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还时不时跟诗人托克出席音乐会。我至今难忘的，是第三次去听的音乐会。会场布置与日本的没有什么不同，也是在渐次上升的座席上，坐了三四百只河童，他们手持节目单，安静地倾听。第三次出席音乐会时，除了和托克、托克的雌河童之外，我还和哲学家马古一起，坐在最前排。这时，在大提琴独奏之后，一只眼睛奇小的河童随意地抱着乐谱，走上舞台。按节目单介绍，这只河童是著名作曲家克拉巴克。节目单说……不，不必看节目单了。因为克拉巴克是托克所属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所以我是认得的。“Lied——Craback”（这个国度的节目单也大抵是德语）。

克拉巴克在热烈的掌声中，向我们鞠了一躬，静静走到钢琴面前，然后随意地弹起了自己创作的艺术歌曲。据托克说，在这个国家出生的音乐家中，克拉巴克是空前绝后的天才。我除了佩服他的音乐才能，还对他作为业余爱好写的抒情诗感兴趣，所以热心倾听其大弓形状的钢琴演奏的声音。托克和马古陶醉于其音乐中，或更胜于我吧。唯有那只美丽的雌河童（至少据河童们说）手中紧握节目单，时不时焦躁地伸出舌头舔嘴边。据马古说，自十年前她没能抓住克拉巴克后，至今仍视之为眼中钉。

克拉巴克全身充满激情，战斗般地弹奏钢琴。这时，会场中响起了雷鸣般的怒吼：“禁止演奏！”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禁回头望。毫无疑问，发声者是坐最后一排的、身材魁梧的警察。我回望时他仍旧悠然坐着，用比之前更大的声音吼道：“禁止演奏！”然后——

然后就是大混乱。“警察蛮横！”“克拉巴克，弹吧！弹呀！”“笨蛋！”“畜生！”“撤销禁令！”“顶住！”——在这样此起彼伏的喊声中，椅子倒地，节目单乱飞，加上不知谁扔的——汽水瓶、小石子、半截的黄瓜从天而降。我目瞪口呆，想问托克是怎么回事。但眼见托克也很激动，站在椅子上，不停地叫喊：“克拉巴克，弹呀，弹呀！”不仅如此，连托克的雌河童也仿佛忘记了敌意，喊叫“警察蛮横”的声音不亚于托克。我不得已转向马古，打听道：“怎么回事？”

“这个呀？是这个国家常见的情况啊。绘画呀，文艺呀，原本就……”

有东西砸过来时，马古就缩一下脖子，脸色不变地解释道：

“绘画呀，文艺呀，原本就很明白表现什么，在这个国家是绝不会禁止的。取而代之的是禁止演奏——唯有音乐这玩意儿，无论多么伤风败俗的曲子，没有耳朵的河童是不明白的呀。”

“可是，那位警察有耳朵吗？”

“不知道啊，那是个疑问呢。大概刚才听旋律时，回想起与妻子亲热时的心跳吧。”

对话之间，混乱越发严重。克拉巴克边弹钢琴，边傲然回望着我们。但无论如何骄傲，还是得躲避横飞的杂物。也就是说，每隔两三秒钟，表情就要改变一下。但总而言之，他大体上保持着大音乐家的威严，小眼睛光芒四射。我——当然，我为了避开危险，以托克为挡箭牌。但我仍为好奇心所驱使，继续跟马古聊下去。

“这样的审查岂不是很粗暴吗？”

“哪里！比起任何国家的审查都进步哩。例如，看看某某吧，大约一个月前……”

话没说完，只见一个空瓶子正巧落在马古头顶上，他只喊了一声“quack”（这只是一个感叹词），就失去了意识。 IcGXeZAnjJ6xwqrtWvsuKPArWvNrKZNEsusis2zo+ExfFQ3R2i5Fesmh/f6NMyk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