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势者奕訢”与“论理者奕譞”的冲突,让时任直隶总督曾国藩在1870年进退失据。
曾国藩自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是在1868年。彼时,这次调动带给曾国藩的最大感受,是朝廷对他显露出了一种强烈的猜忌之心。此时太平军与捻军俱已被镇压,湘军与淮军已成为一种让清廷芒刺在背的存在。亲信幕僚赵烈文曾问他:两江满目疮痍,民气反侧不安,朝廷却将他这样一位“人心胶固之重臣”突然调往直隶这样的“闲地”,究竟是怎么考量的?曾国藩先以一段长久的沉默回应,然后才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惶恐:“去年年终考察,吾密保及劾者皆未动,知圣眷已差,惧不能始终,奈何?” 17 ——去年底我秘密推荐和秘密弹劾的人,全都没有回应,我很担忧自己与爱新觉罗氏的君臣关系不能善始善终。
曾国藩的感受没有错。
将他从两江调往直隶,相当于强迫他离开被湘军亲信环绕的状态,去一个朝廷触手可及的地方。当然,这种防范猜忌还远没到鸟尽弓藏的地步。太平军与捻军差不多没了,但洋人还在且相当强大。清廷将曾国藩调来直隶,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他,那就是为朝廷编练一支新军队。
晚清的军事改革始于咸丰末年的“练军”,主持机构是总理衙门,兵部起协助作用。由总理衙门主导,不难看出这一改革的核心内容是引进洋人的军事装备和军事技术。只是改革的进度实在太慢,成效也很有限,以致1868年中英修约即将到来时,朝野内外仍是人心惶惶——导致京城失陷、咸丰皇帝仓皇逃亡热河的“庚申之变”,即肇端于英法两国要求修约,上至两宫太后与恭亲王,下至地方督抚与关心时局的在野士绅,许多人对此仍记忆犹新。清廷于此刻调曾国藩北上担任直隶总督,固然有就近控制他的用心,也有借湘军领袖坐镇京畿以安定人心、预防战端的目的。这也是为什么曾国藩入京后,慈禧太后三次召见,其中两次嘱咐他在直隶好好练兵。1869年初,曾国藩离京前往保定就职前向慈禧辞行,慈禧的问话内容也全是练兵与设防;曾国藩则回应说:自己到了保定后,第一件要抓的事情就是练兵。 18 孰料,上任仅数月,兵尚未来得及练,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就发生了。
直接负责处理天津教案者,原本应是时任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朝中“慷慨激昂派”的攻击对象也主要是崇厚。崇厚是奕訢的心腹,攻击崇厚就是攻击奕訢;崇厚被扳倒,自然也就意味着奕訢失势,意味着总理衙门的改革路线破产。为了脱离旋涡,崇厚于教案发生后立即给总理衙门呈递了一份情况汇报,敦请朝廷派直隶最高长官曾国藩前来主持大局。随即便有谕旨命曾国藩前往天津。曾当然也明白此中玄机,他给崇厚去了一封信,表态愿意协助他办理此案,愿意与他“祸则同当,谤则同分” 19 。只是,奕訢与崇厚要的不是“曾国藩前来协助”,而是“曾国藩前来主持”。于是,在奕訢的运作下,崇厚很快被任命为赴法钦差离开了天津,处理教案的重任,遂全部压到了曾国藩的身上。 20
1870年的曾国藩已经59岁,右眼失明、肝病日重,长期遭受眩晕病症的折磨。他在该年给儿子曾纪泽的一封家信中说,自己“登床及睡起则眩晕旋转” 21 ;在日记中,他也说自己时常感到“床若旋转,脚若朝天,首若坠水,如是者四次,不能起坐” 22 。天津教案发生前夕,曾国藩似乎已觉察到自己大限将近。他让李鸿章帮自己运来建昌花板做棺材,以备后事。结果花板与朝廷的谕旨同日抵达保定。谕旨里殷切关怀他身体如何,又意味深长地问他是否能够处理这场教案。这询问实是一种提醒:教案发生在直隶境内,曾国藩没有置身事外的可能。深感此案难以善了,不会有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曾国藩遂给长子曾纪泽写了遗书,里面说:自己反复思考“殊无善策”,只能抱着“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 23 的心态去处理。
曾国藩抵达天津的时间是7月8日。13天后,他呈给朝廷的《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引爆了朝野舆论,“诟詈之声大作,卖国贼之徽号竟加于国藩。京师湖南同乡尤引为乡人之大耻”。京城湖南会馆悬挂的曾国藩官爵匾额“悉被击毁”,会馆还将曾的名籍削去,不再承认他是湖南人。 24 昔日的道德圣人,瞬间沦为举国士大夫口诛笔伐的对象;昔日的中兴名将与旷代功臣,瞬间成了“谤讥纷纷,举国欲杀” 25 的汉奸,“积年清望几于扫地以尽矣” 26 。
这种结局,一半来自现实的无可奈何,一半来自朝廷的刻意算计。
所谓“现实的无可奈何”,指的是此案无法按曾国藩内心的期望去处理。他关心洋务,但他的思想旨趣介于倭仁与奕訢之间,这从他对二人的评价中即能看出。曾国藩评价奕訢是“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认为奕訢有手腕有见识,但欠缺安身立命的理学修养;评价倭仁则是“朝中有特立之操者……然才薄识短”,认为倭仁的理学功底深厚,但对时事洋务所知甚少。 27 曾国藩对自己的期许是要兼二人之长,既懂时事洋务(聪明),又有理学修养(立足)。
可惜的是,这种自我期许在处理天津教案时无法共存。曾非常在意的“夷夏之防”告诉他,不应该严厉处分天津道周家勋、天津府知府张光藻和天津县知县刘杰。在理学层面,他们都是为朝廷“抗夷”的志士良吏。然而,迫于洋人势大的现实,曾最终又不得不将这三人撤职,交给刑部治罪。身在旋涡中的曾国藩,往往刚做完“迫于势”的决定,“基于理”的良心便开始纠结。比如他先是在奏折里说根据调查,洋人不曾挖眼也不曾剖心;然后又在日记里说,奏折里那些话虽是事实仍“语太偏徇”,恐被人指责偏袒洋人,“将来必为清议所讥” 28 。他也很后悔,认为自己不该在奏折中写下“杀孩坏尸采生配药,野番凶恶之族尚不肯为,英法各国乃著名大邦,岂肯为此残忍之行?” 29 这类言辞,他很清楚这些话是在挑战朝野的既定认知(慈禧太后与倭仁、宋晋等人均倾向于相信挖眼、剖心、制药这类流言),也很清楚冒犯众人的既定认知定会招来舆论的激烈责难。
所谓“朝廷的刻意算计”,则是指让曾国藩来处理教案,是朝廷深思熟虑后的刻意设计。
1870年是慈禧垂帘听政的第九个年头,天津教案必然使她想起十年前的旧事。那一年,英法联军以使节被扣遭受虐待为由兴师问罪,攻陷北京城,又火烧圆明园,咸丰皇帝只得带着慈禧一众人等仓皇逃去承德,然后窝窝囊囊地死在了那里。天津教案的情况远比当年严重,被打死的是包括法国领事在内的五国之人;前来问罪的是七国而非两国。昔日的痛苦体验为慈禧太后提供了一个基本认知:慷慨激昂的话不妨多说,与洋人开战这种事却轻易做不得。如何处理天津教案,她在大方向上早有定见。这定见之一,是在言语上支持奕譞这些“慷慨激昂派”,将反驳的任务留给奕訢。如此既维护了自身形象,又打击了奕訢这个政敌。定见之二是让时任直隶总督曾国藩来为朝廷的决策背书。曾是理学名臣,也是中兴功勋,声望之高无人能及。由他来消弭中外冲突,远比由崇厚这类人与洋人达成妥协,更能堵住朝廷上下的悠悠之口。
这期间最意味深长的一件事情,是朝廷在公布曾国藩关于案情调查的奏折时,刻意删去了他为天津绅民辩护的五条理由。曾在奏折中说,根据他的调查,教堂“挖眼剖心”之说不真,自称卖迷药给教堂的证人也靠不住。但他同时也说,天津民众如此激愤情有可原,主要是五条外部因素激发而成:
一、仁慈堂“终年紧闭,过于秘密,莫能窥测底里”,还设有地窖,当地民众难免生疑。
二、有些中国人到仁慈堂治病,然后留在堂内工作。部分民众不理解,怀疑这些人是被药物“迷丧本心”。
三、仁慈堂常收留病重孩童,赶在他们去世前为其做洗礼。民众不理解这种宗教行为,“但见其入而不见其出”,遂揣测教堂在残害儿童。
四、仁慈堂院落广阔,孩子们在前院集体抚养,母亲多住后院;还有些母亲住仁慈堂,孩子住河楼教堂。民众不理解这种习俗,于是就往其他方面猜想。
五、1870年四五月间,天津城内发生过拐卖人口的案件,当时又疫病流行,仁慈堂收留的儿童多是病重无人照料者,死亡率高。再加上教堂平日与民众不睦,为免生事端常选择在夜间掩埋尸体,棺材不够,有两尸三尸埋在一棺的情况。尸体被野狗拖出后,民众遂为之哗然,将之前的猜想全视作事实。 30
这些文字承认民众对仁慈堂有偏见,但落笔的重点是这种偏见并非单方面所致,仁慈堂方面也有责任。可是,邸报与官报房在公布奏折时将这些文字全删掉了。这种删减破坏了奏折的平衡,给阅读者留下了曾国藩在袒护夷人的深刻印象。其实,即便是完整版奏折,曾国藩呈递之时也觉得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引起朝野清议的不满;经过删减的奏折当然只会造成更坏的结果,只会是“谤讥纷纷,举国欲杀”。
删减的用意,或许是慈禧太后担忧“庚申之变”重演,故尽量不刺激洋人;也许是要刻意打击曾国藩如日中天的声望;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或许,这当中还存在更深层次的算计:朝廷需要一个严重偏袒洋人的曾国藩。将曾国藩派往天津之前,朝廷其实就已经定下了处理事变的基调:不可与洋人开衅,不可重蹈“庚申之变”的悲剧。删减曾国藩奏折中为民众辩护的内容后,再将奏折公布,相当于给曾戴上了一顶“卖国贼”的帽子,也相当于给朝廷的媾和政策提供了操作空间——许多人的好坏善恶全靠同行衬托,许多事件的舆论风评也往往取决于同类对比。有曾国藩恶劣的“卖国行径”在前,朝廷的和解措施将会很自然地变得可接受,甚至值得赞美。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下面这些情节:与曾国藩的《查明天津教案大概情形折》送抵北京同日,朝廷召集会议就如何处理教案进行了讨论,慈禧在会上表态说,“此事如何措置,我等不得主意” 31 。同日,慈禧还以同治皇帝的名义给曾国藩下旨,内中对处理事件的具体方案一字未提,只反复强调朝廷的期望是“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 32 ,要曾国藩做到既不与洋人开战也不能失了民心。也是在这一天,朝廷删减了曾国藩“论说持平”的奏章,然后将其公开披露。随后,曾国藩被朝野舆论骂成了“卖国贼”。
自称“我等不得主意”的慈禧,其实早已打定了主意。“和局固宜保全”是高调的口号不妨多喊,与洋人开战则万万不行;“民心尤不可失”是朝廷不能直接表态说要惩办参与打杀的民众,但这个事要做且不妨交给曾国藩来做。
曾国藩进退失据。他既承认“天津士民皆好义”,是爱地方官爱朝廷的好百姓,又痛恨他们“徒凭纷纷谣言”,搞出打杀洋人的事端给朝廷添乱 33 。他既承认天津一干地方官以“风闻”煽动民意是在力挺朝廷,想要用送出天津避风头的方式保全他们,又不得不在朝廷与列强的压力下将他们弄回来重新惩治。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官员方面,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被革职流放黑龙江;民众方面,冯瘸子、刘二等20人被判处死刑,小锥子、王五等25人被判充军(后来李鸿章接手善后,有4名被判死刑者改为流放)。
在给友人的书信中,曾国藩说这样的处置结果不符合自己的理学本心,可谓“内疚神明,外惭清议”。然而形势紧迫,必须有人出来做这样的事情,所以“但使彼族不再挑斥,虽一身纵毁,而大局尚得保全,即属厚幸,孱躯暮齿,实难久点高位”——只要能消弭战争,使和局得到维持,我这衰老残躯成为众矢之的也算值得。 34
针对民众的死刑,是在1870年10月19日凌晨5点钟左右执行的。
法国驻天津的军队,本计划派一名舰长携带翻译前去刑场充当监督者。新任天津知府马绳武告诉法国驻天津领事李蔚海(William Hyde Lay,以英国领事身份兼法国领事),“由于情绪激动的居民有可能滋事,总督希望在今天日出以前处死已判处死刑者”,他建议法方的监督者“夜间乘小轿子由他派遣的五十名警卫士兵护送下前往刑场”,以免引起民众注意。李蔚海反对这样做,但鉴于天津知府“在他自己的衙门里感到如此忐忑不安”,甚至一度要求转移至法国领事馆去讨论死刑的执行事宜,李蔚海也只好做出让步,不再坚持派法国军官前往刑场,改为要求知府衙门“提供一些确实执行死刑的证据”,同时让领事馆里的一名信差去刑场观看执行情况。 35
这名信差自县衙监狱一路跟随至刑场,目睹了死刑执行的全部过程,带回了“系在那些囚犯尸身上的死刑执行令”。他向李蔚海报告说:
大约二百名巡勇和兵丁从监狱将囚犯护送到知县的公堂,在那里他们被依次排列,一共是十六名。没有一个肯下跪就缚,尽管被喝令这样做……在前往刑场途中,尽管是凌晨,群众早已云集。犯人们向一批批群众高声叫喊,问:“我们面可改色?”大伙立刻齐声回答:“没有!没有!”他们控诉当官的把他们的头出卖给洋人,叫人们用“好汉”的称呼来表示对他们的尊敬,人们当即同声高呼。被判死罪的这些人的亲友一路跟随前进,放声恸哭,泪流如注。到达西门外刑场时,罪犯们开始拉长了嗓音高唱,听到这歌唱声,执法官协台下令将他们斩首。罪犯们伸颈就戮,毫无惧色。刽子手共五六个人,都是南方的兵勇,行刑很快结束。 36
李蔚海在给法国政府的汇报中说,据他听闻的信息,处决这些民众无助于改善法国传教士在清帝国的境遇,“反而有可能加深他们(清朝民众)对洋人的敌对情绪。这些被置于死地的人,无疑在民众心中被视为烈士。我担心,恐怕在当局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