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时代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1861年,因洋人不肯跪拜而誓死不肯接见外国公使的咸丰皇帝,终于死在了承德避暑山庄。与之一同死亡的,还有他那“以夏制夷”与洋人决战的政治理想。恭亲王奕訢与总理衙门启动了改革,徐继畬也重新进入朝廷的视野。1865年,徐奉旨抱病入京,成了“总理衙门行走”。
此刻的徐已是年逾七旬的老翁。奕訢看中的,已非他的具体办事能力,而是希望通过起用他来向外界传递一种改革信号。当然,除了给朝廷充当改革风向标,徐也可以为核心决策层提供知识与智力方面的支持——曾几何时,《瀛寰志略》让徐继畬成了清帝国知识界人人唾弃的臭狗屎;如今,总理衙门不但要重新起用他,还决定重印《瀛寰志略》,将之定为京师同文馆的教科书之一。
为了让徐继畬的见识在改革中发挥更大作用,1867年2月,在奕訢的支持下,朝廷又任命徐继畬为“总管同文馆事务大臣”。与该任命相配套,奕訢刚刚发起了一项改革,要在同文馆内增设天文、算学二馆,招收科举正途出身者入馆学习。奕訢很希望由徐继畬来主持此事。毕竟,徐正是一位科举正途出身做到封疆大吏,同时又热衷西学和洋务之人。
总理衙门的推荐让《瀛寰志略》的影响力略有扩张。在1858年责备徐继畬“长英国志气,灭中国威风”的曾国藩,于1867年重新读起《瀛寰志略》。据曾国藩的日记,从该年旧历十月起,他花了很多时间在这本书上:初六“阅《瀛寰志略》十六叶”,初七“阅《瀛寰志略》三十六叶”,初八“阅《瀛寰志略》廿叶”,初九“阅《瀛寰志略》十四叶”,初十“阅《瀛寰志略》十九叶”,十一日“阅《瀛寰志略》十六叶”,十二日“阅《瀛寰志略》十三叶”,十三日“阅《瀛寰志略》十七叶” 28 ……曾国藩的这场阅读持续了数月之久,是真当成知识在吸收,而非走马观花随便一翻。
时代变了,曾国藩们也变了。
但徐继畬在京师同文馆的改革几乎没有进展。他试图贯彻恭亲王的期望,将同文馆从一所单纯学习英、法、俄三国语言的翻译人才培训学校,转型为一所可以传授国际法、世界地理和西方天文历史知识的综合性高等教育机构 29 。可惜的是,这种期望在招生阶段就碰了壁,引来以大学士倭仁为首的朝野舆论的集体攻击。结果是,恭亲王在朝堂上赢了与倭仁的论战,清帝国知识界的主流舆论却与倭仁站在了一起。京师同文馆始终无法招到合格的学生 30 。
唯一的“幸运”,是徐继畬这一次并没有被深度卷入舆论旋涡。年过七旬、老而多病的他,只是在发挥人生的余热,充当改革的风向标,已非改革的启动者。所以,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他已失去了批判的价值。那位对《瀛寰志略》极为不满的李慈铭,因同文馆改革而在日记里痛骂总理衙门,说他们是在“以中华之儒臣而为丑夷之学子”,提到老迈的徐继畬时却已不屑展开,仅云“至于继畬,盖不足责尔”。 31
从昔日《瀛寰志略》刚刚出版“即腾非议”,到如今主持京师同文馆却“不足责尔”,中间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这漫长的时光,已将“热血未寒,寸心不死”的徐继畬,蹉跎成了批判者眼中不值得批判的无用之人。无力于时局的他也只能“日唏嘘,不自得” 32 。1869年,眼见同文馆仍难有起色,徐继畬终于决定放弃,以年老多病为由辞职返乡。四年后,徐悄然去世,享年七十八岁。
耐人寻味的是,徐继畬留下的那本《瀛寰志略》,虽然国内反响以负面居多,引起的国际关注却相当正面。日本在1859年和1861年两次翻刻该书;如本文开篇所述,该书还直接促成了美国总统安德鲁·约翰逊在1867年决定赠给徐继畬一幅华盛顿画像。
魏源的《海国图志》引发的国际观感,则是另一重景象。1895年,以慕维廉为首的二十名来华传教士,联名写了一封抗议信给总理衙门,请其转交给光绪皇帝。信中称,现在民间的教民冲突如此之多,与“新刻之《经世文续编》及《海国图志》等书”有很密切的关系,书中有许多污蔑、诋毁之语,比如说传教士用人的眼睛炼银之类,读书人信以为真,再编成“俚词”在底层民众当中流行,许多人“误怀义忿”,生出种种缺乏事实依据的愤怒。他们希望光绪皇帝下旨将《海国图志》等书中的不实文章“铲除禁止”。总理衙门拒绝响应这种要求,他们的回复说:《海国图志》不难查禁,但消灭谣言的最佳办法是“自修”,若自己“无可议”,又何须担心外界诽谤。 33
点出这种区别,当然不是要苛责《海国图志》。魏源与他的著作自有其不朽的历史价值。只不过,同为“开眼看世界”,《海国图志》确实有许多不如《瀛寰志略》的地方,后者对文明的体察与叙述更为客观也更为理性,不但在努力“开眼看世界”,也在努力“正眼看世界”。
遗憾的是,时代愿意“开眼”,却未必愿意“正眼”。徐继畬带给清帝国知识界一个全新的世界——被视为海外蛮夷的蕞尔小邦,已是地球上大部分陆地与海洋的主人;号称中央帝国的大清却只统治着亚洲大陆的一小半,这亚洲又只是世界四大洲(当时的划分)之一而已。新知识、新世界,很自然地带来了新问题:
在这个星球之上,中国的真实地位究竟在哪里?中国如何适应它在西方地图上发现的那些国家构成的国际新秩序?为什么中国这样拥有古代真理的大国,在有效的体制和军事力量上,却落在西方小国的后面? 34
每一个问题,都深深地触及清帝国知识界根深蒂固的自信心,引发他们心理上的抵制与排斥。不愿回答,也不愿解决问题时,最好的办法便是解决掉那个提出问题的人。时代不喜欢徐继畬打开的那个世界,不愿承认那个世界是真的,所以时代主动将徐继畬和他的《瀛寰志略》淘汰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