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本·赫勒敦（突尼斯，1332—1406） ¹

许多人称赞伊本·赫勒敦，说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阿拉伯历史学家。他在《历史绪论》（Muqqadimah） 一书中发展了一些关于文明兴衰的最初的普遍理论。他出生在突尼斯，多次从事官方外交和学术活动，并广泛游历阿拉伯世界，特别是摩尔人的西班牙、北非和埃及。他活跃于阿拉伯和伊斯兰世界的严重危机时期，这对他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不知道奥斯曼土耳其人刚刚开始建立下一个伟大的伊斯兰帝国。在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作品受到高度尊崇。1400年，他前往耶路撒冷、伯利恒和希伯仑朝圣。1401年，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前往大马士革会见了令人生畏的帖木儿（Tamerlane）。作为蒙古人和鞑靼人的苏丹，帖木儿已经征服了半个伊斯兰世界。伊本·赫勒敦记录说，两人就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毁坏耶路撒冷的故事交换了不同的意见。 ²

从伊斯兰和其他民族广阔而多样的过去中，伊本·赫勒敦提炼出了一套普遍的文明模式。修昔底德和司马迁在写历史的时候提到了普遍有效的规则，但伊本·赫勒敦却超越了这些规则，朝着进一步的系统化和概括化迈进。他的主要资料来源是伊斯兰文献，但他也知道犹太、希腊、波斯等前伊斯兰文明和一些基督教历史。像修昔底德和司马迁一样，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也告诉读者，寻找真理是多么的艰难。“历史的内在意义……涉及猜测和试图得到真相、对事物存在的原因和起源的微妙解释，以及对事件如何发生和为什么发生的深刻认识。……人们几乎没有去努力弄清真相，批判性的眼光通常不够敏锐。” ³

与修昔底德不同，伊本·赫勒敦是宗教信徒。他对伊斯兰教神圣起源和优越性的坚定信仰，以及其他偏见，不止一次阻碍了他做出更好的判断。他把非洲黑人比作“愚蠢的动物”， ⁴ 他看不起后《圣经》时代的犹太人，并且因为他提到基督教的“无信仰教义”“玷污”了他的书页而向他的读者道歉。 ⁵ 但是，除了他那个时代和地方的偏见，人们也从他的作品中发现了超越了他那个时代几个世纪的惊人的历史洞察力。

文明的出现

伊本·赫勒敦用理性的理论取代了关于文明起源的传统神话，因而他的作品被阿诺德·汤因比称赞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品”。 ⁶ 他对文明的定义是最宽泛的。他关于“文明”的阿拉伯术语来源于动词“建立”或“发展”。文明等同于人类社会组织。没有人能够完全离群索居。当少数人需要齐心协力时，他们就创造了文明。文明有不同的阶段。人口规模越大，文明程度越高；最高水平的文明需要大量固定的人口。文明并非到处都有。伊本·赫勒敦研究了有利或不利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以及不同食物对人类性格的影响。但他的理论的核心概念是生物学的和人类学的。文明的核心即凝聚群体、宗族和民族的黏合剂是“阿萨比亚”（asabiya），可以翻译为群体情感、群体意识或团结。群体情感越强烈，其所渗透的人民力量就越大，取得对其他民族统治的机会也就越大。群体情感产生自我防卫和自我保护的能力，并提出自己的主张。最深的群体情感来自“血缘关系或与之相对应的东西。……尊重血缘关系在人类是很自然的事”， ⁷ 但后来，当一个文明或社会组织牢固地建立起来后，其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加入这个群体，分享这个群体的团结。伊本·赫勒敦认为，文明至少在一开始就依赖于其成员之间某种隐藏的共识或“超理性”的纽带，而不仅仅依赖于理性的物质利益。他凭直觉发现了血缘关系和利他主义之间的联系。自达尔文以来，生物学家们就开始猜想这种联系，并最终在20世纪末证明了人类和许多动物物种中利他主义的基因进化基础。个体可以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其他人表现出利他主义的行为，哪怕这种行为违背了他们的切身利益，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但只要这样做可以确保自己的一些基因能够生存，他们就会这样做。 ⁸ 伊本·赫勒敦的“阿萨比亚”在早期阶段就要求这种利他主义。

成功与繁荣的条件 ： 皇室权威

当社会组织或文明达到一定规模时，只有在强大的统治者的帮助下，才能将此维持，因为必须有人抑制人类天生的侵略性，保持人类的凝聚力。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王朝或国家的原因。王朝和国家是同义词，王朝消失时，国家就崩溃。“皇室权威……对人类来说是绝对必要的。” ⁹ 根据赫勒敦的看法，群体情感总是促成皇室权威。一开始，统治者必须和人民有同一血统或血缘关系；后来，当王朝正式建立时，就不再总是必要的了，甚至可以暂时去除群体情感。统治者的道德品质至关重要；除其他原因外，它是一个民族或国家福祉的先决条件，因为每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取决于其统治者的习惯”。 ¹⁰ 好的统治者的主要品质之一是温和，“过分严厉对皇室权威有害……并导致它的毁灭”。 ¹¹ 一个更成问题的伊斯兰假设是，政治和宗教统治必须统一，“这样掌权人就可以同时将可用的力量用于两者”，因为“‘圣战’是一种宗教责任”。 ¹²

伊本·赫勒敦提到了维系伟大文明的其他因素：宗教、经济、战争、科学和学术。他把很多时间花在对文明至关重要的经济活动的探讨上，把农业放在底层，把商业放在中间，把以技能为基础的手工业放在最上层，这是一种相当现代的眼光。他断言利润和资本的最终来源是人力劳动。 ¹³ 欧洲人花了400年的时间才抛弃重商主义、重农主义和其他经济教条，发展出了类似的劳动价值理论（如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和卡尔·马克思的理论）。 ¹⁴

战争

由复仇和嫉妒引发的战争是“人类之间的自然现象。没有国家……能幸免”。 ¹⁵ 伊本·赫勒敦用很多篇幅论述战争，因为胜利对于一个文明的生存至关重要。无论统治者采用何种技术、战术和战略（伊本·赫勒敦对其中许多技术、战术和战略进行了评述），战争的胜利最终取决于运气和机会，隐藏的因素至关重要，而其中最具决定性的是诡计。 ¹⁶ 即使是阿拉伯人的最初胜利，包括穆罕默德的胜利，也主要是由于这些隐藏的原因。伊本·赫勒敦的信念与许多其他人的观点相呼应，但令人惊讶的是，他作为一位虔诚的穆斯林如此坦率地表达了这些信念。

其中最有趣的一章是关于“历代‘刀’与‘笔’……的不同意义”。 ¹⁷ “刀”与“笔”是统治者使用的工具，在一个王朝开始的时候，权力尚未稳固，“刀”比“笔”更重要，到了王朝衰弱、受到威胁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到了王朝中期，当统治权稳固后，“笔”作为一种权力工具，会有更多的权威，也会更有效率。那么，“笔”将享有更高的等级。“刀”与“笔”是必要的，也是相辅相成的。善于统治的人必须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哪一个。伊本·赫勒敦的解释在实质上和细节上预测了当代关于使用军事力量与外交的一些政策讨论。

学术与科学

伊本·赫勒敦一个有远见的贡献是，他坚持将学术，尤其是自然科学，作为崛起和创造力的关键条件。《历史绪论》超过三分之一的篇章致力于讨论物理学、逻辑学、数学、天文学、力学、几何学、光学、医学、农学和法学，同时也研究形而上学、神学、哲学、语言学、音乐、书法和诗歌。伊本·赫勒敦强烈反对占星术和炼金术，认为这些是有害的伪科学。 ¹⁸ 书中许多篇幅涉及教育学。它们涵盖了诸如“教育儿童”“严厉对待学生会伤害他们”“正确对待科学教育的态度”“一个学者的教育可以通过旅行寻求知识和会见他那个时代的权威导师而得到极大改善”等理念。 ¹⁹ 伊本·赫勒敦斥责那些不懂科学方法的人：“他们认为科学习惯等同于记忆知识。但事实并非如此。” ²⁰ 他还斥责某些学者，他们应该远离政治，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不了解政治。他对他们非常了解，因为他本人就是学者，对政治和外交也有深入的了解。

文明的衰落

文明的存续取决于皇室权威或王朝，这就是任何伟大的文明都不能长久存在的原因。每一种文明都有物质生命，“就像任何人都有物理生命一样”。 ²¹ 一个人活到40岁就停止生长，很快会衰落。文明也是如此，“因为有一个不能逾越的极限”。伊本·赫勒敦认为历史是周期性或有机的，就像他之前和之后许多其他人的观点一样。没有一个荣耀的王朝能持续三到四代人。 ²² 有些王朝可能会持续更长时间，但从第五代开始，他们就是衰败的王朝。高贵的亚伯拉罕、以撒、雅各和约瑟就是这个“历史法则”的证明：约瑟是他显赫的王朝的终结者。

伊本·赫勒敦肯定受到了当时阿拉伯世界动荡的王朝政治的影响，但他认为王室和王朝过了三代人之后就退化的观点即使超越了血缘关系也可能是正确的，它适用于极权主义和民主政体中的政治“朝代”。20世纪的历史提供了几个例子。伊本·赫勒敦并没有提出一个完全一致的衰落理论，人们不应该试图为他构建一个理论；他提供的观察和假设并不总能相互印证。

伊本·赫勒敦分析了文明毁灭的具体原因。最常见的原因就是不公正。经济上的不公正，如强迫劳动、没收财产和过度征税，“导致文明的毁灭”，因为它驱使人们陷于绝望，继而反叛。 ²³ 另一个原因是他那个时代的阿拉伯人所经历的学术和科学的衰落，这将在下面讨论。第三个原因是风俗习惯的变化，这种变化来自一个民族征服另一个民族，但双方都想保留自己的风俗习惯。伊本·赫勒敦还强调自然原因，他目睹了14世纪中叶黑死病在全世界造成的可怕的人类毁灭，这是一场“毁灭性的瘟疫，摧毁了各国，导致人口消失”。 ²⁴ 他的父母都死于瘟疫。值得注意的是，伊本·赫勒敦并不强调外来因素造成的不幸，这些因素常常是今天阿拉伯人辩论的核心。他认为，一个文明衰亡的原因总是内在的，而不是外来的。他提到蒙古人的入侵和地中海地区日益增长的基督教势力是对阿拉伯文明的挑战，但并没有将阿拉伯世界的衰落归咎于他们。1258年，成吉思汗的孙子、蒙古统治者旭烈兀可汗洗劫了巴格达，处决了阿巴斯帝国的最后一位哈里发，并屠灭了该城的人口，其中包括相当一部分阿拉伯学者，这一灾难足以摧毁任何文明。但伊本·赫勒敦并没有抱怨这一次或任何其他外国侵略：这位历史学家从不怨天尤人。

阿拉伯人

伊本·赫勒敦对科学和学术的重要作用深具洞察力，这来自他对阿拉伯文明状态的绝望，他认为阿拉伯文明正在消亡，因为它抛弃了科学和学术这两者。作为一个出身显赫的阿拉伯人，伊本·赫勒敦对阿拉伯人的看法很暧昧，有很多抱怨。他发现，在他们征服的地方，文明就会崩溃。他的愤怒集中在阿拉伯人学术精神和科学精神的衰落上。他们的科学活动已经消失，除了少数“由正统宗教学者控制”的残余活动。 ²⁵ 他几次重复这种抱怨：“除了少数例外，大多数穆斯林学者，无论是在宗教还是知识科学领域的学者，都是非阿拉伯人。即使某个学者是阿拉伯人出身，他在语言和教养方面也不是阿拉伯人，而且有非阿拉伯裔教师。” ²⁶ 因此，不可避免地，“阿拉伯统治的时代已经结束”，权力被土耳其人、柏柏尔人和欧洲人夺取。

伊本 · 赫勒敦与犹太人

伊本·赫勒敦提到犹太人、犹太教和《圣经》的次数比提到任何其他非伊斯兰文明的次数都要多。他的观点是分裂的，几乎是精神分裂的。《圣经》中的犹太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历史绪论》对古代犹太历史和耶路撒冷历史的总结相对没有偏见，尽管并不总是准确的。 ²⁷ 我们读到，大卫和所罗门是历史上最荣耀的两位统治者，希伯来语的语言和文字具有很高的威望，因为律法是用希伯来语写的。伊本·赫勒敦毫不犹豫地为犹太人辩护，反对最阴险的穆斯林诽谤：说犹太人篡改了他们的托拉文本的指责是站不住脚的，一个天启宗教的信徒根本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他们的圣书。 ²⁸ 但后《圣经》时代的犹太人并不享有同等的尊重。关于伊斯兰世界的犹太人，伊本·赫勒敦所能说的最好的话是，他们在许多手工艺和学科方面都很有知识与技能。他认为犹太人的骄傲是不可接受的，并且不能忍受犹太人的“自欺欺人”，因为他们声称即使在他那个时代，他们仍然是“最高贵的家族的成员”。 ²⁹ 犹太人的国家被打败了。他们的皇室权威已消失，因此他们既没有群体团结也没有文明。一旦落入别人的枷锁中，他们就不可避免地养成了一种“坏性格”，包括“不真诚和欺骗”。 ³⁰ 伊本·赫勒敦对他那个时代的犹太人的蔑视，反映出的不仅仅是宗教偏见；这是他对文明定义的逻辑结果。文明是政治主权、皇权和领导权的物质与精神的表现。没有它们，任何文明都无法生存。事实上，伊本·赫勒敦所了解的文明——阿拉伯人、波斯人、蒙古人、欧洲基督徒和中国人的文明——都有领土基础和某种形式的政治主权。犹太人是主要的例外。对于像伊本·赫勒敦这样博览群书、游历广泛的学者来说，不难发现犹太人仍然保持着真正的文明所拥有的其他重要标志，例如强大的群体团结和独特而坚定的精神遗产，但在这里，他的观察力屈服于他对文明的简化定义和伊斯兰的偏见。 +y2QRZ4xYuI8yCdLrBp/fFwyX1lM7sB3LrUj22YUtGjN9IE771LnuT6f6AJny8J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