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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黄昏，一个下人在罗生门下避雨。”
这是短篇小说《罗生门》的开篇。1915年，东京帝国大学三年级学生芥川龙之介把《罗生门》发表在《帝国文学》杂志上。然而，没有反响。
百年后的今天，这篇作品已经收入日本所有中学的语文课本。“就是说受过中等教育的国民，无一例外地知道《罗生门》……所以将《罗生门》称作日本国民耳濡目染的国民性作品之一，绝无言过其实之虞。”
中国读者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日本电影《罗生门》（电影结合了作者另一篇小说《竹林中》的情节），成为首部荣获奥斯卡金像奖的亚洲电影，“罗生门”的典故几乎人所共知。
小说的故事梗概如下：阴郁的傍晚时分，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下人来到近于荒废的城门楼上避雨。他担心着自己的生存问题，同时察觉到城门楼上有动静：原来是一名老妪在偷拔死人的头发以图利。下人上前制止，痛斥其行为。但下人转念一想，认同了对方的观念：失节事小，饿死事大。他剥去老妪的衣物逃走。
时至今日，这篇小说已成经典。
据说作者喜欢修改作品，《罗生门》最初发表时，结尾是“下人正冒雨赶往京都行盗”；三年后收入小说集时，已经改为“谁也不知道那下人的行踪”。
1918年，芥川在《大阪每日新闻》上连载小说《地狱变》。小说描写了一位傲岸不逊的画师良秀，他性格狷介，受命完成一幅震撼人心的“地狱变”屏风画。他冒昧提出：为了见识地狱之火的凌厉，请求焚烧主公的豪华座驾。
到了焚车那一天，守卫密布。大火燃起之时，风助火势刮起帘子，车座内惊现一人，她被捆绑着，在狂暴的烈火之中痛苦挣扎。“地狱之火”前的画师明白了：阴毒主公要惩罚他的狂妄要求，并报复他不肯顺从的唯一爱女！
凛然面对烈火的艺术家威严有如狮子王，此刻的他作为艺术家和作为普通人都达到了极致。他殚精竭虑地将爱女的魂魄灌注到画作的关键之处，独步于自己魂牵梦绕的艺术顶点。
权威评论家正宗白鸟认为，这部独特的艺术至上主义杰作让人感受到作者“对艺术的激情”。
1912年，读高三的芥川经历了日本的改朝换代——日本由明治进入大正。
大正时代虽然只有十五年，却被称为日本的“黄金时代”。在当时，明治末期的专制气息已消散，大正天皇缺少父亲明治天皇的野心，社会却显得祥和。“一战”远在欧洲，使日本得以远离战争旋涡。大正时代，日本经济富裕，民众政治意识高涨，现代学校制度建立，出版事业兴旺，文化活动百花齐放。
这一时期，年轻作家辈出，创办了大量文艺刊物。芥川龙之介和大学的文学同好创办了第三次、第四次《新思潮》同人杂志。在第四次《新思潮》创刊号上，他的小说《鼻子》受到文坛领袖夏目漱石的激赏，再次刊登于《新小说》杂志。他因而登上文坛，后成为“新思潮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大学毕业后，芥川在海军机关学校担任特约英文教官，同时在备受瞩目的《中央公论》杂志上接连发表小说。两年之后他打算专心写作，辞去收入不错的教职。他与大阪每日新闻社签约，成为取酬不上班的社员，以按约提供作品为条件，专职写作。
学者秦刚指出，在日本，作家通过写作能获得稳定的收入，正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出版媒体的发展，文艺创作机制的成熟，文学读者群体的形成，为优秀作家的出现提供了充足的外部条件。”
评论家认为，芥川龙之介的个人情趣和修养，是了解芥川文学世界的钥匙。
芥川龙之介成长于东京工商业者居住区，继承了该区自江户时代以来的文人情趣。评论家加藤周一说：“作者方面的这种‘游戏’的用心，可以说是原封不动地继承了江户以来的文人文化的传统吧。”
作品的题材和思想，都显示了作者的这一气质和处世态度。
《枯野抄》描写俳句大师松尾芭蕉临终时刻，送别的众弟子各怀心思。研究者认为是反映了当时文坛领袖夏目漱石之死。
《大石内藏助的一天》描写著名的“四十七浪人”为主人报仇后乐观放松，主事者大石内藏助却洞悉世事、忧心忡忡。加藤周一认为，作品是取自歌舞伎表演节目中的“四十七义士”。
《舞会》描写明治维新时期在鹿鸣馆的一场舞会，法国海军军官洛蒂邂逅一名日本少女舞伴。法国人后来成了著名作家，写了《菊子夫人》一文。故事结构堪称完美，内容据说取自明治初期对外开放的小故事。
秦刚认为：“即便是这类‘历史小说’，其本质是关于历史的一种文学方式的话语叙述，这些文学话语是在大正时期的文化语境中生成出来的，它们所参与建构的其实仍然是大正时期的历史文化。”
关于芥川小说成功的奥秘，同样是小说家的村上春树指出：“在我看来，芥川文学的魅力首先是文笔好，行文考究。至少就作为经典留下来的第一档次作品来说，其行文之美，令人百读不厌，文气再好不过。行文圆融无碍，如生命体一般进退自如。遣词造句自然优美，水到渠成。若援引外国作家为例，他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相似。”
评论家加藤周一从文体的角度谈道：“他的文章有的顺随天主教文献的文体，有的使用文言书信文体，有的运用江户腔调口齿锋利骂得淋漓尽致的笔锋，有的则驾驭现代口语式的散文，是简洁而明快的。除了芥川之外，能够运用如此众多的不同文体来书写的作家是为数不多的。”
人生仅仅三十五年的芥川，是一位博古通今、学贯西东的现代文豪。他的散文随笔、游记作品，体现了他的学识、修养和襟怀。游记、散文方面的代表作是《中国游记》和《侏儒的话》。
1925年在东京出版的《中国游记》，由五部分构成，其中《上海游记》和《江南游记》约占了九成，前者在旅游当年（1921），后者在翌年（1922）的日本报纸上连载。其余三篇时隔数年后写成。
作者自小爱读中国古籍，一直有访华的愿望。1921年他拖着病弱的身体，踏上了中国正在国际化的大上海，以及风物无数的西子湖畔，沿途有熟悉当地的日本人陪同。在他笔下，展现了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上海和江南，是“日本人眼中现代中国”的代表性文本之一。
作者对上海的“第一瞥”如何？
一方面是夸赞：“交通管理的完善，无论多么偏心眼，到底是东京或大阪等日本大城市所不及的。”“随着管弦乐曲声，灯光变红变蓝，跟浅草很相似。唯独那管弦乐的水准，浅草就大大不如了。”
另一方面是批评：“看来她都得到银币了，却还想让我们打开钱包。我怜惜被这个贪婪妇人出售的美丽的玫瑰花了。这个厚脸皮老妇人和白天所乘马车的车夫——这不只限于对上海的第一瞥。遗憾的是，它同时又确实是对中国的第一瞥。”
作者观看京戏的感受：
“说来，我到现在也忘不了：筱翠花扮演《梅龙镇》中的酒栈少女，她每次跨越门槛，必定从黄绿色的裤子下，展示一下小鞋底。”——“小鞋底”的细节是“意外之美”。
“我就毅然决然秉笔直书吧——他头一转，一翻好看的衣袖（有鲜红的银线刺绣），潇洒地用手往地上擤了一把鼻涕！”——后台所见京剧大师“失态”。
《侏儒的话》是读书随笔，芥川的“序”说：“《侏儒的话》未必是传达我的思想，只不过可窥见我时不时的思想变化。它比起一棵草，或许更像一根蔓草，而且还伸出些蔓条来。”
以下略举数例：
“神——一切神的属性中，最令人同情的，是身为神不能自杀。”
“福楼拜——福楼拜教我，存在‘美丽的无聊’这回事。”
“莫泊桑——莫泊桑像一块冰，不过有时也像一块冰砂糖。”
“女人的脸——女人被热情驱动时，不可思议地呈现少女的脸庞。不过，那也不妨是对于一把阳伞的热情。”
“某物质主义者的信条——‘我不信神，但信神经。’”
芥川的小说擅长捕捉相通于古人与近代人之间的人性的闪光，给古人的心理作出近代的解释；而他的学问、思想，则显示日本在消化西欧文学方面上取得重大进展。归根结底，芥川文学根源于传统，根源于书本。他是书卷气、灵气的化身，而不是力量、搏斗的化身。他所介绍的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的话，就是他自身的写照：
“我之知悉人生，不是与人接触的结果——是与书接触的结果。”
芥川龙之介出生七个月时，母亲患精神病，不得已由舅父芥川道章收养，后正式过继给芥川家。
这个中产阶级家庭给了龙之介温暖和良好的文艺氛围。龙之介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
龙之介大学一毕业即登上文坛。他嫌兼职英文教官麻烦，两年后辞职专心写作。他仅仅十一年的作家生涯（三十五岁自杀），被史家誉为日本文学史上“最华丽的存在”。芥川共写作超过一百五十篇短篇小说，数量上仅次于另一位多产作家三岛由纪夫。
然而，体弱多病一直折磨着这位天才作家。每遇凡俗世事、情感波澜，他都狼狈不堪。大学毕业前，他经历了初恋失败。一年后，他向十六岁的姑娘冢本文求婚成功，二十八岁时长子诞生，继而三十岁时次子诞生，三十三岁时三子诞生。
此时作家健康状态恶化。三十五岁这一年的4月，小说《齿轮》脱稿，他约了平松麻素子赴帝国饭店殉情。麻素子是芥川妻子冢本文年轻时的好友，因此被妻子有所察觉而制止。但一个月后，芥川再次约麻素子计划殉情，麻素子直接写信告知了芥川妻子，冢本文赶到帝国饭店，救回已经服药的作家。
作家彷徨无地，妻子则出离愤怒：“我当时产生了无以抑制的愤怒，厉声斥责丈夫。丈夫当时向我道歉并流下了难得一见的眼泪。我的愤怒充满郁闷和厌恶。”
但仅仅三个月之后，1927年7月24日凌晨，作家在家中服药身亡……
在《追忆芥川龙之介》一文中，妻子说道：
“丈夫死时，我曾自言自语说，到底在劫难逃。”
“鬼才”作家十年间已经油尽灯枯。芥川自尽震撼了日本，轰轰烈烈的日本大正文学，也以他的去世为标志落下了帷幕。
1935年，“芥川龙之介奖”设立，这个奖项是历来新人作家“登龙门”的最权威纯文学奖。
林青华
2022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