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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想要尽戮在京夷酋

1870年夏,天津疫病流行。法国天主教仁慈堂收养的婴儿也未能幸免,夭折了三四十人之多。天主堂神父与修女“迷拐孩子挖眼剖心制药”的谣言大范围流传开来。

据时任天津知府张广藻说,流言是这样冒出来的:

有人于黑早见仁慈堂洋人抬小棺埋葬东关义冢地内殆非一次,偶为群犬刨出,见有一棺数尸者,于是津民哗然,谓此必洋人杀害小儿取其心眼,为端午节合药之用,否则奚为一棺而有数尸也。 1

当时的天津时常有拐卖儿童之事发生。建于1869年的天主教仁慈堂为收养孤儿,常向孤儿的掌控者支付一定费用。但当时鲜少有父母或掌控人愿意主动免费将孩子送给慈善机构抚养,遑论是洋人成立的机构,故仁慈堂不得不以支付费用来收养孤儿。有时候,仁慈堂还会收养垂死的儿童,旨在为其做宗教洗礼以拯救灵魂。这种做法既刺激了不法之徒去迷拐儿童,也给流言的产生提供了捕风捉影的依据。

不久后,有两名人贩子被捕,官府在告示里暗示他们的行为可能是“受人嘱托”。民间组织“水火会”受到鼓舞与煽动,开始四处抓捕有嫌疑之人。群众公审之下,一名叫作武兰珍的迷拐犯不得不迎合“民意”,供称他作案所用的迷药正是法国天主教仁慈堂提供 2 ——曾国藩后来在奏折里说,武兰珍“指勘所历地方房屋与该犯原供不符” 3 ,现实中找不到武兰珍口供里的案发地,可见他是迫于“民意”不得不胡乱编造作案情节。

在武兰珍招供的当下,“铁证”如山,民情沸腾。乡绅们集会于孔庙,书院也停课声讨。号称有万余人之多的愤怒民众群聚在教堂之外,或与教民口角相争,或向教堂抛掷砖石。仁慈堂的修女本想请民众选派代表,进入堂内调查,以廓清真相,但被法国领事丰大业所阻。丰大业不愿与愤怒的民众直接交涉,6月21日,他前往三口通商衙门与天津府衙,要求地方官崇厚、张光藻调兵弹压民众。遭拒后,丰大业在狮子林浮桥上遇到静海知县刘杰,争论过程中,丰开枪恫吓,射死了刘杰的家人刘七。民愤遂被彻底点燃。百姓们先是打死丰大业及其随从,然后又冲入法国教堂,扯碎法国国旗,打死法国神父、修女、洋商、洋职员及其妻儿等共计20人(包括13名法国人、3名俄国人、2名比利时人、1名意大利人、1名英国人)、中国雇员数十人,纵火焚烧了望海楼教堂、育婴堂、领事署及多座英美教堂。

此即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

1862年,江西巡抚沈葆桢呈递给总理衙门的一份情报,颇有助于理解底层民众为何对天主教堂怀有如此深重的疑虑和敌意。当时,江西境内一再发生民众与教堂之间的纠纷。沈想知道这些反教百姓究竟是怎么想的,遂命人乔装成平民去基层,与反教百姓面对面聊天探听消息。

下文是探子与反教民众部分对话的原文照录:

:你们纷纷议论,都说要与法国传教士拼命何故?

:他要夺我们本地公建的育婴堂,又要我们赔他许多银子,且叫从教的来占我们铺面、田地,又说有兵船来挟制我们。我们让他一步,他总是进一步,以后总不能安生。如何不与他拼命?

:我等从上海来,彼处天主堂甚多,都说是劝人为善。譬如育婴一节,岂不是好事?

:我本地育婴,都是把人家才养出孩子抱来乳哺。他堂内都买的是十几岁男女。你们想是育婴耶?还是借此采生折割耶?而且长毛都是奉天主教的。他们必定要在城内,及近城地方传教。譬如勾引长毛进来,我们身家性命不都休了?

:你们地方官同绅士主意如何?

:官府绅士总是依他。做官的止图一日无事,骗一日俸薪,到了紧急时候,他就走了,几时顾百姓的身家性命。绅士也与官差不多,他有家当的也会搬去。受罪的都是百姓,与他何干?我们如今都不要他管。我们只做我们的事。

:譬如真有兵船来,难道你们真与他打仗么?

:目下受从教的欺凌也是死,将来他从教的党羽多了,夺了城池也是死,勾引长毛来也是死,横竖总是死。他不过是炮火厉害,我们都拼着死,看他一炮能打死几个人。只要打不完的,十个人杀他一个人,也都够了。

:你们各位贵姓?

:我们看你是老实人,与你闲谈。连日官府都在各处访查,你是外省的口音,我们姓名,不能对你说的。 4

就这段对话所透露出的讯息来看,19世纪60年代的江西民众反教,主要受到如下几个因素的影响:一是天主教育婴堂与本土育婴堂之间存在冲突,即所谓的“要夺我们本地公建的育婴堂,又要我们赔他许多银子”。二是教民与非教民之间存在冲突,因“官府绅士总是依他”,非教民在冲突(官司)中居于不利地位。三是教堂的行为模式与中国传统慈善组织大不相同,民众无法理解时,会倾向于将其与“采生折割”这种恐怖的民间传说联系到一起。四是太平军(“长毛”)在江西的所作所为,让当地百姓心有余悸。天主教拜上帝,太平军也号称“拜上帝教”,民众分辨不了二者的区别,于是产生了一种笼统的认知,“长毛都是奉天主教的”,认定传教士会“勾引长毛进来”。

显然,底层民众的反教行为是一种集合了经济冲突、文化冲突与制度冲突的复杂产物,不宜以“愚昧”二字简单指斥。就沈葆桢提供的情报而言:经济冲突指的是争育婴堂与赔银子;文化冲突指的是民众不能理解教堂的慈善模式,也不能理解传教士与太平军的区别;制度冲突指的是传教士的治外法权,会对地方官府造成压力,使其出于保乌纱帽的利益考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治理上出现偏袒教民的倾向。当然,愚昧与不开化这个问题也一直存在,比如民众仍然相信“采生折割”。

回到天津教案。

事发后,法、英、美、德、俄、比、西七国,联合向清廷发出照会抗议。法国军舰更开往大沽口鸣炮27响示威。如何处理此案,成了摆在清廷高层面前的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14岁的同治皇帝年轻气盛,没见识过真正的近代军队。他对老师李鸿藻说:越将就洋人,就会越出乱子,“若得僧格林沁三数人把截海口,不难尽歼此辈”。这种雄心勃勃与“词气甚壮”,让他的另一位老师,同样没见识过近代军队的翁同龢深感欣慰,将之载入自己的日记之中。 5 显然,小皇帝并不了解,在十年前的八里桥之战中,僧格林沁的“雄兵”完全不是英法联军的对手,连给英法联军造成有影响的创伤都做不到。

同样激情澎湃的还有内阁中书李如松。他告诉小皇帝,此次事件错全在洋人,始于“教匪迷拐幼孩”,激化于“丰大业向官长开枪”。他还说,国家的安危全看民心的向背,此次事件把民众的爱官爱朝廷之心全部激发了出来,“不期而集者万余人”,这些百姓“知卫官而不知畏夷”,“知效忠于国家而不知自恤罪戾”——只知道为朝廷效忠,丝毫不顾及自身安危。这充分说明,我们对洋人硬起来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纵不能乘此机会,尽焚在京夷馆,尽戮在京夷酋,亦必将激变之法国,先与绝和,略示薄惩。 6

李如松觉得,即便不能杀光京城里的洋人,不能烧尽他们的房屋,也要对法国实施正式断交来作为惩罚。

监察御史长润完全赞同李如松的意见。他上奏说:这次天津出事,“实乃天夺其魄,神降之灾”,实是苍天要惩罚这些邪恶的洋人。我们“正可假民之愤”,借助民众的愤怒将允许洋人入华传教这一规定彻底废除。对传教士“迷拐幼孩”“以眼炼银”之说,长润深信不疑。他自小道消息听说天津百姓曾从教堂内搜出“人眼人心等物”且交给了通商大臣崇厚,而崇厚的奏报中没有这些内容。于是长润怀疑有人(虽未点名但自然是指崇厚)消灭了罪证,要求朝廷下旨让曾国藩“认真详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崇厚是恭亲王奕訢的心腹,攻击崇厚消灭洋人的罪证,其实是将矛头暗暗指向奕訢与总理衙门,要给他们扣一顶袒护洋人的大帽子。 7

慷慨激昂者当中,影响力最大的要数醇郡王奕譞。他在给小皇帝的奏折里说,这一次“该酋被戮,教堂被焚”,理全在我们这边,“虽不能以之喻彼犬羊,正好假以励我百姓”,虽然没法和外国狗羊们讲道理,但正好可以借此激励我大清百姓,“民为邦本,津民宜加拊循,勿加诛戮……民知捍卫官长,岂非国家之福”,对参与打杀洋人的天津百姓,切不可问罪诛杀,百姓懂得保卫自己的父母官,那是朝廷之福。 8

左宗棠也主张强硬。他在给总理衙门的密函里说,不要害怕事态扩大,要知道洋人最喜欢“挟持大吏以钤束华民”,最爱玩威胁地方官,再由地方官来钳制民众这种把戏。相比之下,他们反倒不太敢直接做那些“拂舆情,犯众怒”的事情。左宗棠还说,此次事件是由“迷拐”而起,虽然用迷药拐卖小孩之事没有证据,但“幼孩百许、童贞女尸从何而来”?总不会是毫无来由吧?“不得谓无其人无其事”。如果洋人“志在索赔了结”,那还不妨答应他们,如果他们要求惩办参与打杀的民众,则万万不可,因为这些人是“义忿所形,非乱民可比”,拿他们给洋人抵命,会失了天下人心。保护这些百姓,才是大清走向振兴的关键。左宗棠鼓励总理衙门:

正宜养其锋锐,修我戈矛,隐示以凛然不可犯之形,徐去其逼。 9 YX9cDn0UTw3CMy5yDZs7oGuEfYWDWH4GF55aqBTQegxIQuKblv3v7gdMH0/NYw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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