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寰志略》甫一出版流传,即遭到时人的非议。
有人从书中摘出“(日耳曼)殆西土王气之所钟欤”一句,将“西土”二字略去,攻击徐继畬妄称王气已不在大清。有人摘出他称赞华盛顿的言辞,说他“故意不当叙述文,而混为议论,含有赞成之意”,是想要挑战爱新觉罗的皇权。 16 一位叫作史策先的御史攻击道:这本书对于外部世界的风土人情说得很详细,但“立言多有不得体处”,比如说英吉利是“强大之国”,说四海之内没有该国舰船无法抵达之处,实在是“张外夷之气焰,损中国之威灵”。史策先还说,自己“初见此书即拟上章劾之”,第一次读到就很生气,想要写奏章弹劾作者徐继畬,只是听闻已有同僚上奏举报,且徐的书已被勒令毁版才作罢 17 。
《瀛寰志略》最大的不幸,是它完成得太早了。1848年,初刻本问世时,清帝国朝野几乎找不到徐继畬的知音。1858年,也就是《瀛寰志略》出版后的第十个年头,后来的改革先驱曾国藩,在给左宗棠的书信中仍旧批评这本书,说它“颇张大英夷”,长英国人的志气,灭中国人的威风。那时节的曾国藩对大英帝国仍抱持着一种盲目的轻视,觉得“英夷土固不广,其来中国者人数无几”,不但领土不如大清广阔,人口也远比大清要少,不过是“欲恃虚声以慑我上国” 18 。他觉得徐继畬的《瀛寰志略》正好助纣为虐,充当了替英夷虚张声势的角色。
这些弹劾与非议,严重影响了徐继畬的仕途。
1850年,英国人在福州向僧人租赁房屋,引起士绅反对,发生了后世称作“神光寺事件”的外交纠纷。徐继畬时任福建巡抚,已因《瀛寰志略》而声名狼藉。此案一出,遂被一众官员联名弹劾。在给兄长的书信中,徐如此描述当日遭遇:“初参弟为抚驭无方,继又参弟为袒护属员、包庇汉奸……吠影吠声,轰然交作。” 19 弹劾引发了道光皇帝震怒,徐被降职以示惩戒。咸丰皇帝上台后又追查历史问题,将徐彻底罢职。1852年底,徐继畬回到老家山西,以乡绅身份帮办地方团练。1856年,徐重操旧业在平遥书院做起了塾师,靠着每年约600两银子的束脩收入维持全家八口人的生计。徐自我调侃称自己为官多年却“回首生平,一钱不值” 20 ,几乎没能攒下什么资产。耗费心血写就的《瀛寰志略》,也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无法得到再版的机会。1858年,徐在给友人的书信中回首往事,无奈地写道:“弟在闽藩任内,偶著《瀛寰志略》一书,甫经付梓,即腾诽议。” 21
相比之下,魏源与《海国图志》的命运就要平坦多了。
虽不免也有人拿着“夷夏之防”之类的大帽子批判魏源,但《海国图志》整体上是能获得清帝国主流知识群体认同的。这种认同,主要缘于《海国图志》在文化制度层面对“夷狄”采取了坚定的蔑视和批判立场。
比如李慈铭同时读过《瀛寰志略》与《海国图志》。他对前者的评价是:作者太过“轻信夷书”,动不动就用“雄武贤明”这样的词来形容华盛顿这些“泰西诸夷酋”,且作者身为封疆大吏却写出这种书来,若被外国人看到,实在有伤国体。对徐继畬的遭遇,李慈铭拍手叫好,以“宜哉”两字做结:
阅徐松龛太仆继畬《瀛寰志略》……其用心可谓勤,文笔亦简净。但轻信夷书,动辄铺张扬厉。泰西诸夷酋,皆加以雄武贤明之目。佛英两国,后先令辟,辉耀简编,几如圣贤之君六七作。又如曰共主、曰周京、曰宸居、曰王气、曰太平、曰京师。且动以三代亳岐洛邑为比。于华盛顿,赞其以三尺剑取国而不私所有,直为寰宇第一流人。于英吉利,尤称其雄富强大,谓其版宇直接前后藏。似一意为泰西声势者,轻重失伦,尤伤国体。况以封疆重臣著书宣示,为域外观,何不检至是耶?其褫职也以疆事,而或言此书实先入罪案,谓其夸张外夷。宜哉! 22
对于《海国图志》,李慈铭的评价却是“奇书”。他不但赞誉魏源能主动撰文“以抉天主教之妄”,还惋惜慨叹《海国图志》出版后,朝廷的政策没有相应跟进 23 。
李慈铭的这种褒贬,在咸丰时代的知识界颇具代表性。同治光绪时代“开眼看世界”的先驱人物王韬,在回顾咸丰时代时有过这样一段总结:“时在咸丰初元,国家方讳言洋务,若于官场言及之,必以为其人非丧心病狂必不至是” 24 。咸丰皇帝不喜欢洋务,满脑子都是“以夏制夷”,要跟洋人决一死战。所以那个时代的知识界和官场,鲜少有人愿意公开谈论洋务;谁说洋务,谁就会被视为脑子有病,谁的仕途命运就不可能好。
处在这样一种时代风气之中,徐继畬对自己的丢官归隐,反生出了一种异样的自我安慰:
方今时事艰难,中外皆无从措手,幸以微罪归田,未必非塞翁之福。 25
隐居乡里的徐继畬,常年窝在教馆里不出门,朋友来访不回拜,旧同事来信不回复,朝廷的邸报也懒得借阅 26 。这种主动与世隔绝,既是为了避祸,也与心寒有关。可是,心虽已寒,血却仍热,在写给昔日好友福建按察使的保慎斋的一封书信中,徐继畬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乃以获咎之故,转得置身事外,偃息林泉,局外之人多以塞翁失马相庆。弟每闻此言,寸心如割。伏念气力衰残,不任金革……惟此热血未寒,寸心不死,心中有欲吐之数言,关系安危大计……欲效一喙之忠,竟无上达之路……(写至此,不觉失声大恸。)午夜思之,往往椎心泣血。邸报从不敢借看,一看即展转终夜,目不交睫……故惟以批改课文、学吟诗句为消遣之具……而不知其心头眼底,有“死不瞑目”四字念念不能忘也。因阁下尽瘁岩疆,得尽臣子之分,又系知我之人,触动满怀心事,故不禁挥泪一吐……闽中故人如有问弟者,祈亦以此信示之,俾知垂死孤臣,所恨不在饥寒也。 27
可见,以“塞翁失马”作自我安慰,不过是一种给旁人看、迎合旁人的姿态。不愿借阅邸报,也只是不想勾起内心对时局的焦虑。隐居中的徐继畬失去了谏言渠道,空有一腔超越时代的见识,心境中全是“死不瞑目”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