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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诚勇敢的无知顽固者

1862年6月,同文馆正式成立。最初只设英文馆,有八旗学生10名,英文教习年薪300两白银(次年增至1000两),汉文教习年薪则长期不足100两。次年,同文馆添设法文馆与俄文馆,各招收八旗学生10名。至1865年,馆内只有英、法、俄三馆,教授三门外语。

在不断地试探性接触西学之后,奕訢等人渐渐察觉到一个基本事实,“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军,无一不自天文、算学中来” 14 ——洋人制造洋枪洋炮洋船,使用洋枪洋炮洋船,全得用到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学这些近代科学。意识到这一点后,奕訢决定让同文馆步子迈得更大一点,不再局限于培养翻译人才。1866年12月,他奏请在馆内增设天文、算学二馆,招收满汉科举正途出身之人入馆学习。

此议一出,便引爆了朝野舆论。

导火索是监察御史张盛藻的一封奏折。他在奏折里指责说:让科举出身的“正途人”去学洋人的奇技淫巧,还用金钱与官职来诱惑他们入学,这是重名利、轻气节,是要把天下的读书人引入歧途。 15 在奕訢的运作下,张的奏折被驳回,没有进入朝堂讨论。谕旨驳斥说:天文与算学不是奇技淫巧,是儒家读书人应当学的知识。 16

张盛藻遇挫后,在读书人中有着崇高声望的士林领袖、八旗出身的大学士倭仁亲自登场。他上奏朝廷,明确反对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向“夷人”拜师,理由是这样做会“变夏为夷”,动摇国本。 17 倭仁是有影响力的理学家,他的奏折不能直接驳回了事。于是,在奏折呈递的当天,两宫太后就召见倭仁谈话。可惜谈话不愉快,没能达成共识,问题又抛回给了恭亲王和他领导的总理衙门。

总理衙门出具了一封相当长的奏折,来回复倭仁。

这封奏折大谈国家的危机之深,与开设数学天文课程的重要性。为给倭仁制造压力,还附上了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的意见。末尾,奕訢还将了倭仁一军:“既然该大学士认为此举不可行,会招致亡国,想来定是别有强国良策。若该大学士确有良策可以制服洋人,使国家不受欺侮,臣等自当追随该大学士竭力效劳。若没有其他良策,仅大谈忠义与礼仪,说这些就可以制服洋人,臣等不敢相信。” 18

倭仁针锋相对,上奏回复奕訢:“若该王大臣确有把握,认为让夷人来教中国人算学,必能使学生算学精通,进而将精巧的机器造出来,而且中国的读书人也绝不会被夷人蛊惑利用,最后必能歼灭那些夷人丑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如果做不到这些,却先败坏了人心,那就不如不开设天文算术课程。” 19

倭仁要奕訢做出一种绝对性质的保证。奕訢不傻,自不会往陷阱里跳。他在回奏中说:“倭仁说的那种把握,臣等不敢保证,只能尽力尽心去做应办之事、能办之事。至于成败利钝,即便是诸葛亮也无法预料,何况臣等。”然后,他抓住倭仁奏折中的具体言语展开攻击:“该大学士上次的奏折中说,天下之大不患无才,要学算术不必师从夷人。那么,该大学士肯定知道哪里有超越洋人的算术人才。臣请择地另设一算术馆,由该大学士负责聘请教师,招生授课,以观其成效。” 20 随后,奕訢取得两宫太后的支持,以谕旨的形式,命令倭仁向朝廷保举精于算术的本国人才 21

被难住的倭仁不得不据实上奏,说自己并不认识“精于天文算学之人”,不敢随便推荐 22 。奕訢不依不饶,继续借谕旨命令倭仁须随时随地留心访查,一旦找到精于算术的本国人,须立即保奏 23

论战结束后,朝廷还下旨给了倭仁一份新工作,要他去总理衙门做“行走”。这大概也是奕訢的主意。据总理衙门大臣成林向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 lexander Parsons Martin)透露,将那些顽固的反对者引入总理衙门,是奕訢推动改革步伐的一种高明策略:

中国的怪事,最奇怪的莫过于总理衙门吸收新成员的方式。据衙门大臣成林向我解释,其策略是以内部摩擦避免外部反对。他说:“你知道,由于外来反对,总理衙门的筹划有时会搁浅。聪明的御史或有势力的总督向皇帝进谗言,从而破坏了我们最明智的计划。这种情况下,恭亲王有他自己的办法来应对困难。他奏请皇帝给他的反对者在衙门中安排位置。亲王知道,反对者一旦入了衙门,不久就会发现,他的政策才是应对外国的唯一可行办法。毛(昶熙)和沈(桂芬)正是这样进入衙门的。”毛从左副都御史升任吏部尚书,沈从山西巡抚升任大学士和中堂大人。二人都成为恭亲王的忠实同僚。 24

奕訢的这番用心,倭仁自是不愿配合。对高倡“夷夏之防”的他而言,“行走”虽是闲官,办的却是夷务。接受总理衙门的职位,即等于接受羞辱。于是,倭仁以生病为由拒绝了这个职务。 25 丁韪良后来感慨地说:“假如他(倭仁)不拒绝接受调职,谁晓得这个老翰林会不会同样彻底地转变过来呢?” 26

击退倭仁,并不意味着奕訢取得了胜利。

1867年6月,又有一位患有口吃症的小官员杨廷熙,借着朝廷因大旱下诏让群臣提意见的机会,写了一篇长达五千字的奏折,猛烈抨击朝廷不该设立同文馆。在送出这份近似于“暴走形态”的奏折之前,杨廷熙让家人买了一口棺材,以备后事 27

奏折开篇,将当下的旱灾定性为苍天对朝廷设立同文馆的警示。杨廷熙说:自春至夏,一直干旱无雨,常常阴霾蔽天,连御河的水都干了,京城里还出现了瘟疫。本月初十又刮了一场昏天黑地、长达两个时辰的大风。这种不祥天象,定是因为施政出了问题。京城中街谈巷议,都说是设立同文馆的缘故,说朝廷向洋人求学,是走上了“师敌忘仇”的歧路。 28

杨廷熙不反对派人去学点英文与法文,但他无法接受向外国人学数学与天文。他在奏折中说,孔孟不重视天文与数学,他们“不言天而言人,不言数而言理”,可谓立意深远。如今朝廷花巨资请洋人来同文馆教天文与数学,我思前想后一个多月,还是想不通。我有十条大不解之处,要与皇帝、两宫太后及众大臣说上一说。

第一条大不解:洋人乃不共戴天的仇敌,先皇(咸丰皇帝)就是因为洋人入侵不得不逃往热河并在那里去世的。总理衙门以“不知星宿”为耻,却不以向不共戴天的仇敌求学为耻,这种“忘大耻而务于小耻”的做法,我实在不能理解。

第二条大不解:天文、数学、方技艺术这些东西,明明是中国最厉害、最先进(历代之言天文者中国为精,言数学者中国为最,言方技艺术者中国为备);西学里那些轮船机器,在“幽深微妙”方面,未必比得过我们的太元、洞极与潜虚。而且“中国为人材渊薮”,不可能找不到超越洋人的天文学者与数学专家(岂无一二知天文、明数学之士足以驾西人而上之者哉?)。朝廷如此这般“自卑尊人、舍中国而师夷狄”,纡尊降贵跑去跟洋人求学,我实在不能理解。

第三条大不解:轮船机器是洋人赖以压制我们的工具。向他们学轮船机器制造之术,不过是以轮船对抗轮船,以机器对抗机器,这胜不了他们。宋史里说,水贼杨太拥有“其行如飞”的大船,结果却被没船的岳飞剿灭了,“可见轮船、机器不足恃也”。再者说,中国几千年来没有轮船机器,疆土也是一代大过一代。本朝康熙时代,不准西洋轮船靠岸,洋人也只能“俯首听命不敢入内地一步”。最近这些年,大清被洋人各种欺负,全是因为沿海将帅督抚“开门揖盗”,朝中大臣听风是雨“先存畏惮之心”。不去解决这些问题,只顾着向洋人学如何造轮船造机器,我实在不能理解。

第四条大不解:朝廷上下,到处都是贪污腐败与玩忽职守,当务之急应是改革人事,让政治回归清明。如今,“善政未修于上,实学未讲于下”,却大力招人学天文数学,我实在不能理解。

第五条大不解:谋求自强是没错。但自强的办法是皇帝兢兢业业,官员各尽其职。如今却是宰辅、台谏、吏部、户部、兵部、工部全在消极怠工。不解决这些人和这些问题,“徒震惊于外洋机器、轮船”多么厉害,我实在不能理解。

第六条大不解: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是忠君爱国的骨干,洋人是我们的世仇。让读书人去拜洋人为师,若洋人心怀鬼胎对他们“施以蛊毒、饮以迷药”,将他们的“忠义之气”全给消了,那岂非大事不妙?我不能理解。

第七条大不解:洋人既然用机器轮船打败了我们,“断不肯以精微奥妙指示于人”,定不会将里面的真学问传授给我们。而且,即便我们学到了精髓,也不过是与洋人并驾齐驱,仍无法打败他们。不想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古训,不想着走别的路去出奇制胜,只知学洋人依样画葫芦,这种做法我实在不能理解。

第八条大不解:让尊贵的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去向洋人学天文数学,这些人被洋人污染之后,再成为公卿大臣与地方督抚,必会与洋人“联合响应”一起作乱。所以,向洋人学知识这件事,“疆臣行之则可,皇上行之则不可;兵弁少年子弟学之犹可,科甲官员学之断不可”,李鸿章这些地方官可以做,皇上绝对不能做;地位卑贱的士兵可以学,科举出身的读书人绝对不能学。如今,总理衙门却诱导皇上去干这种事,我实在不能理解。

第九条大不解是不满同文馆以优厚的待遇招生,并在学成后提供优越的职位。

第十条大不解是抨击朝廷不与众大臣商议,仅凭“总理衙门数人之私见”,就决定了开设同文馆这样的大事,让国家的“夷夏之防”陷于崩溃瓦解的危境。

最后,杨廷熙还说,“同文馆”是宋代奸臣蔡京当权时用过的监狱名,“同文馆狱”是个专门残害忠良的地方。所以,必须请皇帝与两宫太后下旨“收回成命”,废除同文馆这个坏东西。

这十条大不解中,有些是在胡搅蛮缠扣帽子,比如谈什么“大耻”“小耻”。有些是逻辑有问题,比如人事混乱、各机构的消极怠政确属事实,但这些问题的存在,与同文馆开设算学、天文课程是两码事;前者没能解决,不意味着后者就不能去做。有些是见识短浅的虚妄之语,比如完全不懂近代天文学为何物,想当然地将之等同于中国传统的“星宿学”;再比如完全不懂近代数学为何物,反认定千余年前关于数学的基础认知更加“幽深微妙”;再比如他还相信洋人可以通过下蛊、下迷药来控制人的思想。

但是,无知之外,杨廷熙的焦虑是真实的。他的“顽固”发自肺腑,是超越个人利益的。他是一个完全游离在核心决策层之外的边缘人物。如果不是清廷因大旱下诏让天下官员给朝政提意见,他这个小小的“候补直隶知州”未必有机会呈递这样一份奏折。如果不是这份长达五千字的奏折,他自己也很难在史书中留下半点踪影。杨廷熙呈递奏折时,倭仁与奕訢的辩论早已尘埃落定,同文馆也早已陷入举步维艰之中。为个人前途计,写这篇五千字的雄文是很蠢的行为。尤其是这雄文中,还有许多针对当朝权贵的犀利指责。同时代之人欧阳昱在读了杨廷熙的奏折后,这样总结其内容主旨:

痛言两宫太后过失,不善用人;恭王李相泄泄沓沓,一以和为主。低首犬羊,绝不顾国家大体,罪皆可杀。 29

欧阳昱对奏折的观感,自然也是两宫太后和总理衙门众大臣对奏折的观感。所以,在呈递奏折之前,杨廷熙先给自己买了一口棺材放在家中。这个真诚的“底层顽固派”发自肺腑地认为:清廷不需要近代数学与近代天文学,清廷让读书人向洋人求学是一件大大的坏事。他是一位奋不顾身的无知者。

毋庸置疑,杨廷熙这样的真诚无知者正是清廷封建制度所产。但时代不同了,恭亲王奕訢与两宫太后都不想再经历惨痛的“庚申之变”,他们知道清廷需要改革。所以,写在杨廷熙奏折上的批复是“呶呶数千言,甚属荒谬” 30

杨廷熙预备的棺材最后没能用上。据说,慈禧见到奏折之后大怒,曾下旨逮捕杨,欲将之诛杀。结果被慈安太后所阻,理由是“杀之适成其直名,而我恶名遂为千秋万世所指摘” 31 ——杀了他正好成就他的名声,也使我等背负千秋万代的骂名,实在不划算。 FeHdg66GJxjMw3IuRSXj4+IHevqUdkIN8MRbAHnd7Ef82cnRODvtpn8KOTl+di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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