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提议,令尤安妮哭笑不得。
她用礼貌而疏离的语气道:“奶奶,祝您早日康复。只是,我上班还不久,不想那么早结婚。您好好休息,有空我再去看您,再见。”
一口气把话说完,就挂断电话,同时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对黄三妹,她并没有太多好感。
可无论如何,那是长辈,硬顶也不行,只能迂回委婉地拒绝,同时也暗自祈祷,希望老太太只是说说而已。
下班回家,她把消息当玩笑,一句一句学给杜轩听。
杜轩却拿开玩笑的口吻问:“亲爱的,你不愿意跟我结婚吗?”
他已逼近 30 岁,对结婚成家难免会有渴望。尤其是这几年,同学朋友一个接一个地完成人生大事,朋友圈里尽是装修、婚纱照和晒娃,看得多了,一颗心就蠢蠢欲动了。
如果结婚纯粹是为冲喜,他也会觉得可笑。
但若结婚本就是自己的心愿,那顺带着给奶奶冲冲喜,也算一举两得。
不过他也明白,尤安妮有些不大不小的事业心,不太可能年纪轻轻,就义无反顾迈进围城去。而他本人,也算不上魅力巨大,没有强令对方英年早婚的底气和资本。
所以,只能用玩笑来掩饰,借着这一茬,问问尤安妮的真实想法。
尤安妮愣了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暂时不想结婚,暂时。”
重音落在后面两个字,是一种强调,强调她不是不愿意,而是现在不合适。
不愿意是主观意愿,不合适是客观障碍。二字之差,意思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毕竟,杜轩也是自己深爱之人,尤安妮不愿他失落。
“我还不到 24 岁,如果现在结婚生孩子,那势必要腾出一大半时间精力,工作不可能不受影响。否则,你一个人养家养孩子,压力太大了。我呢,既要貌美如花,也要赚钱养家!”
一边说,一边顺势依偎到杜轩怀里,半陈述半撒娇,一只手在杜轩胸前画圈圈。
她相信,杜轩能理解。
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前,两人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且用了 3 年时间来铺垫,几乎把能聊的一切都聊了。包括对婚姻家庭的看法,对工作和人生的规划。
也正因为如此,杜轩才会毫不犹豫在毕业典礼上表白。尤安妮接受他,也绝不是头脑发热一时感动。
他们都明白,对方是真正适合自己的人。
难得的是,“适合”之上还有共同爱好,还能对彼此心生欢喜。
于普通人而言,这已算是上上签。
杜轩笑笑,顺势摸一摸尤安妮的头:“听你的好了。不过,等你长大了,你会不会就嫌弃我,不喜欢我了?”
“呸!你不过大我 5 岁,说话怎么跟个老头子似的?”
小两口嬉笑着,插科打诨玩闹起来。这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下班归来,一身轻松,能够随心所欲地在家中戏耍玩闹,不必忙着做饭刷碗,也不用忙着洗衣拖地。
外卖在路上,这小小的屋子,也已经被钟点工妥帖收拾打扫过。温馨感和幸福感都明晃晃写在各个小细节里。
两个人都是自由的、欢快的。
但若跟长辈住在一起,只怕这份快乐会荡然无存。
那种在家不穿胸罩的快乐,也会一去不复返。
冲喜一事再次被提及,是半个月后的礼拜天。
彼时,黄三妹已出院归家。
她的大女儿杜伟玲,带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坐了近五小时火车,带了些自己种的蔬菜水果、还拎了只土鸡,施施然来探望老母亲。
杜伟龙自是欢喜的。
他这个姐姐,很有一股子“长姐为母”的风范,自幼便护着弟弟、疼着弟弟。杜伟龙几乎是爬在她背上长大的,后来头胎生女,也是姐姐义无反顾接了烫手山芋,才给了他拥有儿子的机会。
所以,他又欢欢喜喜地给杜伟艳打电话,邀请她带着一家四口来做客。
至于儿子和准儿媳,自然也得叫回来。
一家子整整齐齐,算是个不太正式也不那么严肃的家宴。
当然,首要目的是让久病初愈的老太太高兴。
唯有刘虹不快乐。
一大家子人吃饭,就意味着要做一大桌子菜。
这桌菜还不能敷衍,需要荤素搭配、营养丰富,还得在摆盘上想点花样。否则,杜伟龙那大姐就会阴阳怪气的,话里话外暗示刘虹不欢迎她们的到来。
更要命的是,吃完饭,姓杜的一群人都围坐在客厅,陪老太太说话,一副其乐融融的温馨模样。
自己插不进去话,只能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累得腰酸背疼。
这天,她照旧嘟嘟囔囔,一边挑选排骨,一边对杜伟龙抱怨:“嫁到你家,就是受苦来的,30 多年了,我就从没吃过一次闲饭!从来不能安安心心看着电视,等着别人喊我上桌!”
面对老伴儿的抱怨,杜伟龙笑嘻嘻的。
今天是他有求于刘虹,态度便也不自觉软下来,还说了几句安慰话。
“等你娶了儿媳妇,好日子就来了。到时候,你也翘着二郎腿,等儿媳妇把饭菜做好了,你再上桌去吃。吃的时候,还得挑三拣四,找些错误出来,好好把那小丫头教训一番。”
“做梦吧你!”
杜伟龙的马屁没拍在正处。
刘虹像被针扎了一样,愤愤瞪他一眼,“可能吗?现在的小姑娘,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了。我不敢求她伺候我,只要她能照顾照顾轩轩,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轻声一叹,转头又去了牛肉摊子。
杜轩爱吃水煮肉片,今天他回家,当妈的要大显身手,满足儿子的口腹之欲。
果然,尤安妮直到饭菜快上桌,才挽着杜轩的手臂姗姗而来。她把拎在手里的牛奶和保健品放下,对第一次见面的大姑小姑微微一笑,而后便进了杜轩的房间,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杜伟玲冷眼旁观,片刻后,踱进厨房对刘虹道:“你这媳妇,派头挺大。也不说来帮帮你?她会做饭吗?家里还有没有兄弟姐妹?打算什么时候办?”
一副查户口的模样。
刘虹忽然有些不舒服。
那是她的儿媳妇,轮不到大姑姐指指点点。至于查户口问这个问那个,更轮不到大姑姐来操心。
所以,她连头都没回,颠勺炒一份西蓝花,语气也淡淡的:“她挺好的,杜轩喜欢,我也喜欢。”
杜伟玲听出了刘虹的嫌恶,便把嘴一瞥,自顾自嗑瓜子看电视去了。她和她这个弟媳妇,向来不太对付。
她认为,自己辛辛苦苦带大杜娟,刘虹却从不知感恩。刘虹却觉得,杜伟玲是帮凶之一,若非她在老太太身边敲边鼓,杜娟不一定会被送出去。
这种不对付,自然而然蔓延到尤安妮身上。
吃饭时,杜伟玲率先开口,要求尤安妮为老人着想,尽快把婚事给办了。
“我找人算过,我妈今年有坎儿,需要喜事来冲一冲。正好,你跟杜轩也谈这么久了,该结婚了。”
那张薄嘴唇一开一合,混合着米饭和菜肴,油腻腻的。
有了外援,黄三妹也有了底气,目光投过来,带着三分可怜七分期待:“妮儿啊,你就成全奶奶吧。”
面对老太太的期盼目光,尤安妮浅浅一笑。
“前几天我也找人算了算,算命的说,我今年不宜婚嫁。否则,会殃及男方,我可不希望杜轩有事。”
一边说,一边给杜轩夹一块排骨,还满怀深情地望了望自己的男友。再扭头回应黄三妹和杜伟玲时,面上已出现些无奈神色,以及若隐若现的遗憾。
刘虹一听,慌忙接话:“那算了,不急在一时。有些东西,还是要信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一刻,她简直想仰天大笑。
儿媳妇是她的,关键时刻,还是得和自己站在一边。哪儿能轻轻松松地,就让婆婆和大姑姐遂了心愿?
杜伟玲的脸色很难看,她沉默着喝了几口汤,这才缓缓道:“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现在 10 月底,明年也不远了。”
“明年是安妮的本命年,我听说,本命年不适合结婚的。”
这次,杜轩把话接了过去。
大姑的心思,他也看明白了。关心他是假,膈应尤安妮和刘虹是真。
当然,关心奶奶也是真的。不过这关心浮于表面,不肯端茶送水伺候床前,偏要搞些怪力乱神,都是嘴上孝顺罢了。
真要结婚,操心的也不是她。
等于说,她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完成了对老母亲的尽孝。
场面顿时冷寂下来,大姑找不到话去圆,只得作势把嚷嚷着要大人剥虾的小孙子打了一下:“讨人嫌的东西,不知好歹!”
没人接她的话,也没人安慰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最后还是杜伟艳看不下去,随手把大姐的小孙子抱过来,自然而然转换话题。
“乐乐都这么大了,上大班了吧?时间可真快。对了,娟娟和乐乐他爸同岁的吧就小几个月,娟娟的对象找了没?30 多了,该上上心了。”
话题立刻被转移到杜娟身上。
这个离家在外的孩子,一直都是老杜家的话题中心。
幼年时,她在大姑家中长大。所以杜伟玲对她,也怀着些超出姑侄儿的别样感情算是当半个女儿看的。但这“女儿”初中进城,便把姑姑姑父表哥彻底抛到一边去,见了面,也只冷冷的。
杜伟玲寒了心,直接把她唤作白眼狼。
这次也不例外。
旧话重提,大姑恨恨的。
“娟娟从不肯打电话给我,我好歹养了她十来年吧?不给报答就算了,连情谊都不讲半分的。”
上大学后,杜娟远走高飞,与家人联系寥寥。对大姑,也只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
但大姑姐这番话,刘虹不爱听。
她把筷子一放,面色严肃:“大姐,当年杜娟在你那儿,生活费我可一分没少给,学杂费更是从不马虎。我们娟娟确实住在你那儿,但要说被你养大,就有点夸张了。”
类似话题,大姑姐提过不止一次。
类似辩论,也在饭桌上多次发生。
不过每次都难分出高下对错来,两人嚷嚷一阵,话题过去,杜娟的事儿便搁置不提。
她们开始谈论下一个议题。
什么都能聊,东家长西家短,话题永远不会缺。反正都是说闲话,就着宴席后的残羹冷炙,倒也算应景。
尤安妮不打算参与这样的讨论,放下筷子没多久,便有告辞的打算。
“我还有个方案要做,先回去了。杜轩,你跟我一道走,还是再待会儿?”
杜轩毫不犹豫:“我跟你一道走!”
小两口前脚刚走,话题立刻转移到他们身上。
说闲话的依旧是杜伟玲。
她啧啧有声,拿幸灾乐祸的口吻道:“这姑娘不简单,还没进门呢,就把轩轩拿捏得死死的。弟妹,以后有你受的!”
这个弟媳妇,跟自己的老娘闹了大半辈子,并不是个省油的灯。
如今,不省油的灯迎来了不省事的儿媳妇,站在杜伟玲的角度看,也算是大快人心,一报还一报。看来,老天爷是要让刘虹也尝尝滋味,明白什么叫婆婆难为。
谁料这次,刘虹并未恼怒,反而和蔼一笑,提起另一茬来。
“乐乐的妈妈回来了吗?我听说到浙江打工去了?要说管儿媳妇,那可真得跟大姐你学学,瞧瞧,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太让人佩服了!”
气氛明显不对了。
两个中年女人你呛我一句,我回你一句,硝烟四起,火药味浓浓的。
最后依然是小妹杜伟艳救场。
她提议带姐姐的孙儿孙女到外头转转,买些小零食、或是坐坐摇摇车,多少让孩子们开心一下。他们的父母都在外头打工,讲起来,也怪可怜的。
杜伟玲欣然同意,这才偃旗息鼓,带着孙儿孙女往外走。
留下的满桌子狼藉,依然是刘虹的事。
和往常一样,刘虹边干活边发牢骚,扬言再不欢迎大姑子上门。
杜伟龙不言语,自顾自跑到阳台上,吞云吐雾好不自在。妻子的怨言,他只当没听见。
深秋一过,节日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年味渐浓,喜庆感也一天天出来了。
周静伊的好事也近了。
她跟贾正云已经领了证,婚礼提上日程,打算在春节前摆上那么几桌,小范围庆祝一番。
周静伊解释说:“老贾说他是二婚,年纪也大了,不想大张旗鼓,所以婚宴只小范围办一办。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当伴娘。”
这个要求,尤安妮自然一口应下。
她跟周静伊的友谊,可追溯到小学时期。漫长时光累积下的深情厚谊,并不是一两次争执就能瓦解消散的。
所以,陪试婚纱买婚纱,也义不容辞。
周静伊没拍婚纱照。
在这件事情上,贾正云固执得紧,无论小娇妻撒娇还是撒泼,都不肯让步分毫。理由很简单,“我老了,再怎么拍,也是满脸褶子,不好看,我自己都不想看。”
“可以修图呀!PS强大着呢!能把你弄得像 18 岁一样!”
“得了吧你,我们要实事求是。你要喜欢,就自己拍一套。”
这是贾正云的解决方案。
不容置疑,更不容更改。
周静伊黯然,只能转变思路,提出要买一系婚纱:“我不要租,我要买,买一件漂亮的,品牌的!哪怕只穿一次,我也要买!”
这次,贾正云同意了。
带着报复心理的周静伊,便约上尤安妮,直奔本市最大的婚纱店而去。
原本,尤安妮只想做个陪客,但一见到那些华丽精致的婚纱,就有些走不动道了。她站在周静伊身旁,陪着她挑挑选选,可挑着挑着,自己就心动了。
“亲爱的,你过来一下,我这边有事。”
她悄悄给杜轩发了位置和信息,又暗暗地,替自己挑了一件可心的婚纱,还有一身雅致旗袍。
尤安妮想穿婚纱。
准确来说,是想穿给杜轩看。
说来也怪,尤安妮原本对结婚无感,可一进婚纱店,就立刻被那些华丽服饰吸引,心里难免也有些蠢蠢欲动。尤其是周静伊换上盛装,缓缓而出时。
“真漂亮!太漂亮了!”
她满脸兴奋,三两步跨上前去,摸摸蕾丝,又摸摸头纱,眼里闪着兴奋而欢喜的光芒。那婚纱做工精致,华贵而柔美,似乎能把穿上它的每个姑娘,都衬得倾国倾城。
店员看尤安妮与周静伊年纪相仿,料她也有男友,便尝试着推荐。
“要不您也试试,我们这儿出售婚纱,也可以拍照。单人写真或者婚纱照,都可以。”
“好啊!”
让人意外的是,尤安妮爽快应下。说罢,她羞涩一笑,直奔自己挑中的婚纱而去杜轩已经在路上了。
看到婚纱店定位,他便把女友的心思猜了七八分。他晓得,她陪闺蜜试婚纱去了肯定是试着试着,自己也动心了。
而他,也迫不及待想看看尤安妮穿婚纱的样子。
在谈恋爱的男男女女心里,婚纱是神圣而纯洁的,仿佛直接跟婚姻挂钩。
所以,对尤安妮穿婚纱的样子,杜轩怀着向往。而尤安妮,也希望男友能见证自己绽放一刻。
最好像电视剧里那样,帘子缓缓拉开,女人娇艳欲滴,男人惊喜交加,天地万物,都在瞬间明亮。
当然,现实里没有帘子拉。
但尤安妮提着裙摆缓缓而出,杜轩嚯地站起身来,眼里的光芒直通通射在女友身上。那目不转睛的模样、那激动万分的神态,倒让旁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旁人包括店员,也包括周静伊。
不过,周静伊没笑太久。刹那间,心酸就马不停蹄找上门来。她看看盛装的自己再低头望望这形单影只,难免会心生悲凉,只觉得自己可怜。
这一刻,杜轩正用夸张的表情夸赞女友的美丽,大手一挥就要把这件婚纱买下来。
“结婚还早呢!哪儿有现在就买的?”
尤安妮嗔怪。但谁都能看出来,她的“嗔”多于“怪”,内心深处是渴望的、迫不及待的。
可自己的丈夫呢?不肯拍婚纱照,也不肯陪自己来挑挑选选。
凡事最怕有对比。
有了对比,就有了伤害。
周静伊低下头,欢喜一扫而空。这身价值不菲的婚纱,似乎也不再流光溢彩。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羡慕尤安妮的。
好在羡慕稍纵即逝,接下来,尤安妮脱下婚纱,挽住杜轩的手臂,开始跟店员讨价还价。
一袭婚纱,再加一套婚纱照,店员噼里啪啦一按计算器,报出个数字来:“五万二千六百八。需要先支付一半定金,请问刷卡还是付现?”
“这么贵?”
尤安妮讶异。
这个数字,倒不是能把人压死。可她暂无结婚计划,也没认真思量过预算。店员的报价,远在她的意料之外。
店员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微笑。
“小姐,我们这是高定品牌店,婚纱采用高档面料,设计也匠心独运,为您量身定做。这还给您打了折呢,用几万块钱,来买婚礼当天的风华绝代以及一生的美好回忆,您觉得不值吗?我们的摄影团队、妆造团队都是顶尖的,绝对物超所值。”
经过培训的店员,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话术也经过周密设计,瞬间就能说到人的心里去。
不多时,杜轩就被说服了。
“安妮,你喜欢就好。钱的事儿,不用放在心上。一生就一回,铺张点没什么。也没贵到离谱,半年而已,没事。”
他很温柔,望向女友的目光,也甜腻腻的。
但尤安妮拒绝:“算了,先不买了。再说了,咱们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给我选婚纱,是给周静伊选呀!”
她把目光投向周静伊,自然而然地下了台阶。
店员会意,掉头转向周静伊,目光先于言语到达。周静伊捕捉到那一丝询问,便爽快开了口:“刷卡,就要这一件,四万这件。谢谢。”
四万,价格远远超过尤安妮试穿的那件。
店员的目光立刻热切起来,殷勤接过那张卡,又殷勤地把三人带到一旁的小沙发上。转头便把冷下去的咖啡撤下,重新换了新沏的龙井,香味袅袅,余韵绕梁。
周静伊挺身而坐,微微笑着,看着对面的尤安妮和杜轩,心里瞬间松快不少。
嫁大叔的最大好处,便是不用在经济上斤斤计较。大叔已经打下江山,自己完全能够坐享其成,先前那点子不愉快,也不足挂齿了。
有得必有失,人间真理。
尤安妮自然察觉不到周静伊的心理活动,喝完龙井,她把男友打发回家,自己则陪着周静伊继续逛。
今天,她还得采买婚礼当天的红内衣、红内裤,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晚饭是在外头吃的。
日料,清清淡淡的,周静伊表示,婚期近了,自己得保持身材,绝不能放开肚子胡乱吃。
吃饭嘛,总是要说些话的。
周静伊主动提及贾正云为自己全款拿下的小公寓,而后便顺理成章地,问到了杜轩的房子。
“他爸妈为他准备房子了吗?我跟你说,和公婆住在一起是最痛苦的。如果房子没定下来,你一定不能松口。有了房子,才能考虑领证结婚。”
煞有介事,言之凿凿。
尤安妮舀一勺鳗鱼饭,淡淡一笑:“有房子,前年买的。不过我听说,房子烂尾了,一直没交房,也没再动工。”
“什么?烂尾?”
周静伊惊叫起来,满脸诧异,“那怎么办?你得让他们重新买!现在这房价,一天一个样,早买早好啊!”
她是在关心闺蜜,唯恐闺蜜吃了亏。
可不知怎的,这些对话却令尤安妮心中别扭。最后她只轻声道:“他们都是工薪阶层,买那套烂尾楼已经用尽积蓄了。反正我还不打算结婚,房子的事儿,再缓缓吧。”
“嗯,也行。买房确实不容易,普通人家,谁不脱层皮呢?”
她把筷子放下,像在对尤安妮感慨,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尤安妮没说话,专心致志对付鳗鱼饭,但心里产生了些细微变化,针尖般的不舒服,正一下一下地刺着她。
即便如此,她还是早早请好假,在不久之后的婚礼上,为周静伊做伴娘。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周静伊的婚礼,会变成一场闹剧、一个笑话。那时候,尤安妮说服自己抛弃成见,把所有的美好祝愿,都献给即将为人妻的周静伊。
(如愿嫁给有钱人的周静伊,婚礼却不尽如人意,但谁也没想到,她会在婚礼上出丑)
周静伊的婚礼,办得小而精。
大叔不差钱,也乐意在这方面补偿小娇妻。所以,就算寥寥五六桌,他也大手笔选择五星级酒店,现场布置美轮美奂,司仪、乐队一个都不少。
对此,新娘总体满意。
唯一令她不悦的,是那位从乡下赶来的婆婆。
婆婆名叫单华薇,七十好几了,但眼不花耳不聋,皮肤也细白细白的。纵是满脸皱纹,也能瞧出,她年轻时是个美貌女子,这些年保养得宜,没吃太多苦。
这跟周静伊想象中的婆婆不一样。
她本以为,一个 70 多岁的乡下老太太,应该是历尽沧桑的憔悴模样,刁钻跋扈会有些。但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自己迎来的,竟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还带着些矫情的老太太。
贾正云告诉她,我妈是大财主家的小姐,解放前,可以说家财万贯,县城里有一条街,都是外公家的。可惜家道中落,富贵没了、运动也来了,不得已,我妈才逃到乡下,嫁了我爸。
“那她不用干活的?”
周静伊出身小县城,也有些乡下亲戚。在她的印象里,乡下妇人极少能有白皙面孔。
“不干,我爸都包了。后来我爸没了,我就寄生活费。”
贾正云笑笑,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面上有感慨,“我妈总觉得,她生不逢时,委屈了一辈子。所以,她要求我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好把她从乡下带出来。”
孝心可嘉,但周静伊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为什么现在才接出来?你不是早就工作了吗?”
这个问题,贾正云未正面回答,只起身道:“我妈年纪大了,凡事你迁就些。她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迁就没问题,尊老敬老也没问题。
但周静伊做梦也没想到,婆婆竟要求婚礼当天同穿婚纱,一起上台。她被雷得里焦外嫩,对尤安妮抱怨:“不知道,还以为他俩结婚,我是伴娘呢!”
尤安妮眼珠一转,给周静伊出了个主意。
“那就让你爸穿西服,打扮得像新郎一样,她到哪儿,你爸就到哪儿。别怂,别怕。”
“这……我爸不会答应的。”周静伊埋下头,语气忽然怯了,“而且,我怕老贾会生气……”
“那你就受着吧!”
尤安妮没好气,抛下一句话,又怕周静伊心里有疙瘩,立刻转换话题,把新娘的注意力引到别处去。
但周静伊并不打算撇开不谈,她抬起头,对尤安妮道:“我听老贾无意中提过,他第一次结婚,父母都没有到场。难道是第一次有遗憾,第二次要让他老娘摆摆谱,威风威风?”
“是吗?还有这一茬?那倒有这个可能。”
对贾正云的过去,周静伊只含含糊糊提过几句。尤安妮不明所以,直到今天才晓得,贾正云是个过期的凤凰男。
八卦心起,不由又问了一句:“那他的前妻,知道他今天再婚吗?”
周静伊摇头:“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反正,我从没见过他的前妻,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而且,我跟他没有共同朋友,这一切,也都是他告诉我的。”
言外之意,这些是老贾认为无足轻重,能够一笔带过。
尤安妮“哦”了一声,没再言语。
她当然不认为这件事无足轻重,但在今天,在周静伊的大喜日子,这种话不适合讲。
果然,老太太是整场婚礼的主角。
她穿一袭白纱裙,头发认真做过造型,甚至还化了妆,整个人神采奕奕,把新娘风头抢了不少。
老太太戏份并不少。
在台上,她侃侃而谈,历数养育儿子的艰辛过程,讲着讲着,话题又拐了一个弯,声情并茂描述起自己的人生故事来。
怎一个喧宾夺主了得?
要命的是,贾正云也听得热泪盈眶,几度哽咽。
司仪不好打断,只得尴尬地站在一旁,几次想要打断,却不知如何开口。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婚礼变成母子感恩会。
作为伴娘,尤安妮尴尬得恨不得扣出三室两厅。扭头望望,周静伊半垂着头,目光盯住婚鞋上一枚水钻,显然无聊至极,也无奈至极。
这不是一个良好的开头。
只怕日后,周静伊要受些苦。
尤安妮暗自叹着,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异样。无论如何,今天是周静伊的大喜之日,任何不吉利的言语和表情,都该一一掩藏。
好不容易,老太太的表演达到尾声。宾客们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了新娘身上。
但更大的麻烦到来了。
一个不速之客猛然闯入。
是个中年妇人,短头发、大耳环、金项链、金手镯,挎一只爱马仕手提包,打扮得珠光宝气,浑身上下都透着慑人的光芒。
厅大,宾客少,一个陌生人的闯入,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气势汹汹,威风凛凛的中年妇人。
尤安妮第一个反应过来,人也猛的站起,试图阻拦这位妇人。
她下意识认为,是老贾的前妻找来了。
天知道二人的离婚藏着怎样一桩公案,或许是那位前妻心里委屈,故意要在前夫的婚礼上大嚷大闹,好叫大家都不好过。
可尤安妮哪里拦得住?
方家敏目不斜视,将她轻轻推上一推,高跟鞋便噔噔噔上了台,一把夺过司仪的话筒,便大声质问。
“贾正云,你对得起我姐吗?当年娶她的时候,你不是承诺一辈子爱她吗?你不是说,这辈子没小孩也无怨无悔吗?怎么,现在我们方家衰败了,你翅膀硬了,就长能耐了?你可别忘了,是谁把你提携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长长一段话,方家敏讲得又急又密,且声音高亢情绪激动。司仪想拦,但根本拦不住。
刹那间,一个渣男的形象跃然纸上。
不过,老贾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小伙子。
他望了望前小姨子,目光投向座下宾客,语气不疾不徐。
“家敏,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很高兴,也很欢迎。我和你姐姐的婚姻,是自然死亡,花开花落终有时,怨不得什么。”
“呸!我姐懦弱,我可不吃这一套!”
方家敏不屑,拿眼睛环视众人一周,又用手指着贾正云,滔滔不绝骂起来。
“这个男人,当年明明知道我姐心脏不好不能生孩子,还是娶了她,说他要做丁克。现在好了,我爸没了,他自己也升官了,就把我姐一脚蹬开,忙着找年轻姑娘生孩子!贾正云,你可真能耐,演戏能演 20 多年,佩服!”
“够了!说完你就滚,免得我揭你姐姐的丑!”
这次,单华薇站了出来。
这乡下老太太背脊挺直,满脸傲气,似有大料在手。
尤安妮顿时来了兴致,满座宾客也变身吃瓜群众,个个伸长脖子,等着老太太爆前儿媳的黑料。
单华薇要说出姐姐的丑事,方家敏却没有任何惧怕。
她的骄傲半分未减,反而把头抬得更高些,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她的眼神瞥过盛装的新娘,甚至还透出些淡淡的悲悯来。
这股子悲悯令尤安妮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拉了拉周静伊的手。
周静伊木然,仿佛这个闹剧与自己无关。
那老太太一脸神色,开始历数前儿媳的桩桩不是:“她不敬公婆、不伺候丈夫、不贤良淑德、不洗衣做饭、不繁衍子嗣,如果在古代,这些可都是要被休的!”
她一本正经,严肃端正,讲起话来铿锵有力,字字均落地有声。
显然,单华薇的观念还停留在大半个世纪前,停留在她做千金小姐的时代里。
谁料方家敏却噗嗤一笑,把目光转向台下众人:“瞧瞧,这就是我姐的黑料。我今天啊,真是受教了!”
贾正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正尴尬得下不来台时,方家敏忽然偃旗息鼓,准备打道回府。她的高跟鞋蹬蹬蹬踩着,路过周静伊身边时,略略停顿一下。
她凑近周静伊,轻声道:“小姑娘,我真可怜你啊!”
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贾正云听了个一清二楚。想要反驳几句,但方家敏已经扬长而去。
目的达成了,婚礼也搅和了,想必座下宾客及新娘,也看清楚了老家伙的为人。这一趟,不算白来,心里的怒气,也多少出了些。所以,方家敏也算尽兴而归。
贾正云咳嗽一声,从呆若木鸡的司仪手里接过话筒,笑盈盈招呼众人。
神态自若,谈笑风生,没受任何影响。
周静伊便也配合着他摆出笑脸,挨桌敬了酒,把婚礼进行到最后。
那天告别时,尤安妮欲言又止。
她总觉得,周静伊不会是老男人的对手。未来的生活,想必会磨难重重。
如今大叔发达,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上门女婿。父亲没了,母亲自然也要接到身边,享受儿子的奋斗成果。
而新娶进门的年轻的新娘,也是儿子的奋斗成果之一,能被老母亲尽情使(唤)用。
再结合老太太那“大家闺秀”的身份,尤安妮不确定,闺蜜会经受怎样的折磨。
当事人却镇定许多。
周静伊仿佛瞧出尤安妮的顾虑,拉着她的手笑笑:“安妮,今天辛苦你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过两天我再请你吃饭,到时候,你带杜轩一起来。”
“好。”
尤安妮不愿扫兴,也挤出笑容来,点点头说了几句祝福话,便转身离开了。
回到出租屋,见到杜轩,一把搂住,把脑袋蹭了又蹭,好半天没言语。
杜轩拿不准女友在感慨什么,但还是小心翼翼回搂着她,温声细语询问道:“宝宝,你怎么了?不是参加婚礼去了吗?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给哥哥听听。”
“没什么。”
尤安妮把头埋在男友怀里,闷闷的。但片刻后,她又忍不住感慨,“我觉得我们好幸运,也好幸福。”
“哦?何以见得呀?”
和尤安妮说话,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带上语气词,整个人都柔软起来。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的感觉。
尤安妮也柔柔地回答他:“你看,茫茫人海我们相遇了,而且还相爱了。难得的是三观相合爱好相近,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吗?”
“没有!”
面对女友的感慨,杜轩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两人相视大笑,又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如果要嫁人,那应该就是杜轩吧。
虽然他还买不起 180 平米的大平层,也没打下江山来,但二人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身上每个毛孔都熨帖。
而这种感觉,足以抵御命运之无常,令她对未来生出无限勇气。
可就在她把婚纱抛之脑后时,一份大礼却悄无声息上门来。
那天是 12 月 31 日,今年的最后一天,跨年活动搞得如火如荼。按照惯例,尤安妮和杜轩会找个地方吃饭,再跑到市中心广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数着倒计时等待新年到来。
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热热闹闹跨完年,尤安妮意犹未尽回到出租屋,却见客厅摆了一大硕大却精致的盒子。她拿询问的眼光看杜轩,杜轩却鼓励她先拆开盒子。
“新年礼物吗?”
她满怀期待,虽然结果就在眼前,但还是忍不住询问,想要提前窥探真相。
杜轩笑眯眯给暗示:“是你很喜欢也很想要的东西。”
“是吗?我很喜欢的?是什么呢?来,我们看一看,看看到底是什么。”尤安妮念念叨叨,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慢下来,似乎期待拉得足够长,幸福就会足够浓。
拆到最后,展现在尤安妮面前的,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婚纱。
正是那天试过的好几万的婚纱。
她有些不敢相信,伸手摸了摸,又扭头去看杜轩:“我的?”
“对,你的!”
杜轩回答得干干脆脆,毫不犹豫。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女友脸上惊喜兼备。不过,“喜”是远远大过“惊”的,她面上的大团笑容,就是最好的佐证。
仅凭这一点,他就明白,这份礼物送对了。
果然,尤安妮立刻冲进卫生间,一番沐浴后,立刻换上婚纱,昂首阔步走到客厅来。
她把自己想象成红毯上的新娘,一步一步,走得摇曳生姿而又庄重典雅。
杜轩见状,便也用嘴即兴配上婚礼进行曲,含笑等待姑娘朝自己而来。
两人都觉得,眼前已繁花盛锦宾客盈门。此刻的他们,正经历着一生最重要的时刻。
待尤安妮走到面前来,杜轩便自然而然地单膝下跪,拉过尤安妮的手轻轻一吻:“亲爱的,嫁给我好吗?”
“好!”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尤安妮回答得干干脆脆。
二人相视一笑,空气似乎也在顷刻间甜蜜起来。尤安妮甚至觉得,这一刻的浪漫远远胜过周静伊的“豪华”婚礼。
那一夜,翻云覆雨缠绵悱恻后,杜轩提出,要到尤安妮家去一趟。
“快过年了,我觉得我得去拜访一下你爸妈。你看,你都见过我父母了。”
“算了吧,你这一去,就好像咱们马上要结婚似的。”
提到真正的结婚,尤安妮又有些恐慌。她爱杜轩不假,但她对婚姻的恐惧也不假她不想那么早结婚,更不想提前与刘虹产生联系。
杜轩的面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他翻个身,把手枕在脑后,轻声一叹,试图说服女友:“见一面而已,最多是让他们知道你有男朋友了,我不提结婚的事情。好不好?”
“额……”
尤安妮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摇头,“再等等吧,等时机成熟,我一定让你见我爸妈!别急,以后你有的是机会去!”
后一句话,忽然又安抚了杜轩的心。
也对,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
“那,今年我送你回家吧!免得挤火车大巴了。春运期间,人太多了。”
他把身子挨过去,将头埋在尤安妮的颈窝里,半撒娇半祈求。眼下正是你侬我侬时,他只想看看女友成长的地方,看看她走过的路、上过的学校、吃过的小吃。
情到浓处,所有的无意义都会变得有意义。
尤安妮回过身,往男友怀里钻:“这个可以有。”
春节在一月底,所以元旦一过,年味就浓烈起来。刘虹忙着腌腊肉腌腊肠,大包小包置办年货,还跟着余美贞往乡下跑,买了许多土鸡蛋,打算做上些小酥肉。
杜娟最爱吃的小酥肉。
和往年一样,她恳求女儿回家。
“娟娟,过年总是要放假的。你回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材料妈妈都准备好了自己做,干净又卫生。”
在表达母爱上,刘虹的方式很单一。虽进城多年,但骨子里最本质的东西未改变事实上,她能拿得出手的,也不过是厨艺而已。
但杜娟并不领情。
她依旧懒洋洋的:“过年有安排,回不去。”
“哦。”
刘虹失落而失望,可又不敢说重话,只得把重复千百次的话再复述一次,怏怏挂断电话。
春节前七天,尤安妮放假了。
她在一家电商公司上班,物流停运,大部分工作也就跟着停了。尤安妮便打点行装,准备早早回家。
杜轩已备齐年货,塞满了整个后备箱。
贵重的有茅台、精致的有檀木梳子,其余则是茶叶、保暖内衣和地方特产。件件都装在精美的包装盒里,乍一看,倒很像那么回事。
“怎么买这么多?”
尤安妮嗔怪,“这么多,我怎么拿回去?”
“不是说好了我送你回去吗?你可不许反悔。”杜轩故作严肃,不由分说便把礼物塞进后备箱,又拉着女友外出用餐,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第二天,杜轩特地起了个大早,叫来外卖吃过早餐,便马不停蹄带着尤安妮上了路。
从省城到尤安妮老家,约莫 300 多公里,自驾用时将近 4 小时。
不过,两人说说笑笑看看风景,4 小时倏忽而过。过了收费站,进了城,杜轩便自觉停车,把礼物搬下车,打算为女友叫上一辆出租车。
然后,他就得告别了。
临别前,还不忘嘱咐尤安妮道:“跟咱爸咱妈提提我,先留个好印象。”
尤安妮有些不好意思,顷刻间,又觉得自己矫情。男友大老远送了自己来,自己却不肯带他回一趟家,细究起来,似乎有些矫情,对杜轩并不公平。
她改了主意:“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吧。反正,丑女婿总要见岳父岳母的。”
“额……还是算了吧?”
这一回,怯懦的反而是杜轩。作为名副其实的丑女婿一枚,他忽然怯场了。
有个成语叫叶公好龙。
这一刻,杜轩觉得自己和叶公差不多。未见时蠢蠢欲动,到动真格的,忽然又有些怯懦。
“怕什么的?都到家门口了。跟你说,我家的店铺就在那边,不远。最多三分钟你就能见到我爸妈!”尤安妮却莫名期待起来,声音里的雀跃清晰可见。
杜轩却立刻拉开车门,把礼物一一搬下车,又迅速叫了出租。
“算了,下次吧。你看我,头发都没理,衣服也没换。这形象,哪儿能见岳父岳母。算了算了。”
一边说,一边把礼物往出租车上搬,又连拉带推地,把女友送上出租车,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记得打电话!多对你爸你妈夸夸我!记住啦!”
尤安妮点头如捣蒜,心里却猛地涌出一阵酸意来。
过去几个月,她跟杜轩形影不离,乍然分开,竟莫名生出几分仓皇来。她甚至想立刻打开车门,扑进男友怀里,认真亲吻告别,可当着外人的面,这些出格举动做不出来。
毕竟,这里是民风闭塞的小县城。
带着大包小裹回到家,妈妈李咏兰迎上来,一脸惊讶:“这是什么,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回来?”
顺手接过去翻翻看看,立刻了然于心,甚至快速奔到阳台边,往楼下瞧了瞧。不过,楼下空空如也,并没留下任何线索。
“谈恋爱了吧?这些东西,是人家送的吧?”
作为过来人,李咏兰立刻猜透各种缘由,笑容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母亲询问,尤安妮倒也不藏着掖着。她把自己往沙发上放,又随手接过母亲递来的橘子,大咧咧往嘴里塞。
“对,谈恋爱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过了年,我就 24 了,也该恋爱结婚了!”
“我没说不对啊。”李永兰笑盈盈的,坐在女儿身旁,顺手捋一捋女儿的头发。她的眼神中,带着“我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怎么不带回来让爸妈看看?”
“别提了,他临阵脱逃,溜了。”
尤安妮绘声绘色,把杜轩的前后心理描述一遍,末了撒娇道,“下次他真来了,你们可不许为难他!”
“瞧你这点出息,还没嫁过去,就这么帮着人家!小没良心的,哼!”
李咏兰佯装气愤,用手把女儿的额头一点,又忙着给丈夫打电话。一番交代后,便奔进厨房洗菜做饭,忙忙碌碌。
这一点,天下母亲都是相似的。
尤安妮站起身,望着母亲的侧影,不知怎的,却忽然想起刘虹来。
细想来,她也不算百分百恶婆婆。
至少,她也愿意为未来儿媳洗手作羹汤,费时费力,弄出一碗鸡汤煨蛋卷来。
这么一想,婚姻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兀自想着,忽然听见母亲发问:“对了,静伊还回来过年吗?听说她嫁了个有钱人,是真的吗?”
“这……”尤安妮迟疑片刻,看来,周静伊是报喜不报忧,信息被掐头去尾,只留下最光鲜的那部分,供小城的乡亲们传说、仰望。
不过,尤安妮不忍心揭穿真相。
她只含含糊糊道:“嗯,挺有钱的。比我找的有钱。妈,你会不会有点失落?”
李咏兰啧啧两声:“肯定会啊!不过你喜欢就好,过日子嘛,开心就好!”
当天夜里,尤安妮跟男友通视频,把母亲的话原模原样复述,末了加上一句:“你要加油啊!争取让我爸妈不失落!”
“那是自然!”杜轩拍着胸脯保证,但话音刚落,一个大大的喷嚏便打了出来。
“你感冒了?”
尤安妮下意识地发问。
当时她还不知道,一场席卷全国的灾难,已在来的路上。
(春节放假,一对小情侣分开,男方出现感冒症状。那是 2020 年初,没人知道,灾难正在路上)
感冒这种事,杜轩从不会放在心上。
他年轻力壮,正处在盛年时,偶尔有个小毛病,也能硬扛过去。所以,他只随口应一句:“没事儿,多喝点水,再好好睡一觉就过去了,不用担心!”
“嗯,那你吃点药。”
尤安妮也没放在心上。
这只是个小插曲,关心询问是有的,但不会一直记挂在心上。两人还有许多话要说,你侬我侬,虽然说的都是废话,但字字句句都透着欢喜。
谈恋爱,不就是这样吗?说的是无意义的话、做的也是无意义的事,但感情就在这些无意义中日积月累,蔚然成荫。
回到家,尤安妮完全放松下来,每天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把平时没空刷的电视剧和综艺都看了一遍。
偶尔的,也会陪父母出门,在各个饭局中辗转。
她的父亲尤伽,是个不大不小的生意人。20 多年前,年轻的尤伽独闯商海,瞄准服装这个领域。
改革开放十多年了,可对内陆小县城来说,时尚还是够不到边的一个词。但年轻女性那颗爱美的心,已经蠢蠢欲动了。
尤伽瞅准时机,果断南下,把广州深圳一带那些港味十足的衣服吭哧吭哧带过来,狠狠赚了一笔。
而后又紧跟潮流,加盟过品牌专卖店、开过街边潮店,夫妻俩折腾多年,倒也攒了点身家。
不算太多,但在小城里,足以丰衣足食,被旁人羡慕。
这些年,实体店不好做了,夫妻俩当机立断,把名下几家店铺转出,只保留了一家高端男装专卖店,专门为小城里一些有头有脸但不爱逛街的男士服务。
这条路,倒也走得风生水起。
至少,收益仍在。
父母的真实状况,尤安妮并未对杜轩详细说过。
毕竟,杜轩也没详细问过。
他只知道,她来自本省一个小城,家中不穷不富,普普通通的小康人家。没有兄弟拖后腿,也没有姐妹分宠爱。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所以,她长着一张从未被欺负过的脸,身心也足够健康。
这就足够了。
在婚恋市场上,这已经是最受欢迎的女孩了。
但刘虹不这么认为,一个“小县城”,便让她先入为主,认定尤安妮是小门小户出身,日后少不得要靠婆家关照。
当时,她拐弯抹角问:“你爸妈是哪个单位退休的?”
尤安妮笑笑,抛过来一句话:“我爸妈没单位,做点小生意而已。”
底牌是不能提前亮出来的,这也是父母交给她的道理。否则,容易把主动权转交到别人手里。
刘虹“哦”了一声,没再言语。但心中已有结论,认定尤安妮条件中下,找了杜轩,算是攀高枝。起码,能在省城有个安身之所,不必再苦哈哈地租房。
仿佛自家被占了便宜。
但转念想想,也只能暗叹一声,儿大不由娘,瞧杜轩跟她那个亲热劲儿,棒打鸳鸯大概也行不通。
她兀自想着,又冲了杯小柴胡颗粒,端到儿子房中。
“喏,快喝下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在儿子面前,她始终是个温柔慈母,恨不得再拿把小勺,一口口给儿子喂到嘴里去。但杜轩正低头打游戏,只“嗯”一声,并不理会老母亲的殷切目光。
刘虹有些失落,坐在床沿边把儿子打量一阵,又默默推门而出。
春节前两天,杜轩的感冒并没好转。
在头痛鼻塞后,他开始咳嗽,从轻到重,只经历了短短半天。到了晚上,他只觉得喉咙发紧,每咳一下,五脏六腑就都撕扯着疼。
视频时,整个人都透着肉眼可见的憔悴。
尤安妮心疼:“要不然去输液吧,老这么咳嗽可不行。”
“嗨,这算什么,以前我……”话没说完,嗓子又急剧发痒,杜轩的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平缓下来,“以前我也咳嗽过,比这个严重多了!放心吧,没事儿!”
“那你要好好吃药,不许嫌苦!好不好?”
撒娇加威胁,但裹在里头的核心内容,是关心。杜轩笑着猛点头,又隔着屏幕送了好几个吻。
依旧你侬我侬。
谁料第二天,江城封城的消息忽然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到来。尤安妮懵了好几分钟,这才打开手机,把有关消息细细浏览一番。
但越往下看,她越恐慌。
她觉得,杜轩的病症,似乎很像这神秘的肺炎。细想来,也不是没可能,他做销售,接触的人多,一不小心和携带者打照面,也不是没可能。
更何况,年底事多,年饭一顿接一顿,觥筹交错熙熙攘攘间,本就免不了陌生面孔。
这么一想,尤安妮坐不住了,立刻心急火燎拨了电话去。
此时,杜家也是一片混乱。
那个遥远城市传来的坏消息,也让刘虹立刻联想到儿子。这个联想令她惶恐无比眼泪立刻簌簌往下掉。
接到尤安妮的电话时,杜轩的症状并没有减轻迹象。
他有气无力,一半是因为身子不适,一半是因为受到惊吓:“我也不知道,不确定我有没有接触过。不好说,我觉得还是应该联系医院,万一,万一我……”
他压低声音,从牙缝中透出一丝惶恐来。
尤安妮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安慰男友。
“哪儿就那么巧?你就是个普通感冒,不要瞎想。不过医院还是应该去的,好好查一查,对症下药,才能早点好起来呀!”
“嗯。”
杜轩应一声,忽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在手机和手机之间弥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是生离死别近在眼前。
半晌,杜轩才缓缓道:“安妮,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
强撑着说完,尤安妮目光湿润,用力把鼻子抽了抽,“杜轩,我爱你,我们结婚吧!等春节收假,我们就结婚!管它三七二十一,我就是要嫁给你!”
一口气表明心迹,尤安妮开始放心大胆地哭泣,但嘴里一直念念叨叨,“我要嫁给你,马上嫁给你!”
杜轩笑:“傻姑娘,万一我嗝屁了呢?”
“我不允许!你得娶我,你得好好活着!”
这些对话,听上去跟电视剧似的。但真轮到自己时,才发现它们一点都不矫情,因为这一刻,你就是想把心中所想的全部说出来!
哪怕在平时,这些话有些难以出口。
杜轩用力点头:“我当然会好好活着,但如果有万一……你听我说,我想交代你几件事,你要牢牢记下来。”
“好,你说。”
尤安妮拖着哭腔,继续用力抽了抽鼻子。
杜轩吸了一口气,轻叹一声,郑重开口。
“第一,我爱你,永远爱你,不管我身在哪个世界。第二,如果我真的出了事,你可以难过,但不要难过太久,然后你继续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好好过日子第三,我有一点点存款,不多,一半给我爸妈,一半给你。你拿着,随便买点什么。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打拼,太难了。”
话音刚落,尤安妮便哇一声哭出来。
这口吻跟留遗言似的,仿佛诀别已在眼前。尤安妮悲从中来,眼泪止都止不住。
只要一想到余生再无杜轩,她便觉得,这繁华世间没了一大半光彩,人生乐趣也失去十之八九。
杜轩却噗嗤笑出声来。
“傻丫头,我说的是万一。这不还没确诊吗?还有一半概率是安然无恙呢!咱们先往好处想,好不好?”
“好。”
尤安妮抽泣着,猛的擦了一把泪。
她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该说些鼓励人的话:“对啊,还没有确诊,说不定就是个感冒而已。我们别自己吓自己,哪儿有那么夸张?”
“对,我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的!”
两人相互安慰,在依依不舍中结束对话。
当天夜里,尤安妮把杜轩隆重介绍给父母,包括工作学历收入身高体重父母职业。意思很清楚,她打算跟杜轩结婚。
“说实话,他妈不太好相处,不过也不是什么恶人。开始我有点恐婚,现在不害怕了。现在我最害怕的,是失去他,所以,我必须跟他在一起,必须用法律来确定关系。”
一口气,噼里啪啦说完一大段话。
决心是十足十的。
听完女儿一番心里话,尤伽下意识地看了看妻子。
正好,李咏兰也把目光投了过来,两人的眼神打了照面,意见基本统一。女儿的婚事,他们并不打算掺和。
事实上,尤安妮一直是个让父母放心、省心的孩子。
他们宠爱女儿,却并没把她宠坏。她能上进、会努力、有主见,十几岁前,就懂得为自己打算,对收到的情书一笑了之,甚至能光明正大展示给父母,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这种恋爱有什么好谈的?真要谈,也要等自己能掌控局面的时候,否则就是害人害己。”
见女儿小小年纪便有此种觉悟,做父母的便放了心,很少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头操心。
所以,当亲戚朋友着急着为毕业的女儿介绍对象时,两人不慌不忙,只稳稳坐在家中,等待女儿领女婿上门。他们只负责把关,提些无关紧要的小意见。
能让女儿下定决心相爱并带回家的男孩,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不过,这一天比他们意料中来得早一些。他们本以为,女儿醉心事业,会晚一些再结婚。
“安妮,你想好了?”
做妈妈的率先开口,语气温柔,面带笑容。尤伽也拿疑问的眼光看女儿,但跟在疑问后头的,全部是关心。
尤安妮坚定点头:“想好了。”
“那好,我问你,杜轩的妈妈也就是你的未来婆婆,能做出的最坏的事情是什么?你可以忍受吗?如果忍受不了,你能应对吗?杜轩会站在你这头吗?”李咏兰严肃了些,双眼紧紧盯住女儿。
这些问题,做母亲的不得不为女儿想到,并认真提点。
刘虹这个人,确实是尤安妮不想结婚的最主要原因。
婆媳矛盾,她前前后后听说过不少,也陆陆续续刷了些电视剧,未见面前,心中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她甚至跟周静伊讨论过,第一次见婆婆应该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要怎样做,才能既保全自己的尊严,又能讨婆婆喜欢?
当时,她是愿意讨婆婆欢心的。
没办法,谁叫她也深深爱着杜轩?
对生养杜轩的女人,自然也爱屋及乌,愿意用点心思,不让男友左右为难。谁料第一次见面,刘虹就拿未婚先孕来说事,草草调查完户口,就要把彩礼压一半。
委屈感和屈辱感蜂拥而来,尤安妮的倔脾气一上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打了胎。
事实上,她并不在意彩礼多少。
她在意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人、那份情。
但这种话,不该拿到桌面上来讨价还价,更不该把女方的身孕视作降价原因。那样,会让尤安妮觉得自己被物化,被当作一个生育工具。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在,关键时刻,杜轩和自己站在一起。
从头到尾,他没为自己的母亲和家庭辩解半个字,反而极尽耐心地照顾女友。对那个逝去的孩子,他会流露出惋惜,但绝不表现出责怪。
考验至此,足够了。
所以,尤安妮郑重点头:“我想好了,包括怎么应对婆婆,我都想好了。”
“那好,爸爸妈妈支持你。”
尤家热火朝天讨论女儿婚事时,杜家愁云惨雾一片。
杜轩已经被带到隔离点去了。
接下来,是核酸检测及治疗,要等结果出来,确定他不是感染者,才能回家。彼时,年味尚未完全散尽,鸡鸭鱼肉成盆摆在厨房里,春联和窗花也还红艳艳贴着。
刘虹的眼睛一直湿漉漉的。
她文化不高,但她明白病毒的可怕性。若儿子当真确诊,只怕有很多罪要受,一想到这些,为娘的就心如刀绞,忍不住流下泪来。
此刻,她不能前去隔离点照顾儿子,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似乎也只有流泪了。
杜伟龙也唉声叹气:“若儿子确诊,咱们一家人包括整个小区都逃不过。到时候不定人家会怎么骂我们呢!你说这个轩轩,干什么不好干销售,成天东奔西跑,弄出事情来。”
倒也不是真的责备儿子,只是情急之下,难免有些抱怨。
但这些话听在刘虹耳朵里,就是赤裸裸的怪罪儿子。
正好满肚子火气没处撒,杜伟龙立刻成了批斗对象:“你还是人吗?这种话是当爹的该说的吗?他是你儿子!你一点都不关心他的死活!”
“我怎么不关心了?我只是就事论事说一句,我怎么了我?”
出了这档子事,家中气压低,大战总是一触即发。
要命的是,老太太还要时不时插上一嘴,帮着儿子对付儿媳。刘虹又怨又气,整个胸膛都火辣火辣地疼,奈何不能离家半步,只得成天给余美贞打电话,把婆婆和丈夫狠狠骂上一通。
而杜轩的好消息,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父母。
最先接到喜讯的,是尤安妮。
“安妮,结果出来了,阴性,我没有问题,我好好的!所以,你说话算话不?我们马上结婚不?”
杜轩喜气洋洋,虽然咳嗽还没好利索,嗓子也还有些疼。
但他迫不及待打了电话,迫不及待想要女友一个承诺。
尤安妮不矫情,也不食言,干干脆脆应了一声:“好!结!等我回去,咱们马上领证!”
“好嘞!那我可就等着啦!”
杜轩大喜过望,浑身上下都熨帖,仿佛病也好了七八分。挂断电话,他便打开各大珠宝店官网,开始浏览戒指耳环和项链,下次见面时,他想亲手为她戴上戒指。
戴上戒指,跟穿婚纱一样,具备十足十的仪式感。
据说虚惊一场,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如今,心上人答应了自己的求婚,快乐之上还叠加着幸福。杜轩认为,自己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于是天地万物也跟着温柔起来,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不过,牵肠挂肚的小情侣却没立刻见面。
他们待在各自家中,和全国人民一道“坐月子”,只能通过电话和微信来一解相思之苦。
这是男女之情的巅峰时。
恋爱已经谈到情浓处,婚姻将来未来。未婚夫和未婚妻的身份,糅合了现实与理想,能让人品出无限春风来。
那段日子,两人的聊天几乎没断过。
有时视频,有时语音,有时纯文字,有时文字带图片。
从睁开眼睛到睡觉,喋喋不休事无巨细,就连喝了一口汤、吃到一瓣很甜的橘子都会满心欢喜地向对方汇报。不过,尤安妮也会见缝插针地,回应周静伊的抱怨。
情之下,她几乎沦落成新婚怨妇。
婚礼后,婆婆顺理成章留了下来,开始过儿时那种有人端茶送水、有人伺候一日三餐的日子。
但丫鬟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儿媳。
“你知道我婆婆有多夸张吗?我给她削梨,放在碗里端过去,她竟然嫌搭配不好看!要我换个盘子,得是深色的,衬着那雪白的梨。天哪,我快疯了,这也太矫情了吧?”
积压了许多怒气的小媳妇,讲起话来如机关枪那般,突突突的,杀伤力十足。
尤安妮只觉得好笑:“你这婆婆果然是大家闺秀,审美不错,也懂享受。”
“要论享受,她确实懂。我就不明白了,她当千金小姐少说是 50 年前的事了,怎么还那么矫情?穷了大半辈子了,竟然什么都没改?”
听得出来,周静伊对自己这婆婆厌恶得紧,话里话外尽是挖苦。
当然,这都是私下吐槽,当着婆婆和丈夫的面,她的角色永远是温顺小绵羊。
好在那套房子足够大,隔音也足够好。这些牢骚话能够自动过滤,传不到婆婆耳朵里去。
但即便如此,单华薇还是对儿媳横挑鼻子竖挑眼。
“你千挑万选,怎么就找了她?要家世没家世,要容貌没容貌,跟个烧火丫头似的,还不如前面那位。”
前面那位,指的是贾正云的前妻方家宜。
相对于周静伊来说,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可大家闺秀不可能俯下身段去伺候婆婆,满足不了活在旧时代里的单华薇。所以婆媳俩矛盾重重,当年新婚没多久,单华薇便灰溜溜回了老家。
因为婚房是儿媳妇家提供的。
底气不足的贾正云,只能让母亲委曲求全。此后 20 多年,贾正云一直在拼命奔跑,玩命挣钱。
目的只有一个,让母亲在自己的房子里,理直气壮地做老夫人,甚至太后娘娘。
娶周静伊为妻,贾正云是深思熟虑过的。
第一当然是因为她年轻。
年轻本身就是美,更何况她并不丑,收拾打扮一番,也能带出去撑场子。年轻最大的好处,是身子健壮。土壤肥沃,也就不会太挑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概率,应该也会比较大。
另一方面呢,周静伊乖巧听话。
她是小县城出来的姑娘,父母早早下岗,遇见他之前,一直都困在金钱里。
所以,面对有钱有阅历的贾正云,她极尽温柔,从没有半个“不”字。
面对这年轻却一无所有的女孩,贾正云甚至会产生一种类似救世主的心态,仿佛是自己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若换作能与自己比肩的事业女性,或家境稍好的年轻姑娘,又怎么会做小伏低,心甘情愿地伺候丈夫和婆婆呢?
人是不能贪心的。
抓大放小,目标明确才是正解。
他把这番道理说给母亲听,气定神闲:“结婚嘛,当然要娶最适合自己的。上次方家宜最合适我,现在,周静伊最适合我。一切都在变化中,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单华薇被说服,也就默不作声了。
周静伊在对尤安妮描述自己的种种困境:“不婚不育保平安,这句话太对了!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不要被蒙骗了!尤其是杜轩。你那个婆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闺蜜一番话,大有劝尤安妮不婚的意思。
言语间,也隐隐透着过来人的忧虑。尤安妮愣了一下,开口建议:“既然你受了这么多苦,那就离婚呗!”
这是她的解题思路。
既然受了委屈,既然不痛快,那就干干脆脆地釜底抽薪。反正没孩子,也没那么多纠缠和牵挂。
周静伊明显愣了一下,继而苦笑:“我才结婚几天呀?哪有就离婚的道理?再说了,谁的婚姻没点委屈……”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无法说出口。
婆婆虽然把她当作丫鬟使,但贾正云出手大方,该给的钱一分都没少。说好的买房,也已落实到位。
心绪郁结时,她便安慰自己,就当打工好了。
在婚姻里打工,和在公司里上班,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都是换一碗饭吃罢了。
但这些,是无法坦露给任何人的隐秘心思。
包括闺蜜。
尤安妮笑笑:“对啊,谁的婚姻都有点委屈。看你能忍受什么,不能忍受什么。对我来说,杜轩的呵护关心可以抵抗婆婆。”
那我呢?
钱和物质能抵抗这一切?
周静伊兀自想着,又苦笑了一下。随意聊过几句,挂断电话。
坐月子似的生活熬了一个多月,尤安妮终于踏上了回程的路。她的行李箱里,结结实实揣着户口本。
结婚,她是认真的。
因为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既然如此,那就得珍惜眼前人,把能抓到的幸福,都抓在手里。
和相爱之人结婚,本就是小概率事件。
(虚惊一场后,尤安妮决定和杜轩结婚。但结婚是两家人的事儿,博弈马上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