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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背起“太宗”去投河

靖康元年(1126)九月初三,坚守了255天的太原城终于陷落,城破之日,与金军奋战了九个多月的太原宋军主将王禀见大势已去,和儿子一起背着宋太宗的“御容”画像跳入汾河之中自杀殉国。

王禀为童贯部将,宣和七年(1125)十二月,童贯听到金朝大军向太原扑来的消息后,立即带着亲信逃回开封,王禀遂成为太原城中宋军实际上的前敌总指挥,与太原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张孝纯一起,领导北宋末年对金抗战中最顽强的太原保卫战。张孝纯虽是太原的主帅,但本身是文官,“仗”其实主要是王禀在打,张孝纯在给儿子的信中详细描写了王禀的战绩:

金人每次攻城的战法是,先在阵前排列石炮三十门。每次攻城,以鼓声为号令,鼓声一响,三十门炮同时射入太原城中。炮石如斗大,城楼只要被打中,无不当场坍塌。宋军之所以能够坚持住,全靠王禀想到的一个妙计,预先在城楼的下方放置一圈栅栏,再在城楼上堆放一些糖布袋,这样即便被炮石击中,城楼虽然会有所损坏,但整体结构不会被破坏,可以立即修复。

金军还打造了一种专门用于攻城的“鹅车”,车身像一头大鹅,又用铁皮包裹车轮。鹅车非常高大,金军士兵坐在上面,可以直接登上太原的城墙。只是这种鹅车犹如重型装甲车,在当年只能靠人力的时代,需要数十百人推行才能前进,行动缓慢而且笨拙。王禀的破解之法是,发明了一种外形也像鹅的“跳楼”放置在城内,当金军的鹅车靠近太原城墙时,以跳楼阻挡鹅车靠近城墙,同时让人用绳索捆上大石头扔到鹅车上,再让人从下面用搭钩拖拉鹅车,鹅车失去平衡,就会翻倒在地上。

因此,在此危急关头,王禀成为太原保卫战的军事支柱。太原城陷落后,张孝纯被金军俘虏,王禀则率众突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然后背着太宗御容投河自杀,王禀此举更增添了这一可歌可泣的抗金故事的悲壮气氛。时人称许他:“负像赴水,义不苟生。大节卓伟,千载光明!”

无独有偶的是,《靖康小录》又记载了另一件太原城破后,通判王逸誓死不屈的故事,也与太宗的御容像有关。

据说城破之后,张孝纯拿起刀想自杀,身边的人见状立即抱住他,把刀夺了下来,最终成了金军的俘虏。太原府的通判王逸则决心誓死殉国,他“登阁抱太宗御容”,命人放火烧楼,王逸最后和太宗御容一起葬身火海,英勇就义。 宋代皇帝的御容肖像,通常有两种形制,一是画像,二是塑像,宋代的史料在用词上往往将前者称为“御容”“圣容”“真容”,而把后者称为“神御”。从史料的描写上来看,王禀背着跑去跳河的太宗御容像,当为画像,因为他在突围之时不可能背着一尊塑像到处跑。而王逸登上阁楼前去拥抱的太宗御容,大概是塑像,因为如果是画像的话,抱着的举动就有些怪异了。

北宋亡国之时,自杀明志的忠烈人物数不胜数,但有意思的是,在这两个殉国故事中,忠臣烈士为什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城破之后与宋代皇帝的御容肖像一起赴死呢?

此举比一般的自杀,在慷慨赴死的路上可谓更加轰轰烈烈,而且黄泉路上有皇帝相伴,也算没有白死了。可是,试想一下如果是在平时,焚烧或毁坏宋代皇帝的肖像复制品,无论是画像还是塑像,绝对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宋刑统》规定的“十恶”中的“谋大逆”和“大不恭”,分别是指“谋毁宗庙”“盗大祀神御之物” 等犯罪情节。在皇权政治之下,御容肖像在法律上当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毁坏它,跟毁坏宗庙的性质是差不多的,而将御容从官方供奉之处背出来或抱出来,其性质也与偷盗大祀神御之物无异。

但王禀和王逸在城破之日,与御容肖像一起殉国的举动,在当时却得到的都是坚贞不屈的忠义好评。这恐怕是因为御容肖像与一般的宗庙祭祀品或帝王物品不同,它不是抽象地代表皇帝或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而是皇帝本人的“克隆人”,即作为皇帝肉身的物象化身,御容肖像在实际生活中是被“拟人化”了的,见像如见人。一旦城破之后,御容肖像落入金人之手自不在话下,金人也一定会毁坏敌方皇帝的御容肖像以泄愤。

设想一下这样的场景,当金人在毁坏宋代皇帝的画像或塑像的时候,就犹如“鞭尸”一般,不仅仅是在物质上毁坏一幅画,或一尊雕塑,更是把在精神上羞辱宋朝皇帝的举动形象化了。当宋人看到自己的“皇帝”在自己面前碎为纸屑,或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的时候,那种惨痛的震撼将是痛心彻骨的。因此,抱着御容像一起死,不但是忠臣烈士的以死明志,也是为大宋皇室和朝廷保存了最后一点脸面。而且忠臣烈士与皇帝一起赴死,更能激励绝望之中的大宋军民,在心中生出君臣之间同生共死的特殊情感。

不过,对于大多数自杀殉国的忠臣来说,抱着皇帝的御容一起赴死的壮烈场景却并不多见,这是因为宋代皇帝的御容画像或塑像其实是一种比较稀缺的神圣资源。除了京城以外,在地方上只有少数几个州县才有资格获得和供奉宋代皇帝的御容肖像。王禀和王逸所在的太原城,正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地方。宋太宗即位后,为了天下一统的大业,也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曾亲率大军,北征太原,以武力解决掉了五代十国中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割据势力——北汉。攻灭北汉、攻克太原,成为宋太宗一生军事上最亮眼的高光时刻。

事后,宋太宗下诏,将他在平定太原之战期间短暂居住的行宫改建为佛寺,赐名“平晋寺”,以彰显他平定北汉、统一天下的不世之功。

因为平晋寺是宋太宗的行宫改建而成的,后来僧人们就在寺中修建了一座“太宗圣容殿”,应是专门收藏和供奉太宗御容肖像的殿堂。最初,圣容殿中的太宗御容画像可能是寺院私自绘制的,并未得到朝廷的“认证”。直到皇祐五年(1053),宋仁宗对外发布谕旨说:太宗皇帝昔年攻克太原,平定刘继元,统一北汉之地,这是太平盛世从此历代相传的征兆——“太平之统”,可以在太宗当年驻跸的旧寺修建御容殿,赐名“统平殿”。

当年三月二十四日,朝廷决定选取京城万寿观中的太宗御容画像迎送到太原的统平殿供奉,同时组建了护送太宗御容前往太原的高规格队伍,由主持全国军事工作的最高长官“枢密使”王贻永出任“奉安御容礼仪使”,副宰相“参政知事”刘沆为“奉安御容礼仪副使”,带着太宗御容前去太原。四月二十二日,太宗御容抵达太原,举行了盛大的奉安仪式。仁宗听到相关的汇告后还感慨说:“太宗正是在这个日子率军抵达太原城下的,这说明此次的奉安活动是符合天意的。” 仁宗当时在发布的诏令中说:“太祖擒皇甫晖于滁州,是受命之端也,大庆寺殿名端命,以奉太祖。太宗取刘继元于并州,是太平之统也,即崇圣寺殿名统平,以奉太宗。真宗归契丹于澶州,是偃武之信也,即旧寺殿名信武,以奉真宗。”这则诏令的意思是,宋朝决定在滁州、并州、澶州这三处地方兴建三座御容殿,专门收藏和供奉太祖、太宗和真宗的御容画像。这三处御容殿——滁州端命殿、并州统平殿和澶州信武殿,分别标志着大宋王朝历史上的三个关键时刻,其中统平殿代表宋太宗灭北汉,开创“一统太平”的伟大基业。

据说太祖自己就经常羡慕太宗的“福德”,太祖曾对身边的人说:“晋王(太宗)走路的样子龙行虎步,而且出生时就有异象,将来必是太平天子,他的福德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不过,太祖生前会不会真的说这话,其实很难说。这倒很像是太宗即位后讲的“我哥的系列故事”中的一个。不过,宋人大概更愿意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太宗的太平天子气象,既大体符合后来宋代历史的走向,又是太宗自己精心打造出来的根本“人设”。所以《长编》《宋史》这些常见的宋史必读书里,都记载了这个故事。

图1-1 宋太宗立像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太宗的太平天子气象到底如何?我们先来看一下宋太宗传世的画像,现在最常见的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宋太宗立像”(见图 11)。画中太宗的冠服穿戴与太祖几乎完全一样,特别是淡黄色的袍服,不同于后来两宋帝王标准像中清一色的“红袍”。如果对照着太祖的御容画像来看,赵家这两兄弟,长得还真是很像。都是方正端重的脸型,加上细长的眼睛(见图1-2)。这两处相似,应该不会只是兄弟有相似,而是因为他们二人后来都当了皇帝。

图1-2 宋太祖与宋太宗

首先,“方面大耳”是标准的帝王之相。据说,宋太祖刚当上皇帝那几年,还未脱江湖习气,喜欢微服出行,有大臣劝谏说:“陛下新得天下,人心未安,您现在经常轻装简从出宫闲逛,万一遭到什么不测,则后悔无及矣!”太祖闻言笑道:“帝王之兴,自有天命,天命强求是求不来的,反之,如果你不想要,你也拒绝不了。如果万一真的朕命中注定会发生意外,想躲能躲得掉吗?昔年周世宗见到诸将有长得方面大耳的,发现一个,就杀一个。然而我天天待在他身边,却安然无恙。”劝谏者一时语塞。

这个故事源出《宋史》,有“正史”背书,大大增加了它的流行度。

不过,这个段子颇像民间老百姓的闲话“龙门阵”,放在正史里,违和感还是很明显的。仔细寻找史源,可以发现,它实际上来自司马光的笔记小说《涑水记闻》。据他自己讲,这个故事是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大概是北宋中期流行的一个关于太祖的帝王自信的段子,其真实性大为可疑。因为考察相关的史实就会发现,周世宗虽然也猜忌大将,如外戚出身又长期统领禁军的张永德、李重进,都曾受到打压,但压制手下能人的办法,只是降低他们的权威,充其量也就不过罢官或外放而已。

世宗在位六年,南征北战,戎马倥偬,正值疆场用人之际,又怎么可能滥杀大将,自毁长城。

这个段子,只能产生于大部分人都远离了战争的和平年代,大概率是北宋中期,承平日久之后,这时武将的重要性大大下降,编出滥杀大将的故事才会有人信。“方面大耳”,也是普通人最熟知的帝王之相,画像中太祖与太宗都是如此,肯定是画师大开滤镜的结果。太祖与太宗两兄弟虽然长得很像,但气质这块儿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现存太宗御容画像中的太宗长相,跟太祖比起来,略显年轻,没有了太祖脸上那种明显饱经沙场的风霜。

太祖的眼神中透露出不怒自威的霸气,而太宗的眼神中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心机,虽然都是帝王气度,却各有千秋。特别值得细看的是,太宗面容秀雅,脸色圆润,既端重大气,又雍容华贵,透露出时人最期盼的“太平天子”气象。

不过,太宗身上这种太平天子的气象,可能并不是一开始就拥有的。

太宗喜欢找人给自己画像,尤其喜欢通过画像来展现自己的风采。宋太宗有一天在御花园赏春,听说僧人元霭擅长画“写真”像,于是命人传召他前来为自己画像。当时太宗刚刚游览回来,头戴的乌巾上还插着刚刚摘下来的鲜花,呈现出一派温和舒畅的姿态,这时元霭来了,立即提笔作画,一挥而就,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之处。在这幅太宗的御容画像中,太宗解开了戴着的幞头,在头上插了五六枝花,身穿金龙袍,腰间绑着玉束带,脚上穿着描有金龙的软靴,手拿球棍作打球状,“神采英武”得很。

此时此刻,英明神武才是太宗的菜。

不过要论英武人设的打造,太宗经常被现代人戏谑为“车神”,但他自己肯定更愿意扮演“足球先生”,因为在球场上耍英姿还是比在战场上玩命安全得多的。太平兴国四年(979)还没有被战场毒打过的太宗,乘着宋军灭掉北汉的余威,兴致高涨地带着宋军精锐从太原直扑幽州,准备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他所率领的宋军主力在幽州城外的高梁河被辽军重创,宋军几乎全线溃散,太宗差点当了辽军的俘虏,这时太宗驾着驴车一路南逃,才最终得以幸免,若非“车技”出神入化,太宗此役恐怕性命不保。

不过这个广为流传的桥段,并不见于宋人的记载,而是出于清朝人毕沅编写的《续资治通鉴》,书中有所谓的“帝乘驴车南走” 的描写。当然,这个江湖险恶、全靠车技的情节也不全是出于清人的胡编乱造,它很可能是根据《辽史》“宋主仅以身免,至涿州,窃乘驴车遁去” 改编而成的。

至于《辽史》的说法是真的,还是契丹人故意抹黑太宗,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有一个事实却很肯定,那就是这次惨败以后,宋太宗再也不敢亲自去前线“飙车技”了。从此他在战场上刷英武人设的副本,只能换成去球场上刷了。可惜的是这幅身穿金龙袍、手拿球棍、英姿飒爽的太宗御容画像没有保存下来,我们无缘一见“球场”上的太宗风采,却只有史家笔下他在战场上狼狈落魄的可怜相供后人调笑。另一方面,现存太宗的御容画像,又全是正襟危坐的宋代帝王标准像,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差呢?

因为球场上的英姿,其实并不符合太宗后来自我打造的皇帝人设。太宗对自己的历史定位和皇帝形象是非常在意的。《邵氏闻见录》《东都事略》《宋朝名臣言行录》等宋代的许多史料都记载了一个“名场面”。有一天太宗跟大臣们聊天,聊着聊着他突然问道:“朕跟唐太宗比怎么样了?”

对大臣们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明白不过了,简直就是一道送分题。

大臣们当然纷纷拍他的马屁,大言不惭地说:“陛下跟尧、舜是一个档次的,唐太宗哪里比得上啊!”吹牛大家都会,但要吹得天花乱坠的同时,还要让大家相信,才是本事。所以,太宗与群臣的这场戏,并不是一个漂亮的“装逼”方式,面对君臣之间联手表演的这出戏假情也假的烂双簧,宰相李昉对这种不上道的戏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他既不正面回答宋太宗的问题,也没有公开落宋太宗面子,把送分题变成送命题,而是口中喃喃自语地念叨着白居易“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八百来归狱”的诗句。

宋太宗听后,只得低头认错,若有所失地承认:“朕还是不如唐太宗啊!”

所谓“怨女三千放出宫”,指的是贞观二年(628)唐太宗放宫女外出回家,让她们自愿嫁娶一事。而“死囚八百来归狱”,指的是贞观六年(632),唐太宗把一批死囚放回家过年,并约定明年秋天行刑时回来受死,这批人到秋天果真全都回来甘愿受死。其实这两件事情反映的都是唐太宗的“仁德”,让宋太宗自愧不如的同时,又不至于让他太难堪。事实上,宋太宗比起唐太宗,差的又岂止德行啊!

开个玩笑,这个问题,如果想找死,大可这么回答:“唐太宗要想比肩陛下,那还差得远!唐太宗为了当皇帝,杀兄逼父,实打实的刀光剑影,只会打打杀杀,可见有勇无谋;陛下登上皇位,兄终弟及,说不清的斧声烛影,深明人情世故,可谓有勇有谋!唐太宗上战场,只能骑马;陛下上战场,却会开车!古往今来,会骑马的皇帝多了去了,车技通神的,唯陛下一人而已!”可以说,宋太宗这次不过大脑的乱立人设而没有翻车,全靠宰相选得好。事实上,对于人设的打造,前期的太宗还有些稚嫩,后来的他就高明多了。

唐末五代几十年间,改朝换代频繁,军阀混战不断,太平盛世早已是个遥远的传说了。公正地说,太宗虽然缺点颇多,但宋代能最终避免成为五代之后的“六代”,太宗在实现内部的稳定治理上还是有很大贡献的,虽然这也得益于太祖为他打下了一个相对坚实的基础。

太祖时代,虽然“乱世”已经大体结束,但离太平之世却还有相当的距离,不过好像所有人(除太祖本人以外)都有点等不及了。

开宝九年(976)二月,太祖刚刚灭掉南唐,统一江南,由当时还是晋王的太宗领衔,带着群臣给太祖上了一个“一统太平”皇帝的尊号。然而太祖却不肯笑纳太宗和群臣一起献上的太平皇帝的好意。太祖还非常严肃地下诏解释说:“现在割据汾、晋一带的北汉还没有平定,契丹人占据的燕云十六州也还没有收复,这个样子就敢叫‘一统’,是不是过分了点啊!何况还加上了‘太平’二字,实在是不敢当啊,我是坚决不敢要你们送的这个高帽子的。”

太祖这话说得极为大气,太祖心目中的天下,还是汉唐旧疆,对于太宗和群臣们的“小家子气”,是看不起的。面对太宗与群臣们送来的这顶高帽子,太祖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让太宗和群臣们这出太平盛世的表演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八个月后,也就是开宝九年十月,太祖突然死了。太宗刚一登上皇位,立即将年号改为“太平兴国”,迫不及待地向天下人宣布自己就是那个即将到来的“太平时代”的皇帝。

其实太宗给太祖送上太平皇帝的称号,不完全是想拍皇帝哥哥的马屁;相反,此举恰恰反映了太宗能够非常及时地抓住时代的脉搏。

太平兴国二年(977),到开封参加科举考试的嘉州洪雅人(治所在今四川眉山市境内)田锡,向太宗献上了时代的呼唤——《太平颂》。在《太平颂》里,他称赞太宗,“吾皇嗣位,南面垂裳。左唐右虞,超周掩商。”并且列举了太宗即位短短几个月所取得的非凡成就,乃是上天的降福,意味着太宗是天地神明所认可的太平皇帝——“用显我皇,太平昭彰。亿万斯年,永永无疆。” 此时离太祖拒绝太宗送给他的“一统太平”皇帝的大帽子才不过数月,而田锡用“太平皇帝”吹捧太宗的手法,却比太宗吹捧太祖更为肉麻百倍。

在田锡的笔下,太宗已经是与三代圣君唐尧、虞舜并肩的圣主,大宋王朝短短的不到二十年的成就,竟已超过了六百年的商朝和八百年的周朝。田锡是北宋初年有名的才子,在给太宗献完《太平颂》后的第二年(978),他以文采出众,高中进士第二名。

值得特别提出来一说的是,田锡并不是一个油嘴滑舌的“奸臣”。恰恰相反,无论在宋代还是后世,都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直臣”。“直言敢谏”是他为官二十年的口碑,他的人生偶像是以说真话出名的魏征。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夸赞他是“天下正人”,苏轼在给他的文集作序时也慨叹他是“古之遗直”。咸平六年(1003)他病死的时候,宋真宗在与宰相李沆的谈话中,给田锡有一个盖棺论定的评价。我们来看一下真宗的深情表白:“田锡是一个真正的‘直臣’啊,往往是朝廷稍微有些事儿做得不好,大家还在想这个事情是不是有问题的时候,田锡提意见的奏章就送到朕面前了。像这样的谏官,真是不可多得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快把他从朕身边抢走呢!”

理解了田锡的为人,才可以理解他给太宗写《太平颂》,应该并不是一种拍马屁式的吹捧,而是欢呼着天下人的期待。经历五代乱世的人们,实在是太想出一个太平皇帝,期盼大宋王朝能够长长久久,让大家过上安稳的生活,希望在将来的历史书里,在“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之后,接续的不是“后宋”。

田锡给太宗献上《太平颂》两年后,太宗亲征太原,灭北汉,再继续挥师直逼幽州,试图一举收复燕云,完成太祖没有完成的梦想。可惜的是,高梁河一役的惨败,决定了太祖的“太平”理想终究无法实现。终太宗一朝,武功不行,渐渐已成共识,这样太平盛世的硬条件就无法达到了。

但硬的不行,毕竟还有软的嘛。在之后的年岁里,太宗和群臣却对“太平”有了与时俱进的解释。

太平兴国九年(984),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南唐降臣徐铉上书太宗,夸赞宋朝开国二十五年,“年谷丰登,干戈偃戢。若于圣统未合天心,焉有太平得如今日!”他甚至直白地说,太宗得到“上天降佑”,“致成恢复一统太平之运”。徐铉把和平稳定、经济发展当作了太平的成就加以宣扬,不再打仗,就是太平;老百姓有饭吃,就是太平。给太宗朝的太平,定了全新的基调。太宗对这样的太平之道,也是心领神会。

也就在同一年,太宗与宰相聊起地方官的选任,谈到好的地方官,可以使一州一郡“教化大行,百姓怀惠”,“善政”是治国的根本,如果皇帝能够做到善政,“何谓太平不可致!” 这段谈话,明显对实现太平社会的理想,进行了某些转换,太祖的太平之路,是以天下一统来终结乱世;太宗的太平之道,则是以善政治国来终结乱世。因为内政搞得好,实现社会稳定和繁荣,一样可以达到太平社会的人间乐土。

在往后的岁月里,太宗经常有意无意地向臣下宣示自己已经实现了“太平”。

淳化五年(994),太宗跟宰相吕蒙正聊天,谈起后晋、后汉年间,天下大乱,兵连祸结,人都差点死光了!太宗回忆当时的人都说,太平日子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然后他突然话锋一转,夸起了自己的“成绩”。他说:“朕即位以来,对政事都是亲力亲为,现在国家的情况,大体上都还行,我常常感念上天的恩赐,才有如今这般的繁荣昌盛,更明白了走出乱世,关键还是在人。”

太宗的这段表白,本想在群臣面前强化一下自己太平天子的人设,但为人耿直的吕蒙正却当即反驳道:“京城在天子脚下,老百姓都往这里跑,当然热闹了,所以陛下才能看到这般繁荣昌盛的局面。但臣经常在都城外溜达,哪怕是离城不过数里的郊外,饿死的、冻死的人都多得数不清。繁荣昌盛嘛,有是有,但不是到处都是。希望陛下看到近处街市的繁荣,能够想到远方人民的痛苦,那就真是苍生之幸了!” 据说吕蒙正的话怼得太宗当场哑口无言,脸色铁青。

然而话说回来,跟五代的乱世比起来,太宗治下的宋代社会基本稳定,的确可称得上是“太平”,虽然这个太平的质量并不见得有多高。但太宗的太平之治,也是真真切切地结束了五代乱世。

太平天子需要“文治武功”来证明,但太宗打仗不行,这个已是不争的事实。特别是雍熙北伐失败后,武功一途,彻底没有了机会,于是太宗开始醉心于营造宋代的文治气象。

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就是,太祖喜欢打猎,而太宗喜欢写字。

雍熙三年(986)十月,太宗以“飞白书”写了几幅字送给宰相李昉,并说:“朕退朝以后,并没有虚度光阴,除了读书以外,也经常练字,楷书、草书都在练,最近又学习了飞白书。写字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帝王事业,但也好过打猎听歌吧!” 有点“内涵”自己写字的爱好,至少比太祖打猎的爱好要有文化得多。事实上,太祖本人确实对文人的那些“玩法”不感兴趣,而太宗写字,其实也大有深意,往往通过书法传达着他是上天选中的太平天子的不二人选。

太宗对自己人设的打造是非常成功的,比如太宗曾把自己所写的草书作品送给宋初的文学家王禹偁,后来王家把这幅字当成传家宝一直收藏着。百年之后,王禹偁的子孙王奥与大文学家苏轼做了朋友,一次偶然的机会,苏轼看到了王家收藏的这幅太宗书法,在睹物思人之际,苏轼竟然发出了“太宗皇帝以武功定祸乱,以文德致太平,天纵之能,溢于笔墨”的感慨。 可见,“武定祸乱,文致太平”竟成了后人想起不会打仗的太宗时最习以为常的标签。

另外,对比太祖和太宗的画像,明显可以看得出,太祖的“武人气”还是溢于言表的,虽然都是方面大耳,但太祖是紫膛脸,且棱角分明,而太宗已脱去了武夫的风貌,完全是一副文质彬彬的画风了(见图1-2)。

有一年,新修的丹凤门建成,文臣梁周翰见状马上写了一篇《丹凤门赋》,太祖接过赋文,不解地问身边的人说:“这是什么玩意儿?”身边的人回答说:“梁周翰是个儒臣,职责就是写文章。现在国家有大工程完工,他是有责任写文章歌颂一下这事儿的。”太祖听后很不屑地说:“人家盖一个门楼,关这帮读书人什么事儿,写些言语硬来凑这个热闹!”说罢,随手就把梁周翰献上的文章扔到了地上。 可见太祖是有多么地“不解风情”了。

太宗的气质却与太祖大不相同,太宗不但喜欢写字,也喜欢看书,更喜欢写诗。宋代几部大的类书,如《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太平御览》都是太宗组织文臣们编写的,而且从书名上就在潜移默化地塑造自己“太平天子”的形象。

太宗从武功转向文治,其实也很符合他本人的气质。太宗北伐契丹以败仗告终,大家可能会以为太宗会一路垂头丧气地回到京城,但实际的情况却是,他班师回朝的途中,也在一路“高歌”猛进。

在从前线跑回开封的路上,他居然在写诗——“銮舆临紫塞,朔野冻云气”。

太宗如此豪气干云,他手下的文臣们自然也勇气倍增,有人就以这两句诗为题,写了一篇赋和一首诗,赋名《銮舆临塞赋》,诗名《朔云飞》。赋具体写了什么,没人知道;诗只留下了一些残句——“塞日穿痕断,边云背影飞。缥缈随黄屋,阴沉护御衣” 。这诗给人的感觉是,太宗这仗打得风卷残云,气势撼人,至于胜败嘛,当然是“只有云知道”了。

太宗喜欢写诗,甚至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写诗的机会,在抓住任何一个可以写诗的机会这一点上,大概只有从数量上碾压“全唐诗”的乾隆皇帝可以跟他一较高下。

太宗的文人气质,在史籍中随处可见。

有个名叫“赵昌国”的人,自称能够一口气写一百首诗,要求参加“百篇举”这种特别的考试。太宗一听也很来劲,当即自己写了一首诗交给赵昌国,太宗的诗为:“秋风雪月天,花竹鹤云烟。诗酒春池雨,山僧道柳泉。”说实话,太宗这首诗,还挺有画面感的,情景与意境,都不输唐人,远胜乾隆的那些狗屁不通的诗句。太宗写完后,就让赵昌国以太宗自己刚写的这首诗里的每个字为韵角来写五首诗。太宗的这首五言诗,刚好二十个字,每个字为韵角,写五首诗,恰可凑成一百首。

可惜,赵昌国的诗才平平,据说秉烛挑灯地写到晚上,他也才只写出几首而已,但太宗还是宣布赵昌国考试合格,原因是希望可以通过此事来“劝学”。说白了,也就是鼓励大家来跟他玩写诗,可见太宗是很喜欢这类文人雅士的活动的。

对于写诗,太宗君臣在一起常常玩得很开心。宰相李昉晚年退休闲居,但只要是办宴会,太宗一定会请李昉来参加,李昉往往会当场献诗。如李昉自称“微臣自愧头如雪,也向钧天侍玉皇”,太宗则回诗“珍重老臣纯不已,我惭寡昧继三皇”,二人的诗,表面都在谦虚,实则互相吹捧,全是现如今最流行的“凡尔赛体”!还有一次,太宗召见翰林学士苏易简,太宗一边端着酒杯请苏易简喝酒,一边吟诗说:“君臣千载遇”,苏易简反应极快,马上回答:“忠孝一生心”。他俩这“一千年的皇帝大臣”和“一辈子的忠臣孝子”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样,在太宗晚年的一系列操作之下,本来只是一统太平事业未竟全功的太原城,反倒成了一统太平事业完成的标志了。因为置幽云于度外,则消灭太原的北汉政权,当然就是大宋王朝统一天下的最后一战,而这一战是太宗亲临一线指挥完成的。

在太原,太宗可以自豪地说,统一天下我指挥,太平盛世我开创。

太原城中统平殿里的太宗御容画像,也就象征着大宋王朝的太平一统大业的最终完成。有趣的是,历史竟然也在这里做到了有始有终,太宗的御容肖像最后与守城的忠臣烈士们一起葬身火海,也开启了北宋亡国的序幕。太原失守后不到半年,北宋王朝就退出了历史舞台,而持续了一百多年的太平天下从此成为过去祖宗时代的美好回忆,另一个比五代还要惨烈的乱世开始了。这在旁人看来,太宗既亲身经历了大宋王朝太平盛世的来临,又以化身御容肖像的形式亲眼见证了太平盛世的终结。 IiFDY1YRhybvHEYlrUDaCX4t34lalDkpuYjsGxYJZBEAMt/yjhfUHfInAtdGuq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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