也满足了吧,既有年轻的小妾,还小有积蓄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着。

载有灵柩的殡仪马车跟着另一辆马车,跑过腊月阳光下的市镇,前往某火葬场。坐在后面那辆显旧马车上的是重吉和他的堂弟。他的大学生堂弟很在乎马车的摇晃,不大跟重吉说话,专注地读一本小开本的书,那是李卜克内西 的《追忆录》英译本。重吉因守夜疲倦而迷迷糊糊打起瞌睡,他看着车窗外的新开町,无心地自言自语:“这一带完全变了!”

两辆马车跑过冰霜融化的道路,抵达火葬场。但是,尽管事前打了电话预约,说是一等焚烧炉已经排满,只有二等的可用。在他们看来都可以的,但重吉与其说为岳父着想,毋宁是考虑阿铃的感受,便透过半月形的窗口,努力与事务员交涉:“病人是被耽搁了救治去世的,所以亲人衷心希望火化时能以一等的待遇……”还撒了这么个谎。结果效果比他预期还好的样子。

“那这样吧,因为一等已经排满,就按一等的收费,用特等炉火化吧。”

重吉有几分歉意,一再感谢事务员。事务员是一位戴黄铜眼镜框的和善老人。

“哪里,不必客气。”

他们封好了焚烧炉后,上了有点儿残旧的马车,就要出火葬场的门离去。这时,他们意外地发现,阿芳一个人站在砖墙前,目送他们的马车。重吉有点儿狼狈,想抬抬帽子还礼。但是,搭乘他们的马车此时已经拐弯,奔驰在光秃秃的白杨树道路上。

“是她呀?”

“嗯……我们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了吗?”

“不知道,当时觉得那里只有乞丐的……那女人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重吉点上一支“敷岛”牌香烟,尽量冷淡地回答道:

“嗯,会怎样呢……”

他的堂弟沉默着,他在想象中勾画出一个上总海边的打鱼小镇,以及住在镇上的阿芳母子。他突然严肃起来,在不知何时照进来的阳光中,再次读起那本李卜克内西。

昭和二年(1927)一月 buaQTPTVgWDwUw5tJww82bxkzUSyCjb/1Um7dmhEyfzt4ouFSEi9i/ey42dxA1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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