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妮说,她杀了一个人。
周静伊“啊”了一声,有些不敢相信:“你真舍得?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孩子啊!那是一条命呀,你怎么说打就打了?狠人!佩服!”
一周前,尤安妮说她打算做人流。
理由很简单,准婆婆刘虹看她怀了孕,竟然张口就要压彩礼。尤安妮觉得,这婚不结也罢,这孩子,最好也不用来世上受苦了。
那时候,周静伊、杜轩乃至杜轩他老娘刘虹都认为,这是一时的气话。
“母性”这个词,看似抽象,但却普遍存在于几乎所有女性身上。当一颗幼嫩的种子在她们体内生根发芽,母性便会被唤醒,且泛滥成灾。
为此,她们甘愿承受一切、牺牲一切。
刘虹甚至大咧咧放出话来:“让她闹去,她还能真打胎不成?我不信。”
杜轩不满:“安妮脾气倔,万一真打了,怎么办?”
“她吓唬你的!瞧她把你拿捏的!”刘虹不屑。和所有的准婆婆一样,她对即将进入自家家庭的女孩尤安妮,怀着四分期待五分厌恶,还有一分不着痕迹的轻蔑。
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可见这姑娘不甚检点,家教好不到哪儿去。
所以头回见面时,她便试探着开口问:“小尤,你看你这都怀孕了,彩礼不如就少一半吧。往后还得养孩子,花销大着呢。”
此言一出,饭桌上顿时有些尴尬。
尤安妮没说话,只继续给鱼块挑刺,面上云淡风轻。
倒是儿子杜轩急起来,对母亲又使眼色又踩脚。但刘虹不理睬,反而继续劝说:“彩礼不过是个过场,做给别人看的。但日子是自己的,自己舒心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对不对?”
尤安妮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
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饭毕,杜轩送尤安妮回家。
彼时,他还没发现任何不对劲儿。
尤安妮挽着他的手,依旧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对桌上那道鸡汤煨蛋卷赞不绝口。
杜轩趁机讨好,直言那是母亲的拿手菜:“我妈那人,虽说是正规厂子退休的的,但跟家庭妇女差不多,成天忙活家里家外,想法也比较老套。你别介意,好不好?”
这个问题,尤安妮没回答。
所以直到挥手告别,杜轩也不确定,尤安妮到底介不介意准婆婆那几句话。
不过,他惯于自我安慰。
他认为,与自己处于甜蜜热恋中的尤安妮,压根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毕竟,尤安妮依旧和他说说笑笑,在挥手告别时,也如往常那般亲昵拥抱,分开后,亦照常道晚安,还发了些略黄略污的小表情。
俨然是恩恩爱爱的小两口。
所以,当尤安妮先斩后奏把费用单子拍照发来时,杜轩面如死灰,双手颤抖。
等他反应过来往医院奔时,手术已经结束了。
那是一家私立的妇产医院,装修很温馨,铺天盖地的粉红色包裹着一个苍白的尤安妮。她是单枪匹马过来的,只请了个护工陪同照料。
术前签字,也是自己完成的。
就连同居一室的闺蜜周静伊,也是事后才通知。
她不愿意听旁人唠唠叨叨地劝。
她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没有反悔和退后的余地。
木已成舟,可杜轩还是红了眼眶,坐在尤安妮身边抹眼睛:“你这是何苦呢?彩礼的事情,我们可以再商量。这下子,你又要遭罪了。”
最后一句,倒是把尤安妮的心暖了一下。
她抬头望望男友:“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以后再说吧。”
消息传回杜家,准爷爷杜伟龙火冒三丈。
他朝准奶奶撒气:“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好端端一个孙子,就这么没了!”
刘虹心里也难受,但老伴儿的责骂,瞬间将不安激化为不满:“怎么又赖到我头上?让小尤把彩礼降低些,不是我们一起商量的结果吗?”
这里的我们,包括杜伟龙,以及杜伟龙的老母亲黄三妹。
杜家虽扎根省城 30 多年,但算不上富裕,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得认真计较一番。在儿子的终身大事上,他们做好了大出血的心理准备,但也怀着侥幸心理,能省就要省。
谁料第一步试探,就迎来了准儿媳的当头一击。
刘虹欲哭无泪。
黄三妹坐在沙发另一头,嘟嘟囔囔:“人家小姑娘都怀孕了。做人,还是要大方些。”
她跟儿媳,素来都不太对付,言语也常夹枪带棒,明里暗里斗了一辈子。
对孙媳妇,黄三妹是怀着期待的。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等孙媳妇进门,或许她就有了肩并肩的战友。
可这么一闹,小两口的婚事只怕也岌岌可危,抱重孙子的心愿,不知还能不能实现。想到这些,老太太脸上的不悦更浓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谁不想着彩礼高一些?你当年,不也这样吗?”
不提当年还好,一提起当年,刘虹立刻爆发了。
“当年你们是怎么对我的?还有脸说?我不过想要百货商场一件呢子大衣,好说歹说硬是不肯买!还有那块床单、那套碗碟……”
“你又来了!”
杜伟龙皱眉,不愿再听老伴唠叨,“每次吵架,你都要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拿出来说,有意义吗?”
刘虹立刻怼回去:“有!特别有意义!这说明,我一直都被你们家欺负,当牛做马苦了半辈子。都要做婆婆了,还要受你们的气!”
说着,眼泪就冲到眼眶来。
她背过身,狠狠擦了一把。大半辈子过去了,她晓得,眼泪不是武器,只会把自己显得更软弱。
黄三妹见儿子儿媳争吵,立刻帮着儿子回击:“嫁到我们家,哪点亏了你?少你吃还是少你穿?半辈子了,一直揪着一件衣服不放,能得你!”
刘虹不甘示弱:“呸,就是你在中间搅和!”
这 80 来平米的老旧房屋,立刻填满了争执声和谩骂声,更显局促,也更显狭窄。正不可开交时,杜轩推门而入。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母亲和奶奶的斗争,如家常便饭一般伴着他长大。以前小,他无力阻挡,如今大了,即将面临谈婚论嫁,不禁对这样的家庭氛围大伤脑筋。
“都消停些吧。”
他把外衣往沙发上一扔,用半嫌弃半恳求的目光望着一老一中两个女人。他的父亲已躲到阳台,在吞云吐雾中,淡忘了客厅里的战争。
刘虹一见儿子,慌忙丢下婆婆上前:“怎么样了?小尤真的把孩子打了?”
她还怀着一丝期待,紧张地搓了搓手。但儿子丢给她的,是一个没好气的眼神:“打了。我早就说过,安妮脾气倔。”
“那怎么办?她住院吗?谁照顾?”
刘虹后知后觉,想起关键问题来。悔意和愧疚各有一点点,也浮浮沉沉地在心里窜。
杜轩叹一声:“没住院,胚胎才两个来月。她回去了,也不让我在那儿,说这不是大问题。”
“怎么不是大问题?万一落下病根,没准就影响以后再生了。她妈怎么没来?也没问问?”
刘虹着急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尤安妮的生育功能就受损。万一她真的嫁了自家儿子,以后如何是好?
杜轩有点不耐烦:“那怎么办?她又没告诉她妈,怎么好讲?都怪你,好端端的,提什么彩礼减半!”
“不行就让你妈去伺候,也算赔礼道歉。”
说话的是黄三妹,她对逝去的曾孙耿耿于怀,存心要让儿媳吃点苦头。没准那个厉害的小丫头,可以制服刘虹。
刘虹“呸”了一声,恨恨道:“凭什么?又不是我女儿!”
“妈,要不然你还是去吧,也接机跟安妮接触一下。我跟她,是肯定会结婚的。”
杜轩很诚恳,刘虹却听得无名火起。
这个小姑娘,一言不合就打胎,可见其心狠手辣,偏儿子还被迷得神魂颠倒。娶进门来,岂不是要爬到自己头上去?
半晌,刘虹丢出一句话来:“要我伺候,可以。但是,你必须跟她分手!”
在杜轩看来,母亲的要求就像一个笑话。
“妈,你觉得咱家是有皇位要继承?还是有几千万的生意等着做?我跟她分手?她不跟我分手就不错了!让你去,目的是缓和关系,这事儿,总归是你做得不对。”
杜轩言之凿凿,黄三妹也在一旁附和。
从阳台转回的杜伟龙,也加入劝说行列。
“去吧,如今媳妇不好找,咱们不能拖儿子后腿。你这做长辈的,主动点也应该。”
霎时间,刘虹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家里人人都在怨她、人人都等着她收拾残局,仿佛如今的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刘虹又急又气,强忍着没哭,嘴里依旧放狠话:“我反正不去,谁爱去谁去!”
说完摔门而去,满心愤懑。
但一出家门,就被飕飕的凉风吹出满脸泪花,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她不明白,自己竭尽心力为这个家操持,为什么反而弄得里外不是人,老的小的个个都针对她?
天刚刚黑透,广场舞的音乐响得正欢。
在这本世纪初落成的集资房小区里,广场舞是每天的保留项目。下了岗或退了休的老姐妹们,将其视作最大的娱乐消遣。
20 年住下来,跳舞的人也个个眼熟。
不过今天,刘虹全无兴致。
她躲过众人,默默走出小区那道斑驳铁门,拐到一处僻静角落,才把攥在手里的手机拿了出来。然后,调出一个号码。
打不打呢?
她左思右想,思想斗争持续了差不多 10 分钟,才猛地用手指一点,把电话拨了出去。
那头依旧是懒洋洋的带点疏离的声音:“有事吗?又怎么了?”
一个“又”字,瞬间又让刘虹心颤了一下。
“娟娟,你吃饭没?冷不冷呀?记得加衣服。”
雷打不动的问候,从吃饭开始。事实上,除了关心衣食住行之类的小事,刘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和女儿,本就没有几个共同话题。可又总忍不住,想给她打电话、想关心她、叮嘱她。
杜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简短回答:“吃了。不冷。”
“吃的什么呀?”
刘虹脱口而出,但话一出口,又怕女儿嫌自己太啰嗦,慌忙把话锋一转,“你弟弟那个女朋友,厉害得很。一个不高兴,就把孩子给打掉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前因后果,往句子里头掺了委屈和愤然,情绪也毫不掩饰。她希望女儿能像别人家的小棉袄一样,义无反顾站在母亲这一头。
但杜娟对弟弟的婚事,似乎毫不关心。
她只“哦”一声,并不发表看法。对母亲的遭遇,亦没表现出任何同情。
刘虹试图引导女儿:“你奶奶和你爸,太过分了。我伺候他们吃伺候他们喝不说还把什么错都推给我,我真是够够的了!还让我去伺候小月子,太气人了!”
杜娟懒得再应付,淡淡道:“让杜轩去好了,小两口的事儿,你掺和什么呢?好了,我忙,挂了。”
和往常一样,话音刚落,电话就断了。
刘虹怔怔的,把手机屏幕盯了半天,心中五味杂陈。
而后,她又下意识地打开微信,把女儿的朋友圈看了看。上一条更新停留在一个月前,是一篇转发的文章,刘虹前前后后看了好几次,但一直没弄懂里头说的是什么。
挂断电话,刘虹加快步伐,迅速朝超市那头去。
她忙着去抢购特价蔬菜。
运气好的话,一块钱就能买到一捆小白菜,虽说蔫一些、丑一些,但口感并没差到哪里去。明天早上跟面条混在一起煮过,早餐便有着落了。
过日子,精打细算才是王道。
这是刘虹的生活智慧,用大半辈子实践过的。
此时,尤安妮正在喝鸡汤。
是杜轩买回来的。
鸡汤之外,还有清炒的上海青、炖得嫩嫩的鸡蛋羹,以及黄橙橙的小米粥,上头还浮着一层厚厚的米油。是附近一家餐厅做的,价位不算低。
但尤安妮吃惯了,别的均不接受。
原本,他想陪她一整夜,既是照顾,也是赎罪。
但她不乐意:“床这么小,怎么睡?而且,我跟静伊是合租。你在这里,总归不太好。”
杜轩犹豫,还想再劝上几句,但尤安妮坚持已见。他怕再次引起女友不悦,只得啰啰嗦嗦交代一番,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不久后,周静伊下班归来。
她坐到尤安妮床前,上上下下把闺蜜打量一番:“还好吧?疼不疼?你应该告诉我的,我可以陪你去。你这么要强,你妈知道吗?”
尤安妮噗嗤一笑,又微微抖了一下。她想装作无所谓,可还是被身体反应出卖,把中午的噩梦悉数唤醒。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无论如何都不是寻常小事。
周静伊心疼,伸手抱了抱她。
“那你打算怎么办?分手吗?有这样的婆婆,只怕以后日子难。”
分手这事儿,尤安妮还真没想过。
她跟杜轩,是在游戏里认识的,两人组团打怪,话题逐渐从游戏拓展开,渗入生活的角角落落。
一年后,二人奔现了。
彼时,尤安妮刚刚上大二。
杜轩刚刚上班一年。
此后三年,两人继续组团打怪,时不时地见上一面,吃吃饭聊聊天,但杜轩从未越矩,始终彬彬有礼,未朝男女关系上头靠。
直到尤安妮参加毕业典礼那天,他带着鲜花出现,祝福话讲完,就开始一本正经地求爱。
“尤安妮,终于等到你毕业了。这时候要求你做我女朋友,就没有欺负幼女的感觉了。所以,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那天,太阳火辣辣的,校园里的树木绿茵茵的,天空也瓦蓝瓦蓝的。
尤安妮的学士袍还没脱下,便一口扎进杜轩怀里,嘴里嚷嚷着:“你怎么现在才表白?你太讨厌了!讨厌讨厌!”
娇滴滴的,但并不矫揉造作,杜轩抱她在怀里,像抱着一软柔软的幸福。
“我嫁的是他,又不是他妈。再说了,我不怕公婆,我爸妈早就说过,跟任何人相处,都要记住一条原则。不惹事,也不怕事。婆婆算什么,我强她就弱,我弱她才会强!再说了……”
尤安妮停顿一下,面上有些羞涩,“杜轩很爱我,我也很爱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打胎呢?生下来多好,爱情结晶。”
周静伊无法理解尤安妮的做法,在她看来,既然爱了,那就直奔结婚而去。孩子的到来,也算老天爷给的助力。
“那怎么行?我毕业才一年,工作没起色,这时结婚生孩子,能有好吗?再说了,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们一家会以为我好欺负的!”
“那你就不怕,杜轩会因为这件事跟你分手?”
“如果真那样,那只能说明他不是良人,失去即止损,根本不可惜。”
尤安妮说得头头是道,端起鸡汤喝一口,心里却莫名地抽搐了一下。对那个逝去的孩子,她终究是有愧意的。
从此以后,千万得吸取教训。
至少,避YUN措施得做好。
谁料第二天一大早,杜轩竟带了个行李箱来敲门。他说:“不行,我不放心,还是我来照顾你吧。万一你碰凉水呢?万一你乱吃东西呢?”
杜轩一番话,到底还是打动了尤安妮。
她再冷静清醒,也不过是 20 多岁的小姑娘。来自男友的呵护和殷勤,很难轻易推开。
不过,她很快想到了关键问题。
“上班呢?你上班怎么办?”
“不去了!”杜轩把行李箱推进门,大大咧咧的,“想当年,唐明皇为杨贵妃荒废了早朝。为了你,我也能荒废事业。”
笑嘻嘻的,言语中五分真五分假。
尤安妮笑骂几句,也就不理会了。杜轩比她年长五岁,工作也有些年头了,并非浑浑噩噩为爱情不顾一切的毛头小伙儿。
所以她断定,他是开玩笑。
但上班前,他应该会安排好一切。
果然,杜轩一进门,就四处搜罗尤安妮换下的内衣内裤和袜子,用手仔细搓过、洗好、晾晒,再给餐馆打电话,预定好午餐和晚餐,才马不停蹄往公司而去。
下班后,他又匆匆赶来,与女友一同共进晚餐,顺便也给周静伊准备了一份。
夜里就睡在狭窄的单人沙发上,随时听从吩咐。
周静伊调侃:“你这二十四孝男友,万里挑一。”
“得了吧,是你眼光太高,谁都看不上。把他送给你,你要吗?切!”尤安妮作势白闺蜜一眼,笑容却在脸上跳跃。
说到底,她也有虚荣心。
而女人的虚荣心,有一大半是男人成全的。
周静伊跟她是闺蜜,也是老乡,两人从同一个小县城出来,成为打拼岁月里的温暖室友。
不过,周静伊从不轻易谈恋爱。
她有雄图大志。
周静伊的雄图大志,是嫁个有钱人。
最好是一步到位,免去贫贱夫妻的种种哀愁。有句口头禅,她常常挂在嘴上,“我如果嫁人,要么是把对方爱到骨子里,要么是对方有钱足够我无忧无虑。”
但很遗憾,这个“真命天子”始终未曾出现。
20 岁出头,学历普通,颇有姿色,外地人。
这样的小姑娘,都市里一抓一大把。她们中的一大半人,都做着与周静伊类似的美梦,把嫁人当作改变命运和阶层的关键跳板。
僧多肉少,机会自然大大降低。
尤安妮却不做这种梦。
她认为,有钱无钱,日子都差不多:“没必要为了一点钱,就要一辈子面对不爱的男人。”
“那是因为你爸妈没让你过过苦日子。”周静伊白她一眼,恨她不知人间愁。
通常,聊天只到这一步。
再往下,就要触及迥异的价值观和婚姻观。对方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在自己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友谊的小船可能说翻就翻。
所以,不如不聊。
杜轩收拾行李跑去伺候女友,刘虹心里像梗了一根刺。一想起来,皮肉和心脏就隐隐作痛,恨不能立刻揪着耳朵把人拖回家。
可儿大不由娘。
杜轩振振有词:“你不肯照顾安妮,那就只能我来了。否则怎么办?万一她真有个好歹,算谁的?”
“你……”
刘虹气急,还想再说几句,可杜轩已经撂了电话。有心找个人说叨说叨,可环视家中,老伴儿和婆婆都不是理想的倾诉对象。
最后,重任还得落到老姐妹身上。
老姐妹姓余名美贞,和刘虹同一年进了国营食堂。此后数十年,她们携手共进,前后脚结婚生娃,处得像亲姐妹一样。
不同的是,余美贞的女儿两年前远嫁他乡,老伴儿也在年前死于心梗。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余美贞一个人。
所以,她很欢迎刘虹的絮絮叨叨。
被声音填满的屋子,才会显得没那么空旷,没那么孤寂。
眼下,刘虹对自家儿子恨铁不成钢。
“儿子就是来讨债的!养大了他,供他读完书,眼瞅着要找媳妇儿了,也开始气人了。你瞧我家这个,典型的娶了媳妇忘了娘!还是女孩好,你看你家佳佳,多懂事,不让你操半点心。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佳佳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乖巧懂事,无论升学还是结婚,都没叫父母操过半点心。
如今远嫁他乡,也总记得每天跟孤身的母亲通话,劝说她往自己所在的城市去。
但余美贞每次都以住不惯为由,拒绝了女儿的邀请。
刘虹到了,叽叽喳喳说上一通,余美贞只噗嗤一笑。
“你又不是没女儿,羡慕什么呀?”
话音刚落,她又猛地把嘴巴一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熟悉的人都知道,女儿是刘虹心里永远的隐痛。
好在,刘虹并未介意。
她把嘴巴一撇,双目却忽然一红:“都怪那该死的老太婆!当初,娟娟要是在我身边长大,何至于像现在这样?”
这是大实话,也是她对婆婆的仇恨根源。
当年,杜娟呱呱坠地,见是个女孩,乡下婆婆拉长了脸,死活要把襁褓里的小丫头送人。
那时候,刘虹和杜伟龙都有一份工作。若留下嗷嗷待哺的小女婴,就难再生出第二胎了。
对当妈的来说,这无异于狠狠剜去心头一块肉。
她不肯,几乎跟婆婆吵翻天。
可家中所有的亲戚都来劝,劝她妥协于现实,找个两全之策:既不丢工作,又能生儿子。
甚至娘家父母,都认为黄三妹的要求合情合理。
“老杜家三代单传,伟龙就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你要不生儿子,他家的香火岂不断了?听妈的,先把娟娟送到乡下去,让你大姑子先养着。以后,你还可以认回来!”
类似的话,杜伟龙也在说。
“我姐生了两个儿子,对丫头稀罕得紧。送过去,咱们不会吃亏的。你放心,只是代养,她还是咱们的女儿。”
类似的话听多了,刘虹便动摇了。
最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从乡下赶来的大姑姐接过襁褓里的粉嫩婴儿,乘上长途汽车匆匆而去。
那时候,刘虹还不知道,从送出去那一刻起,她就失去这个女儿了。
任何方式的寻找和相认,任何形式的关心和爱护,都不足以消弭“抛弃”这一事实。所以,成年后的杜娟,几乎把生母当作陌生人来看。
虽然她确确实实地知道,刘虹才是生她的人。
余美贞也陪着她唏嘘。
虽然是听过一百次的老故事,但她还是兢兢业业地,陪着老姐妹感慨万千,为这份为难的亲情遗憾、失落。
刘虹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婆婆的重男轻女。
“我是肯定不会做这种婆婆的!儿媳不管生什么,我都开开心心去带。可人家二话不说就打了,我能怎么办?”
这下,怨气又转移到未来儿媳身上。
而她的未来儿媳尤安妮,则迎来了房东太太。
那位太太盯着身子单薄脸色苍白的她:“你在我的屋子里坐月子?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在我的房子里,干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
(被未来婆婆气到做人流的尤安妮,瞒着父母住在出租屋,房东得知,要把她赶走,接下来,尤安妮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